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睡蓮,路燈給兩個人都繪了張暗影交錯的臉,湘竹沒有勇氣直視莫子寧,只把視線低低地挂在他胸前那顆紐扣上,“子寧叔,你那顆珠子,還在嗎?”
莫子寧愣了一下,沒多說什麽,從衣領裏拉出紅珠給她。夜色下塘邊小路的照明并不好,可兩顆珠子放在一起的時候,湘竹仍能清楚确認,它們的顏色和花紋,又黯淡了。
上次珠子變淡是在永福失火,莫子寧病倒之後,等他痊愈,兩顆珠子就恢複了正常。湘竹握住珠子,兩顆紅珠彼此摩擦,一絲輕微顫栗傳導入她手心,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湘竹一咬牙,“子寧叔,你是不是……又要發燒了?……”
“怎麽會這麽想?”莫子寧低聲反問,神色寧定,波瀾不驚。
可當她擡頭時,還是從那雙琥珀眼眸中,看到一星閃爍的光芒。
“我聽警察說,找到Marion的不是他們,你早上去報案,直接說出我們在西邊,然後坐頭車一路帶他們找上山的。”
“是,我沒辦法,靠他們找,不知道還要幾天,我等不起。”
“就像你當年幫阿尋找回錄音帶,就像你在電梯壞掉的時候救了謝老師一樣,這一次,也是你救的我和阿尋,對不對?”
沉默代替了回答,那眸中的光更加激蕩。
“子寧叔,阿尋怎麽辦?”湘竹着急起來,“我知道,你救了誰,誰之後就會出事……”
“不,不會的,這一次誰都不會出事。”莫子寧的答案緩慢而堅定,“只是找你們,不需要動用太多力量,不然……我為什麽要報案?”
湘竹呼吸一滞,原來,原來他的力量已經這麽驚人。“子寧叔,我不懂……如果,如果只要動用一點點就能救人還沒有後患,為什麽阿尋和謝老師會出事……”
“小竹,我說了,這一次,只是找人。确切地說,”莫子寧扳開她手指,拈起她掌心的紅珠,“确切地說,是一顆珠子找另一顆。”
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紅珠的情景,那時她學電視裏的橋段鬧出走,莫子寧找回她以後給了她這顆紅珠,原來……原來那珠子不是一份生日禮物,而是他确保永遠不會弄丢她的秘密武器。
“你……”她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從頭到尾,她始終被保護着,也始終被約束着,有感激,有感動,也有不能忽略的氣惱,林林總總矛盾沖突的情緒編織成網,困住了對這非同一般的珠子的好奇和想象。
“對不起小竹,我沒有別的意思,今天……是七年來我第一次用。”莫子寧低聲道歉,将紅珠放回她手心,“你要是不喜歡……還給我也行,畢竟你長大了,不會亂跑,回頭……用手機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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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一樣,手機會沒電,會被人搜出來搶走,并且,她不想被他找到的時候,手機将沒有半點作用。
而那顆小小的,不起眼的紅珠,已陪了她七年,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看書跑步,洗澡睡覺,沒有一刻離開過身邊。
“不還,哪有送出去的東西又要回來的。”湘竹把兩顆珠子分別塞回各自衣領,又拍了拍自己那顆以示主權,“我就戴着它,反正生病發燒的是你,又不是我,用不用在你……”
身上一熱,她被一雙熟悉臂膀緊緊抱住,一片略顯急促的呼吸吹拂她發絲淩亂的耳際。
“謝謝。”他低聲說。
“你送我東西,你救我,應該是我說謝謝啊。”湘竹輕笑。莫子寧深吸口氣,像要把那清越笑聲都吸進去似的,“小竹,有很多事情我解釋不了,解釋了可能你也不會相信,甚至……會害怕,會躲着我……”
“不會,不會的子寧叔。”湘竹略略掙開,退後兩寸凝視他的臉,“只要你是我子寧叔,別的,你不想說,我就不問,我不會害怕,更不會躲着你……”
“所以我要謝謝你啊。”莫子寧終于笑了,眸中的琥珀顏色在夜幕燈光下其深如潭,其濃如墨,湘竹不無倉皇地別過臉去,那笑容在他風清月明,一片丹心,在她卻是攝魂毒藥,見血封喉。這個時候,她受不起。
“子寧叔,我就一個問題……”
“嗯?”
“如果,你用過那個‘力量’就會病倒,怎麽幫鐘尋打官司那次,沒看你生病呢?”
“我病了,燒了一天,不是很厲害,你沒發現。”
“不是吧……”湘竹瞪大眼睛,“怎麽可能?你那時候真的很正常啊……”
“你說不放心鐘尋,第二天在福利院待了一整天好嗎。”
湘竹吐了吐舌頭,“對不起啊子寧叔……”
莫子寧揉了揉她腦袋,“真不容易,遲了四年總算等到了。”
微涼手心,調侃語氣,一切都那麽熟悉。這異國他鄉的睡蓮池畔,湘竹驀然發覺,她已經很久沒和子寧叔這樣單獨而親密地相處了,他有六姨,她有阿尋,他們都有各自的形影不離,似乎婚姻生活和青春成長的兩條軌跡正慢慢變得平行——可在今晚,在她斟酌許久卻又無法掌控的對話中,她竟擁有了他可能從沒透露給別人的秘密。
“子寧叔,你不打算告訴六姨嗎?”
“暫時不打算。”莫子寧和她并肩走過滿池盛放的姹紫嫣紅,“她不像你知道得多,聯想也多,還有,她可能沒有你這樣的承受力。”
“是啊,我是女小強……”湘竹哀嘆,随即又正容道,“明天你要燒得厲害,最好今晚跟她說一聲,免得……免得明天一早六姨起來被你吓壞了。”
就像去年他“吓”到她一樣。
吓到她也就罷了,反正她什麽也不是,而六姨是他的妻子,就算她們都知道潘若然在他心底的位置,甚至心照不宣他會接受這段感情的真實原因,那也不代表潘若微被他字正腔圓地喊成潘若然時,會一點都不難過,一點都不介意。
作者有話要說: 華青幫是美國最有名的華人黑幫,這邊就暫時借用一下了。
斷指再植已經比較成熟,斷指保存良好的話十幾個小時內都有再植條件,冷藏環境下可以延長到30小時,當然,不是直接放冰塊裏,那就凍壞了……作者向來對男主都有點後媽,但這次還不至于把阿尋虐得太慘~
子寧叔的秘密,一點一點在揭開,真相可能會很雷,作者惴惴不安中……
小竹對阿尋的感覺是很複雜的,也許更多的是一種責任,所以才會在芷蘭面前心懷愧疚。姐弟戀啊姐弟戀。這不表示她不愛阿尋,作者有個理念可能大部分女孩會反對,那就是真愛可以同時給兩個人。
☆、山鬼無心
正如湘竹所猜測的,莫子寧第二天又陷入了高熱和昏迷,幸好頭天晚上他打了預防針,潘若微并沒像半年前那樣驚慌失措,可這樣莫名其妙地發燒也不是辦法,莫子寧一清醒她就拉着他就近去杜克大學醫療中心做了全面體檢,白胡子謝頂的老醫生笑得像個聖誕老人,“莫先生非常健康,甚至連他這個年紀常見的亞健康問題都沒有,他擁有一副完美的身體,我真為您高興莫太太。”
潘若微半信半疑地接受了現實,轉而将注意力放到照顧鐘尋上。經過一周的卧床休養,鐘尋終于出院,帶着厚厚的康複指導和一大堆訓練器具,踏上了飛往中國的航班。
經歷了一場意外,目睹了一次血腥,又窺探了子寧叔的秘密,再回到廈門,看到瘦了一大圈的豆蔻,湘竹忍不住唏噓,“蔻啊你怎麽了,難道你也被綁架了?”
“綁架不至于,好幾天沒睡好是真的。”豆蔻身子一歪倒在涼臺的席子上。湘竹湊過去趴在她身邊,“我魅力這麽大,都讓你夜不能寐了?”
“去去去。”豆蔻推開她近在咫尺的大臉,眯眼望着杏圍鎮的滿天星星,“小竹,聽說北京空氣不好,老也看不到星星,你不去過麽,是不是真的?”
“哦,原來不是想我……”湘竹啧啧怪叫,“許同學,一年你都忍不了啊……”
豆蔻木木地開口,“湘竹,我沒忍住。”
“什麽?”
“我說,我沒忍住,我跟羅老師說了……”
“許豆蔻!”湘竹從席子上爬起來,“我就走了這麽幾天你就鬧出這麽大動靜……”
“其實沒多大。我跟他說,羅老師,你要走了,咱們師徒一場,我送你個禮物吧。”豆蔻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我寫了一幅書法給他,五十六個字,杜牧的贈別二首。”
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她把自己送給了他,留下思念無盡,蠟炬成灰。
“我說,羅老師,你收了我的禮物,要回禮的,我不要東西,我要時間,請你給我一年,一年就好,我只要一年的時間。”
“他怎麽說?”
“他說,好,我在北京等你。”
那個總穿着白襯衣,寫一手漂亮粉筆字,撿到她作文本,還替她修了自行車的年輕老師,背着沉重行囊,站在人潮洶湧的車站,微笑着對她說,豆蔻,我在北京等你。
那雙總沾着粉筆屑的手,握着她的字帖,握着她的名字,豆蔻梢頭二月初,從此有一部分的她随着字帖跟他走了,長江黃河,北上千裏,而留在故鄉的她,要用一年時間去追尋他的足跡,去那個陌生城市讨回他手心裏的自己,去合成一個完整的,不再垂淚的豆蔻。
“你們,哎,真是太浪漫了。”湘竹吐出一口長氣,“文科班就是不一樣啊……”
“別光說我,你們家鐘尋那才是真癡情。”豆蔻翻個身面朝湘竹,“斷指啊,要我為羅旋斷指,我恐怕都得想想,鐘尋倒好,二話不說就往下剁,這樣的男朋友,你可不能辜負人家,你要變了心,我估計他能把你給砍了。”
誰說不是呢,對自己都能下那麽狠的手,湘竹想到這裏,不禁也有點毛骨悚然,笑罵着捶了豆蔻一下,“死小妞,誰變心還不一定呢,沒準你到北京一看,哇,這麽多帥哥,羅旋算什麽。我呢就死會了,這輩子跟阿尋綁在一起了,他不肯跟我分開,計劃好了年底考托福,一月份參加會考,完了跟他一起寄申請,他申請舞蹈專業,我申請藝術管理,明年一起去美國讀本科。”
“What?!”這下換豆蔻一躍而起,“去美國?他不是比你低一年嗎?!”
“是啊,他打算明年一月跟我們一起參加政治歷史和地理會考,這樣他就能在申請截止日之前拿到所有科目的會考成績,到時候補一個高中畢業證,不用上高三,直接去美國。”
“天,他要準備托福,狂補政治歷史地理,還有好多別的材料是吧,還得錄作品,參加演出……”豆蔻搖着湘竹的肩膀低叫,“他是不是瘋了……”
“托福還行,藝術類的要求不高,他之前為了去Samuel H.已經強化訓練過一段,會考嘛也就那麽回事,主要是作品和推薦信,那就看子寧叔的了,以雲池在國內的影響力,也不是不可行。”湘竹無奈地笑笑,“其實我也覺得他瘋了,有什麽辦法呢?只好陪他一起瘋。”
“完了完了,我原來還想和你一起去北京呢……你一下跑那麽遠,我要搞定羅老師都沒人給我參謀了……”豆蔻抱住湘竹,兩個女孩一起倒在竹涼席上,“你不許走,今天晚上住我這,咱倆睡一張床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了……”
湘竹被她洶湧波濤堵得喘不上來氣,唔唔含糊道,“姐姐,別激動,我本來就打算住你這兒的……”
“嗯?什麽情況?你家老大又去度蜜月了?”
湘竹好容易掙出來,一把掐在豆蔻豐軟酥胸,“你才去度蜜月,你一年後就去度蜜月!”
她該怎麽告訴豆蔻,躲到杏圍鎮的原因惡俗得不能再惡俗——子寧叔和六姨吵架了呢?
再和諧的夫妻也有鬧矛盾的時候,兩人在一個圈子甚至一個公司工作就更不能避免分歧。對于2000年下半年度的原創作品,潘若微給了幾個很“中國”也很中肯的選材建議,梁山伯與祝英臺,牛郎織女,白蛇傳,孟姜女……這都是洋人對中國傳統文化極其有限的了解中,最普及、最基本的部分,是海外票房的保證。莫子寧卻不願意觸碰這些被演繹過千百次的題材,經過一段時間的考慮、讨論和比較,他決定為阿采和另一位新近冒頭的雲池女舞者設創作一部新舞劇——《山鬼》。
山鬼,山神也,未獲天帝冊封為正神,故稱為山鬼,在《九歌》中,屈原以精奇瑰麗的手筆将山鬼塑造成一個天真又癡情的少女,而雲池所要講述的,正是這段刻骨銘心,留憾千年的人神之戀。依托于楚辭的華麗浪漫,楚地的山川風情,這個天馬行空的故事染上了濃重的地域色彩和巫鬼氣息,便是國內觀衆也未必能全盤理解,五顏六色的洋鬼子就更不容易接受,潘若微明确表示這樣的題材太過冒險,莫子寧則堅持中國傳統藝術要走向海外,不能永遠只靠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打天下。夫妻倆争執不下,潘若微鬧了幾天別扭,終于在看到大大小小擺滿一練功房的“跳大神面具”後徹底爆發了。
別看平時湘竹像塊爆炭動不動拍桌子瞪眼,關鍵時刻潘若微才是真正的大小姐脾氣,莫子寧和湘竹相處慣了,吵得再兇也沒有隔夜仇,大部分時候小姑娘自己找個臺階厚着臉皮就下來了,潘若微卻沒那麽好哄,莫子寧好言好語說了兩句不見效也就懶得再說,夫妻倆就這麽僵持下來,杏花源連續兩天彌漫着低壓冷空氣,基于畢業班需要良好複習環境的考慮,湘竹實在無法坐視不理,打電話叫花店送了束紅玫瑰到潘若微辦公室,下午直接跟豆蔻去杏圍,留那兩個別扭的大齡青年自己解決問題去。
第二天回家,見潘若微在廚房忙活,湘竹就覺得有戲,要知道六姑娘為做賢妻,這幾個月一直勤學苦練,直到前兩天不高興了才撂挑子。此刻她一邊煲湯一邊撕着雞絲準備拌海蜇,表情愉悅,目光柔和,一看到她就叫,“小竹過來看看湯好了沒有。”
湘竹舀出一勺喝了一口,“蟲草枸杞炖烏雞?拜托,子寧嬸,你太不給我們女同胞長志氣了……”
潘若微杏眼一瞪,“少廢話,怎麽樣?”
“那還能不好?就是太好了,都慣着他了。”湘竹放下勺,轉身就往屋裏跑。果不其然莫子寧又在練功房,各種書籍資料鋪了一地,湘竹穿過滿屋不知從哪兒淘來的鬼面具和巫人偶蹲到他跟前,“拿來。”
“什麽?”
“買花的錢啊,難不成你哄太座高興還得我掏錢?”
“哦你送的呀?我還以為又是哪個仰慕者呢。給你補在下個月零花錢裏。”莫子寧閑閑應了,仍舊嘩嘩翻着膝頭八開本大圖集,上面人神雜糅、龍蟠鳳逸,看得湘竹是眼花缭亂,又念及廚房裏正做.愛心晚餐的潘若微,嘻嘻一笑觍顏湊過去,“看把你拽的,這回大獲全勝了吧?怎麽謝我?”
某人仍專注于那一頁頁漆繪墓飾,帛畫銅器,頭都懶得擡,“謝謝。”
“就這樣啊?”
“你別得寸進尺,馬上摸底考試了,還不快去複習?”
“喂你怎麽你哪壺不開提哪壺……”湘竹一聽摸底考試就頭大,“再說不是說好了明年和阿尋出國麽,又不高考,那麽努力幹什麽?”
莫子寧終于擡頭,“誰說你不高考?”
湘竹大驚,“難道我還要高考?”
“你一月份交申請,四月份出結果,如果不成功呢?學校不夠好怎麽辦,和阿尋離得太遠怎麽辦,你有沒有兩手準備?就算你拿了Offer,高一高二成績好,高三成績一塌糊塗你入學時怎麽跟校方解釋?”
湘竹滴汗,“又要考托又要高考還要準備申請材料,子寧叔,我會累死的……”
“我不會讓你死的。”
“半死不活才最慘啊……”
“那是你沒試過更慘的……”
“停!不要說了……”湘竹捂着耳朵低叫,她不要再聽那些煽情勵志的創業故事,什麽一邊讀書一邊打兩份工還得堅持練舞,什麽去外地演出舍不得住旅館在車站長椅上睡一夜,什麽演出完主辦方扣着尾款要女舞者陪酒吃飯……按姜離純的說法,莫子寧當時拂袖而去,氣場全開,轉天嘬着牙花取了全部私蓄給大家發薪水。
她一直都知道,莫子寧有原則,男人有原則當然是好事,家長有原則就真的有點悲催。
“馬上二十一世紀了,與時俱進你知不知道?不要再拿我和你當年比了!”湘竹摸到個鬼面具,順手戴到莫子寧臉上,牢牢蓋住他的嘴,“好,安靜,就這樣,別說話……”
一邊擺手,一邊退後,挨到門邊轉身落荒而逃。
不知道莫子寧戴這面具戴出了什麽靈感,出來吃飯都忘了摘,迎頭和潘若微碰上,吓得她差點把手裏一鍋湯都給灑了。為此湘竹很是心虛,以至于晚上潘若微過來跟她道謝,她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不謝不謝,我有什麽可謝的……”嗯?不對,“那什麽,不是吧,他連這都跟你交代了?!”
“不用交代,我還看不出來,阿寧是買花送女生的人嗎?”潘若微輕笑,又感慨又無奈。湘竹怕她失落,連忙馬屁一個送上,“是是,知夫莫若妻,還是子寧嬸最懂子寧叔,噢不,是六姨最懂六姨夫。”
“小囡囡,越大越滑頭。”潘若微一點她腦門,芙蓉笑靥下心事更深,“我原來也像你這麽想,可現在,我覺得,其實我根本還差得很遠。”
湘竹忍下滿心疑問,靜靜看着她。
“小竹,你覺得你子寧叔孤獨嗎?”
湘竹想了想,終究不能違心,“他從來都很孤獨。”
“連你都能看出來,我卻這麽晚才發現。”潘若微笑得很落寞,“是,他不但孤獨,也不讓我看透他的孤獨。我不是說他沒有真心對我,不是,他對我很好,發自內心的好,我體質不好,他每天按摩針灸,給我開方子調理,我做的菜不好吃,他也高高興興的吃掉,我說不舒服不想出門,他就替我出差,我都不忍心告訴他我只是犯懶,其實他又哪裏看不出來,我們兩個吵架,也都是我一個人在鬧在發脾氣,他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在別人看來,我離過婚,還能找到阿寧這樣的丈夫,再不知足,簡直可恥,可是……可是小竹,我希望這些都是我錯覺,希望阿寧不像我以為的那樣,心裏藏着事,對枕邊人都不肯講……”
湘竹再也聽不下去,只能小心打斷她,“六姨,你別胡思亂想,子寧叔本來就內向,再說,大家都是成年人嘛誰還沒點小秘密……”
“我不要求他什麽都告訴我,只是……”潘若微低頭咬了會兒唇,緩緩說道,“那種感覺很奇怪,你明白嗎,吃晚飯的時候他戴着面具出來,差點撞到我,然後摘了面具,沖你一瞪眼,我突然覺得,他的面具其實一直都在臉上,從沒真正摘下來過,只在你跟前,他才是沒有掩飾的自己,你可以跟他大呼小叫,吹胡子瞪眼,拍桌子吵架,而他還真的陪你吵陪你鬧,并且……所有那些我沒見過的表情都出現得那麽理所當然,小竹,你知不知道,我很羨慕你,真的很羨慕……”
冷汗汩汩地從背上冒出來,湘竹幾乎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六姨,那是因為我十歲就跟着子寧叔,他一直當我是小屁孩……跟小孩子還講什麽風度,我呢是從小不懂事,脾氣壞又任性,整天惡作劇鬧他……六姨你不一樣,你工作上是他的最佳拍檔,生活上是他的賢內助,你對他的意義是我的一百倍,一千倍。”湘竹說着說着又擡起頭,閃躲的眸光漸漸熱切,“六姨,子寧叔是個特別慢熱的人,我們一起生活了七年,七年才變成現在這樣,可我很快就要走了,以後會有自己的生活,可你還有很多個七年,你是要陪他一輩子的人,六姨,慢慢來,等你們過銀婚紀念日,金婚紀念日的時候,你就知道,子寧叔心裏只有你一個——就連我媽咪,那都不算什麽!”
一番話說得潘若微呼吸起伏,淚光閃爍。
“小竹,”她握住她的手,“你記不記得兩年前,你知道自己身世,躲到杏圍,我和阿寧去接你,那時候他怕你還生他的氣,讓我先和你談,我說這樣行嗎,小竹會不會連我一起埋怨了,他說不會的,小竹是個又善良又聰明的好姑娘。”
湘竹撲哧一笑,卻不小心笑出了眼淚。
怎麽會不記得,那一天,也是她第一次看見他落淚。
“小竹,你真是個小天使。”
“六姨你要不要這麽肉麻……”湘竹一邊哆嗦一邊謙虛,“我哪有那麽好?……”
“傻瓜,不是我說的。”潘若微輕撫她頰邊的發絲,感慨萬千,“結婚前,阿寧說,若微,我沒有別的要求,只有一條,請千萬善待小竹。他說,你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小天使。”
作者有話要說: 肉麻得讓人風中淩亂啊,尤其是不善油嘴滑舌的大叔一板一眼這麽說的時候……
寫到小竹一不小心笑出淚的那一行,我承認,終于有點心疼小竹了,漂亮,爽朗,外向,直率,卻要把那麽美麗那麽久遠的一份感情生生埋進心底。掏心掏肺地對六姨好,歸根到底,是希望子寧叔好。想當年我的豆蔻年華啊,也曾這樣單純又傻瓜過。
這兩章沒什麽矛盾沖突,也許俗套是對的,女配惡女配狠女配賤女配蠢才能制造尖銳劇情,才能吸引人往下看。可我真的不想把芷蘭和若微寫得不堪,連一點點污漬都舍不得讓她們沾染,因為,她們愛的都是那麽優秀的男人。
這一章過渡,下一章變故,開始全文劇情大轉折。
☆、鷺島風暴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貍
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
折芳馨兮遺所思
紅黑斑斓的色調,婉轉飄逸的雲紋,大江芳澤,微雨驚雷,神獸聚散,神鳥翔集……山鬼自奇詭富麗的背景中翩跹而來,癡癡守候,秋水望穿,巫山雲起了雲又散,三峽潮漲了潮又落,一生又一生,一世又一世的等待,只為那翩翩公子許過她一段異族相戀的諾言,可千年忘歸仍不見靈修呵,縱她肉身不滅,癡心已經不起歲月滄海,俗世桑田。
君思我兮不得閑
山中人兮芳杜若
飲石泉兮蔭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猨啾啾兮狖夜鳴
風飒飒兮木蕭蕭
思公子兮徒離憂
傳說中的世界末日不知不覺安然度過,托福、會考、申請材料……結束半年來地獄式的忙碌折磨,湘竹終于可以喘一口氣,倒在觀衆席第一排觀看《山鬼》赴日演出前的最後一次全景彩排。大幕落下,換場間隙,潘若微走到她身邊。
“六姨不是不舒服嗎,怎麽不在家休息?”
潘若微擺擺手坐下,“不礙事,《山鬼》帶妝彩排我還一次都沒看過,我又不跟他們去日本,錯過這次豈不沒機會看?”
“你不去日本?”湘竹有些意外,“是不是……三太太答應來廈門過年了?”
當初潘若微不顧母親堅決反對嫁給莫子寧,楊荻紅口白牙宣布今後沒這個女兒,可這世間畢竟血濃于水,證也領了,酒也請了,夫妻倆都甜甜蜜蜜過了快一年,楊荻再不樂意,這門親事也早煮成了熟得不能再熟的米飯,潘若微和莫子寧商量之後決定請楊荻到廈門過年,正好莫子寧年後立刻要帶團赴日演出,楊荻盡可以和女兒多待些時日。湘竹都已經做好了若是楊荻看她也不順眼,她就和鐘尋出門玩幾天的準備,不想潘若微搖了搖頭黯然道,“沒有,她還是電話不接,郵件不回。”
“三太太還生氣哪,要不,你和子寧叔去北京好了……”
潘若微還是搖頭,“算了,不說這個了,你子寧叔呢?”
湘竹黑眼珠一轉神秘兮兮地,“你猜。”
“這我哪猜得到。”潘若微有些心不在焉,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是吧,他不是說這回只做編導不上臺嗎?”
“B場女一號也是A場的一個小配角,今天AB場一起彩排,小滿來不及改妝,子寧叔上去替她A場了……”湘竹指指舞臺一角的辛夷車,“喏,那幾只奇形怪狀的山獸,你自己找。”
潘若微目光游離了好一會兒才定格,頓時大樂,“他居然去演文貍?”
“是啊,你不覺得那身貍貓皮有點小嗎,服裝師現改的……”
姨甥兩個一起掩嘴大笑,傳說中的五色貍貓還在重複着誇張而機械的裝飾動作,毫無覺察臺下的動靜。
直到彩排完成,絕大部分團員離開,湘竹和潘若微才找到後臺。莫子寧已卸完妝,正跟姜離純低聲談話,兩人竟毫無彩排圓滿結束的喜氣,嚴峻神色把大小兩個女人結結實實吓了一跳。
“阿采剛才被檢察院帶走了。”
潘若微一驚,“怎麽可能?”湘竹亦是大駭,偷個東西撞個人,那都是公安的事,檢察機關出面,會是什麽案子?靈光一現,她失聲叫出來,“羅主任!”
莫子寧和姜離純對視一眼,“華遠出事,羅主任被雙規了。”
號稱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大經濟犯罪案件的華遠走私案,在廈門乃至整個福建政壇掀起了一場大地震,2000年初的短短幾天,上到省部級,下到小科員,東南沿海數百官員涉案被調查。雲池不過是個安分守己的民間舞團,本不該卷進這場風暴,偏偏羅主任——現在應該稱之為前廈門海關羅副關長——的小蜜,羅姿恨之入骨的第三者,竟是韶音首席舞者——阿采。
就在湘竹憂心忡忡,而潘若微還一頭霧水的時候,化妝間門開,一前兩後進來三個西服革履的男子,居中一個目光飛快掠過房中四人,停在莫子寧身上,“你是雲池舞團法定代表人莫子寧?”
“是。”
“我是廈門市人民檢察院反貪污賄賂局偵查一處的林靜,”來人拿出工作證和一份紅頭文件,“專案組授權我處調查廈門中行陳政的經濟問題,現在需要你到檢察院協助調查,這是傳喚證。”
不給任何質疑餘地,林檢察官就在姜離純、潘若微和湘竹三個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帶走了莫子寧。
“這是怎麽回事?!”潘若微扶着桌沿顫聲問道。華遠集團在廈門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她不認識陳政和羅主任,可也隐約知道華遠老板常氏兄弟最近捅了個通天大簍子——只是她萬萬料不到這個簍子會把雲池都搭進去。
“一百萬!是陳政那一百萬……”姜離純神色丕變,立刻拿出手機撥號,撥了一個沒接通,又手忙腳亂去撥另一個,放下電話時,那原本黝黑的臉膛似乎都透着慘白,“白悅也被帶走了……”
白悅是雲池的財務總監,潘若微再不知情也能猜出事情的嚴重性,扶着桌沿的手剎那一緊,整個人搖搖欲墜,冷汗刷地流了下來。
“六姨!”湘竹一把扶住她,“沒事吧?”
“沒事,沒事,阿純,我們回雲池,把大家都叫回來,我要開會。”
湘竹看着潘若微白中泛青的臉色,定了定神道,“我陪你去。”
挽着潘若微的手走出藝術劇院,前一刻還歌舞笙簫的傍晚此刻已是夕陽式微,暮色蒼茫,十八歲的喬湘竹并不知道,2000年2月,兔年除夕前的這個下午,林檢察官一張傳喚證改變了雲池,改變了潘若微,改變了莫子寧,也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
在雲池大會議室召開的中層擴大會議并沒有得出什麽結論,阿采如何給羅主任吹耳邊風,陳政行長又是如何違規特批那七位數貸款,種種內.幕在當事人全不在場的情況下根本無從得知,就算事後莫子寧叫白悅馬上撤銷,百萬金額的進出又豈能輕易抹去,而根本未曾動用這筆款項的雲池舞團,也身不由己地陷入了一場無妄之災。
團長不在,財務總監不在,姜離純和潘若微能做的只是安撫衆人情緒,讓大家保持聯絡随時回團,剩下的,便只有等莫子寧回來再說。依《刑事訴訟法》,檢察機關應在12小時內結束傳喚,然而頭天下午被帶走的莫子寧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來,面對五內如焚的妻女,他只能勉力給出一個不無憔悴的笑容,“我沒事,都放心。”
接着又揉揉鼻梁疲憊地吐出一句話,“小滿死了。”
“什麽?!”
“死了?!”
湘竹和潘若微齊聲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