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竊玉偷香的家夥算賬,可我們滑不留手的小鐘尋早已鑽到雙杠另一頭,趴在鐵管上無辜地沖她笑了。
真是越來越壞了這小子,隔着雙杠打不着他,湘竹擡腳往他腿上踹,白沙翻動,細粒飛揚,有一些跑進了鞋子,硌硌的,癢癢的,就像少男少女們大同小異的青春裏,那些枝枝岔岔,跌跌撞撞的小事故。
1998年的中考就在一場連下兩天的大雨裏匆匆結束了。七月,莫子寧和潘若微在廣州碰頭,一起參加首屆廣州國際演出交易會,交易會包括國際大劇院經理峰會、國際制作人峰會、演交會觀摩演出、優秀經紀人頒獎儀式等衆多節目,除了歷年累積的演出視頻,韶音還專門拍攝了供巡展使用的介紹影片,潘若微更是利用自己在文化部的關系,将剛剛制作完成的《現代舞在中國》直接帶上交易會,成為雲池極好的宣傳名片。
因為是暑期,鐘尋又結束了中考,湘竹便拖上他一起下了嶺南,潘若微見到兩個小家夥并不吃驚,姜離純的出現就确确實實是個意外了。潘若微泰然自若地和他握手寒暄,完了趁前臺Check In的時候悄悄問莫子寧,“他怎麽來了?”
莫子寧也壓低了音量,“他說心情不好,出來散心。”
心情不好?湘竹嗤之以鼻,看離純叔一件大花襯衣,一條七分褲,一雙老頭鞋,風流倜傥,白牙森森地沖漂亮前臺笑,實在看不出他哪顆細胞有心情不好的症狀。倒是原本兩男兩女正好兩個标間的安排,因為姜公子的加入而不得不申請加床,鐘尋年紀最小,加出來的那張床自然是他睡,湘竹為此很是不忿,從前臺到房間一路上刺了他好幾句。姜離純不羞也不惱,依舊談笑風生,戲谑如常,直到晚飯時才顯出不對勁來。因為第二天就是開幕式,莫子寧和潘若微直接在二樓中餐廳邊吃邊談,湘竹拉着鐘尋外出,立志吃遍流花路,唯有姜離純兩邊不靠,說是約了朋友,可就連莫子寧這樣十幾年的鐵哥們,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在廣州有了據點。
從肥塘燒臘到福田蒸品,從皇後西餅到風行豬扒,湘竹和鐘尋吃得快走不動道才依依不舍地回酒店,莫子寧和潘若微還在自己房間讨論得如火如荼,湘竹便到鐘尋房間翻地圖找第二天的行動目标,剛記了一兩間食肆,房門就砰砰作響,開門一看,滿嘴酒氣的姜離純扶着門框直往地上出溜,旁邊氣喘籲籲站着的,不是範峥是誰?!
“好彩你系呢度啊……”範峥把姜離純推給湘竹和鐘尋,自己跌跌撞撞跑進屋,一屁股坐在床上,“今日攰爆啊……”
原來姜離純失蹤一晚上,是跟這位姐姐吃酒去了,湘竹顧不上招呼她,先去安頓姜離純,剛把人擡上床姜離純又開始發飙,“範峥我告訴你,叫謝婷去香港的事,不許再提,聽到沒有……”
“神經病。”範峥改回普通話頂他,“人家都不要你了,去哪裏關你什麽事!”
“當然關我的事!”姜離純對着天花板狂揮手臂,“謝婷是我妹!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你妹……”範峥冷笑,“沒見過妹妹有了男朋友,哥哥喝成這樣的!”
湘竹看不下去了,扯扯範峥的衣袖,範峥将她拉到一邊,“你別理他,喝死算了。”
鐘尋湊過來小聲問,“謝老師有男朋友了?”
湘竹和範峥一齊推開他,“女生講話男生不要插嘴!”
作者有話要說: 過渡章節,情節比較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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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開始子寧叔和六姨的劇情了。
感覺越寫越狗血了……有九十年代劇情的趕腳……
☆、狹路相逢
不是今天遇到範峥,湘竹都不知道這半年來謝姑奶奶一直沒放棄勸說謝婷遷居香港,範峥去大陸時還特地轉到廈門替母親做說客,姜離純為此還跟她當面起了争執,而正是在一句句面紅耳赤的激辯中,範峥比所有人都更早地發現,桃花不斷處處留情的姜公子,內心最在乎最放不下又掩藏得最好的那個角落,只屬于謝婷,他口口聲聲說是自己妹妹的謝婷。
“走了?”
“走了。”湘竹坐在姜離純床邊,“她為了見你特地上廣州來?”
“謝婷放暑假,範峥接她去香港玩,我說我要下廣州,先見一面再說。”姜離純酒醒了大半,人還是躺着,眼神已漸漸清明。
“唉離純叔,說你什麽才好,認識三年,你裝什麽事情都沒有,還一個接一個換女朋友,現在人家可能要走,你又死乞白賴留人家下來,留下來也不是你的,何苦呢……”
姜離純沒說話,靜靜看着天花板,平時能言善辯的大律師,現時就是個失魂落魄的可憐人。鐘尋不忍,又沒湘竹那口才巧言安慰,只擰了把熱毛巾遞過去,姜離純不接,湘竹拿過來按到他頭上,用力擦過那一臉酒意潮紅,嘴裏是恨鐵不成鋼的埋怨,“振作點啊姜律師,謝老師這麽多年一直單身你說為什麽,學校裏多少人給她做媒她一場相親都沒去過,她身邊最親近的朋友是誰,她不說可是心裏等的是誰,我不信你一點都不知道,她只是累了,剛好在她最脆弱的時候劉沐虹出現了,他是什麽人,警官哎,高大威猛穿制服,收集了幾百個子彈殼笨手笨腳粘一只羊送過來,女孩子都把持不住的,可那算什麽呢,那不是愛,離純叔,快回去,你還有機會。”
“你一個小孩子,知道什麽是愛。”姜離純被她逗得一腔失意凄清中硬是擠出抹笑來,笑過以後又是更深切的黯然神傷,“不用多說了,總之是我不好,我膽小,我自私,我想當然了,以為她總會在那裏的……”
“她還在那裏啊離純叔……”
“不在了,小竹,沒有人會永遠等着另一個人的。”姜離純慢慢坐起身,臉埋在毛巾裏捂了好一會兒,“沒關系,這樣也挺好,劉沐虹比我強,不會耽誤她。”
無論甩人與被甩都已練成了熟練工的姜公子,第一次在人前毫不掩飾自己的苦澀,困頓與挫敗,可誰也幫不了他,在愛情這件事上,唯一能拯救我們的,只有自己。
第二天開始,莫子寧和潘若微便一頭紮進了中國大酒店對面的廣交會流花館,湘竹和鐘尋像兩匹脫缰野馬,流竄于珠江兩岸,花城上下。白雲山公園的降香黃檀,聖心大教堂的哥特尖塔,沙面老租界裏無數穿婚紗擺造型的新人,還有經歷半個世紀社會主義建設洗禮卻依然濃得化不開的西關風情,鐘尋是去過北京,可那時全團行色匆匆,根本沒時間仔細游賞,此番有湘竹相伴,連西關小姐招搖過市盛氣淩人的廣東話,聽起來都別有一番韻味。
“陳添記艇仔粥,潮寶魚蛋粉,南信雙皮奶,還有開記的湯圓……”湘竹扳着指頭數,“還這麽多沒吃呢,我就已經飽了……”
鐘尋一邊往嘴裏塞湘竹吃剩的綠茶蛋撻一邊笑,“你每樣都咬一口就給我,還敢說飽?你飽了我豈不是早就撐爆了。”
“你男生哎,多吃點又沒事,我……唉……”湘竹惆悵地摸臉,“這兩天我至少胖三斤……”
“阿姐那麽瘦,再胖十斤也沒關系。”鐘尋吃完蛋撻,舔舔手指,認真地說道,“演交會下午閉幕,我們叫莫老師潘阿姨明天一起過蓮香樓吃早茶怎麽樣?”
知道她還沒吃夠,拉上兩個大人陪她吃?“你好叻啊!”湘竹大力拍他肩膀,“飲咗早茶去壹心雞打包返屋,子寧叔就好中意食雞,雖然睇落體型唔算好大,但系吃落都比較實肉,而且有雞味,唔會癡牙,雞皮爽滑……”
鐘尋已經在旁邊笑得直不起腰來。
“你十歲就去廈門,怎麽白話還這麽麻利?”
“你不知道我跟子寧叔吵架都用白話,用普通話不敢講的,用白話敢啊!”湘竹一本正經地,“死撲街,打靶仔,你給我五個膽子也不敢罵他去死啊!”
鐘尋翻翻白眼,“你平常叫我衰仔也不是什麽好詞了?”
“你剛知道啊憨仔……”
兩個人普通話夾白話夾閩南語,南腔北調地聊着,一串串笑聲追着輕盈腳步,消失在上下九步行街的喧嚣人流中。
湘竹到底沒能吃上蓮香樓的早茶,當天晚上潘若微接到公司來電說有急事,搭夜班飛機急吼吼地回了北京,姜離純不肯早起,莫子寧見只剩下三個人,也懶得做電燈泡,索性讓兩個小朋友自由行動。湘竹對狐貍錯過了壹心雞的白斬雞一直耿耿于懷,早晨起來又打電話去游說,不想鐘尋說他都已經下去大堂吃早餐了,湘竹便一邊紮馬尾巴一邊往一樓跑,剛到餐廳就看到靠門那張桌子坐着莫子寧——和一個藍衫黑髻,背影亭亭的女子。
“子寧叔?”湘竹遲疑地走過去。
“小竹,不是和阿尋出去喝早茶嗎,怎麽過來了?”莫子寧明顯有些意外,但還是坐着沒起身,他對面的女子聞聲回眸,湘竹方見她眼紋細密,發根微白,可光看背影,她實在不像個五旬之人。
“這是……”中年美婦望着湘竹問莫子寧,慈和目光中不無審視和品評。莫子寧輕咳一聲,“我侄女小竹,這次一起過來玩。小竹,這是瑞薇的董事長楊女士。”
瑞薇?潘若微任總經理的那家文化傳播公司,瑞薇傳媒?那這楊女士——湘竹對潘家的記憶雖已模糊,最基本的幾條人際關系還沒忘記,外公潘老先生的第三房太太恰恰姓楊……
“您是六姨的……”她在收到莫子寧嚴厲眼色時舌尖打結,生生剎住,然而六姨兩個字畢竟收不回去了,楊荻維持得極好的風度在這半句話裏微微動搖,當然見慣場面的她瞬間便恢複了正常,可湘竹還是懊惱得完全沒有勇氣去看此刻莫子寧的模樣。
無論三太太如何與子寧叔接的頭,子寧叔既然說她是他侄女而不說是若然的女兒,說楊荻是瑞薇的董事長而不說是若微的母親,用腳趾頭想都知道他在刻意隐瞞她身份,一片苦心卻被神經大條的她一語道破,喬湘竹啊喬湘竹,你是有多笨?!
蓮香樓的早茶壹心雞的肉全都遠去了,沒精打采地回房間,潘若微走後偌大雙床房就剩她一人住,湘竹很沒形象地往床上一撲,扯過枕頭壓在腦袋上,恨不得把自己悶死才好。
六姨啊六姨,我可能要壞事兒了……
“一個人在房間也不知道關門?”有人坐到她床沿,試圖抽走被她雙臂壓住的枕頭。
湘竹嗚嗚兩聲,往床裏拱了拱,就是不肯松手。
“好了,就算楊荻知道也沒什麽大不了,她們和潘家早都不來往了。”莫子寧放棄了繳械的努力,只是輕拍了下小姑娘不停扭動的肩膀,“你婆婆和她的恩怨那是上兩代人的事了,若微和你媽咪關系不還挺好麽,你就更不要緊了……”
湘竹氣苦,又不能對他明言,子寧叔啊子寧叔,你可知道三太太有個與你容貌酷似的前女婿,你可知道她見到你的那一刻,恍然大悟女兒這些年情路坎坷的原因時,對你這個罪魁禍首将抱有什麽樣的心情,而這個該死的男人居然還是潘若然情人的弟弟,潘家私生女的親叔叔,天啊,你什麽都不知道,你以為一切可以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事實上……
湘竹不敢想。作為一個十六歲少女,她察言觀色的本領遠勝同齡人,楊荻的目光是友好還是客套,是關心還是警惕,她根本都不需要抽絲剝繭,因為對方根本不曾刻意掩飾內心的不歡喜,這一切,子寧叔啊,你又有多少了解?
果然,回到廈門不久,潘若微的電話就到了,時間選得很巧妙,星期六上午八點半,莫子寧多半出了門而湘竹還在家睡大覺。
“六姨?”湘竹知道她那天到了首都機場就直接轉機去倫敦處理一樁演出意外,卻想不到她會在淩晨一點半的時候打來越洋長途,當即從床上坐了起來,“子寧叔不在,你打他手機了嗎?”
“我找你。”潘若微聲音略有急促,但仍不失鎮靜,“你們在廣州見過我媽媽了?”
“……嗯。”湘竹老老實實回答,“我沒跟她講幾句話,也不确定她知不知道我的身份……”
“阿寧哥沒跟你說嗎?”
湘竹一愣,“說什麽?”
電話那頭可疑地沉默了一會兒,“倫敦這邊根本就不是什麽大事,我是被我媽媽騙出國的,我人還在飛機上,瑞薇和雲池的合作就被她的心腹接手了,演交會時談的幾個case現在都捏在她手裏……”
湘竹倒吸一口涼氣,“子寧叔什麽都沒跟我說……”
莫子寧對她的有意培養潘若微也略知一二,叔侄倆同住一個屋檐下,對雲池這麽大的變故,湘竹竟一無所知,不消說是莫子寧刻意隐瞞了,個中原因也不難猜,潘若微放柔了語氣,“小竹,你別怪他,他只是怕你自責……”
湘竹的确自責,她的存在觸犯了豪門中最見不得人的忌諱,喬家不容她,潘家同樣避她如蛇蠍,大太太為此默許喬家将潘若然流放國外,三太太也不肯讓自己的女兒同她有任何來往,六年時光能淡漠親情,卻模糊不了和血緣盤根錯節糾纏在一起的利益鏈,她握着話筒,半晌做不得聲,長途電話裏只有她一陣陣不規律的呼吸。
潘若微顯然聽出了外甥女內心的翻滾波濤,一咬牙又說,“小竹,阿寧哥是怕你自責才不告訴你,可他自己都不知道,我媽媽這些安排和你沒關系,真正的原因,是我……”
“六姨……”湘竹不忍再聽,索性替她說破,“六姨,你夾在書裏的照片,我看過了。”
這一次,長長沉默的人換成了潘若微。
“六姨……對不起……我……”
“不要說對不起,小竹,本來我今天打電話來,本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又是一陣沉默,潘若微攢足了勇氣才再度開口,而這一開口,便語出驚人,“小竹,你幫我把前因後果告訴阿寧哥,讓他安心和我媽媽合作,生意該怎麽做就怎麽做,只要我不主動招惹他,我媽媽不會把他怎麽樣的,不要因為我耽誤雲池發展……”
“你自己和子寧叔說啊六姨!”
潘若微在電話那頭笑了笑,沒接話,自顧自說下去,“你告訴阿寧哥,楊董事長不會拿瑞薇的聲譽開玩笑,可是以防萬一,他最好還是現在就開始留心其他的傳媒代理,別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
“六姨!”潘若微的話讓湘竹坐立不安,仿佛這一挂電話,她就要永遠失去六姨似的,這世上屬于她的親人已經不多,若一直不曾相認也就罷了,在身邊的,她怎麽舍得放手?“六姨,你不要這樣,我不會給你傳話的,你去跟子寧叔說,他會知道怎麽做。”
“小竹!你還不明白嗎,你說和我說,有什麽區別!”潘若微忽然嚴厲,厲聲中隐隐滲着凄酸,“我和阿寧哥本來就沒有緣分,這樣……也好,免得大家難堪……小竹,如果是半年前,我不會這麽輕易放棄,可是現在我已經很清楚了,三姐在他心裏的位置沒有人能取代,既然這樣,小竹,你就別逼我了,就當是為我好……”
不知為何,姜離純大醉後那一句警言忽然回響耳邊,“六姨,沒有人會永遠等着另一個人的。”
“可是你子寧叔,他不是一般人。”
湘竹苦笑,是,離開香港那一刻,他就放棄了吧,不,從他替哥哥給潘三小姐打電話那一刻,他的心就死了,可就憑着一份不曾說出口便告夭折的暗戀,莫子寧的心,整整十七年都沒有活過來。
根本就不是一般人。
“小竹,你不是我,你沒見過當年的情景,阿寧哥躺在病床上,白牆,白床單,白被子,三姐穿一條大紅連衣裙,發箍也是大紅色的,阿寧哥醒了,她撲到他身上嚎啕大哭,後來三姐很後悔,說當時自己一定難看死了,可我覺得三姐那一刻真是美極了,小竹,你能想象嗎,時隔這麽多年,我忘了自己當時穿什麽衣服,站在什麽地方,說過什麽話,這些我統統忘了,可三姐的一颦一笑,一件衣服一個發箍,我都記得,連我都記得!那他呢,他記得什麽,他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又是什麽模樣,小竹,你沒辦法想象的,我知道沒有人會永遠等着另一個人,阿寧哥不是等,他只是忘不掉。”
湘竹靠在床上,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
作者有話要說: 嗚嗚,好冷清,都去過節了嗎。
寫到這裏,忽然很想知道,這世上究竟有沒有為了十五歲時的單戀就守身如玉十七年的男人,有嗎,有嗎,有嗎……
當然,子寧叔對潘若然的念念不忘,不完全是愛,還有其他的因素,只是這一刻的小竹并不能理解。否則如何解釋他後來對小竹的感情。
我真不想寫得很狗血很瓊瑤,但……掩面遁……
☆、意興闌珊
在提踵練習的整個十分鐘裏,湘竹的心和腳跟一樣一直吊着,莫子寧進來說時間到,她放下了腳跟,心卻還在半空,接過毛巾擦汗,擦着擦着又發起呆來,莫子寧不得不仔細看她的眼睛,“和阿尋吵架了?”
“……”湘竹沒好氣地用毛巾捂臉,“他比你乖多了。”
莫子寧向後一步,“我又哪裏得罪你了?”
湘竹心一橫,“六姨的事你打算裝傻到什麽時候?”
縱使莫子寧年紀是她兩倍閱歷是她百倍,這一刻也裝不下去,琥珀眼眸裏千般情緒一湧而上,迫得他不得不轉頭避開她目光,“你知道什麽。”
“我是不知道什麽,可但凡我知道的都肯跟你講,你呢,六姨已經多久沒和你聯系了?”事實上,從周末那一通電話之後,湘竹想,也許潘若微再也不會和她聯系了。
“若微在英國,當然不方便聯系,等她回來自然會找你。”莫子寧回頭看着她,“小竹,你放心,六姨永遠是你六姨。”
廢話,湘竹再笨也想明白了,楊荻處心積慮提防的人,歸根到底是莫子亭的弟弟而不是莫子亭的女兒,她喬湘竹充其量是潘若微的外甥女,莫子寧卻是潘若微人生道路上最令楊荻不安的變數,潘若微和湘竹親近,楊荻可以借之嘲笑甚至羞辱潘大太太,潘若微和莫子寧成了一對,楊荻的臉往哪裏放。
“子寧叔,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六姨為了你……”
“別說了!”莫子寧一聲低喝,側身就要往外走,湘竹一把拉住他,情急之下也不知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了,“你就打算抱着我媽咪和你那點兒可憐的回憶自閉一輩子嗎?!”
她明明拉的是衣袖,可指尖似乎分明地觸到了僵硬和冰冷,湘竹倏地放開手,一句“對不起”在嘴邊打了幾轉也沒能出口。
莫子寧背朝着她,向來板直的肩膀微微起伏,想來亦是一段無聲的長長嘆息,“小竹,這對若微不公平。”
“你一聲不吭對六姨就公平了?!”湘竹再度爆發,曾幾何時她慶幸于他對母親一往情深對自己視如己出,可現在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竟恨不得能把他心裏那個虛無缥缈的影子抹個一幹二淨,“子寧叔,你有沒有見過六姨的前夫?你見了就知道,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念念不忘,你用了十六年都忘不掉,六姨何嘗不是!你喜歡的潘若然,現在是喬遠恒的太太,喬致松的媽媽,和你心裏那個女孩子有十萬八千裏的距離,今天的潘若微,比潘若然更像當年的潘若然!”
莫子寧在她的怒斥中轉身,四目相對,正趕上她一不做二不休的最後一句,“我不信你心裏不明白!”
她不信,她當然不信,潘若然這些年過得如何,莫子寧不曾打聽,得知喬遠恒另立妾室,庶子入門,也不見他有多憤激心痛,他的心,似乎真的定格在潘若然十八歲那一刻,記憶裏埋藏的,是當年喊他去跳舞的阿姐,而不是塞給他十萬塊,求他帶走女兒的貴婦。
“小竹……你實在不像……若然的女兒。”莫子寧苦笑着按了按自己鼻梁,“你說得對,你媽咪已經不是當年的若然,可你子寧叔也不是當年的阿寧哥了……聽我說,”他揚手制止了開口欲言的湘竹,“現在不是我和若微兩個人的事,還有雲池和瑞薇,你以為你六姨沒經過深思熟慮麽,不管将來如何,現在總要把和合同順利執行完再說其他,雲池進軍海外的第一步,不能被我和若微的私人恩怨影響了,你放心,對若微,我一定會有個交代。”
話說到這裏,湘竹也無法再催迫下去,感情的事說到底不能強求,可莫子寧這一番中規中矩的回答多少讓她心涼,“子寧叔,是不是為了雲池,你什麽都能放棄。”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事實上,那只是個留給自己的問題,答案可能很殘酷,她不想聽。
他卻伸手将她拉到懷裏,“不是,你比雲池重要。”
八個字,字字鑽心,疼得她眼眶又一陣陣泛酸。
“子寧叔,等合同的事完了,你把六姨找回來,好不好,就算是為了我……”湘竹抱着他,淚濕的臉深深埋進他胸口。
“……好,我們把六姨找回來。”
莫子寧答應了,湘竹卻不覺歡喜,這麽多年她各種合理不合理的要求,細究起來,其實他最後都滿足了,這一次也不例外——相過親的,對他有意思的,她不喜歡,他就真的敬而遠之,現在她要潘若微了,他就為她去把人找回來,可那是他的生活,她有什麽資格指手畫腳。
喬湘竹,你真的很自私,你無非不願和一個陌生人分享他的寵愛,而你的六姨潘若微,也許是這世上唯一不會帶走莫子寧,相反,還會和他一起來寵愛你的女人。
開學文理分科,湘竹很自然的地選了理科方便将來就讀管理類專業,豆蔻則追着她親愛的羅老師選了文科,一對閨蜜死黨就此分開,當然分開也只是一道牆的距離,倒是高一新生鐘尋同學,不僅要應付平時的文化課,還要為明年出國強化英語,莫子寧讓他安心鑽研舞技,不再參加對外演出,算下來呆在學校裏的時間反比過去要多。
這一呆就呆出了姐弟倆都沒料到的盛況。鐘尋本就生得極為漂亮,一雙眼睛星辰大海般深邃剔透,一米七五的身材不算突出,但因為練舞而遠比同齡人挺拔勻稱,舉手投足間的端凝氣質也很好地中和了五官中過于柔美的部分,再加上個經濟上向來慷慨的養父,和超級熱衷于打扮他的阿姐,昔日細瘦伶仃性別難辨的小朋友,如今赫然是個引人注目的翩翩佳公子了。
這樣一個英俊少年入校,怎不讓松柏中學高中部女生芳心暗動,秋波頻頻。不幾日情書、禮物乃至飲茶吃冰看電影的邀約紛至沓來,虧得鐘尋沉默寡言,一概不理,才不致令高二高三的師兄們因妒生恨,出手報複。
相比之下,作為鐘尋唯一默認的“女朋友”,厚劉海、粗眼鏡、永遠一身寬松衣物的湘竹就實在有些平庸了,每次到松柏找他,都收獲一大堆“就她啊”“很一般嘛”“真不知道阿尋怎麽看上她”的窺視和私語,湘竹也不以為意,大方任看,直到有一天在松柏大操場上看鐘尋打球時,意外碰上個故人——
鐘尋一上場,花癡少女們就奮力往前擠,湘竹心态超然,反被擋在後面,無奈一條掃來掃去的馬尾巴嗆得她幾次差點打噴嚏,她這才注意到身前那女孩戴着一枚全廈門都沒處買的Gi水晶發夾——羅姿?
初中三年,兩人一直相安無事,羅姿接受了她的饋贈後也一直沒當着她的面佩戴,不想中考後她留在十中,羅姿遷居島內進了松柏,倒是大大方方把這價值三千多塊的發夾亮了出來,不愧國際大牌,這麽多年下來黑水晶依舊晶光閃爍,炫人眼目,湘竹正猶豫要不要跟老同學打個招呼,就聽四周女生驚呼退開,頭頂一陣勁風,全仗她平日訓練有功,疾飛而來的籃球擦過她驟然矮下的頭頂落在身後看臺上。
鐘尋分開嬌斥不已的莺莺燕燕直沖到湘竹身邊,“沒事吧?”
湘竹忙擺擺手,“沒事,沒碰到我。”
可被球擦過的頭頂還是有點痕跡,鐘尋面色一沉,揮退場邊少女,“都退後點!”又低頭替湘竹順了順淩亂的頭發,“去那邊站,幹嘛跟她們擠。”
“這裏清楚啊……”湘竹被他帶着往外走,一路小聲抗辯,“你注意下好吧,都看着呢。”
鐘尋不以為然地眨眼,雙手抱胸,巋然不動。
湘竹傻眼,這孩子不是這會兒要愛的抱抱吧,伸手照他肩膀來一拳,“別鬧,人家球都撿完了,就等你一個了!”
鐘尋不情願地摸摸鼻子,哼了一聲返身進場,又指着抱球的罪魁禍首大聲說,“幸好沒碰到,不然你死定了!”
籃球小子們一片哄笑,湘竹扶額,場外少女們集體投來灼熱的目光。
一會兒羅姿走過來,神色莫測地打量她,“她們說的那個四眼妹……不會剛好就是你吧……”
湘竹哭笑不得,“四眼妹?”
場內剛好有人三分投籃,少女們一陣歡呼,羅姿也應聲望去,正看到鐘尋和隊友們一個個單掌對拍,完了朝湘竹這邊豎起雙手大拇指,湘竹身邊就剩羅姿一個,不用想也知道這小眼神兒是給誰的。羅姿臉色幾度變化,最終丢下一句湘竹萬萬沒想到的話。
“學跳舞的都挺能勾引人啊。”
湘竹心念電轉,追上去攔住她,“你說誰?”
羅姿抿着嘴好一會兒才憤然回答,“沒說你!”
這答案就更讓湘竹心驚了,“你到底在說誰?有本事指名道姓啊!”
“你去你們團問問不就知道了!”羅姿将她向外一推,大步離開,剩湘竹一個呆在原地,咀嚼着羅姿話中的恨怒交加——她百分之百相信,那般深切的激憤與痛苦,實在不是一個小小鐘尋能引起的,雲池,一定有人,侵犯了她的家庭。
羅家男女主人地位懸殊,女兒都知道卻敢怒不敢言,那越軌的只能是羅主任了。
問鐘尋,鐘尋懵然,問芷蘭,芷蘭更是一頭霧水,問姜離純,姜公子支支吾吾,只說小姑娘問這個幹什麽別多管閑事。
湘竹怒了,“人都罵到雲池頭上來了,你還包庇她!”
姜離純亦提高了聲量,“我的大小姐,連羅太太都沒出面,你着的什麽急?!”
“人人都跟你一樣想,姓羅的那種人才會肆無忌憚!”
姜離純用力按着她肩膀,“姑奶奶你冷靜點,我告訴你了,你能怎麽樣?讓阿寧開除她?什麽理由?舉報羅主任?證據呢?你把事情捅出來,羅太太會感謝你?羅姿都未必謝你啊,她掌握的比你多得多,人家為什麽不說?”
湘竹啞然,好一會兒才顫聲問,“子寧叔也知道,對不對?”
姜離純沒說話。
那天晚上湘竹就沒做飯。
莫子寧下班回來見竈冷鍋清,湘竹明明在家卻沒開燈,便過去敲她房門問怎麽了。湘竹正在鬧脾氣,蒙着毛巾被喊了句不舒服,門外就沒了聲音。湘竹又有點惱,心說我都不舒服了你還不進來看一眼,進來了我也有主場優勢問你話,誰知這狐貍溜得倒快。過了一會兒門又響,莫子寧端了只大碗進來,湘竹一看頓時汗顏,原來這家夥剛才熬紅糖姜水去了。
說烏龍,也不完全是烏龍,湘竹今天的的确确接待大姨媽,只是經過莫子寧幾年的中醫針灸和調理,早已不怎麽痛了。她唯唯諾諾接過糖水,硬着頭皮一口一口喝,堆到嘴邊的話也沒了說的勇氣。
“很久沒這樣了,是不是最近太累?”修長手指搭上她脈搏,“恢複練習減點量吧,你就是性子太急。”
湘竹縮着腦袋,“知道。”又怕他紮針,忍燙喝光糖水,空碗一塞,“我好多了,你去做飯啦,我餓了。”
莫子寧見她額頭無汗,中氣十足,沒說什麽就出去了,湘竹在床上翻來覆去烙了不知道多少張大餅,實在躺不住,偷偷下床溜出卧室,透過半掩的廚房門,正看到某人揮着炒勺充大廚,菜炒得差不多了需要焖一會兒,他便蓋上鍋蓋,一手環胸,一手拎着炒勺支着下巴發起呆來。
火苗歡快地舔着鍋底,鍋蓋邊緣的凝水吱吱作響,湘竹慢慢走過去,他沒回頭,再靠近一點,原來他一直閉着眼睛。若在平時,那雙狐貍耳朵早該聽到動靜,此刻的莫子寧卻似睡着了,定定地站在那兒,因為垂首支頤,鐵板一塊的肩背難得有些彎曲,看上去,竟有些疲倦的意味。
“那個,”湘竹吞吞口水,咽下喉頭不适,“火候過了……”
莫子寧驚醒,略有些忙亂地掀蓋劃拉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