第38章 可是我們還可以把對方當……
這就像是他的呓語,說完,蔣閻的腦袋被地心引力拉着往下,墜到她的肩頭,嘴唇擦過她的耳垂,這一剎如同彗星擦過地球,将大氣燃出烈火。
姜蝶往上輕輕聳了聳肩頭,他毫無反應。
……睡着了。
姜蝶哭笑不得,艱難地把蔣閻拖到床邊,脫掉他的黑色大衣和鞋子,将人卷進被子裏。
她倒是也很想跟着一起躺下去,但這也太不害臊了,不是她的作風。再加上,她的單人床實在太小,蔣閻躺上去,腿都伸出床沿,很難再塞下她。
姜蝶輕聲對蔣閻道了句晚安,轉身回了姜雪梅的房間。
睡前,姜蝶縮在被窩裏搜索道:宿醉第二天吃什麽養胃,上面寫道,粥,面條,牛奶等等。她牢牢記在,定了鬧鐘打算第二天起來去給蔣閻買。
這次她沒有賴床,鬧鐘一響她就從床上彈起,趕在蔣閻醒來前把早飯買了回來。
蔣閻還沒有醒的跡象,屬于她的房間很安靜。
姜蝶走到房門口探頭探腦,看見蔣閻的睡姿一愣。
在她設想裏,感覺蔣閻即便睡覺也是非常優雅的那種,平整地像一卷攤開的絲綢。
但暴露在她眼前的,卻是揉皺的樣子。他雙手把自己環抱起來,長腿蜷曲,弓着背。
姜蝶心頭被碾了一下,湧出想要擁抱這個人的沖動。
此時此刻,他不是處處得體的學生會長,不是拒人于千裏的天上月,而是睡在她的小破床上,将自己最無防備樣子暴露出來的,她的蔣閻。
可就連最無防備的樣子,居然也是帶着點防備的。
你的過去,經歷過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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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蝶在床邊蹲下身,細細地用手一點一點從他的眉心丈量過去。
感受到她蜻蜓點水的觸碰,蔣閻的眼皮微抖,倏忽睜開。
鴛鴦樓的窗外随着他的醒來,也跟着嘈雜起來。孩子們沖下樓梯的動靜,樓下回收舊電器的叫喊,對門開火做早飯的油煙聲,一切有種,将他們拉回九十年代的錯覺。
這就是鴛鴦樓的魔力,固守在貧窮地帶,讓人很輕易地就能穿越時空。
整個世界吵得似乎要沸騰了一樣。他忍不住有些頭疼,姜蝶笑着說:“你知不知道昨晚喝醉了,那樣子可糗了。”
他臉上表情一滞:“……我做什麽了?”
“你趴到窗臺上擾民,對着天空大喊我最最最最喜歡姜蝶了。幼稚得很!”
蔣閻微微怔住,繼續笑着說:“那怎麽能叫出糗呢?”他一頓,“把心裏話說出來不叫出糗。”
姜蝶被他的反應嗆住,原本只是想借機調戲下他,怎麽偷雞不成蝕把米,反倒是自己有點招架不住。
她轉移話題,勾了勾他的手:“我買了早飯,你快起來吃。”
他就勢勾手的姿勢把姜蝶猝然拉下來,讓她落于自己懷中。
姜蝶小聲驚呼:“喂——蔣閻!”
蔣閻義正嚴辭,眼裏帶笑:“賴床不行嗎。”
“不行……這裏太亂了,快起來。”
她很羞于在她的房間裏如此親密,尤其窗外天亮,光線亮起來,很多還沒藏好的淩亂無所遁形。
“你會不會很嫌棄?”姜蝶在他懷中小小掙了下,“我沒有什麽潔癖,當初都是為了接近你故意裝的……但是!我會努力改正的!”
“不用。”他将她抱得更緊,同她龜縮在這擁擠的一隅,“你這樣就很好。”
兩人最後纏抱了許久,才一起起身來到客廳,餐桌上放着兩碗粥和小菜。
她不帶抱怨地嗔道:“粥都涼了……”
“沒事。”
她語氣陡然古怪:“雖然口味很‘寡淡’,還涼了,但你也得吃。宿醉後吃這個養胃。”她故意咬重寡淡的發音,洩漏了其實自己一直還挺在意當初他說的那兩個字。
但蔣閻毫無所覺似的,兀自開着兩個粥的粥盒。
姜蝶郁悶地問:“所以,你當初是真的對我一見鐘情嗎?”
他擡眼端倪她:“怎麽了?”
“那你為什麽要對我講這兩個字?”
“哪兩個字?”他一愣,“寡淡嗎?”
“對啊。”姜蝶瞪大眼:“我當時以為你嫌棄我,說我臉寡淡!”
蔣閻撫了下眉心,嘆口氣。
“看來我畫蛇添足了。”
姜蝶一頭霧水。
“你當時煮成那樣,我只說我不愛吃粥好像顯得我很嫌棄。”他解釋,“所以我想了想,才又補了那一句,證明我真的只是不愛吃白粥。”
“……”姜蝶無語,“那為什麽要對着我的臉講?”
“說真話的時候當然要看着眼睛才顯得真誠。”
“……”
蔣閻看着她傻乎乎恍然的樣子,捏了一下她的鼻頭。
“還不是你藏太好讓我誤解。”姜蝶反戳他的臉,“裝酷是要被揍的。但是你裝得再好也沒用,最後還是你投降。”
姜蝶還是忍不住炫耀他主動告白這件事。
蔣閻嘴角浮現無奈地笑,繼而賠罪似的舀了一勺子滿滿的白粥送進自己的嘴裏,中止了這場翻舊賬。
把碗裏的粥解決完,姜蝶犯懶地攤在座位上,圍觀蔣閻很自覺地收拾狼藉。
他倒完垃圾回來,突然順手捎回來一個積灰的本子。
“這個是你的初中同學錄嗎?”
“……?!”姜蝶的背瞬間挺直,“你從哪裏找到的?”
姜蝶自己都不記得放哪裏了,不怎麽用的東西全被姜雪梅收了起來,居然會被蔣閻發現。
“就那兒。”他指了指剛拐來時的那個書櫃最上面,“我可以看看嗎?”
“這有什麽好看的……”姜蝶打趣,“不過你現在記得倒是問啦。”話裏暗指他擅自打開備忘錄那回事。
開玩笑,那可是蔣閻主動告白的證據,她可以拿來吹一輩子的。
蔣閻臉色微赧,畢竟這是他從來沒做過的事。
可惜背陰的房間沒有多少陽光,拉上窗簾就能輕松地遮蓋異樣。他還是近乎從容地嗯了一聲,捏了下她的下巴,說:“乖。”
姜蝶的臉色卻因為他這個動作,紅得連失去光線的房間都掩蓋不住。
“你怎麽老東捏捏西捏捏的。”
蔣閻笑着收回手,翻開來同學留,第一頁就是花哨的通訊錄,上面寫滿了號碼。
姜蝶瞥到這一頁,回憶洶湧而至,她瞬間撲過去蓋住。
“還是別看了!”
“怎麽了?”
“就很丢人。”姜蝶胡謅,“小孩子才喜歡玩的東西,現在看來太羞恥了。”
他抓着積灰的本子,沒有脫手的意願,很肯定地說:“不會。”
姜蝶沉默了一會兒,慢吞吞道:“算了,那你看吧。”
她撤開了手,莫名背過身去。
蔣閻不明所以,繼續翻開第二頁,然而,很奇怪的是,後面的詳細資料頁只寫了幾頁,後面都是空的,和第一頁滿滿當當的通訊錄完全不相符。
姜蝶無所謂地說:“哎呀,其實說起來也沒什麽啦。那些號碼都是我從路邊電線杆的小廣告上看來的。”她若無其事道,“不然我好不容易攢錢買的通訊錄空着可多難看。”
那個時候,學校裏非常流行寫同學錄。尤其畢業班,不論男生女生,似乎都以寫了越多的同學錄,以及自己的同學錄有多滿當為榮。
而姜蝶在這之中,就好像隐形人一般。沒人會特意想起她來,覺得讓她寫是多麽光榮的一件事。
“你肯定不會有這種感受的吧。”姜蝶嬉笑,“因為你絕對是課桌被同學錄塞爆,誰被你選中寫了一頁就是一種表彰的那種人。”
蔣閻抿了抿唇,默認了她的猜測。
“但也不怪別人,我那個時候……就沒交朋友的心思。總是一個人坐在最角落。”
他低頭散亂地翻着同學錄,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問:“為什麽?”
為什麽?
那可有太多原因了。
貧窮,陰影,以及……
姜蝶脫口而出:“你曾經有沒有過很好很好的朋友?”
蔣閻翻着書頁的手指一頓。
但姜蝶其實根本不在意他的答案,自顧自往下說:“我曾經有過。”
就發生在那所西川的福利院,那張別哭的字條,發生在一個小偷和罪犯的孩子之間。
她最好的朋友,十一。
姜蝶是那次之後才知道,他們為什麽會這麽怕十一,居然他把小五的胸針丢下去都沒有被報複。
他們不敢,是因為他們都傳,十一有個坐牢的爸爸。
所以,他們同樣冷落十一,用這種冷落替代恐懼。
但姜蝶不怕。不對,應該說,那時候的小一并不怕。反正她也雙手沾染過罪惡,靠近一個罪犯的孩子有什麽關系?他們的身上,或許有同類的氣息。
于是,她試着靠近他。
他的眼睛總是不好,戴着眼罩,她悄悄地去問老師,老師說他的眼睛受傷了,不能見光。
她一聽就來勁了,跑去告訴他說:“好巧噢,我也不能見光。我在晚上幾乎都看不清東西,包括光。”
他終于肯開口回應她:“這不一樣。”
“哪不一樣?”
“……你是見不到光。”他說,“而我,是見不得光。”
“有什麽不一樣呢。反正都是被光抛棄了。”她說,“可是我們還可以把對方當作燈泡。”
這一句愣住了十一。
可是,我們還可以把對方當作燈泡。
真的是只有孩子才會大言不慚說出來的話。而恰巧,聽的人也是個孩子。
他們也就真的相信,也許彼此真的能成為對方的燈泡。畢竟他們兩個在福利院裏,幾乎是默認不會被領走的存在。拆遷城中頑固的釘子戶,又多出了一個。
相比其他更身家清白的小孩子,沒人會願意領養他們的。
她已經接受了這一點,但似乎,十一并沒有接受。他還習慣于每天站在廊下,凝視着門口,盼望有一輛車能帶他離開。
她并不太懂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執着,但又似乎很明白他的這種執着,只是,她很擅長将這股欲望掩埋下去。
況且,有十一的陪伴,她就更加不強求。
她把自己和十一的序號刻在院子裏的牆面上,像是某種證明,拉着十一看着那兩個數字,很得意:“我用顏料筆塗上去的。”
然而十一卻表情淡淡:“我很快就不會是十一了。”
他一語成谶。
在又一次有車輛進來離開,他們中間的序號又空了一位。他從十一變成了十。
但她還是喊慣了十一,總是喊錯。
他無奈地說:“你不如從現在開始習慣喊二,反正總會有這麽一天的。”
她看着他沒精打采的樣子,突然拉起他:“我們也去坐車吧。”
他反應不過來:“什麽意思?”
“幹嘛老等着別人來接我們,我們也可以自己坐車離開啊。”她頓了頓,“雖然只是暫時的。”
她手心裏攥着兩塊偷藏的私房錢,偷偷拉着十一跑出了福利院。
他們懵懂地來到公交站,手拉着手跳上了一輛老舊的公車。四邊圓圓的,好像一艘柔軟的大面包。坐上去心情都跟着飛起來,有一種吃下四片吐司的滿足感。
兩個人擠到最後一排,并排坐着。她從口袋裏翻出一顆草莓味的雪麗糍,遞給十一。
他接過的剎那,感受到包裝的塑料薄片的餘溫。
那顆雪麗糍已經被她的口袋捂熱,不知道放了多久。
她不舍得地說:“這個很甜很甜的,給你吃。”
十一神色微怔,推回她手裏:“你吃吧,我不愛吃甜食。”
“你真的不要嗎?這是我最喜歡的糖了。”
他點了下頭,看向窗外:“我們要去哪裏?”
她像撿了個便宜,歡天喜地地把雪麗糍又塞回口袋,故意吓唬他說:“去把你賣掉。”
他好笑地睨她一眼:“那你會倒貼錢。”
她一臉擔憂:“那貼個我夠不夠?”
兩個賠錢貨凝重地互相對視,最後一秒破功,彼此相視着哈哈大笑,笑聲從後排傳來,大到都蓋過售票員扯着嗓門的播報。
售票員循聲望去,只看見前仰後合的兩個小豆丁,他們看上去似乎很快樂。
她繼續播報着下一個到站的地址,車門一開,一晃眼,那兩只小豆丁就這麽消失在沉沉的車廂中。
他們下車的地址,非常荒涼。
距離福利院也并不遠,大概也就十來分鐘的車程,但福利院本來就在郊區,周邊也自然沒什麽好景色,這兒只有一片塑料大棚。
十一好像真的覺得會被她賣掉似的,一下警覺:“你帶我來這裏?”
這裏有什麽好來的……?
她沒支聲,雙手撐着田間的泥土,一下子翻身進去。
那日是梅雨後的初夏,田埂裏彌漫着一層濃郁的霧氣,她矮小的背影轉進水汽中就像山水畫一樣被勻淡了,襯得那撮烏黑的一跳一跳的馬尾,還有後脖子上的色素痣過分鮮明。
他盯着那顆痣猶豫着,最終也跟着翻進來。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過長長的,泥濘的田埂路,來到盡頭的樹林。
沿着狹窄的蹊徑,他們鑽進樹木的世界。
一擡頭,就是蓋住視線的綠葉。微涼的風吹過,滿枝的樹葉嘩嘩搖晃,一滴露水被晃下來,滴到他的後背。
他激靈地挺起胸膛,感受着那顆露水在轉瞬間被風幹。
“春天的時候,老師帶我們來這邊野餐。那個時候你還沒來。”她慢慢停在一顆沉默的大樹前,因為它的寬闊,即便風來了也搖晃不起多少聲響,故顯得很沉默。
與它相比,她就顯得話很多。
大概是因為,平時幾乎沒有人可以說話,積攢了很多很多。十一很羨慕這種能力,不像他,積攢着積攢着,發現人其實可以不必對話。
她還在喋喋不休:“但是這裏,他們都不知道,是我自己找到的。你是第一個過來的人。”
她的語氣翹着小尾巴,仿佛很多人争相想來,唯獨他被選中,這是他的榮幸。
其實事實上,根本是沒人搭理她,她才找到的角落——在人生的第一場春游,其餘的孩子們吃完小面包在一邊放風筝,她撕了一小塊喂給螞蟻,順着螞蟻的蹤跡一路走進這片樹林。
當時她新奇地四處張望,發現了奇怪的東西。
起初,她以為只是一塊垂落的樹皮。但是當她想助它一臂之力把它摳下來時,它居然輕微地鼓動了一下,似乎在對着她抗議。
這怎麽還會動呢?!
她以為樹皮成精了,吓得一晚上沒睡好。
隔天她憋不住去問宋老師,她哭笑不得地告訴了她真相。
“其實,那是一只蝶蛹。”她氣定神閑地轉述宋老師的話,“你知道蝶蛹嗎?就是蝴蝶還沒長大時候的樣子。”她順着記憶裏的位置張望,“讓你也長長見識,就是不知道還在不在。”
找了好半天,她的眼睛終于亮起來,指着一顆僞裝在樹上的琥珀色滴膠,當然比起滴膠更厚重。
“就是這個!”
她抓着十一的手指,想要帶着他去觸碰外殼。
他如臨大敵,平常總是缺乏表情的臉肉眼可見地僵硬。但似乎又不想讓她覺得自己膽小,硬着頭皮摸了一下。
意料之外的,并不可怕,很柔軟、脆弱的觸感。
指尖和它相碰時感受到的搏動,讓他感覺自己在摸一顆鮮活的心髒。
她看見他意外的表情,很得意地說:“你不知道吧,蝶蛹就是這個樣子的,在沒有變成漂亮的蝴蝶之前,醜兮兮的,只能把自己不起眼地藏在這裏。你說,它是不是很像我們?”
她的小腦袋認真地仰起,一動不動地盯着似乎又變大一點的蝶蛹,眼神灼熱。
“我沒見過蝶蛹,但我知道這個。”十一将手插進口袋,藏進的手指還在回味剛才的觸感,“不是每個蝶蛹都能變成蝴蝶。沒有好的環境,沒有足夠的力氣,毛毛蟲就會死在變成蝴蝶的時候。”
她聽得一愣一愣:“你居然知道的比宋老師還多哦……”
他抿了抿唇:“我們是很像它,被困在蛹裏,不知道哪一天能突然變成蝴蝶。也許,根本等不到那一天,就從樹上掉下來了。”
“就算掉下來也沒關系啊。”她被說得努起嘴,不甘心地想了想,語氣堅定,如流水一般沖向阻擋的閥口,“只要摔不死,半死不活的蝴蝶也是蝴蝶。還是能有一天從地上飛起來的。”
十一的視線從樹上移到她的臉上,不知該如何評價她。
最後,他悶悶地說:“你會變成蝴蝶的。”
她咧開嘴一笑:“我們都會的。到時候,我們就把蝴蝶當名字怎麽樣?屬于我們的名字,不是一,也不是十一。”她興致勃勃地比劃,“蝶字歸我吧,蝴字給你!這樣別人一聽,就知道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可是蝴字好難聽。”
“但你男生叫蝶你不娘哦?”
“那還是給你吧……”
“說起來,十一,在這個序號前,你其實有過自己的名字吧?”
她特別好奇地追問,十一是有過家庭的,不像她,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名字。
但他卻似乎很排斥這個問題。
然而,在她堅持不懈地期待目光中,他還是別扭地說了出來。
“樓洛寧。”十一緩慢地低下頭,咬着牙,“但我永遠不會再叫回這個名字。”
“其實這個名字還蠻好聽的。”她小心翼翼道,“不過還是我給你取的新名字好聽。和我的也很搭。”
最後,小一真的變成了姜蝶,恪守了她的諾言。
他們又躺回窄小的單人床上,姜蝶窩在蔣閻懷中風輕雲淡地回憶:“但那個人,最後的名字肯定不是蝴。他不會用這個字的。”
蔣閻靜靜聽着,邊把玩着她的手指,問:“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