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3)
上繪出一條濕漉漉的虛線。
他果然在裏面。
只是湘竹從來沒想過,莫子寧居然會在夕陽未盡的輝光中,在他一貫視為工作聖地的練功房,喝到大醉不醒。
“子寧叔,子寧叔。”湘竹推推他,緊閉的雙眸毫無反應,顴骨染着不正常的紅暈。
她忽然害怕,下意識從領口拽出紅珠,紅底白紋,鮮豔欲滴,還好,還好,她想,應該只是喝高了,沒有別的原因。
“子寧叔!”她提高音量,用力搖晃他手臂,“你到底喝了多少啊,以前不都是晚上睡不着才喝的嘛,大下午的你喝什麽啊……”
他靠在牆根下,對湘竹的呵斥充耳不聞,昔日高大挺拔的身軀蜷成一團,像街角夜深找不到家的孩子。湘竹彎下腰,扳開他抱着膝蓋的手臂,“子寧叔,我知道,你看了照片心裏難過,可你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六姨不會高興的……”
手臂挪開,兩張照片從他膝上飄落地面。那似乎是他們返程前在酒店大堂的合影,替客人照相的服務生水平欠佳,把一旁大包小包的行李乃至那顆大海星都拍了進去。一張是擺拍,莫子寧攬着潘若微,齊齊對着鏡頭微笑,男的俊女的俏,賞心悅目宛如一對金童玉女,另一張像是誤拍,莫子寧正探身和鏡頭外的人說話,而潘若微站在他身後,怔怔望着丈夫留給她的背影。
突然間湘竹什麽都明白了。
這個水平欠佳的服務生,拍出了莫子寧從沒拍到過的最真實的潘若微,那麽憂郁,那麽彷徨,曾經的剪水雙瞳只剩下心如死灰,這樣的眼神湘竹只在她蘇醒後莫子寧卻仍昏迷而不能出現的那幾天見到過,若不是沖印店老板順道送來了照片,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潘若微原來和他一樣,所有歡笑開懷都只是體諒和愛護支撐起來的表象。
不,不一樣,她還是一個重度抑郁症發作期的患者。
仿佛知道三亞之行會是他們最後的時光,她用盡所有力氣在他苦心經營的幸福中表演,上一秒的低落,下一秒就能變成擺拍的嫣然笑靥,終于她累了,再也撐不下去了,那身紅裙便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而這兩張照片,就是擊潰莫子寧心理防線的致命一槍。
湘竹捏着照片的手簌簌發抖,她居然安慰他說,如果我是六姨,我還是會很感謝你,因為這兩個月,你讓她真正感覺到你是愛她的。
多大的諷刺啊,一對相愛的夫妻最後變成這樣,可笑她喬湘竹還和子寧叔互相信誓旦旦地說不後悔,以為這樣就能獨攬所有負罪情緒,而她要不提前回來,也許這兩張被莫子寧抽走的照片,她再也沒機會看到。
夕陽漸漸墜向天際,光柱慢慢移出窗戶,房間變得昏暗,湘竹忽然一激靈,也不知是不是光影變幻給了她錯覺,身邊醉到不省人事的男人似乎動了動,也許就要醒來。
湘竹爬到他身邊,撥開他散落額前的碎發,“子寧叔,子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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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睫輕顫,喉結微動,他嘟囔了幾個字,湘竹聽不清。
又睡過去了麽?湘竹跪坐下來,仔細端詳他消瘦的面容,閉上那雙琥珀眼眸的他看起來不過是個平凡的疲憊的男人,嘴角紋路比過去深了,下巴冒着青青的胡茬,湘竹伸手撫過他額角,順着發梢一路滑到頸後,指縫間青絲流瀉,冒出一根觸目驚心的白發。
“子寧叔,你知不知道,我舍不得你。”她撚動那根白發,怎麽都狠不下心拔掉,撚着撚着,撚下的只是一顆顆又鹹又苦的淚花,“子寧叔,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你覺得自己對不起六姨,我們都對不起六姨,你承擔的這一切,是苦是痛,都有我的一份,我走了,你一個人,誰來陪你,誰來幫你。
“子寧叔,我做了個決定,等你知道的時候不要怪我,不要生氣,因為這個決定,是你幫我下的。”湘竹收回手擦淚,越擦越止不住,淚珠像那透明的高粱酒,滴滴落在地上,“子寧叔,你知道,不管是發燒還是喝醉,你總愛認錯人,這一次,你要認得我,我就不走。
“狐貍,我肚子餓了,好想吃東西,可是我得等着,等你醒過來,等你告訴我,我該留下還是離開。”
夕陽完全沒入了地平線,五月的夜空清朗幹淨,海風輕送,海浪低吟,不開燈的練功房,唯一光源是星星在鏡中的倒影,湘竹靠在莫子寧肩頭,望着對面的鏡子,望着那雙眼睛慢慢睜開,現出迷茫的,琥珀色的光。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完,第二卷到此結束。
素手華年是我寫得最艱苦的一篇文,期間經歷了一次不算小的手術,住了整整一個月院,又在家辦公兩個月,到昨天才扔了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除開生理上的痛苦,因為家裏的事心理上也經歷着重壓,很多時候看着打開的Word根本沒有任何寫下去的動力,拿起手機就開始玩游戲。
除了自己的原因,這篇文的寫作方式也讓我抓狂。我第一次嘗試寫雙男主同時放棄男主視角,全文以女主單人視角呈現,近乎第一人稱(無聲的旋律是即時轉換視角,知為誰生是幾章轉換一次視角),我想寫出雙倍的精彩結果現在看起來是每個男主都不如過去的男主有光彩。我努力想寫一個和過去不一樣的女主,結果寫着寫着又寫成紫苑和小月那一挂。我想加快進度,少一點廢話,別拖得像知為誰生和無聲的旋律那麽長,結果現在看,二十多萬字了不是,子寧叔和小竹還在遙遠地隔岸相望……。
第三卷進入我更不熟悉的領域,需要查很多資料,即便如此寫出來也肯定贻笑大方。我不是八卦中人,對娛樂圈其實不很了解,只好做我最不喜歡的事——YY了。前兩卷情節進展實在太慢,我希望第三卷能緊湊一點(其實是作者沒料YY好麽……)
這篇文和另外兩篇一樣,最初的構想形成于作者高中時,十幾年的願望了,就是把它們正經寫成完整的小說(暴露年齡了哎喲)。感謝大家一路支持到現在,請繼續支持下去。鞠躬~~~
☆、夢醒穗城
阿尋,寫這封郵件的時候,你還在去機場的路上。子寧叔剛才打電話給我,說你不要他送,堅持自己去機場,你生他氣了吧,不要怪他,是我決定要留下。這一個多月我一直沒有勇氣和你解釋什麽,看着你傷心失望的樣子,開口實在太難了。我甚至想過面試的時候求簽證官拒簽我,這樣我就不必說實話,你也不會那麽難過,當然到最後我也沒敢,這是拿以後的簽證當兒戲,而我并沒有從此不再去美國的打算。
所以在你眼裏,阿姐成了個壞人,背信棄義,自私自利,完全不考慮別人的感受,你罵我,我沒有反駁,可那不代表我承認所有這些指責,不代表我聽了心裏不難受。阿尋,我選擇留下不是因為你不重要,而是在這樣一個艱難的時刻有人比你更需要我。子寧叔沒有你想的那樣無所不能,他的脆弱和痛苦都藏在你看不見的地方,當我看到他的酒杯,他的白發,他醉倒後眼角的淚痕,他衣袋裏的心理咨詢預約單,阿尋,你能想象我的震驚和悲傷嗎,終有一天他對六姨的愛會随着時間流逝慢慢淡漠,可六姨的死給他,給我帶來的負罪感,也許要伴随我們一生。
阿尋,阿姐盼你能每一天都平安快樂,不願設想任何關于你的不幸,可若有天你受了傷需要人照顧陪伴,我一樣會守在你身邊,就像我們最初相遇時那樣。記不記得我上手術臺前你說,最重要的不是在一起,而是有将來,子寧叔是我們的長輩,注定不會陪我們一輩子,而我們還有長長的一生,大把的未來,所以,阿尋,請理解我這一次的選擇,也請你給我一個感激你包容體諒的機會,美國很大,你有無限光明的前途,世界很小,我們只是分在了兩塊大陸,阿尋,不管有多忙,記得給我打電話,寫郵件,發照片,記得和我分享你在那兒的一點一滴,不管有多遠,阿姐牽挂你,想念你,愛你的心都不會改變。
按下發送鍵,湘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切都塵埃落定了,鐘尋的原諒與不原諒,都不在她控制範圍內。
長途大巴在天河客運站停下時,天色剛蒙蒙亮,沙面南街的茶餐廳裏,湘竹吃完了整整一籠豉汁鳳爪,才有勇氣口齒清楚地說,阿尋,對不起,今天的面簽她已經取消了。
那正饑腸辘辘埋頭吃蝦餃的少年愕然擡頭,他問為什麽,她說六姨自殺給子寧叔的打擊太大,她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廈門。
他又問為什麽人都到了廣州才告訴他真相,她說拖到今天他就算知道也取消不了面試了。
她還說自己已經聯系過哥大申請推遲一年入學,對方還沒答應,如果實在不能通融,她就放棄這個Offer。
終于鐘尋帶着一抹無限寒涼的微笑質問她,“阿姐,你是不是真的以為無論你在哪裏,去哪裏,我都會無條件地陪着你,跟着你?”
湘竹拼命搖頭,“不是的,我從沒這麽想過。”
“不這麽想你現在才告訴我!”鐘尋的聲音壓不住了,滿屋飲早茶的客人朝他看過來,“我們在車上讨論去紐約的機票,商量找房子,甚至連寒假去哪裏玩都說好了……我真沒想到,全是騙我……是騙我的!”
湘竹含淚看着他,“阿尋……我怕我說要留下你也不走了……為Julliard這個Offer你沒日沒夜拼了一年,千辛萬苦才争取過來……我怕你一沖動說不要就不要了……”
“說不要就不要!”鐘尋站起來,紅着眼睛看她,“我有這麽賤嗎!”
“阿尋!”湘竹也站了起來,鐘尋從來沒有兇過她,甚至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她知道自己這一次傷他極深,可她現在能說什麽,蒼白無力的否認抵消不了他眼中創痛的萬一,“阿尋,不要這麽說,我只是怕,怕萬一……”
“別說了!”鐘尋哽咽着吼道,“什麽叫萬一,你在我心裏,是萬,我在你心裏,是一,這就是萬一!我犯賤,犯賤到你不打算要我了還得費盡心思把我騙到這裏,不讓我死乞白賴賴上你!”
“我沒有不要你!”鐘尋哭了,湘竹也哭了,那麽難堪的用詞,她傷他,他就這樣地報複回來麽,“阿尋你沒有犯賤,也不是什麽一,你在我心裏一直很重要,你不要那麽說自己……”
“好,阿姐,如果我真的很重要,跟我走,重新約面簽。”鐘尋抓住她的手,“寒暑假我們哪裏都不去,省下錢回廈門,每個假期都回來看莫老師,好不好?”
湘竹閉了閉眼睛,逼走盈眶熱淚,望着他的視線潮濕卻澄明,“對不起阿尋,我不走。”
鐘尋慢慢放開了手,英俊面容上寒意更甚,“所以,阿姐,我永遠比不上莫老師,是不是。”
“這不一樣,阿尋,這是兩回事……”湘竹急切地要重新抓回他的手,卻被他狠狠甩開。
“是不一樣,我和莫老師,不一樣,永遠都不可能一樣!”鐘尋拎起自己的包,退後轉身,沖出餐廳,再也沒有回頭。
湘竹立馬要跟上去,被早有防備的夥計揪住衣角,“靓女,買單先!”
等她付完帳出去,鐘尋已不見蹤影。
她在附近轉了許久都沒找到人,只得自己先搭車到領事館門口,中午也不敢離開,就在路邊攤買了盒腸粉填肚子,直到離預約時間只差一小時了,才看到鐘尋下了公交車,慢吞吞地走過來。
湘竹松了口氣,選在剛到廣州時跟他交代,就是為了留出足夠時間平息他可能的激動和盛怒,若到領事館門口才說,保不齊他真會一怒之下掉頭離去。鐘尋看到她并沒躲開,相反邊走邊從衣袋裏掏出個東西遞到她跟前,“拿着。”
是返回廈門的車票,比他們原定的那一班車早了一小時,她去換了來時的票,他就去換了回程的票。
“你的呢?”
“我搭原來那班。”
“為什麽?我可以等你的……再說早一小時也沒什麽意義……”
“我不想和你一車回去。”
湘竹張了張嘴,沒能接話,她該說什麽?說別這樣阿尋,我們是一起來的當然要一起回去,然後呢?九個小時相鄰的座位,像來時一樣戴着面具藏着心事談天說地,困了累了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說破前,這一路已經是她一個人的煩惱,說破後,那一路将是兩個人的煎熬。
“好,只要你喜歡。”湘竹定定神,接過車票用力地沖他一笑,“阿尋,祝你面簽順利。”
鐘尋走進領事館以後,湘竹就沒再見到他。她在沙面逛了一下午老租界,在蓮香樓和壹心雞連吃兩頓,吃到兩眼汪汪再也吃不下,夜深了,才一個人登上回廈門的大巴。
沒有那個熟悉肩膀,她睡得很不舒服,不斷地驚醒,艱難地入睡,反反複複,一夜疲憊。
“這麽早?”莫子寧聽到開門聲,匆匆從洗手間出來,發梢水珠都還沒完全擦幹,“司機超速了?”
“沒有,我換了八點半的票。”湘竹有氣無力地答了句,把老婆餅,流沙包和白切雞一袋一袋放到餐桌上,拿出碗碟開始裝盤。莫子寧發覺了她的不對勁,“怎麽了?拒簽了?”
以她護照已有的簽證記錄和哥大的Offer,所有人都以為面簽毫無懸念。
“沒有拒簽。”她低頭專心去拆塑料袋口,真是,服務員怎麽又打死結,“我早就取消面簽了,這次就是陪阿尋去的。”
“你給我再說一遍。”
實在拆不開了,湘竹擡頭四處找剪刀,沒等她找到,莫子寧已遞了過來。湘竹深吸口氣,一刀剪掉袋口,“我說,子寧叔,我決定不去美國了,我要在這裏讀書。”
她垂着臉,一氣兒把所有袋口不管死結活結全剪了,也沒聽到莫子寧說話,戰戰兢兢地擡頭,正對上他若有所思的眼睛。那一位和她反目成仇,這一位又太過平靜了點,湘竹嗫嚅着問,“你……不怪我?”
他瞥了眼她的手,“把那玩意放下我們再說話。”
湘竹立刻握緊剪刀舉到胸前做自衛狀,“你要體罰?”
他一拍她腦袋,輕輕巧巧奪下剪刀,“多大了還體罰。阿尋也是剛知道吧,他怎麽說?”
“生氣了呗,沒關系,過幾天就好了。”湘竹輕描淡寫地攤手,不願讓他知道兩人已經到了瀕臨絕交的地步。莫子寧聽她這麽說便不再追問,動手把湘竹打包回來的東西倒進餐盤,“這裏我收拾就行,去睡會兒吧。做好早飯我叫你。”
湘竹越發忐忑,“你……你都不問問為什麽嗎?你一點都不意外嗎?”
“不意外。”
“你偷看我郵箱?還是偷翻我書包?還是偷聽我打電話?”湘竹慌得聲音都變了。
“你自己說的。”
她自己說的?什麽時候?在哪裏?湘竹絞盡腦汁回憶自己這些天來和莫子寧相處的每個細節,電光石火間,那個充滿高粱酒馥郁芬芳的午後浮現腦海。
“你裝醉!你居然裝醉!”
“沒裝,是真醉了,被你吵醒的。”他淡淡回答,手上不停,“其實也沒完全醒,隐隐約約聽到一點,當時頭很痛,不想動,以為過會兒你自己會走的。”
沒想到她不開燈不做飯,黑燈瞎火餓着肚子在他身邊坐下來守到他不得不醒。
“所以你都知道了?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她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那天他睜開眼睛,對着星光鏡影下她的臉龐清清楚楚地說,若微。
他不願意她留下來。
當然不願意,換成哪個家長都不能同意。湘竹忍着彌漫眼周的酸澀,努力維持在鐘尋那兒坍塌了大半,在這裏又被打擊殆盡的最後一點驕傲矜持,“你先偷聽我說話,這是作弊,不算!你不能憑這個就逼我走……”
“我作弊,你不也耍賴了嗎。”
眼淚一下子沖了出來,湘竹捂着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他對着她叫若微的剎那,她才知道恐懼和失望可以讓一顆心疼到不想再繼續跳動的地步,她多希望自己沒打過這個賭,沒下過這麽荒唐可笑的注,她為什麽不開燈讓屋裏亮一點,為什麽不一瓢冷水潑醒他,她有多傻才會任由一個醉醺醺不辨是非的酒鬼決定她的去留。
原來是這樣,留下的念頭這樣強烈,勝過一切誓言和契約。她扶他起來,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做飯吃飯,看書複習,在他睡下以後坐到電腦前,給哥大發郵件。
她反悔了,她耍賴了,不管他說什麽,心裏嘴裏念的是若然若微還是小竹,她都要留下來。
“不要趕我走。子寧叔,不要趕我走。”
他依舊沒轉身,沒說話,一派淡定平和,只是沒拿穩流沙包,差點掉進白切雞的蘸料。
“子寧叔。”
“子寧叔!”
她從他手上奪下餐盒,使勁兒把他整個人扳過來。
濕漉漉的發絲淩亂地貼在額角,琥珀色的眸子有些閃躲,那只在某個角度才隐約發亮的,是不是他眼裏的淚光。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丫頭,我只是不想太自私。”
所以,在他最隐秘最真實的意願裏,她最好不要走,是吧,她沒理解錯吧,湘竹瞪着眼睛,心亂如麻,茫茫然想了好一會兒,忽然抹了把眼淚,往他胸口一頭撞過去。
“臭狐貍,你真虛僞。”
“是,你不虛僞,你不虛僞你瞞這麽多天從廣州回來了才告訴我根本沒面簽。”
她不服,在他懷裏又捶又打,又哭又笑,直到他不得不自衛式地捉住她拳頭,“好了,不哭了。”
她置之不理。
“小竹,別哭了。”
她變本加厲。
“同學,待會兒怎麽上課。”
她也不想這樣,可就是不知道怎麽會有那麽多那麽多的眼淚。
“好吧,那哭吧。”他無奈地給自己找了個臺階,然後收攏懷抱,将她緊緊圈在臂彎裏。
作者有話要說: 寫到最後這一段叔侄倆互動的時候自己都想哭了,每個女孩年輕的時候都希望有那麽一個人,難過的時候拍着自己說不哭了,特別難過的時候抱着自己說那哭吧。
怎麽辦,作者現在都不知道怎麽才好了。兩個男主都放不下舍不得……
☆、覆轍重蹈
從廣州回來,湘竹就再沒見過鐘尋。不知他是怎樣想的,在她,只剩一個多月的高考足以教她焦頭爛額,完全沒有心思顧及其他。說來也似冥冥中有天意,去年的高考報名,今年的體檢,模拟考,她全都參加,課照聽,卷子照做,連大大小小的周考月考都沒落下。豆蔻說你都要出國的人了幹嘛浪費時間,她說不到最後一刻誰知道有什麽變故,簽證不過難道我還複讀不成。
如今看來,也許她一早就藏了留下的心思,只是自己都沒意識到吧。
然而申請出國花了太多精力,湘竹再努力也不能完全彌補失去的時光。莫子寧雖不希望她圉于本城,看着那不上不下的模拟考試成績,也只能找上許淑玉和謝婷,靠着許家和謝家在教育系統的關系,勉強混了個藝術特長加分。2000年7月10日,結束黑色高三的喬湘竹,在第一志願欄上慎重地寫下廈門大學管理學院幾個大字。莫子寧端詳半天,嘆口氣,拿出鋼筆刷刷簽下大名,“這估計是最後一次家長簽字了。”
下個月她年滿十八周歲,再下個月她去讀大學,他們再也不是監護人和被監護人的關系。
“恭喜你終于甩掉包袱,輕裝上陣。”她嘻笑着把志願表寶貝般收好,又聽莫子寧道,“別忘了還有阿尋,他還有一年呢。”
看着湘竹驀然凝固的笑容,他拍拍她胳膊,“找時間去看看他,後天就走了,總不能讓他別扭着上飛機。”
“後天?!不是八月才開學?”
“他要先去Durham參加今年的ADF。”
兩個人雖然一個多月沒見面,可要傳消息也不過分分鐘的事,子寧叔居然閉口不說,顯然是鐘尋有意隐瞞——湘竹一廂情願地認為這是怕她分心不能好好備考,不然,她實在沒有勇氣再踏進雲池他的房間。
暑假午後的韶音宿舍很清靜,團員們不是回家度假,就是去舞蹈室排練。鐘尋見到她有些意外,眼波流動,情緒難掩。
畢竟,這麽多年來,他們還從沒分開超過一星期。
“我來看看,嗯,看看還有什麽東西沒準備的。”
鐘尋沒說話,遞過去一張A4紙,上面五大類幾十個條目,從芬必得到內衣褲,從指甲刀到領帶夾,密密麻麻全是莫子寧的筆跡,絕大多數條目後面都打了對勾,個別打着問號的有鐘尋自己的備注。
有的是“可當地購”,有的是“暫不需要”,還有一條是“芷蘭送”。
湘竹放下清單,不由有些讷讷,“對不起,我,我不知道你這麽早走……”
“早走晚走都是走,有什麽不一樣。”
“那個,你平常用的藥膏,我把謝老師家裏那瓶先拿來了,你到了美國,要繼續用……”湘竹從口袋裏拿出一管全是英文的白色乳膏,那是範峥在泰國收集的平瘢秘方,送給鐘尋幫他淡化左手小指上的疤痕。別的都好準備,這藥在美國肯定沒處買,湘竹特特把謝婷手裏的存貨搜刮了來,不想鐘尋接了藥直接放在桌上,“還給謝老師吧。芷蘭有,不用。”
怎麽忘了,謝婷有的芷蘭自然會有,何必她多此一舉。
湘竹更加不安,“那,你到了那邊缺什麽就跟我說,我給你寄過去。”
“我和謝夫人說好了,跟他們的東西一起送不用花錢。”
湘竹一口氣被他一而再再而三打擊得上不來下不去,做了幾次深呼吸才能揚起臉來微笑着說,“謝家這麽熱心,你替我帶句謝謝給她們。”
鐘尋從書桌前擡起頭來,“阿姐,你好風度。”
可在這個危機重重的時刻,他要的,怎麽可能是她的風度。
所以當她拿起藥膏塞回鐘尋手裏說“還是帶着吧芷蘭也不是随時能去看你”的時候,鐘尋忍無可忍地揚手一扔,将那瓶有價無市的藥膏直接砸到了門上,嘩啦一聲,支離破碎。
“阿尋你!”
“我怎麽了!我就是受不了!”鐘尋搖着她的肩膀低吼,“你為什麽不懷疑?為什麽不生氣?你就這麽相信我,還是你根本不介意?!”
“我介意!”湘竹一直沒咽下去的那口氣爆發出來,“我要不介意幹嘛跑去Revolution喝什麽酒!我只是比介意你更相信你!”
“我看不到,我感覺不到你的介意……”鐘尋的聲音異常痛苦,“你連離開領事館去逛街,都只知道給莫老師買東西!”
湘竹訝然,“你……你跟蹤我?!”
“我搭的根本就不是九點半那一班,兩張票我都換了,我從中門上的車,就坐在你後面,你提着大包小包,沒往後看過一眼……”
“你不是不想跟我一班車……”
“我不放心你!”
湘竹難過得說不出話來。不是不想給鐘尋買,只是因為賭氣吃了太多東西,實在走不動了只好直接回車站候車,她早該想到的,長途夜車,單身女孩,一根頭發絲都舍不得她掉的阿尋怎麽會讓她一個人走完這漫漫八百公裏旅程。她伸手摟住鐘尋,眼眶裏打轉許久的淚珠一顆顆掉在他頸窩裏,“對不起阿尋,對不起……”
可他要的,不是她的風度,更不是她痛哭流涕的抱歉。
他要的是她的一顆心啊,像他一樣百分百的純粹,百分百的唯一。
鐘尋抱着她,一遍遍吻着她冰涼潮濕的雙唇,她将功補過似地回應,他便加倍瘋狂地索取。湘竹從沒領教過這樣的鐘尋,他的吻總是小心,他的輾轉吮吸溫柔得像小荷尖角上的蜻蜓,可現在蜻蜓也掀起了狂風暴雨,每一次扇動翅膀都震蕩到她心裏。漸漸地她有些氣短,往外推了推他,那雙翅膀便一路向下探去,掠過頸側,掠過肩膀,隔着絲薄夏衫輕拂她精致的鎖骨。湘竹本能地瑟縮了一下,雙手立刻被他反扣在身後牆上,力道大得她手腕發疼,湘竹剛要反抗,卻在觸摸到他左手小指時生生停下。
那根手指,是他幾近完美的身體唯一的遺憾,它的顏色比其他指頭深,指節上環繞着一圈增生的瘢痕,皮肉浮凸,針眼密布,再好的美容秘方也不可能完全抹去這斷裂後重新接上的印記,再好的複健訓練也不能令它恢複到原先的靈活柔韌。
這是他為她笑對刀鋒的證據,是她永遠還不清忘不掉的血腥的虧欠。
“小竹,小竹,看着我。”他低聲暗啞地念着她的名字,帶着疤痕的手指輕輕撫過她臉龐,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叫她,叫得她心尖震顫,呼吸難安,“小竹,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愛你。”
那是還不知情為何物時就種下的因緣,那是對帶他逃出生天的女孩誓死相随的意念,那是他的救贖,他的天使,他十七歲就知道會困住自己一生不得逃脫的深淵。
“小竹,我愛你。”
湘竹閉上眼睛,淚如決堤。
初夜對任何女孩而言都不會是太舒适的經歷,而男孩也是個新手的話,這場本該神聖的儀式某種意義上說其實是場災難。找到正确方位之前兩個人已經折騰到上氣不接下氣,鐘尋才試着前進一點點,湘竹就疼得發抖,那種躺在祭臺受死的姿态更讓他勇氣全無。少年又心疼又惶恐,支起身子就想認輸,湘竹一把按住他後腦勺,“笨蛋……現在放棄……我就白疼了……”
“可是……阿姐……”
“可是什麽……都這樣了,別管我了……”她凝視着他大汗淋漓的臉,扯開個大而蒼白的笑容,“喂,勇敢點,是我疼不是你疼哎……”
鐘尋委屈地反駁,“其實我也疼的阿姐……”
“靠,你有我疼嗎……”湘竹在他腰上輕掐一下,還想說什麽,就被他狠狠吻住雙唇,一陣幾乎将她滅頂的劇痛傳來,他整個人伏到她身上,觸手所有的肌肉都僵硬如鐵。
他們一起顫抖着,汗水與淚水交織融彙,沿着彼此相貼的肌膚蜿蜒成河。
湘竹攀着他肩膀,咬牙承受他的笨拙,生澀與毫無章法,幸好他也沒能堅持多久,不然她簡直要胡思亂想自己會不會死在這張床上。
走出韶音宿舍的時候鐘尋已經倦得睡着,湘竹坐在床邊細細看了他許久才意識到也許這一個月他比她這個高考生休息得還差,那濃睫下的黑眼圈,緊抿的雙唇,消瘦的下巴還有愈發突出的肩胛骨,無一不牽動她心底最深最細也最軟的那根神經,這漂亮得瓷娃娃一般的少年啊,是這樣不計一切地愛着她,而她呢,喬湘竹呢。
阿尋,我愛你,因為愛你,我絕不後悔今天的決定,雖然也許我愛你,永遠沒辦法像你愛我那麽多,那麽深,那麽的純粹和唯一。
可你要知道,我真的愛你。
湘竹到杏圍的時候已過了晚飯時間,發叔不在,發嬸給她下了碗面就去鄰居家打牌了。豆蔻給她看自己的志願表,北京大學,林業大學,首都師範大學……一水兒北京海澱區高校,原因無他,羅旋就在北大。湘竹摟着她感慨,“蔻啊,以後咱倆就只能千裏寄相思了。”
“去,你跟阿尋萬裏寄相思還來不及,哪顧得上我。”
湘竹遙望着杏圍鎮的月亮喃喃自語,“美帝的生活又腐朽又堕落,說不定你還沒追到羅旋,阿尋就已經變心了呢。”
“哈,哈,那孩子要變心,我能把羅旋他爸都追到手。”豆蔻豪放大笑,湘竹也不禁莞爾。笑聲未歇,電話響起,莫子寧的聲音讓她差點從躺椅上滾下來。
“我在許家門口,你什麽時候出來?”
“你不答應我了嗎晚上在豆蔻這裏睡……”
“不行,我改主意了,今晚你得回家睡。”
語氣平淡,語意卻無比強硬,湘竹一哆嗦,匆匆告別豆蔻跑出院子。車廂裏冷氣開得很猛,湘竹一上車便四處找空調開關,無奈莫子寧的座駕剛從桑塔納換成帕薩特,一時沒找到,他倒是先按亮了車廂照明燈。
“幹嘛叫我回家?”湘竹悶聲悶氣地問。
莫子寧沒吭聲,伸手到她頸側,往外一翻領口,湘竹吓了一跳拍掉他的手,“喂,幹嘛?”
莫子寧收回視線,拉開置物盒,翻出她慣用的小鏡子,“自己看看。”
湘竹忐忑不安地拿鏡子照了照領口下面的皮膚,脖子靠近肩膀的地方赫然有個紅印。豆蔻沒有經驗不曾注意,已婚人士又豈能不知。湘竹啪地一下把鏡子扣在膝蓋上,腦袋縮到脖子裏,全身火焰飛蹿,剛才還嫌涼的溫度現在變得剛剛好。
“子寧叔……我……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