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單身的原因,象牙塔裏一塵不染的愛情敵不過世俗繁雜,理念不合,友好分手,再找又不願降低要求,漸漸心灰意冷,就這麽耗到現在。子寧叔在,湘竹不好意思問太多,這會兒沒人,她挨到六姨身邊膩歪,“當初談了那麽久,也不算不了解吧,為什麽後來就理念不合了呢。”
“我們的理念一直都是不合的。”潘若微笑道,“從開始戀愛那一天我就很清楚這一點,我們喜歡的,追求的,堅持的,統統都不一樣,只是校園生活單純,有分歧,吵吵架,哄哄就過去了,結了婚,很多事情繞不開。”
“想法不一樣,為什麽要戀愛?”湘竹無法理解,潘若微倒答得坦率,“少女無知呀,容易被表象迷惑。”
“表象?哇,那是有多帥?”湘竹誇張地叫,“我以為潘家出來的人都對外貌免疫了呢,六姨有沒有照片?我看下前六姨夫到底是什麽模樣,像鄭伊健,梁朝偉還是郭富城?……”
潘若微用枕頭打她,“誰也不像!睡覺啦,明天我還要早起。”
帶着對英俊的前六姨夫的想象,湘竹度過了和六姨抵足而眠的一夜,她怎麽都想不到,原以為無緣得見的前六姨夫,居然那麽快就讓她發現了真面目。
大概是獨居慣了,潘若微的警惕性并不高,入睡前看的書随手放在枕邊,早晨洗漱時也沒立刻收起,湘竹整理床鋪,被子一抖便将書掃到地上,書頁間露出根細緞帶,十六歲女孩的好奇心是必須被原諒的,她拾起來一看,竟是一張照片做成的書簽,照片上幾對年輕男女,背景赫然是潘若微就讀過的燕京大學,時間是1991年夏天,潘若微畢業的季節。
最重要的是,和潘若微甜蜜相擁,姿态親昵的那個男生,長着一張酷似莫子寧的臉。
要說酷似,也有點誇張,仔細看區別并不小,那男生下巴略方,眉毛略重,照片不大,看不出他是不是也有一雙琥珀眼眸,至少盛夏陽光般的笑容裏,并沒有莫子寧那份勾人的妖嬈。
但無論有多少差別,這都是一張乍看幾乎讓人驚叫的臉龐,真的很像,像得湘竹沒辦法自欺欺人地覺得,六姨潘若微不是為着這張臉,才抛棄三觀去求一段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姻緣。
難怪潘若微會違背大家閨秀的修養,去問姜離純那麽膚淺蠢笨的問題。豆蔻梢頭二月初,當年的小哥哥其實從未離開,一直頑強地生長在六姑娘青澀而隐秘的記憶裏,而十八九歲的年紀,遇到了一個不過是容顏相似的人,她竟可以飛蛾撲火,奮不顧身。那必是段悲欣交集,百味陳雜的感情,也必是潘若微不曾後悔,不留遺憾的經歷,否則她不會至今還留着那枚照片書簽,不會夾在日日閱讀的書裏,床角枕邊,伴自己入眠。
潘若微推門而入的前一秒鐘,湘竹将書和書簽都放回原處,安全妥帖,潘若微推門而入的下一秒鐘,她改了主意,跑進廚房找正在做早餐的莫子寧,“我要跟你一起送六姨去機場。”
“你不早讀了?”
“早讀嘛就那麽回事兒,六姨多久才來一次廈門。”湘竹耷拉着腦袋可憐兮兮地,“我都幾年沒見過媽咪了,多看看六姨我高興。”
莫子寧伸手到她頭頂,看看指尖的油漬,默默放下,回頭繼續剪油條,“好吧,待會兒我跟你們班主任請假。”
七點半的飛機,最晚七點鐘入閘,莫子寧只替湘竹請了早讀假,可一貫守時重諾的他這回跳票了,喬同學早讀沒去,第一節課也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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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子寧狼狽致電班主任,以侄女不舒服為由請兩節課的假,湘竹坐在副駕上猛吸鼻子猛擦淚,她真不是故意,送六姨去機場,只是想多窺探些當年秘密,莫家兄弟,潘家姐妹,還有什麽暗潮曾在她不知道的往事裏洶湧澎湃過?可她真的想不到,潘若微在值機櫃臺Check In的時候她還跟莫子寧嘻嘻哈哈地商量去北京看六姨,潘若微站在安檢區外面,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摸她腦袋說放假來北京看六姨的時候,她卻一下收不住眼淚,哇地哭了出來。
六姨夫是子寧叔的替身,潘若微是潘若然的替身,那麽一點點相似,都足夠讓她們心防崩陷,失去理智,在這渺茫的關系裏,寄托自己聊勝于無的希望。往事,回憶,秘密,其實有多重要,她那樣焦急地追尋當年,不過是要确認久別重逢的現在。她和子寧叔都失去了潘若然,如今,她不想錯過潘若微,并毫無根據地堅信,子寧叔也不想。
“六姨,你一定要經常來廈門,一定啊!”湘竹抱着六姨哀哀泣訴,潘若微握着外甥女的手,亦是眼眶微紅,鼻音漸重,“會的,我一有時間就來看你,不,沒時間我也擠時間來看你,好不好?……”
抱完湘竹轉身,莫子寧也朝她張開了雙臂,潘若微遲疑一瞬,上前緊緊擁住他,“阿寧哥,照顧好小竹,還有自己。”
莫子寧拍拍她後背,“你也是。”三個字,言簡意赅,溫柔滿溢,這樣的擁抱他只給過三個人,母親,六姨,她自己,湘竹站在他身後,忽然心生懼意,子寧叔難道一生都逃不出潘家的困局。
可不管怎樣,越過他肩頭,她看到了潘若微簌簌而下的淚水,不,和即将到來的離別沒有關系,他們已然重逢,很快還會再見,這淚水不為将來,只為過去,十六年前的遽變,誰能想到彼此還有人潮中相擁的一天。
困局,就困局吧,湘竹又不無慶幸,之前的調皮搗蛋,壞人姻緣,原來着落在這裏,守護了潘若微的機緣。六姨,從現在開始,我站在你這邊,你要加油,子寧叔是個好男人,媽咪錯過的福氣,你要替她争取。
“差不多了啊同學。”莫子寧放下手機,将中控臺上的眼鏡遞給她,“又不是見不到了,暑假她不來我帶你去北京。”
湘竹戴上眼鏡,一開口還是抽抽噎噎地,“誰要你帶,你就知道忙,你不去我自己也能去。”
“能耐了啊,不過她那生意,少不了滿世界飛,你也別太打擾她。”
“知道啦。”
莫子寧嘆了口氣,替她系好安全帶,手放到鑰匙上,遲遲沒有打火,“小竹,有件事你得明白,媽咪是媽咪,六姨是六姨,在你眼裏她長得像若然,可在她眼裏你就是你。”
她可以因為缺失母愛而熱烈地親近六姨牽挂六姨,卻不能要求潘若微視她如己出,給予她對等的親情回報,那不公平,對潘若微來說,她就是失散多年的姐姐的女兒,如此而已,母親這個角色太沉重,豈能輕易擔起。
只是他忘了,湘竹也不過是他背信棄義的兄弟的女兒,他把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一護就是六年。
“我知道,拿六姨當媽咪,是我太貪心,可是,狐貍,”湘竹窩在副駕上,腫眼泡兒對着他,“要是有一天,六姨自己肯做我媽咪,你願不願意?”
作者有話要說: 好安靜,都木有動力寫了……
☆、水下冰山
“我知道,拿六姨當媽咪,是我太貪心,可是,狐貍,”湘竹窩在副駕上,腫眼泡兒對着他,“要是有一天,六姨自己肯做我媽咪,你願不願意?”
“做你媽咪?”莫子寧顯然沒有反應過來。
“是啊,我跟六姨過。”
“那我呢?”莫子寧脫口而出。
湘竹被他的第一反應逗樂了,紅紅的眼睛彎出笑來,“我們不要你了。”
“又胡說八道。”莫子寧不理她,點火挂檔松離合,白色桑塔納駛出停車場,沿着機場路向島外飛馳。湘竹仔細觀察剛被她口頭抛棄的叔叔,淡定,非常淡定,握着方向盤的手力道均勻,松緊合度,正視前方的目光平穩沉實,絕無旁骛。
可是那雙狐貍眼呀,還是眯出了一點點,就一點點,的小細紋兒……
尴尬了,懊惱了,還是沮喪了?一向高貴冷豔只有他抛棄別人份兒的監護人,也不小心洩露了害怕被抛棄的心思?
“子寧叔,放心啦,我,”她刻意強調了接下來的三個字,“和六姨,都不會不要你的。”
多想問你知不知道,少時圍着三小姐石榴裙轉的你,曾是潘家另一個小女孩眼中的唯一,多想問你知不知道,這世上不只是你一個人,将沒有機會出口的暗戀,堅持成青春年華裏最蒼白又最凄豔的懷想。
還是不說吧,那些少女心事,陳年閨怨,六姨未必樂于分享,像豆蔻不願讓羅旋知道,像芷蘭不肯對鐘尋明說,像她,也有許多誰都不能聽的秘密,順水飄去,永無形跡。
“哎,狐貍,我問你。”湘竹不哭了,不噎了,氣場恢複,精神抖擻,“你和謝老師到底怎麽回事?”
莫子寧看她一眼,“什麽怎麽回事?”
“你再裝傻,我讓劉沐虹來審你啊。”
“什麽劉沐虹,沒大沒小的。”
“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你天天往謝家跑,連劉所都問我,你叔叔真的沒在追謝婷?我怎麽回答他?我說沒有也得人家信啊,真怕哪天劉警官帶着兄弟們趁着月黑風高把你給悶了。”
莫子寧這下是真抓緊了方向盤,沉吟好一會兒才問,“劉,沐,虹?!不會吧,他對謝婷——”
湘竹擡高下巴,臉上一副看你怎麽收場的表情。
“如果是這樣……那倒好了……”莫子寧反倒松了口氣似的,“劉沐虹挺好,謝婷交給她我放心。”
喂,你是喬湘竹的監護人好嗎,什麽時候咱們家戶口本又多了個謝婷?湘竹死盯着他,看得莫子寧眼神閃爍,“又怎麽了?”
“子寧叔,我知道你這幾天一直擔心謝老師,也知道比起離純叔,劉所跟你關系更好一點,可岳涵杉都伏法了,你還成天一副不放心的樣子,到底在不放心什麽,我也搞不懂。”湘竹認真地看着他的側臉,“對你來說,岳涵杉和趙謙是不是很像?”
趙謙兩個字出口,她眼見着莫子寧的臉色變了。
“你怎麽會這麽想?趙謙的事都過去幾年了。”莫子寧沒有回頭,目不斜視,語氣淡淡。
“我不知道,子寧叔,趙謙敗訴到入獄到死亡,你不說,我也知道背後一定和你有關系,岳涵杉也是,不然你不會這麽反常。你聽我說!”她見莫子寧欲開口,立刻拔高音量阻他說話,“因為你插手,阿尋才會出意外,你甚至已經預見到這一點,才會反複跟我說,不要以為我做的一定可以拯救他,現在你擔心謝老師,也是一樣的理由,對不對?”
莫子寧緊抿着唇沒有說話,初春柔和的晨光裏,他的側顏無比淩厲。
那種只在提到趙謙、岳涵杉時才會出現的戾氣再度彌漫于湘竹無比熟悉的面容,琥珀精光,寒意逼人。湘竹下意識喊了聲子寧叔,三個字柔柔糯糯,飽含牽憂,竟然就這麽慢慢地,慢慢地溫暖了車廂裏快要降到冰點的空氣。
“小竹,這些事太複雜,我解釋不了,你聽了也沒好處,我不想再提。”
莫子寧将車停到路邊,側過身看定她,寒潮退去,容色寧定,出口卻依舊凜冽得沒有商量餘地,湘竹不免有些瑟縮,仍是硬聲反問,“你到底當我是你什麽人?!”
“我女兒。”莫子寧迎着她目光,一字一句,“我當你是我女兒,你什麽時候見過做父親的需要向女兒解釋自己的一言一行?”
可我們是一家人啊,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啊,難道不該坦誠以待,守望相助?!
“那你告訴我,子寧叔,你做這些,有沒有危險,會不會傷害到你自己?”
“放心,不會。”還是一樣的堅定。
“那……阿尋,謝老師,他們呢……”
“阿尋的事已經過去了,謝婷……我會盡力,對不起小竹,我沒辦法承諾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很多事情我也控制不了,只能盡力,不過要是劉沐虹能多照顧她一點,我想問題不大。”莫子寧握住湘竹的手,“不要胡思亂想了,其實沒什麽,你就安心和阿尋過你們的小日子,嗯?”
“喂……”湘竹哪裏想得到剛才還一副要吃人模樣的子寧叔居然神來一筆,小臉剎那透紅,“不帶這樣的啊,有你這麽跟女兒說話的嗎!”
莫子寧笑着揪她馬尾巴,“你剛才那三堂會審的模樣也不像是跟爹說話啊!”
咦,什麽時候被他轉移話題的,湘竹這才省過來,對她的質問他簡直什麽都沒交待就這麽敷衍過去了,可好容易緩和下來的氣氛,她不想架回火上烤,就算烤,以莫子寧剛才的姿态,那是寧可把她怄死也不會多說一個字,算了算了,就這樣吧,至少他說了自己不會有危險,也算卸了她心頭最大一塊石頭不是麽。
可梗在喉間這一口濁氣啊,真是很難咽下去。
“走啦,去上學啦。”她賭氣似的把馬尾巴撸到脖子另一邊不讓他動,好像這樣也算個小小示威似的,莫子寧失笑,拍拍她肩,坐正了準備啓動。
“對了,”他忽然想起什麽來,“你怎麽知道劉沐虹對謝婷,那啥的?”
“離純叔說的呗。”
莫子寧皺眉,“阿純?他都沒見過劉所幾次啊。”
“對啊,每次見面還老不客氣的。”
叔侄倆你一眼,我一語,說着說着都安靜下來,最後對視一眼,“阿純/離純叔和謝婷/謝老師?!不是吧……”
“你就當不知道好了。”
“你也別老去謝家了。”
湘竹突然笑出了聲,靠在椅背上直不起腰,莫子寧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姑娘你又怎麽了?”
“我覺得好混亂啊,就這麽幾個人,搞出這麽多關系來,劉所和謝老師,離純叔和謝老師,離純叔和六姨,六姨和……”湘竹把溜到舌尖的“你”字生生吞回肚裏,“哎,兩個人互相喜歡真有這麽難?”
“嗯,是很難啊。”莫子寧深沉地感嘆。
這是你的切膚之痛嗎子寧叔,湘竹不敢問,只是忽然想起鐘尋,十五歲的鐘尋不像十五歲的莫子寧,阿尋只有阿姐一個人,阿姐只能和阿尋在一起,他大膽地告白,蠻橫地擁抱,無論她接不接受願不願意喜不喜歡,那些只屬于他的烙印,已然深深刻在她身上,躲得開身體,躲不過記憶,她會永遠記住鐘尋,即便在遙遠的未來,他們可能終究會分開。
不不不,不會分開的,面對你喜歡的女孩,最重要的不是在一起,而是有将來,莫子寧教給他的不止是自己最痛切的經歷,也許還包括了莫子亭的那一份慘重教訓。那個純淨漂亮如一朵水晶的少年是怎樣鄭重其事,情深意長地說,阿尋會一輩子對阿姐好,她可不可以相信他,相信她會比她的母親和六姨幸運。
“咦,到了?”湘竹回神,這才發現車子已停在十中校門口,“昨天打邊爐還剩了好多料,你晚上叫阿尋過來一起吃吧。我去上課啦。”
莫子寧點點頭,“去吧。”
話音剛落,推車門的手又縮了回來,“我眼睛還紅不紅?”
“不紅。”
“真的?”
“真的。”
湘竹跳下車對着後視鏡看,搖頭晃腦半天探進車窗嗔他,“明明就很紅,騙人!”
莫子寧忍笑,“那上來再坐會兒?”
“紅就紅了,誰怕誰啊。”湘竹扮個鬼臉,轉身進校,正趕上課間操,于是甩着書包踩着第八套廣播體操的節奏大步往前走,綠衫黑褲的背影小葉榄一般活潑又窈窕。
她沒有轉身,看不到白色桑塔納裏的男人漸漸收起笑容,看不到那清溪似的目光一點一點凝成火山腳下的岩漿,隽永,深刻,悲憫,如冷卻後千載不變的時光。
小竹,對不起,願你永遠都不知道莫子寧的秘密,願我在你有生之年,只做你平凡又親近的叔叔,被你嗔怪和牽挂,孝順與反抗,雖然,在我漫長的一生中,你可能比任何人都接近真相。
四月,松柏中學中考第一次摸底考試結束,湘竹立刻拖鐘尋出門放松。兩個人計劃得不錯,先逛街,然後吃麥當勞,最後看電影。周末的中山路人頭攢動,廈門這麽個小地方,保不齊就遇到同樣出來放風的同學,鐘尋不敢和湘竹手拉手,只能兩手揣兜當跟班兒。春夏換季,湘竹給自家兩位男士買了襯衣T恤,給自己買了淑女涼鞋,掃街掃得興起,轉頭瞅一眼鐘尋尖尖的下巴颏兒,拉着他就去找飛利浦專櫃。
“我有剃須刀了……”鐘尋一見櫃臺裏琳琅滿目的電動剃須刀就明白了,湘竹這是笑他臉上那幾道口子呢,“手生,再練練就好了,不用換電動的……”
再練,那還得多劃多少道口子?這可是個技術活兒,家裏那個熟練工偶爾還失手呢,當然現在湘竹不想太打擊他,趴在櫃臺上漫不經心地說,“你省省吧,每天三個鬧鐘都鬧不醒,能多睡一分鐘是一分鐘,這個比刀片快多了。”
這話說到鐘尋心坎裏去了,永遠睡不夠的青春期少年很識時務地閉了嘴,湘竹得以慢慢挑選,兩種型號吹毛求疵地比着,就聽旁邊電視機專櫃傳來一聲凄厲的“主子饒命”,有點耳熟,不對,那跪地求饒的丫鬟不就是自己嗎?!
去年拍的,湘竹自己都快忘了名字的某辮子戲竟然上映了,而且整個電視專櫃大大小小幾十塊屏幕放的都是同一個鏡頭,湘竹對着幾十個動作都一樣的自己一時适應不良,差點沒昏厥過去。
幸好龍套沒什麽戲份,畫面一閃又變回男女主角,湘竹看向鐘尋,他也一臉錯愕地瞪着自己,龍套同學腦子一熱沖口而出,“不是我!”
鐘尋驚訝地看着她,“我沒說是你啊,我剛想說那女的怎麽跟你這麽像……”
“……”這才真的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湘竹的反應逃不過鐘尋的眼睛,他張了張嘴還想問話,電視劇已換成廣告,廣告前後的播出內容總要重複一部分,鐘尋索性跑到最大那塊屏幕跟前站定,“我再好好看一遍,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太神奇了。”
那片子拍完是什麽效果,湘竹自己也很好奇,放下電動剃須刀也跟了過去,一會兒廣告結束,片花放完,丫鬟們戰戰兢兢,随着女二一聲“你們這些該死的奴才”齊刷刷撲通跪倒,大丫鬟跪得最近,膝蓋剛着地臉上就挨了熱辣辣的一巴掌,差點被打翻過去,又不敢起身,捂臉匍匐着哭道,“主子饒命!”
湘竹也捂臉,鏡頭前的悲情效果比拍攝現場還慘上三分,自己無敵青春美少女的形象是敗得一幹二淨,旁邊鐘尋則倒吸一口涼氣,“不會真的是你吧?”
湘竹嗚咽,“是啊,這個鏡頭我賺了二十塊,挨了四個耳光啊……”
鐘尋心疼了,“就是你去年去北京拍的?我說你怎麽回來的時候兩只膝蓋都青了,你說摔的,我看是跪的吧!”
湘竹沒來得及點頭,旁邊留心兩人很久的導購小姐已撲了上來,“那丫鬟真的是你?你和那誰誰誰一起拍戲?哎呀他在臺下帥不帥?真人有沒有180?你有沒有跟他說過話?有跟他要簽名嗎?……”
鐘尋拉着湘竹落荒而逃,途中碰倒某品牌易拉寶一架,某櫃臺宣傳冊一疊,營業員高聲叫罵,那誰誰誰的粉絲邊追邊喊,姐弟兩個拎着購物袋一路狂奔,沖進電梯飛快按下關門鍵,湘竹累得小心髒都快蹦出來了,偏偏還止不住笑,趴在鐘尋懷裏肩膀抖個不停。
“好啦別笑啦。”鐘尋抱着她,自己也忍俊不禁,湘竹哪裏聽勸,兀自笑得花枝亂顫,鐘尋被她鬧得沒辦法,按住她胡亂撲騰的爪子低叫,“喬湘竹你再笑我親你啦!”
“沒禮貌!要叫阿姐!”湘竹掙紮了一下,腰間兩條胳膊箍得更緊,勁瘦的胸膛貼上來,熱息拂面,不及躲開,少年溫軟的雙唇已印在她頰邊。
“阿尋……”
“鐘尋!”
前一聲是少女嬌羞的低語,後一句是歐巴桑驚詫的叫喊。
湘竹和鐘尋齊齊擡頭,電梯門開,松柏中學初三年級年級長站在門口,鏡片後的雙眼怒火熊熊。
作者有話要說: 子寧叔是有秘密的,這個秘密在故事接近末尾的時候才會揭開。
☆、茫茫前路
在李年級長數十年的從教生涯中,鐘尋可謂一枚絕大的異數。這個漂亮得有些過分的男孩有養父,但從來只稱老師,有姐姐,但姐弟之間十分暧昧,湘竹常常來找鐘尋,大家也都知道他們沒有血緣關系,為此她提點過鐘尋的班主任謝婷,那個年輕的女教師卻跟她打包票說兩個孩子都很乖,一定不會出問題。
不會出問題?都在電梯裏又親又抱了,還說不會出問題?!
“李老師……”鐘尋恭恭敬敬鞠躬,湘竹也跟着問好,兩人并肩而立,青春秀麗,好一對金童玉女,可惜李年級長眼裏只有剛才傷風敗俗的一幕,想起謝婷還大包大攬地替他們背書,心頭更怒,指着兩人斥道,“星期一叫家長過來!”
說完連電梯也不進了,轉頭大步離去。
好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閑,掌門師太一聲獅子吼,再多好心情也破壞殆盡,麥當勞新出的麥辣雞腿堡淡而無味,被全國人民奉為神片的鐵達尼號不知所雲,湘竹悶悶不樂地回家,某人正在練功房看錄像,見到她還詫異,“這麽早?”
“是啊,看完電影就回來了。”湘竹把買給他的衣服往他身上一丢,一屁股坐在地墊上,“碰到阿尋的年級長了,讓你明天去學校見她……”
莫子寧撥落一身的包裝袋,“你倆被抓現行了?”
“是啊……”湘竹正想往後倒,眼見他要笑不笑的表情,氣不打一處來,“你還幸災樂禍?你是家長哎!”到時候挨訓的不止是鐘尋,小孩早戀家長負主要責任好嗎……
莫子寧收起玩笑正經問她,“我叮囑過你們的事情還記不記得?”
湘竹微赧,仍用力點了下頭,廢話,“交往可以,出格的事不能做,尤其小竹,你是女孩子,必須保護自己。阿尋,你是男孩子,要有擔當,要像個男子漢。”言猶在耳,一刻也不敢忘。
“光記得不夠,要遵守。”
湘竹沖天花板翻了個白眼,将臉埋進膝蓋,“子寧叔——有我媽咪的教訓,我不會亂來的。”
“知道就好。”某人拍拍她的肩,“明天下午我去松柏,晚上就跟阿尋吃飯了,你自己吃吧。”
“你……你別罵他啊,他一直很規矩,今天下午我們也只是在電梯裏打鬧,沒做什麽別的……”
“我知道。”莫子寧給她個安慰的笑,“又不是鴻門宴,你就當……我們要聊點男人之間的話題好了。”
湘竹木木地點頭,某人見她情緒還是不高,頗惡劣地補了一句,“你要不要過來旁聽?”
湘竹順手撿起一包T恤砸過去,“狐貍你真是很讨厭。”
莫子寧接住T恤,站起來往外走,一步一嘆,“女大不中留啊……”
雖然沒有旁聽那一場“男人之間的話題”,湘竹還是迫不及待想知道爺兒倆到底談了什麽。第二天又是星期二,下午放學,她忍着合唱團老師“你再請假以後就不用來了”的怒斥離開十中,到松柏去找鐘尋。臨近中考,畢業班即便是周二下午也要上滿三節課,湘竹沒見到鐘尋,倒先碰上了謝婷。
經過兩個多月的休整,謝婷一度蒼白枯槁的形容已漸漸恢複正常,與湘竹相攜的手心也不那麽冰涼了,謝教授夫婦生前與女兒的合影擺在書桌一角,不知是哪年春節,一家三口都穿着豔麗,站在挂滿氣球與彩旗的植物園大門口,喜氣洋洋,笑意盈盈,能日日對着這樣的照片工作,能心平氣和地追憶昔日幸福,謝老師,大概是真的走出來了吧。
書桌另一角則多了個奇形怪狀的小物件,湘竹好奇,拿起來一看,是個子彈殼粘成的四腳動物,“劉所送的?”
“你怎麽知道?”謝婷驚訝。
“除了他還有誰能搞來這麽多子彈殼?”湘竹笑道,“這是什麽?獅子,老虎還是豬?”
“都不是,他號稱是羊。”
湘竹扶額,“天,哪有這麽醜的羊?”
“我也這麽說,他說醜點好,辟邪,我說那不如做個龍更辟邪。”
“呵,龍哪有羊效果好。”湘竹見謝婷聽了她的話沒什麽反應便笑道,“謝老師,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劉所屬羊……”
謝婷吃驚,“真的?我不知道,他只說什麽這玩意陽氣重,給我消災保平安。”
“陽氣重?消災保平安?謝老師,人家堂堂一個派出所所長,老共.産.黨員,為你連原則都不講了啊……”
謝婷輕笑,卻沒出言反駁,注視醜羊的目光既暖且柔,湘竹心中登時報警,不好,離純叔你危險了。
放下醜羊,回到正題,謝婷大致描述了一遍李年級長和莫子寧的談話,做老師的痛心疾首,嚴厲教訓,做家長的虛心受教,感激不已,這都是題中應有之義,唯莫子寧最後那句話讓湘竹玩味:鐘尋這孩子話少主意正,凡事不能強壓,對他的将來我有打算,不會讓他走歪,請老師放心。
昨晚一頓飯,他和阿尋就在談“打算”麽?
“其實也沒什麽,莫老師問我想不想做職業舞者。”雙杠沙地旁的芒果樹下,鐘尋背靠樹幹,從湘竹頭上摘下一片細細的落葉,“我說當然想啊,他就跟我講了職業舞者要面對的各種困難,讓我回去再好好考慮。”
“就這樣?”
鐘尋看着她沒說話,清粼粼的眼睛亮過晚霞。
“阿尋?”湘竹低叫。
“莫老師說——打算明年帶我去Durham參加ADF,如果順利的話,他建議我去争取Samuel H的現代舞國際課程名額……”
Samuel H. Scripps Studios這個名字,湘竹并不陌生,這個全美著名的舞蹈工作室每年ADF期間都會擇優錄取二十歲以下的年輕舞者進入為期一年的現代舞綜合指導計劃,這一項目不僅提供世界頂尖的現代舞表演與編導課程,還全面講授現代舞發展歷史,戲劇藝術、美學思想等等極為豐富的理論知識,更重要的是計劃參與者能同世界各地的舞蹈新秀進行深入交流,對起步較晚的中國現代舞者而言無疑是非常寶貴的機會。
“這是好事啊,你幹嘛不說。”湘竹笑了,想來送鐘尋去Durham也不是莫子寧一時之念,也許他早在心裏盤算已久,碰上李年級長這事,便順勢拿出來和鐘尋商量。
“好是好,可那樣要休學一年……”
“一年算什麽,”湘竹失笑,“你班上和我同年的不是大把?”
鐘尋搖頭,“我不怕留級,只是不想你一個人呆在這裏。”
“我怎麽是一個人,你才是一個人,人生地不熟的,我還不放心呢……”湘竹說着說着,聲音低了下去,鐘尋看她的眼神充滿了迷茫,而過去,他對她,向來是晴天朗日,毫不猶疑的。
“阿姐,老實說,我真不想走。”鐘尋扔掉手中的芒果葉,走到雙杠前一躍而上,雙腳懸垂晃動,洩露着他搖擺不定的心事,“可是不走……莫老師會失望。”
夕陽晚景下,少年微仰的側臉絕倫美麗,湘竹怔怔看了一會兒,忽然心中一動,“子寧叔還跟你說什麽了?”
“沒有,就只這件事。”
“你騙人。我問他去。”
“真的,不騙你!”鐘尋跳下雙杠攔住她,“他沒說,可我能看出來……莫老師以後,是要把雲池交給你的。”
湘竹驚擡頭,子寧叔與她長談,不過是年初的事,這小半年來她并不常出入雲池,莫子寧對夏樂獨立成為學校的種種部署安排,她多半都在家裏聽說,而又要練舞又要備考,忙得腳不沾地的鐘尋,竟能看出莫家叔侄倆心照不宣的秘密?
“莫老師的掌上明珠,我總不能兩手空空跟他讨。”鐘尋深吸口氣,兩手在身側慢慢握緊成拳,“不管怎麽樣,現代舞我是一定會跳下去的,阿姐你,我也一定不會放手的。”
怎麽,她經營,他主演,十五年後雲池要開成夫妻店嗎?
夫妻店?……天啊,她在想什麽?
湘竹只覺得臉刷地熱了,想必也紅了,不敢看他,扭過頭虛張聲勢地訓斥,“還有一年多,想那麽遠幹什麽!”——也不知道是誰想那麽遠——“趕快回去啦,作業都來不及做。”
十五歲的男孩子哪裏知道阿姐心裏的小九九,還以為是剛才自己一番豪言壯語令人動容,難免得寸進尺起來。
“阿姐。”
“嗯。”
“擡頭。”
“嗯?”
猝不及防地,他在她剛剛揚起的右頰狠狠親了一記。
“鐘尋!”這裏是學校啊喂,天都還沒黑啊喂!湘竹倉皇四顧,确定附近并沒人經過,才惡狠狠地回頭找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