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頂鍋蓋說,國語比粵語歌詞美…… (16)
不敢回頭。
他是她的神。
莊園大門只開了一小半,兩扇鐵門之間留着兩三英尺的空隙,橡木和灌木遮蔽的栅欄後有個紅色的影子飛快閃過,湘竹只覺眼前一花,一只小狐貍正穿過鐵門,像團火焰直向她沖來。
她整個人都呆掉了,捂着嘴巴的手遲遲忘了放下。
小狐貍撲到她腳邊,麻利地停下,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甩一甩,夕陽下幾近透明的耳朵微微顫動,狹長上挑的眼睛默默望着她,波光流轉,像兩枚純粹無瑕的琥珀。
她慢慢蹲下身抱起小狐貍,通體的紅毛又長又軟,掌心撫過,觸感如溫泉般溫潤幼滑,許是被呼撸舒服了,小狐貍眯起眼,竟然在她臂彎裏蜷縮起來,大尾巴蓋住自己,整個身體變成一團紅色的毛球。
湘竹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這就是原來的他麽,這就是他生命中絕大部分時光所呈現的模樣麽,如果他挨不過三道天火七道天雷,變成這副樣子回來,她一定一定不會嫌棄。
其實,他變成什麽樣子,她都不會嫌棄的吧。
有誰會嫌棄生命中最美好最珍貴的那一部分自己呢。
湘竹輕輕點了一下狐貍露在尾巴外面的鼻尖,有點兒涼,有點兒濕,小狐貍眨了下眼睛,目光溫柔得幾乎滴出水來。湘竹大氣都不敢出,只能把它捧得高一點,再高一點,一直到和自己鼻尖平齊,尾巴?耳朵?還是肚皮?哪裏口感好一點,嘴巴的話,它的尖牙不會紮着自己吧?……
“不許親它。”
湘竹一哆嗦,下意識放開手,小狐貍撲通一聲跳下地,一溜煙便消失在灌木叢中。
戰戰兢兢地回頭,莫子寧兩手插兜,站在她身後,還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樣,笑容裏多了幾分促狹,“你的嘴巴只能留給我一個人。”
“你……怎麽又跑出來了?”人家想多抱會兒小狐貍,能不能別這麽快變回來啊……
“我一直在你後面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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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它是誰……”
“它是一只正常的狐貍。”莫子寧忍笑忍得很辛苦,“我問它願不願意讓漂亮姐姐抱抱,它說好,然後就過來了,我可沒允許它親你。”
她,上,當,了……
上了一個非常非常大,非常非常糗的當……
“我說了做做樣子,那就是我當年的樣子,真的,不騙你……”莫子寧圈着她細細地哄,“不過我比它好看點兒,可它已經是方圓百裏最好看的狐貍了,只能湊合了……”
湘竹又氣又笑,簡直不知說什麽才好,好半天才緩過勁來,狠狠盯着那雙狐貍眼,“我想看你啊,你給我找個替身算怎麽回事?快變快變!”
他輕輕吻着她的頭發,“不是不想,我現在修為已經不太夠了……我怕變成狐貍就變不回來了……”
湘竹一愣,急慌慌地将兩人的紅珠都拉出來,果然,兩顆珠子都已不若原先光華四射,白紋邊界有些模糊,紅底也現出了幾分晦暗。湘竹神色一黯,不自覺地眉頭緊蹙,“你還沒回天界啊……他們已經開始收你修為了?……”
“嗯,都擺明不做星仙了,再有那麽高的修為和法術多危險。”所有具備威脅性的力量都應得到完全的管束和控制,凡間如此,天界亦不例外。湘竹心中大恸,顫聲問他,“會不會難受?痛不痛?為什麽不告訴我……”這些日子他的悠然自得,他的笑語溫言,難道都建築在一點一點喪失修為與法術的痛苦之上?!
“不痛,沒事的,別擔心。”
“出了天大的事你也說沒事,我不信你了……”他太能忍,深愛她,她不知道,思念她,她不知道,為她經受的一切折磨和煎熬他都有辦法讓她毫無覺察。湘竹心如刀絞,想抱他又不敢碰他,不知道他此時此刻是否正忍受着生命力漸漸流失的痛楚。莫子寧見她手足無措的模樣不禁一笑,捧起她皺成一團的小臉深吻下去,“說了沒事還不信,這幾天我白表現了?要不今晚再考驗考驗?……”
于是,波爾多市對着鏡面廣場的漂亮的酒店房間裏,某人熱情主動地邀請湘竹對自己進行了漫長,嚴峻,深刻,直達靈魂的考驗。
大床,寫字臺,洗手池,浴缸,地毯,窗臺……考驗形式多樣,內容豐富,涵蓋全面,意義深遠。湘竹給他打一百分,他說不行,需給将來留點進步空間,打九十九分,他又非要她說清差那一分在哪……她不行了,身體到心理都不是狐貍叔叔的對手,只記得最後的最後,湘竹迷迷糊糊地想着,上天何其垂憐,許他們這樣相愛,便是只剩這一夜,此生都已無憾,上天又何其殘酷,許他們這樣相愛,偏要将他們分開,教她怎能甘心。
不甘心啊,他為她棄了千年,所求不過是攜手同看數十載春花秋月,夏去冬來。
2006年8月,結束巴黎舞蹈大賽後離開大部隊和侄女喬歌同游法國的雲池舞團團長莫子寧在阿卡雄灣出海時溺水,屍骨無存。
接到消息,所有人都驚呆了,雲池要派人到法國協助料理後事,一衆親友要來陪她度過難關,她都一一拒絕。哪有什麽後事,哪有什麽難關,她不過是日上三竿時在鏡面廣場酒店的房間裏醒來,發現胸前紅珠和他一起消失罷了。
紅珠是他的內丹,初到他身邊時,他就把內丹分了一小部分出來挂在她身上,因為她很麻煩,不是自己跑掉,就是被人拐騙,那時她天真地問,這是同一棵珊瑚磨出來的吧,還有沒有,都找出來串成項鏈一定好看。
十多年時光,再沒出現過第三顆紅珠,那是只屬于她和他兩個人的寶貝,可現在,一顆都沒有了,他走了,凡世紅塵,蒼茫大地,只剩她一個。
湘竹帶着他的衣物用品回國,在薛嶺公墓為他立了個衣冠冢,落葬時廈門剛刮過臺風,濕漉漉霧蒙蒙的天氣裏,一身重孝的湘竹打發所有人先走,自己一人對着墓碑站了很久很久。
樸素的黑色花崗岩墓碑上沒有任何擡頭,簡單利落地刻着一行大字——“莫子寧 (1966 - 2006)之墓”,下方同樣沒有稱謂地刻着“喬湘竹泣立”五個小字,她是他的女兒,侄女,學生,搭檔,戀人,相濡以沫的伴侶,相愛至深的未婚妻,這樣多的身份,小小墓碑上書寫不下,這樣糾纏牽連的關系,窮她一生都無法解開。
“子寧叔,不管要用多長的時間,不管變成什麽樣子,就算露着森森白骨,青面獠牙,就算只剩最後一口氣在,你要回來,一定要回來。”
作者有話要說: 叔終于走了。
寫到最後的時候,又忍不住要哭了。尤其是那句“她是他的女兒,侄女,學生,搭檔,戀人,相濡以沫的伴侶,相愛至深的未婚妻,”艾瑪,作者就喜歡這樣不倫的感情,叉腰帶淚笑……
☆、永不言棄
莫子寧意外身故的消息震驚了整個現代舞界,雲池舞團和省文聯共同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一場場身後事辦下來,湘竹方知他早已做好準備,在雲池以外機構擔任的職務都已經或即将卸任,各個合作項目也都簽了新的補充協議将影響降到最低,至于雲池舞團,打十六歲開始,除了在奧蘭多的那兩年,雲池從不曾少過喬湘竹的身影,律師亮出2001年他放棄楊氏股份時順便立下的遺囑,內容很簡單,一切財産全部由侄女喬湘竹繼承。
是以湘竹坐進團長辦公室,正式接手雲池的一刻,舞團上下百來號人,無一敢有異議。
9月,喬歌進組開拍新片,10月,韶音06年冬季巡回演出在首爾拉開帷幕,11月,雲池正式确定新任藝術總監,12月,《小桃》公映,所過之處,皆成淚海。1月,喬歌完成第一階段胫骨延長術,雙下肢長度差縮短至2.9厘米,影迷寄來的慰問卡和禮品淹沒了雲池的禮品保管室。
2007年2月,香港電影金像獎評委會公布提名名單,喬歌憑《小桃》一片再度入圍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所有人都以為她一定會加緊療程趕在三月份完成第二階段手術,以便以更好的狀态出席頒獎禮,然而兩個月過去,踏上紅毯的喬歌依然毫不掩飾她長短不一的步态。一身Armani Privé灰白亮緞西裝,一雙Sergio Rossi銀色平底蛇皮鞋,皓腕上Damiani半月形鑲鑽手環熠熠生光,打扮成俊俏小郎君的喬歌邁着搖晃卻堅定的腳步走到紅毯中央,站定揮手,微笑致意,剎那間快門聲響成一片,閃光燈晃花了所有人的眼。
“喬歌為什麽這次一個人走紅毯?”簽名牆前,主持人笑問。
“因為我走得慢,亮相時間比較長,太多人想跟我一起走,我誰也不好得罪,只好自己走。”
衆人大笑。主持人又問,“聽說你為本次頒獎禮推遲了手術?”
“對,本來上周安排第二次手術,經紀人勸我提前到三月份,出來走紅毯更好看,但我實在沒有時間。”
“在忙新片嗎?”
“不是,三月份一直在準備雲池遷址的事情,舞團那邊工作比較多,今年還有三到四次手術,所以沒有再接片約。”
“喔,喬歌你女演員不做要做女強人啊。”
喬歌擺手,“談不上女強人,只是要對雲池負責。”
“但你是本屆影後的大熱人選哎,又這麽年輕,不拍戲實在是很可惜。”
“有合适的劇本或導演,時間和身體條件又都允許的話,我會考慮的。”喬歌笑道,“我一直在啊,我沒有退出演藝圈。”
有人曾對她說,小竹,你不能什麽都要,如今她想告訴他,子寧叔,我一個都不放棄。
剛做完手術沒幾天,鐘尋便到積水潭醫院看她。在北京困了整三年,終獲自由的鐘老師比一年前活潑許多,“我打算趁寒假去趟紐約,看看皓月哥和老同學們。”
湘竹詫異,“你簽證沒問題?”
“謝伯母打過招呼了。”鐘尋對她十分坦誠,“芷蘭去華盛頓探親,我跟她一起走。”
啊,謝伯母,謝夫人,湘竹會心一笑,“毛腳女婿上門啦。”
鐘尋顯出尴尬來,“不是不是,那個,還早呢,等我讀完最後一年,有了正式工作再說吧。”
湘竹還想打趣,鐘尋耳朵都紅了,急着岔開話題,“說正經的小竹,這次來除了探病,也是想告訴你,夏樂啓動了員工持股計劃,我的級別最多能認購十萬元,但丁校長找我談,不希望我離開夏樂,願意給我提高限額,我打算開個大的,要一百萬,不知道他們肯不肯……”
“一百萬?”湘竹睜大眼睛。
“是不是多了點……”鐘尋底氣有些不足,“都超過百分之一股權了……”
“不,是太少了。”湘竹興奮得坐起來,“阿尋你知不知道藝術教育行業現在有多火,夏樂這樣年頭長又有口皆碑的藝術學校前途無限,你有多少錢都投進去,絕對不會吃虧!”
鐘尋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五百萬,全折成股權足夠他進董事會了,茲事體大,丁校長肯,招洋也不肯啊……
他已經猜不到她的想法。
事實上,踏入澳門聖味基墳場之前,湘竹自己也料不到,一度以為遙不可及的夢想,竟真有實現的可能。
聖味基墳場是天主教墓地,綠樹鮮花,灰色墓碑,還有一座座純白的十字架,清明前一天,湘竹來得很早,卻不想有人已先她而至。
“喬小姐。”
“何先生。”
都是壓得極低的帽檐,都是遮住半張臉的墨鏡,她認出了他,他也認出了她,那些嚴實周密的裝扮騙不過彼此,他們都曾是莫子亭牽挂與守護的人。
“Tiger生前跟我提過,他有個從沒見過面的女兒,問他是誰,不肯說。”何友龍站在湘竹身邊,兩人目光齊齊投射在那座沒有照片的墓碑上,“Tiger生前從不存錢,有多少進賬都分給兄弟,這麽多年下來戶頭上也只有一千多萬和主教山一套物業,喬小姐,這是你應得的。”
“他對我有生恩沒養恩,要不是撞車那一秒他抱住我,我可能現在都不會叫他爸爸。”湘竹轉頭,隔着兩層墨鏡注視何二公子,“爸爸不願對不起我,冒險親自救我,他更不願對不起你,寧可拿我們兩父女性命做賭也不肯違心投票,何先生,我爸爸替何家賣命二十年,他是為我而死,更是為你而活。”
何友龍緩緩摘下墨鏡,露出一張帶着荷蘭血統的深邃臉龐,“喬小姐,請直說,我會盡力。”
不是不緊張的,面前的男人不比她大幾歲,卻是半個澳門的繼承人,莫子亭抛妻棄女,負湘竹母女良多,又對何家忠義半生,掙下生死人情,看到何友龍以弟子禮獻花那一刻,她才突然意識到,莫子亭留給她的,遠比那兩千萬澳門元多得多,機會在此一刻,不容錯過。
“我想請你幫個忙,這件事對你來說輕而易舉,對我卻非常重要。”她也摘下了墨鏡,兩雙同樣幽深瑰麗的眼睛彼此審視端詳,“何先生,您聽說過夏樂嗎?”
有許多影響長遠的事,做下決定也不過是一瞬之間。
一直到頒獎嘉賓上場,湘竹還沉浸在與何友龍的那一番對話裏,導演推她,她方驚覺過來,剛擺好端莊笑容,臺上已報出她的名字。
喬歌,憑啞女小桃一角榮膺26屆金像獎影後桂冠,時隔四年,她終于邁着高低起伏的步伐,登上了萬衆矚目的領獎臺。
評委會的評價是,“啞女,本就比普通角色更難演繹,而讓一位如此美豔的女孩出演,就更是一樁極為冒險的事,令我們欣慰的是,喬歌在片中的表現讓人忘記了她的美貌,她以肢體代替臺詞,眼神代替聲音,将觀衆帶入了一個花季少女和舞蹈共同成長的動人故事。”
可惜的是,這樣的成就與榮耀,他錯過了。
“小桃很不容易,因為她聽不到也不能講話,《小桃》這部片子很不容易,因為拍攝後期我出了車禍,給工作人員添了很多麻煩,我自己也很不容易,因為這四年發生了太多事情。”
喬歌握着獎座,淚盈于睫,全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準備着她淚如泉湧,然而哽咽過後,她的聲音依然堅定。
“所幸我們都堅持下來了。
“這四年我失去過很多東西,親情,愛情,名譽,財富,健康……我回想都後怕,喬歌你怎麽可以輸得這麽幹淨。
“但我還是覺得自己很幸運,還有那麽多人愛我,還有人那麽愛我,我失去再多,心裏還有溫暖,失去溫暖,還有希望,失去希望,還有回憶,就算有天連回憶都失去了,至少有一句話我會永遠記得。
“我愛的,是無論美醜,每一個階段的你,而你要堅定相信,現在的你,是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好的自己。”
“所以我會堅持下去,永不放棄。”
頒獎典禮結束後,湘竹直奔新豪國際,沿着布滿監控攝像頭的長廊走進何友龍辦公室時,她還穿着領獎時的禮服。
“恭喜喬小姐。”何友龍的笑容很真誠,喬歌獲獎對雙方都是個好消息。
“謝謝,不過我回去就得做第二次手術,以後能不能繼續拍片要看手術情況,就算手術成功,動作片,武俠片,很多類型片我都不能再拍,何先生您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不用,我相信祖國大陸的醫學水平,也相信喬小姐的潛力,這是Ricardo Wong,他和黃氏會幫你打理有關夏樂的一切事宜,黃氏五年前就已在珠海設立辦事處,背景絕無問題。”
“謝謝。Ricardo,我已經和陶女士打過招呼,明天一起吃個飯吧。”
半葡半中血統的澳門小夥立即答應,何友龍遞過合約,“尊重你意願,五年六部戲全部由映藝經手,有排他條款,喬小姐放心,我們的投入絕不會辱沒金像獎影後的榮耀。”
4月底,湘竹完成第二次胫骨延長術,雙下肢長度差縮減到2.3cm,端着杯子走路不再擔心水會灑出來。
6月,雲池從蝸居十數年的興華大廈遷入前埔會展中心附近的新址,十年租約在莫團長時代就已談妥,整個裝修和搬遷卻是喬團長一手安排。
7月,湘竹收到映藝寄來的第一份劇本,片中角色是健康女孩,片方為她訂做了各式單腳內增高鞋,步态基本正常了,可一天戲拍下來,左腳跟全是血泡。
8月,豆蔻和羅旋在廈門舉行婚禮,湘竹義不容辭,和劇組請假飛回來做伴娘。廈門太小,處處是熟人,不知怎地湘竹居然又碰到那個“我在海澱你在哪”同志,小夥子兩年過去還沒找到女友,看着抱得美人歸的羅老師直咂嘴,“你說我比那哥們差哪兒了……”
湘竹笑道,“死心吧,你差人家十一年。”
扔捧花的時候她躲得很遠,不想新娘還是耍賴,直接把花砸到她身上,衆人紛紛恭喜,湘竹只能讪笑,這不是浪費麽,她現在不需要。
可結束一天熱鬧,回到靜悄悄的雲海,工人都已離開,張姨早已睡着,樓上樓下只有她一個人的影子,還是有些寂寥。
去年這個時候,她在波爾多的鏡面廣場上興奮踏步,和自己的倒影跳舞,他圍着她咔嚓咔嚓拍照,她迫不及待想看照片,不等他調出來就撲過去搶,相機差點掉水裏,他呵斥她,她就摟着他撒嬌,玻璃鏡面似的廣場,他們站在水中央,旁若無人地擁吻,一如童話裏的王子和公主。
她坐在床頭想了想,打開電腦給他寫郵件。
子寧叔,今天豆蔻出嫁了,新郎是她愛了十一年的人,他們這一路走來太不容易,豆蔻哭了,我也哭了,不過那都是幸福的淚水。其實這一年我很少掉眼淚,想想當年真難為情,高興也哭難受也哭委屈也哭感動也哭,一點點小事都哭成長江三峽,也許那是因為你在。
明天是我二十五歲生日,也是你走後我過的第一個生日,不知道這樣的生日還要過多少個,但每個生日,我都會認真許願,願下一個生日,你能在我身邊。
已發送郵件箱裏躺着幾十封郵件,從法國回來就開始寫,寫工作,寫生活,寫抱回家的金像獎,寫雲池推開窗就能看到大海的新練功房。她終于體會當初莫子寧給她寫郵件的心情,思念如影随形,如疽附骨,明知那些文字都将寄向一個收不到的地址,她還是點點滴滴地記錄,那是寫給他的,也是寫給自己的,他看不到,她就替他看,每看一回,就是把他放在唇間心裏又重溫一遍,他錯過的,她都替他收藏,将來他回來了,會知道他不在的時候,她将自己照顧得多麽妥帖完好。
2008年1月,南方大雪,雲池在長沙和廣州巡演的隊伍被困京珠高速,近三十位團員失聯三十六小時,湘竹拖着剛動完手術不足三天的傷腳趕赴湘潭親自接他們回家。
5月,汶川地震,雲池此後三個月的國內演出轉為義演,所有收入定向捐助災區學校,喬歌除捐款之外,還認養了六名家人全部罹難的孤兒,最大的六歲,最小的三歲。
8月,29屆夏季奧運會在北京開幕,國內排名第一的現代舞團雲池韶音派出四十名演員作為主力陣容參加了開幕式《燦爛文明》部分的表演。
2009年1月,席卷全球的經濟危機逐漸扼緊了中國經濟的咽喉,藝術教育作為高端消費行業受到嚴重沖擊,與招洋接觸多次的黃氏傳媒終于在夏樂急需融資的關鍵時刻出手,以兩千萬人民幣購得夏樂百分之二十股權,Ricardo Wong成為招洋,範峥和員工持股委員會之外第四位坐進夏樂董事會的股東。
8月,喬歌為映藝拍攝的第三部電影《夜雨》入圍金雞獎最佳影片,10月,喬歌憑此片榮獲27屆金雞獎最佳女主角。六年前因為豔.照事件“主動”退出評選的喬歌,終于站上了金雞獎的領獎臺。其時她剛剛帶團從莫斯科舞蹈節演出歸來,匆匆忙忙化妝造型,匆匆忙忙走紅毯,助理忘了準備和禮服搭配的內增高鞋,喬歌幹脆大大方方帶着1.7厘米的長度差跛行踏入鏡頭包圍圈,一身嵌着煙水晶和金線的Valentino桃紅馬羅坎平紋绉紗長裙讓她比任何時候都華美嬌豔,然而要到這個時候,要眼見着長長的鑽石流蘇随着她步伐在耳下顫動,人們才能相信銀幕上那些優雅姿态,矯健奔行,是用多少疼痛,汗水甚至血淚換來。
2010年8月,湘竹二十八歲生日,适逢豆蔻在娘家休産假,鐘尋完成Julliard最後一年課程畢業回國,謝婷把姜離純和範峥從香港叫過來,親朋好友難得聚齊,熱熱鬧鬧給她過了個生日。芷蘭帶了瓶Margaux AOC 2006,深紫濃香甫一入口,一直語笑嫣然的湘竹當場落淚,直把一桌人吓了一大跳。
四年了,是瑪歌莊哪一串葡萄化作了今日的佳釀,是不是她嗅過果香的那棵葡萄樹,是不是他替她拂開的那根葡萄藤,高高低低的葡萄架下,那只紅色的小狐貍是不是悠閑地納過涼。
“沒事,我沒事。”她抹了抹眼睛笑道,“好久沒喝到這麽好的酒,真香啊。”
是夜,海量著稱的喬湘竹竟然醉了。
豆蔻晚上要帶孩子,姜離純開車,謝婷護駕,兩人一起送寶貝壽星回家,喝高了的湘竹半躺在謝婷身上唱着荒腔走板的歌曲,姜離純聽了半天沒聽出調兒來,“丫頭哼什麽呢?”
謝婷把耳朵貼上去使勁聽了半天,“什麽九十七歲死,等三年什麽的……”
後視鏡裏,姜離純露着白牙的笑容凝住了,“那是《思凡》的插曲。”他說,聲音變得沉郁而悵然。
湘竹吃吃地笑,“還是離純叔懂行,謝老師肯定沒仔細看我演出……這歌啊,每次演思凡都唱的呀……”
連就連
我倆結交訂百年
哪個九十七歲死
奈何橋上等三年
連就連
我倆結交訂百年
哪個九十七歲死
奈何橋上等三年
“嘩啦”一聲,樓上傳來一聲玻璃破碎的巨響。
謝婷按住張姨和姜離純,“我去看看。”
卧室裏一地玻璃碴子,《思凡》結尾的劇照落在地上,相框四分五裂,湘竹紮手紮腳地站在床邊,手還牢牢地按在合起來的筆記本上。
“喝多了……不小心……”她勉力擠出個笑容,眼淚卻不停地掉下來。
那是她最珍視的東西,從杏花源他的床邊帶到雲海她的床邊,怎麽會不小心,怎麽會摔得這樣徹底,她醉得再厲害,寧可摔碎自己也舍不得弄壞他們之間最美的合影。
謝老師,你不會知道,所有的失态是因為,我的收件箱裏多了一封新郵件,發件人是Todd Mo。
作者有話要說: 基本是勵志章節
☆、殊途同歸
小竹,這封定時發送的郵件,我多希望你永遠看不到,但願望不一定都能實現,我只能自私祈禱,你的二十八歲生日不因我的四年未歸而太過遺憾,我還祈禱,你已經習慣了沒有我的生活,并開始嘗試人生的其他可能。雖然你說就算白發蒼蒼,老得躺在床上動不了也要等我回來,我仍要告訴你,我的默許只是因為那時任何反對意見你都不可能聽進去。
所以我選擇四年後發出這封郵件,但願現在的你已經可以足夠平靜,足夠理智地面對你不能無期限等待下去的事實,小竹,你還年輕,不值得為一個生死渺茫,人鬼未知的老家夥浪費時間,我多麽希望你能在風華正茂的時候找到那個疼你,愛你,伴你一生的人,并在年老時慶幸自己今天的決定,這一生最好的時光,你是和他一起度過。
事實上,這也是我遇到你至今,始終未變的願望,我曾以為那個人會是我,可惜沒有這麽好的運氣,但我相信,我的小丫頭會比我好運,小竹,這是子寧叔對你最後的要求,你一定要做到,別讓我失望。
最後,祝你生日快樂,永遠愛你的莫子寧。
他放手了。
其實早已知道自己也許回不來,也許要過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才能回來,有太多也許,太多變數,只是她接受不了,所以他不說。
憤怒和疼痛震蕩疊加,失控的湘竹抓起床頭照片狠狠砸到地上,玻璃炸開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整顆心,不,整個的自己,都一起碎了。
可是怎麽辦啊,那支離破碎的自己,每一塊都依然包裹着一顆愛他念他等待他的心,一個變成千萬個,尖牙利爪,閃閃發光,仿佛在嘲笑他自以為是的成全,死狐貍,臭狐貍,你以為這樣就完了嗎,你以為簡簡單單四百個字就能打發我了嗎,你以為四年時光真有那麽漫長嗎,不,四年很短,一千四百六十天,一億六千萬次心跳,彈指一揮間,有什麽難過,只有阿卡雄的一沙一樹,波爾多的日日夜夜,還帶着你的影子,在我心裏頑固地揮之不去。
湘竹緩緩蹲下身,從一地玻璃中拾起照片,放在膝蓋上,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
“我沒事,我很好。”她輕輕地說,“很晚了,謝老師你回去吧,這裏我收拾。”
她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有脾氣就要一點不剩全發出來,有委屈就要變本加厲報複回來的小女孩了。
謝婷沒有離開,也沒有幫忙收拾,她用力拉起湘竹,不容抗拒地将她按坐在床上,“小竹,聽我幾句話。”
湘竹擡頭,靜靜看着謝婷。
“阿寧已經死了,不管你有多忘不了他,他已經死了。”謝婷握住她的手,眼角皺紋牽扯着深深淺淺的憂思和顧念,“沐虹剛去世的時候,我也完全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我總覺得他還活着,只是一時半會回不來,他還看着我,就在某個我不知道的地方看着我,聽着我,甚至抱着我,我太知道那種滋味了,所以阿純跟我說,讓小竹看看心理醫生吧,她不能一輩子生活在阿寧的影子裏,我說不要逼她,小竹什麽都明白,再給她點時間,她會走出來。”
湘竹緊緊抿着唇,手指像浸入了十二月的海水,冰涼刺骨。
“豆蔻說你每次去北京看若微,都替阿寧也獻一束花,張姨說你一個人在雲海過年,桌上都有阿寧的碗筷,甚至杏花源那套房子,你都布置得好像阿寧随時會回來,你把工作排得那麽滿,瘋了一樣的接片賺錢……”謝婷一點一點撥開她垂落的發絲,母親一樣溫柔地摩挲她的臉頰,“小竹,你得明白,四年了,你不能靠回憶和幻想過一生。該醒了,阿寧在天有靈也不想看到你這樣。”
原來他們都知道。那些掩蓋不住的感情太濃太烈,早已超過侄女懷念叔父的範圍。
“我和阿純沒問你,是不想再讓你傷心,可事到如今……”謝婷雙手捧住她的臉,讓她不得不看向自己,“告訴我,多久了?”
湘竹閉上眼睛,淚水滴落謝婷手心,“很久了,”她已追溯不出具體的日期,“不記得了。”
甚至都不太想得起,愛他之前的時光是什麽模樣。
“阿寧……知道嗎?”謝婷顫聲輕問。
“知道。”她微笑着睜開眼睛,“謝老師,我和他,只差一紙婚書。”
他知道,她知道,兩心相知,天涯咫尺。
讀信時萬箭穿心般的痛苦竟在這寥寥數語中奇跡般散去了,堆積大半生的回憶如此柔軟,墜落下去也不再疼痛,觸手只覺得踏實而幸福。
她為之奮鬥打拼愈戰愈勇的幸福,只差一紙婚書就可以圓滿的幸福,任所有人以為她精神錯亂分不清現實幻夢都無所謂,支撐着她堅持下去永不放棄的那種幸福。
“離純叔,我欠子寧叔太多,不可能還得起,唯一能做的是替他守好雲池。”湘竹坐在姜離純面前,一改昔日的嘻笑與柔弱,“這四年,我自認對得起韶音上下,對得起所有舞迷,現在,我的目标是夏樂。”
“小竹,我願盡我所能幫你,可你知道阿寧最初把百分之四十九夏樂給範家的時候就簽了協議,不經大股東允許,範家不能擅自轉讓超過三分之二的股權。”
這份協議原是莫子寧為确保夏樂不出現新的大股東而訂立,招洋從他手裏買走夏樂時協議繼續生效,如今反成湘竹收購夏樂的障礙。
“沒關系的離純叔,我就只要三分之二,我的身份不用保密,招洋想必也不會介意。”
經過一輪員工持股計劃及黃氏入股,招洋和範家的股權已分別稀釋到32.6%和31.4%,黃氏占20%,員工持股委員會則占16%,2010年9月,湘竹抵押了雲海,又将數年私蓄傾囊而出,購回範家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