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人造月亮
車子停在井華大道時,姜蝶真的感覺自己暈了。
她懷疑自己已經喝醉,從被蔣閻扔上車的那一刻,到現在被帶到他家,這一切都是她趴在居酒屋桌上小憩的一場夢境。
這一切都順利得太不可思議。
她到現在大概可以确認那個匪夷所思的猜想——蔣閻的情緒轉變是因為那則流言。
也就是說,他不樂意看到她和盛子煜“複合”。
不然實在無法解釋,為什麽短短時間內,這則流言被巧妙澄清後,他突然就從冷臉恢複成和顏悅色,還願意送她回家。
她正這麽想,蔣閻兀自下了車,啪一聲車門開關,中斷了她的飄然。
他留下一句冷冰的囑咐:“師傅,再送她回去。地址你自己問她。”
眼見司機要再次開動,姜蝶連忙擺手說等一下。她搖開車窗,對着他的背影着急道:“你不是說了要送我回家嗎?”
他腳步一頓,微側身看向她:“我看你現在并不需要人送,很清醒。”
姜蝶把腦袋耷拉在車窗邊緣:“我是醒酒了,但暈車。”
“那你下車清醒一會兒。”
“……”姜蝶氣鼓鼓地,“蔣閻!”
他又回過頭。
她真的下了車,小跑到他跟前。
“走就走。但走之前,我想告訴你一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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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下完整地側過身子,正對着她。
姜蝶雙手背在身後,輕輕攪着手指:“我和盛子煜不可能複合,因為我和他從沒開始過。”
蔣閻是多聰明的人,但在這句話上卻罕見地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什麽意思?”
姜蝶笑道:“這就是一種營業方式,就和娛樂圈某些熒幕情侶一樣,湊在一起就有更大流量。不然誰會注意到我呀,長得并不算多漂亮,靠臉就能吸粉無數。也沒有百萬衣櫃作噱頭奪人眼球。我要是想把號做起來,就得劍走偏鋒。”
他終于明白過來,表情微妙,短促地嗯了一聲:“……很聰明。”
“除了你,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姜蝶仰起臉,“所以不要告訴別人我一直在騙人哦。”
一邊從帆布包裏掏啊掏,掏出一只色澤鮮亮的大蘋果。果皮紅得像她醉酒的腮頰。
她上前一步,撥開他的大衣口袋,将它塞進去。
“這是賄賂你的贓物。”
她不容拒絕地把蘋果塞完,扭身就跑回了車上,在車窗裏揮手。
“今晚是平安夜,祝你歲歲平安。”
蔣閻手插進大衣口袋,輕撫着蘋果沒有洗過還有點粗糙的表皮,略咯手,觸感就像那天海岸邊的沙堆,輕輕地将手陷進去,細小的沙粒從掌心流過,讓人心癢。
他站在原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姜蝶。”
“?”
“多對自己有些信心。”他在夜風中輕笑,“比如,你明明很漂亮。”
平安夜的隔日是聖誕節,姜蝶有課,她起了大早,在客廳和姜雪梅照面時吓了她一大跳——雙眼下挂着好大的黑眼圈,一張臉慘白慘白。一看就是熬夜了。
“怎麽回事啊?又通宵剪東西了?”
她只知道姜蝶老對着電腦說是剪東西,但也沒見她拿個剪刀。
姜蝶湊過來熊抱了姜雪梅一把:“媽,你今天真漂亮!”
姜雪梅赧然道:“說什麽胡話呢。”
姜蝶傻笑了兩聲,騎車去學校的路上都分外心曠神怡,轉角遇到汽車和她搶道,她主動停下,自言自語:“美女才不會和人一般見識。”
她一路哼着跑調的歌走向教室,期間收到盧靖雯的微信,嚎叫着實在起不來,讓她幫忙點到。
她回複:ok,這是美女的義務。
盧靖雯:?
中午盧靖雯可算起來了,到食堂和姜蝶彙合,就見她點好了菜,居然連她那份都點了。
她啧啧稱奇:“你今天中彩票了?這麽大方!”
姜蝶聳肩:“美女就是這麽大方。”
“……”盧靖雯作嘔吐狀,揶揄道,“抽什麽風?今天一大早就開始喊自己美女。”
姜蝶笑眯眯地嚼着水煮牛肉,快樂得像只小倉鼠。
不論蔣閻誇她那句話背後的深意是什麽,是真的覺得她漂亮,還是随口一提的場面話,她都在那一刻覺得很滿足。
像是雨夜的公交亭,沒有帶傘,瑟縮着蹲在廊下,久不來的車前燈終于照亮面門。
她正樂颠颠地陷在這種情緒裏,一個身影忽而靠近,伸手将一罐酒精飲料遞到姜蝶跟前。
姜蝶順着那只手擡眼看去,饒以藍冷凝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她。
“看你酒量不太好還瞎喝,特意送你的。”饒以藍嘴角挑起一抹笑,笑意毫不達眼底,“多練練。以後就不會喝醉了亂扒着別人不放。”
姜蝶面不改色地收下:“多謝以藍關心哦。我酒品的确不太好。”
一旁的盧靖雯大氣也不敢出,一雙眼睛滴溜溜地兩邊轉。
饒以藍收回手,卻沒有收回視線,裏面摻雜了幾分打量。
她突然話鋒一轉:“你覺得盛子煜和蔣閻這兩個人之間,有可比性嗎?”
姜蝶的神色也冷淡下來,望着她:“你想說什麽?”
“以你的水準,撐死了就配和盛子煜在一起。”饒以藍雲淡風輕地說,“你昨晚扒着蔣閻不放的舉動,讓我想起拜縣那個跟我告白的男生。一樣的可笑。”
她直白地戳破了姜蝶的心事,姜蝶也不藏着掖着,反擊道。
“你好像忘了那天蔣閻是怎麽表現的吧?”
“這就是問題所在。”饒以藍輕笑,“他不像我直來直往,顧及大家面子。這是他的溫柔。但如果你把這種溫柔當作錯覺,就太可憐了。”
她把飲料把姜蝶面前一推,轉身離開。
盧靖雯聽得眉頭直皺,咕哝道:“她憑什麽這麽盛氣淩人啊。”
姜蝶美麗的心情被饒以藍的最後一句話膈應得不行,她面無表情地捏起飲料,往回收處一扔,眼不見為淨。
姜蝶掰着手指頭數着蔣閻的生日,為了微縮模型的最後收尾,她把聖誕節包括之後的邀約全部推掉,終于趕在蔣閻生日這一天大功告成。
這一天蔣閻沒有課,他也沒有過生日的習慣,因此很難捕捉他的行蹤。
不過好在姜蝶早有準備,等到傍晚時,她發了一條微信給他。故意沒有提有關生日的任何點滴。
小福蝶:師哥在家嗎?那本景觀的書我看完了,閃送還給你啊。
她想,蔣閻會回她的。她對此有一種莫名的預兆。
果然,十分鐘後,他回複道:我在工作室。閃送算了吧,明天我會來學校。
姜蝶二話不說,小心翼翼地捧起包裝好的微縮模型,沖去碼頭,坐上了開往鹽南島的船只。
這個季節,這個時間,幾乎沒有人去往對岸。姜蝶捧着禮物獨自坐在空蕩的船中央,望着對岸的島嶼在暗下來的日暮中漸顯,心髒就像嶙峋的石壁在柔軟的體內橫沖直撞。
船頭靠岸,姜蝶深呼吸一口氣,沿着海邊小路一直往上,逐漸看到那棟熟悉的別墅。二樓和一樓的落地窗皆拉着窗簾,但有光從縫隙漏出。
別墅大門的圍欄沒有上鎖,輕易一推就能開。姜蝶像只翩跹的蝴蝶悄悄飛入花園,停在了玄關的門前。
她按響門鈴。
比預想中反應更久的時間之後,門口的對講傳來蔣閻的聲音。
“有什麽事?”
清淡的嗓音經過傳導,變得更冰冷,有股不近人情的意味。
姜蝶一愣,沒有想到他居然沒有開門,而是用這樣的方式和她對話。
“我……我來還你書。”
“放門口。”
“……”
姜蝶愕然。
她在腦海中不斷設想他的反應,卻沒想到會是這一種。
放門口,冷峻的三個字讓她的大腦瞬間失真,失去一切條理和邏輯。
似乎走在一片陰天裏,後方的烏雲眼看着就要吹散了,前方是一貧如洗的藍天,但她卻走不過去,忽然被烏雲追上,暴雨兜頭而至。
姜蝶停頓片刻,僵硬地說:“其實我還有別的東西要親手交給你,你方便出來一下嗎?”
對講迎來短暫的沉默,言簡意赅地回答:“也一起放門口。”
姜蝶在門口兀自站了片刻,這難挨的瞬息裏,她沒有感到任何難堪或者委屈,反而腦海中無端地閃過一些細枝末節。
譬如最初學習微縮模型的日子,為了啃下無聊又乏味的制作視頻,她故意穿着單薄的睡衣趴在窗臺上看,任冷風灌滿脖子,這樣就不會犯困瞌睡。
譬如上手的過程中,木板上的倒刺紮進手指心,她一開始沒發覺,後來騎車時捏着龍頭的手指生疼。摘下手套一看,大拇指一圈都發紫了。
又譬如此時此刻站在這裏,其實她已經有三十六個小時沒有睡覺了,只為了完成這個禮物。她困得兩個眼皮上下打架,但因為希望看到蔣閻動容的表情支撐着還神采奕奕。
它很不完美,很粗制濫造,也許就和她這個人一樣,是殘次品。
難道殘次品就沒有登場的資格嗎?
她的大腦像是一只故障的錄音筆,不聽使喚地抽取出一句高高在上又一針見血的刺耳語調,反複地在耳邊盤旋——
“如果你把這種溫柔當作錯覺,就太可憐了。”
姜蝶在這一刻,橫生了抱着禮物逃跑的沖動。
但她這人沒什麽優點,唯獨這些年培養出不要浪費的厚臉皮,讓她壓下了沖動,倔強地把東西往地上輕輕一放,扭頭消失在夜色中。
別墅內,蔣閻站在落地窗前,掀開紗窗一角,目視那道背影遠去,腳步似有微微踉跄。
他的神色一如窗外一眼可以眺望到的海岸,波瀾不驚,單調又平直。可那雙長睫毛下隐着的眼睛,也一如海岸下的深黑海面,無邊無際,漩渦暗湧。
他拂下紗窗,身後的沙發上,一個中年男人正大剌剌坐在沙發上。
男人有着一張粗糙的,充滿戾氣的臉,年月凹陷在臉上的輪廓已經改變了他年輕時候的樣貌。但如果細看,會發現眉眼和蔣閻仍有幾分相似,殘留英俊的影子。
“真可以啊小子,住着這麽大的好房子,身後那麽多小姑娘追着,都追着跑到這裏來了。我聽說你現在被人崇拜得不得了呢。”他嗤笑,“雖然有你那有錢野爹的功勞,那還不得是老子賞你的這張臉?小時候還真看不出來,那鼈孫樣,我以為一定是野種。”
蔣閻沒有答話,依舊背對着他。
男人得不到回應,眼神陰鸷,語氣也一轉,從大咧咧突變得陰森。
“呵,不說話,又在想怎麽陰老子了?”
蔣閻撣了撣紗窗上的灰塵,慢慢轉回身,整個人攏在吊燈下的陰影下,顯得那平靜的表情很模糊,透着幾分捉摸不定的吊詭。
他的視線聚焦在男人抖落在地毯上的煙灰。
“旁邊有垃圾桶。”他說。
男人臉上又露出諷刺的神情:“當了十幾年小少爺,就真以為自己是少爺了?還垃圾桶,真他媽講究。小時候你像個垃圾一樣跪在地上求老子飯吃的時候,還記得吧?”
蔣閻蓋在袖子裏的手筋不着痕跡地爆起。
他還在喋喋不休:“小子,是我生你養你,你才有的今天。你是怎麽回報我的?啊?!”男人把煙往地上狠狠一彈,一雙開膠的運動鞋用力撚滅,“小畜生一個。”
蔣閻死死盯着那截煙屁股,半晌道:“原本就計劃你出獄那天去接你,只是沒想到你提前出來了。”
“老子早幾個月就出來了,特意挑這一天來找你,讓你牢牢記住,誰是給你命的人。”男人冷笑,“還來接我?我們倆之間,就別裝了吧。”
“我知道我當年不該這麽做。”蔣閻的視線從煙直直落到男人的眼中,兩人對峙了一秒鐘,“再怎麽都說,你都曾經是我的……父親。”
男人拍桌而起:“老子他媽現在也是!”
蔣閻似乎站累了,走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與男人拉成對角線的距離。
他放松身體,靠在椅背,擡頭望着精美的天花板。
“如果我是你的兒子,那麽蔣家的錢就和我無關。”他語氣微頓,“自然,也就和你無關了。”
男人兇狠的表情僵住,半晌又惡聲惡氣:“說的好聽,我才不會信你會給老子錢。還是說封口費?呵,我告訴你,你流着老子的血,天王老子都改變不了。”
“張口閉口就是錢,看來這十多年的牢,也沒改造你多少。”
“你還他媽有臉提!要不是你這畜……”
男人臉色漲紅地破口大罵,被蔣閻打斷。
“但是在牢裏這麽多年,出來自力更生當然很困難。所以你想要錢,我很理解。我也希望你過得好,算為我當年的不懂事做出一點補償。”他閉上眼,嘴角微勾地喊了一聲,“可以嗎,爸爸。”
不知是因為得到蔣閻給錢的肯定,還是因這一聲久違的稱呼,男人身上的戾氣淡去,臉色好轉。
“行,記住你說過的話,老子就等你信兒。不然,老子當年說過的話,一定會兌現。”
男人風風火火地離開,走出門口時瞥了眼地上的禮品袋,不屑地一腳踢開,嫌它擋路。
空寂的玄關傳來甩上門的動靜,蔣閻慢悠悠地睜開眼,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
他常年備着一包煙,以備失控想抽的不時之需。但沒有意外,這包煙就和紐扣、拉鏈一樣,是嵌在口袋裏的裝飾品,幾乎不碰。
他也料想不到,短短幾天,這是抽的第二根。
人生的轉折有時候來得就是這麽突兀且洶湧。
青年懶散地半倚着,狹長的指尖夾着煙,任煙灰抖落在地毯上。任誰看了都會大吃一驚的模樣。
蔣閻垂下眼,憊懶地看着一地煙灰,單手控制不住地解開黑色襯衣的袖扣,指尖描摹着手腕凸起的血管。
很想用刀割開,把那一部分相連的血液放幹。
這股欲望已經消退多日,又在今夜卷土重來。
他深呼吸一口氣,在這個欲望回籠前,再一次牢牢地把袖口扣起,一絲不茍。
似乎這樣一葉障目地擋住皮膚和血管,就不用直視這個下等的身體,就能抵抗那股欲望。
一根煙迅速變短,蔣閻對着空氣笑了笑,蹲下身把地毯一卷,起身往門外一扔。
目光所及地上被踢翻倒的盒子,他身形微滞,雙手小心地将它拾到懷中。
他帶着它回到了二樓,關滅了燈,凝視了很久,表情複雜地拆開。
盒子裏裝着一座粗糙的微縮模型,一看就是出自新人之手。
坑坑窪窪的月球表面上,有一艘小火箭。火箭旁邊還站着一個小人兒,戴着像金魚缸似的頭盔,穿着宇航服,手裏攥着一面表示自己占領此地的小旗幟。
仔細看,旗幟上,細細地描了一只蝴蝶。
除此之外,盒子裏還裝了一張賀卡。
蔣閻翻過卡片,借着窗外的月色,看清了上面的文字。
一筆一畫,用黑色的水筆認真地寫着:
【生日快樂!^0^】
他摩挲着這四個字,眼底有玫瑰色的流雲。
即便四下無人,這份欣喜也只是轉瞬即逝,不敢表露太滿。
準備将卡片放回去時,卻發現背面還有一行小字——
【如果我搭一艘火箭,能夠登上你這座月亮嗎?】
蔣閻默念着這一行字,怔忪許久。
——怎麽辦呢,如果我根本不是月亮。
而是一顆僞裝成月亮的,被稱為宇宙垃圾的人造衛星。
那麽,你還願意登上來嗎?
畢竟,我的人造月壤沒有桂花,沒有玉兔,沒有任何風花雪月。
只是一片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