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穿襯衣,纖腰秀峰,雪膚花貌,一頭烏黑長發遮住半個香肩,完全是Revolution,不,整個Durham幾年不遇的東方美女。只是這女孩攜伴而來,又閃得極快,阿泰來不及采取下一步行動就丢了佳人芳蹤,沒想上帝眷顧,一頓飯功夫又教他碰上。這幾個小時顯然發生了什麽,女孩丢下同伴,一個人對着罐啤酒自斟自飲,眼神複雜迷茫,妖嬈迷離。
這樣秀色可餐的人兒自然不只阿泰觊觎,短短二十分鐘就有三四個美國小青年搭讪,女孩英文很流利,拒人也很幹脆,Revolution是正規酒吧,男生們受挫也不會繼續糾纏,漸漸狂蜂浪蝶退去,阿泰想,該他上場了。
“靓女,飲杯Jack Daniel?”
湘竹驚回頭,這回居然是個說粵語的中國人,不知來自廣東還是香港,不過都是同胞,她不好下人家面子,搖搖頭客氣笑笑,同樣用粵語回答,“多謝,我只飲科羅娜。”
那些調制雞尾酒誰知道被人加過什麽東西,湘竹只敢點易拉罐。那同胞吃了個軟釘子也不生氣,平頭圓臉上露出更多笑意,“你未夠年齡。”
湘竹後背一下繃緊,“你講乜?”
同胞嘻嘻一笑,“洋人唔識中國人,杜克好多未夠21歲中國學生拿別個ID蒙混過關,你定也是,說不定連十八都未夠。”
湘竹被他說中,又不敢承認,垂眼不言不語。同胞見她尴尬便安慰道,“唔緊要啦,我也差幾天才夠21,系呢度玩了兩年了,大家彼此彼此。我系阿泰。”
面對友好熱情的同胞,湘竹實在冷不下臉把人家當蒼蠅,握住他伸了半天的手,“小竹。”
“食煙咩?”阿泰點了根煙,打火機遞到她跟前。湘竹眉頭微蹙,“唔會。”
“又騙人,尼系乜嘢?”阿泰指指她襯衣口袋露出來的一角萬寶路,那是下午打扮鐘尋的道具,難怪人家誤會,湘竹不好意思地把煙盒掏出來,“唔系我嘅。”
“我知吖,你男朋友嘅。”阿泰的笑容很燦爛。湘竹眼神一黯沒說話,心裏打定主意他要以此為契機泡妞,她立馬掉頭走人,不想阿泰才不跟她談感情,拿起煙盒彈出一根煙,“反正佢唔系度,要唔要試試?”
湘竹睜大眼睛看他,抽煙?
這簡直是比早戀更叛逆的事情。至少沒人管她和鐘尋出雙入對,她要敢抽煙,體罰她的人絕對不止一個。
可誰說叛逆的事情就不能做呢?
尤其是已經這麽自我厭棄的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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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一牆高高低低的酒杯,映出身後一群撲朔迷離的影子,紅男綠女間湘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而那根伸到面前的萬寶路,就像是一枚浮标,載浮載沉,清晰而誘惑。
“點樣?”
試吸了一口的湘竹沮喪地回答,“奇怪,點解冇感覺……”
“哈,你沒過肺。沒過肺怎好算食煙?”阿泰拍拍她腦袋,親自示範,“先吸一口,唔用太用力,張口,深吸氣,腹內兜左一轉,跟住略翻出黎……Bingo……你系我見過最有食煙天分嘅女仔,我等陣教你略煙圈……”
有點嗆,有點辣,有點暈,湘竹不太記得自己一共抽了幾根,開始是很放松的,別人的酒不喝,自己的煙總沒事吧,後來就有點困,很困,困得睜不開眼,她知道自己該回酒店了,雙腳卻又麻又軟根本站不起來,朦胧中有人打橫抱起她,還有人吵吵鬧鬧讓她不能安睡,阿尋,是你麽?是你還記得我們未完成的大冒險,過來找我了?她似乎聽到一個熟悉焦慮的聲音,可她實在是太困了……
湘竹是被一陣嚴重的颠簸震醒的,光線太暗,睜大眼仍看不清四周情形,依稀感覺是輛行進中的卡車,而自己——似乎被人抱在懷裏。
“阿姐?你醒了?”
“阿尋?!”耳朵比眼睛更早認出身邊人,湘竹一把拽住他胳膊,卻聽他悶哼一聲,臂上肌肉一陣緊繃。湘竹吓壞了,為這陰森陌生的環境,為他呻.吟聲中強烈的痛苦,“阿尋,怎麽回事?這是哪兒?”
“我也不知道……”鐘尋緩過勁來,沉聲敘述,“我回酒店找不到你,就猜你到Revolution來了,酒保說你被人從後門帶走了,我追出去,就看到他們……他們在扒你衣服,我和他們打了一架,沒打過,他們本來都要得手了,有一個看到你衣服裏掉出來的護照改了主意,我們兩個被帶上車,不知道要去哪。”
湘竹攥拳掐手心,努力讓自己鎮定,“肯定是阿泰,我的煙被他動過手腳……阿泰?!阿泰你出來!”
“不要叫,喬小姐。”密閉車廂的尾部忽然有男人陰恻恻地笑,“阿泰在前面開車,老大不讓他上你他已經很怒了,你還叫他,找死啊?”
“你們老大是誰?幹什麽綁架我?”湘竹看不清那人面容,下意識往車尾探身,鐘尋慌忙攔腰抱住她,“車尾兩個人都有刀,阿姐你別過去。你想知道的我之前都問過。”說着壓低聲音,普通話也改成了閩南語,“酒店有沒有人知道你來Revolution?”
湘竹沮喪地搖頭,“芷蘭晚上直接去她媽媽那兒住,我房間就我一個人,你房間也是……”
原本是莫氏夫婦一間,芷蘭湘竹一間,鐘尋自己一間,這下可好,原先還慶幸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出來混酒吧,現在恐怕要到第二天早上才會有人發現他們失蹤。湘竹強壓下心中恐懼,小心撫上鐘尋手臂,“你怎麽樣?傷得重不重?他們有多少人?”
“四個,前面有兩個,你說的那個阿泰和他們老大。我沒事,被刀子抹了一下,傷口不深,不怎麽流血了……阿姐,真的沒事,不用看了……”鐘尋按住驚恐顫栗的湘竹柔聲安慰,“你聽我說,他們問我你的父母是誰,我說不知道,我們都是雲池舞團的成員,和團長來參加ADF,至于你的身家背景,我也不清楚。如果是普通綁架,他們一定會通知家人,可他們對莫老師和雲池完全沒興趣,問都懶得問,交談中提了好幾次喬遠恒。我猜——他們是沖着喬家來的。”
“喬家?他們不會以為我還是喬家大小姐吧?……”如此險境,湘竹難得還能笑出來,車尾的男人聽兩人竊竊私語了半天,最後還來了聲冷笑,不由有些惱怒,“都給我安靜點,不然把你衣服扒光!”
湘竹和鐘尋立刻噤聲,交握在一起的手不約而同捏了下對方手心,男人一口廣東口音極重的普通話,聽起來也不像是通閩南語的樣子,可湘竹怕說多錯多,不再和鐘尋密談。
車外十分安靜,似乎已經駛出市區,湘竹無法判斷方位,只能根據鐘尋對時間的印象大致判斷她蘇醒時車子離Downtown就至少有一百公裏了,如此又開了兩個多小時,期間似乎經過了一些市鎮,車廂溫度也下降得很快,即便考慮夜晚降溫的因素,湘竹依然相信他們正在向山區進發。整個北卡山丘連綿森林無邊,真給他們拖進無人區,別說和鐘尋出逃,警察能不能搜到他們都是個問題……
淩晨時分車子在一處海拔頗高的山腰停下,湘竹和鐘尋被帶入一座灰牆褐瓦的老舊小樓。此時湘竹才見到一直坐在車頭的老大,并且很是失望地發現這個所謂的老大也不過是個小頭目,在另一個戴着黑超看不清真容的中年男子跟前,“老大”畢恭畢敬,毫無尊嚴。樓裏從大老板到小馬仔,無一例外都是講粵語或蹩腳國語的華人,這下真是同胞相殘,湘竹手腳都被縛住,一雙妙目惡狠狠地盯着黑超男,一字一句往外擠,“你們抓錯人了。”
“姓名,年齡,廣東話全都對得上,你和喬太太還長得這麽像,當然是喬遠恒的女兒。不過你的護照怎麽是中國大陸的?”黑超男狀似随意地問。
湘竹不想随便透露母親不光彩的舊事,別過臉冷冷地說,“我本來就是福建人,和什麽喬遠恒沒關系。”
黑超男哈哈大笑,“小美人,你還嘴硬,和你一起來的什麽舞蹈團,團長的老婆叫潘若微,如果我沒記錯,喬太太的閨名是潘若然,嗯,難道,這只是個巧合?”
湘竹絕望地閉上眼睛,這幫歹徒不知道原因,卻猜對了結果,她是被莫子寧帶回大陸的,六姨和子寧叔的婚姻的确是個遲到的巧合,卻看似完美地解釋了她定居大陸的可能性。
作者有話要說: 狗血得我簡直都不忍心往上貼了……
我沒做過喬湘竹,可我做過謝芷蘭,當你明知不可能但依然戒不掉的時候,幫他追到心儀的女生也是一種又痛又快樂的享受。暗戀不會讓人受盡委屈,只是一個不斷發現自己底線還能再低的過程……
☆、熱血柔腸
淩晨四點,湘竹和鐘尋被帶到樓上一間客房,也許認定她還是身嬌肉貴的喬家千金,黑超待她不算太差,屋裏設施一應俱全,還有個獨立的洗手間,不考慮那釘死的窗戶和樓裏樓外幾重看守,這簡直稱得上一座環境別致的度假小屋。不過兩人都清楚,來時繞了不少盤山公路,此刻他們很可能身處北卡西部的深山,就算沒人追趕,就憑他們自己,能不能安全走出去都是問題,兩人一時想不出什麽辦法,兼之又困又累,便在屋裏唯一一張床上相擁着睡着了。
湘竹醒時鐘尋還沒醒,整個人像只超大號樹袋熊巴着她不放,在她頸後留下均勻溫熱的呼吸。清晨在一個男生懷裏蘇醒,這在喬湘竹十七年的生命裏還是第一次,就算身處險境,她還是很不争氣地覺得這感覺又奇妙又溫馨。鐘尋的皮膚很好,睫毛很長,上半張臉完全可以媲美潘若然潘若微或湘竹能想到的任何美女,下半張臉卻冒着細細胡茬,颌角已經漸漸顯出男人的鮮明與硬朗。湘竹扭頭看了一會兒,幹脆整個人轉過來,發腳掃過他鼻尖,鐘尋閉着眼睛皺皺眉,手臂箍得更緊。這一抱兩人腰身相貼,湘竹分明感到有個硬硬的東西抵在自己小腹。她和鐘尋關系親密,已不是第一次體會這種怪異觸覺,只是以前不等她反感,鐘尋早就自覺松手保持距離,偏偏今天一個退無可退,一個無知無覺,這暧昧刺激比任何時候都清晰,都持久,直燒得她滿面通紅,手足僵硬。
“起來!”
最後是黑超、老大、阿泰一幹人等斬斷了這一早上的旖旎時光。黑超站在門口,嘴角一抽一抽地看上去憤怒之極,顯然昨天晚上他聯系上了喬遠恒,而結果并不太美妙,此刻才會一改原先的彬彬有禮,“你跟喬遠恒到底怎麽回事?為什麽他在香港,你跟潘若微在大陸?”
“我都跟你說了我和喬遠恒沒關系。”湘竹沒好氣地說。
“你是潘若微和喬遠恒的私生女?”
“你神經病啊,潘若微才大我十三歲!”
黑超被她吼得一愣,随即反應過來,并在信息如此不完整的情況下憑着多年經驗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怪不得,生死不管……”他桀桀怪笑,“怪不得啊怪不得……”
湘竹臉色一變,雖然喬家的一切都早已如另一個世界那麽遙遠,親耳聽到生死不管四個字,胸口還是氣血翻湧,痛不可當。
喬遠恒,畢竟是她喊了十年爹地的人。
“阿姐,別跟他生氣。”鐘尋伸臂擋住她,擡眼望向黑超,“我們真的沒錢,你扣着我們也沒用,不如放我們走,我們馬上要回中國,以後跟你也不會有半點關系……”
“你當這裏是你家客廳,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黑超冷笑,“喬家不給錢,潘家總得給吧,你不是跟着潘若微嗎?”
“潘若微也沒有錢!”湘竹氣急敗壞地喊,“她自己沒工作,她老公教跳舞,沒有錢給你!”
“你給我閉嘴!”黑超一個手勢,阿泰過去拎小雞似的拎起湘竹拖到他跟前,鐘尋要拉她,被另外兩個男人死死扣住動彈不得。黑超摸了把湘竹的臉笑道,“我告訴你小妞,就算沒人付錢,我也不會放你走。”又一個手勢,阿泰立時拖着湘竹跟他一道離開。
鐘尋大急,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了鉗制,沖上去一拳打在阿泰後頸,他體能本就比同齡人強,這一拳又怒火勃發,竟打得毫無防備的阿泰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鐘尋扯過湘竹,喘着粗氣朝黑超吼,“不許碰她!”
阿泰從地上爬起來,罵罵咧咧地就要還擊。黑超一擡手制住他,正眼看了看湘竹身邊這個差不多只算個贈品的少年,看着看着嘴角泛起一絲興味,“小朋友,難道你以為我要碰她,還得你同意?”
鐘尋環視四周,除了老大阿泰和昨天車尾那兩人,走廊和樓下還有不少影子在晃悠,憑他一己之力,實在談不上保護湘竹,鐘尋咬咬牙,将湘竹護在懷裏,迎向那張惡魔臉龐,“你敢碰她,我跟你同歸于盡。”
“阿尋!”湘竹心裏又急又痛,這一場麻煩是她自找,對鐘尋來說卻純屬無妄之災,明擺着人家要的是她不是他,她不在了沒準他還有機會全身而退,想到這裏湘竹用閩南話低聲說,“別沖動!別自不量力,先保護好自己!”
鐘尋冷眼看着一只眼睛盯着他噴火,一只眼睛赤.裸.裸粘着湘竹的阿泰,沒有答話,只是将她擁得更緊。
黑超聽不懂閩南語,也大致猜得出湘竹在說什麽,冷冷一笑,兩手揣兜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們。湘竹被他看得雞皮疙瘩掉一地,更不安的是那雙黑超後面的眼睛似乎有了些變化,看的更多的人是鐘尋而不是她。
“你是她男朋友?”
鐘尋還沒回答,湘竹已搶先嗆聲,“你想幹什麽?”
黑超壓根沒搭理她,沉吟數秒,從口袋裏摸出個手機來,“四哥,你那個客人要的東西我找到一個了,給我地址,我下午派人送過去……放心,正點,非常正點,而且保證聽話……”
湘竹覺得全身血液都涼了,不是因為黑超一番話,而是因為他摘下墨鏡後望向鐘尋的那雙眼睛。
那是一雙和趙謙如出一轍的眼睛。
貪婪,饑餓,仇恨,淫.靡,戴着墨鏡還有幾分淩厲的臉,露出眉眼就顯得格外猥瑣。那雙眼睛曾是湘竹徹夜的噩夢,對遭受了數年蹂躏的鐘尋來說更是一生都不願回想的禁區,她分明感到握着她手的鐘尋的手猛地繃緊了,而黑超對四哥說的那句話,含義也在瞬間昭然若揭。
“你叫什麽名字?”沒了墨鏡的黑超慢慢走向鐘尋,摸過湘竹的手以同樣的姿勢摸上少年絕美的容顏,湘竹氣極,擡腳去踹,“滾遠點!”
“阿姐!”鐘尋沒去躲黑超,先把湘竹拉到身後,看黑超沒有還手的意思才沉聲問道,“我叫鐘尋。說說你的條件?”
“條件?”黑超放聲大笑,嘴裏的後槽牙金光燦爛,“你在我手上還要跟我講條件?!”
鐘尋直視着他,冷冷回答,“若我不‘聽話’呢?”
黑超止了笑,嘴邊玩味更深,“鐘尋啊,你聰明得有點過頭了。喬小姐,”他轉向湘竹,“別告訴我,你還不知道你男朋友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事……”
“你¥&%(……)”湘竹氣得連爆一串閩南語粗口。黑超不耐煩了,一把握住她手腕拖到鐘尋身前,“她就是條件!你不一切照我說的做,我有一百種辦法折磨你女朋友!”金牙又湊到鐘尋耳邊,“我可以讓她好皮好肉,但是生不如死……”
“我答應你。”鐘尋說。
“阿尋,不要!”湘竹忍着腕間劇痛叫道,黑超的意思,鐘尋明白,她當然也明白,一個不惜将臉劃得鮮血淋漓以求反抗的孩子,四年時光遠不足以抹平他內心創傷,她怎麽能讓他重蹈覆轍,再受那些非人的羞辱和煎熬,并且,是為了她?!
“阿姐,沒事的,別擔心。”鐘尋遞給她一個溫柔卻堅定的眼神,複又看着黑超,“你保她平安無事,我任你差遣。還有,我不在的時候,他,”他指着阿泰,“他必須滾蛋!”
“有意思,真有意思。”黑超饒有興致地轉到鐘尋側面,眼神像章魚觸手般掃過鐘尋的臉,“我龍五還是第一次碰到你這樣的人質,我真是越來越喜歡你了……不碰她,可以,要阿泰走,可沒那麽容易。”
“阿尋別跟他廢話!”湘竹奮力掙開龍五的禁锢,雙手抓在鐘尋衣襟上,“你給我回房間去!等着!子寧叔會來救我們的!”
鐘尋慢慢掰開她,然後平靜地反問龍五,“那要怎麽樣才行?”
龍五哂笑,轉身從老大腰上解下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切根手指,我就依你。”
湘竹尖叫,“龍五你這個瘋子!”
鐘尋不語,只是一手束着她的腰,一手緩慢而沒有猶豫地朝龍五伸出去。
“阿尋你也瘋了嗎?這都他媽的什麽交易?!”湘竹瀕臨崩潰,瘋狂掙紮着要拍掉鐘尋的手。龍五使個眼色,老大和另一個小弟立刻過來拖開湘竹,阿泰面色不豫地盯着走廊上這一出鬧劇,說是鬧劇其實也只有湘竹一個人的聲音,龍五不說話,鐘尋不說話,只有湘竹失卻理智的叫喊在走廊上凄慘無助地回蕩,“龍五你要手指我給你,你別碰他!求你別碰他!”
“阿尋,你回來!你還聽不聽阿姐的話?!……”
鐘尋回頭看了她一眼,蒼白俊秀的臉上掠過一抹笑顏,無聲無息,驚心動魄,連只好女色的阿泰都不由自主呆了一呆,就在這衆目睽睽中鐘尋一手按在走廊欄杆一手接過匕首,手起刀落,血光飛濺,一截小指掉在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舊木地板上,指尖白皙透明,指節血肉模糊,湘竹眼前一黑,差一點栽倒在地。
便是龍五自己也沒想到這個十六歲少年竟能下此等狠手,不由自主贊了一句“有膽色”,臨走前又丢下一句話,“那指頭別丢了,給潘若微送過去。”
“站住!”湘竹指着龍五厲喝,“拿紗布來,他要止血!”
龍五回頭看着她,神色陰晴不定,這女孩自抓來到剛才一滴淚都沒有掉,卻在鐘尋斷指那一刻陷入瘋狂,瘋狂就瘋狂吧,只眨眼一瞬,她又搖搖晃晃掙紮着站起來,鎮定和凜然戰勝了悲傷,就像她的同伴一樣,她也是個奇跡。
只是他不知道,在被送回房間,房門重新關上的剎那,湘竹忍痛苦撐的面具随着鐘尋一聲悶哼全數崩塌。
“阿姐……”鐘尋也全無剛才從容斷指的硬氣,舉着受傷的左手虛弱又可憐地叫她。湘竹不開口,只顧着往他殘指上繞紗布,鐘尋得不到回應又叫了一聲,湘竹擡頭,聲音嘶啞,“別跟我說話!我不想說話!”
不是不想,是不敢,只怕開口,一腔熱淚會即刻潰壩。
可紗布總共就那麽長,繞得再慢也不過三五分鐘時間,湘竹包紮完,剛放下雙手就被鐘尋的右手握住,“阿姐不要生氣了……”
“我沒有生氣……我就是……”湘竹說不下去了,事實上她是真的生氣,“龍五說什麽你就做什麽,你傻啊,他就是裝裝樣子!你給他個手指他也沒用這種生意他做來幹嘛!”
“我知道,我都知道……”鐘尋讷讷地解釋,“我想我搞得血淋淋的,他就不會那麽快送我去……那個四哥那兒,他已經答應過不碰你,手指又是他開口要的,總不能反悔……”
“你……”
“阿姐,我不怕去四哥那兒,我只是不放心你一個人。”
眼淚果真決堤,不敢嚎啕出聲,所有情緒在胸口沖撞咆哮,湘竹不得不背過身去,不讓他看到一個哭得猙獰的自己。鐘尋是個執拗得近乎偏激的男孩,湘竹一直都知道,可她此時此刻才明白,這世上再也找不到,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為了她甘願把這種危險特質十倍百倍地放大,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阿尋,你要記住,你的命,不只是你的,也是我的,你受傷會痛,阿姐比你更痛,以後不能,再這樣,聽到沒有……”湘竹背靠在他懷裏,抽泣得說不出完整句子,“以前我說什麽,你都聽,你現在越來越,越來越不聽話了,我很難過,你說過,要一輩子……”
“對不起,以後不會了,不會了……”鐘尋将她翻轉過來,以吻阻斷她奔湧成河的淚花,“阿尋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一輩子聽阿姐的話,一輩子對阿姐好……”
她哭得很兇,可還是能輕而易舉地分辨出那些鹹澀冰涼的水珠,不完全來自自己,原來他一直都還是當年那個愛哭的小男孩啊,她緊緊擁抱着他,用力回吻着他,兩個人交頸依偎,如一枚絲絲連連,不可分開的繭。漸漸地他的唇蔓延到她頸下,環着她腰的右手也慢慢摩挲出情.欲的味道,門外守衛來回踱步,窗下龍五和老大含渾地對話,可什麽噪聲都蓋不住他們的心跳,撲通,撲通,越來越強烈,越來越紊亂,仿佛周圍已不是北卡最荒僻的山林,她和他,正墜入一個酸甜交織的血腥又美麗的幻夢。
“阿尋……”湘竹低喚他的名字,将他熾熱的胸膛費力推開一點點。鐘尋不情願地後退,臉還埋在她頸窩,“阿姐,我手很痛……”
只有這樣,只有彼此幾乎窒息地抱着親着揉捏着,他才能稍稍忽略殘缺手指上快不能承受的痛楚。
“我知道……可是,可是……四個角都有攝像頭……”湘竹的聲音低到幾不可聞。
作者有話要說: 每次寫黑幫情節都很抓狂……
其實是很心疼阿尋的,湘竹與其說是他的女朋友,不如說是救贖他一條殘命的天使力量,是他人生中唯一和全部的光明,為她,他願意付出一切,然而這種性格和對待愛情的态度,必将傷人傷己。
☆、雲遮霧罩
雖然痛,至少在湘竹那點粗淺的急救知識幫助下,鐘尋左手并沒有出現危及生命的大出血,龍五也還沒過來提人。湘竹按着急救規範每小時松開一次紗布防止包紮過緊形成壞死,而就在她第三次包好紗布沒多久,窗下傳來一陣淩亂腳步聲,似乎這夥隐蔽極好的華人幫會突發了什麽變故,湘竹和鐘尋對視一眼,不約而同沖向房門口——不是沖出去,而是反鎖房門,并試圖把一切可以移動的大家具都推過去死死堵住這個房間唯一的出口——無論如何,他們不能讓龍五有機會把自己當人質,因為引發這場混亂的很可能是警察。
很快淩亂腳步傳到了樓上走廊,其中間雜的幾次爆響竟像是槍聲,湘竹和鐘尋不敢再躲在門後,看了半天也只能暫時藏到床下。腳步聲、槍聲、吼叫和哀嚎雜亂無章地響過一陣,四周漸漸安靜下來。兩人仍不敢出去,屏聲靜氣縮在原地不動,一會兒便有人砸門,“有人嗎?警察!開門!”
雖然說的是沒一點廣東口音的道地英語,屋裏這一對還是不敢貿然放人進來,說英文的家夥又砸了幾下門消停了,兩分鐘後換了另一個聲音,“小竹,阿尋,開門。”
“子寧叔!”
被綁架了十二小時的湘竹就這麽灰頭土臉,血跡斑斑地出現在門口,銳目一掃,莫子寧的臉色眼見着就變了,湘竹顧不上解釋,抓住他的手嘶聲吼道,“快,送阿尋去醫院,叫六姨好好保護那根手指!”
接下來的事就沒她說話的份了。龍五看似厲害,不過是華青幫在北卡一個堂口的頭目,老大則是他心腹,兩人多年前受雇于紐約一家華人保全公司,給喬遠恒和家人做過保镖,所以在Revolution老大一看湘竹護照便起了疑心,顧不上阿泰跳腳,直接把湘竹和鐘尋送到北卡西部Marion鎮附近,龍五藏身的地方。他們很輕易便查到和湘竹同行的一對夫婦妻子名叫潘若微,這下再無懷疑,阿泰獵豔居然獵到個肥羊。龍五親自聯系喬遠恒,不想人家連确認下人質是不是真的喬湘竹都懶得,直接一句生死不管打發了事,這下兩個小不點成了雞肋,他只能一方面試探潘若微能不能放點血,一方面試圖從鐘尋身上壓榨點剩餘價值。
警察趕到Marion的時候,那一截斷指也剛好被龍五的手下送到Durham,謝二夫人代表中國駐美使館親自關照,鐘尋還在趕回Durham的路上,杜克大學醫療中心已開始為斷指再植術做準備,雖然湘竹很想陪鐘尋上手術臺,但她要接受警察詢問,不得不在Durham FWY的出口目送他們離開,自己和莫子寧直接返回Downtown的警局。
警局流程繁瑣,報案的莫子寧,收到斷指的潘若微還有被綁架的湘竹,三人接受完詢問又要指認嫌犯,一通折騰下來趕到醫院已是晚上八點。謝二夫人去了醫生辦公室,偌大單人病房就只有芷蘭一個人默默陪護。
鐘尋在麻藥的作用下寂然昏睡,包成大蠶繭的左手被固定在略高于心髒的支架上,紗布很厚,看不到血跡,一層一層都跟他的臉色一樣白。湘竹站在床邊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轉向一旁安靜伫立的芷蘭。
“放心,醫生說手術很順利,手指應該能保住,至于能活動到什麽程度,就看康複訓練的情況了……”芷蘭話音很輕,目光始終投注在病床上,在湘竹記憶中,這差不多是她第一次當着自己的面如此大膽地,毫不掩飾地直視鐘尋,不,不是表白,不是挑釁,到了這一刻,兩個女孩所求的,不過是他健康平安罷了。
“對不起……”
芷蘭回頭,“別這麽說,Samuel H.的青少年課程很多,莫老師說下周再帶我過去一趟,另選個項目就行,倒是鐘尋哥……今年恐怕就耽誤了……”
“所以,我才說對不起……”湘竹笑得很苦澀,有那麽多女孩喜歡鐘尋不亞于自己,鐘尋卻是她一個人的,而她不但沒有好好珍惜,反将他拖累成這個樣子,芷蘭固然沒什麽立場責怪她,她自己還是做不到問心無愧。
“你和鐘尋哥好不容易脫險,應該高興,就別說喪氣話了。”芷蘭凝視她片刻,忽然伸出雙臂擁住她,“像現在這樣,平平安安的,我已經很知足。”
這個比自己還小兩歲的女孩兒,一次進攻都還沒發起就悄然退出了戰鬥。
“芷蘭走了?”
“原來你醒着啊。”湘竹坐到鐘尋床邊笑問,“幹嘛裝睡。”
“就她一個在,我還是睡吧。”鐘尋垂着眼,老實得可愛,“不是不想跟她說話,是一說話她就要哭,我頭都大了……”
“沒良心的,人家那是關心你。”湘竹嗔了他一句,又看看時間,“麻藥快過了吧,會很疼,要是忍不住我去請醫生加一支鎮痛劑。”
“不用,我能忍得住。”
“那你餓不餓?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我吊着葡萄糖呢,醫生說術後六小時才能吃東西。不過……”鐘尋睜開眼,一眨不眨地瞧着湘竹,“嘴裏沒味道,要是有塊泡泡糖就好了,大大泡泡糖,你送我的那種。”
湘竹愣住,那種紅白包裝的糖塊早已淡出孩子們的生活,別說杜克醫療中心,就是十中旁的便利店都不賣了。見湘竹錯愕,鐘尋忍不住笑,“阿姐你不信吧,當年你那盒大大泡泡糖,我還存着呢,那時候舍不得吃——嗯,後來也舍不得吃。已經硬邦邦的像橡皮了,可是都沒壞。”
湘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阿姐,我想回家。”鐘尋伸出右手慢慢摸索,終于摸到她的,掌心一握,十指相扣,“阿姐我有句話想說你別生氣——其實這樣挺好的,可以和你一起回廈門,我們不用分開了。”
細弱的聲音,心虛的表情,每一個字敲打在心上都重逾千斤,湘竹低下頭,眼淚又一顆一顆掉下來,落到淡綠色的被單上,洇成一朵朵墨綠色的水漬。
原來她也不比芷蘭強到哪兒去啊。
莫子寧從醫生辦公室出來,遠遠就看到湘竹獨坐走廊的寂寥側影。
“怎麽不進去?”
“阿尋睡了,六姨呢?”
“和芝蘭她們先回去了,你想再待會兒還是回酒店?我陪你。”
湘竹看着他奔波一天風塵仆仆的面容,話到嘴邊又不知怎麽說下去。莫子寧對她何等熟悉,當即便問,“怎麽了?”
“子寧叔,我……你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
小姑娘柳眉深鎖,煙眸含愁,明明白白寫着滿腹心事,莫子寧沒有多問,拍拍她膝蓋站起身,“走。”
杜克大學醫療中心是分布在Durham FWY以南一平方公裏範圍內的一系列建築,樓宇之間嵌着大大小小的花圃與小樹林。湘竹走到浮滿油亮小葉子的池塘邊,腳下便是一朵含苞欲放的泰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