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色,暗香一點勝三春。
如今的她,也就剩下一張面皮了吧。
妝成轉身,鐘尋已走到化妝間通往舞臺的走廊,向她伸出手來,“阿姐,過來。不,不要拐杖。”
“不行,沒拐杖會摔……”
“不會的,我問過醫生,已經三個月了,你可以自己走的。”鐘尋的兩只手都伸了出來,“阿姐,你信不信我。”
阿姐,你信不信我。
湘竹長睫撲閃,咬着唇沖他勉力一笑,扔掉了拐杖,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半個房間的距離,從拐杖的支撐,變成獨立的行走,再變成鐘尋磐石般的承托,左踝還有些不甚真實的僵硬,手上已是他驟然收緊的掌握。
就這麽牢牢攥着她的手,扣着她的腰,鐘尋帶她走上了剛才還只屬于他和謝芷蘭的舞臺,十五歲的少年與她并肩而立,迎着三千個空曠坐席朗聲高喊,“阿尋和阿姐是永遠的舞伴!”
帷幕數重,燈柱交織,湘竹在剎那間淚湧如泉。
她曾經坐擁千嬌萬寵,卻在一夕間徹底失去,莫子寧護她教她,終有自己的事業家庭,就連豆蔻也藏着只屬于她和羅旋兩個人的秘密,放眼身側,掏心掏肺全情全意對她的,唯鐘尋而已。
“阿尋,你不要這樣。”她以手掩面,泣不成聲,“阿姐受沒受傷都跳不過芷蘭,你在臺上跳,我在下面看,就已經很好了,你和誰跳我都無所謂的……”
“阿姐,這是你真心話麽……”鐘尋掰開她的手,緊緊追着她淚水漣漣的眼睛,目光似水流轉,又似火燒灼,逼得她竟不能違心點頭,“阿姐不說真心話,阿姐明明在乎,為什麽要裝作無所謂?……”
“我,我沒有……”湘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失了拐杖的雙腳綿軟無力,想退開,又被他禁锢着不得動彈,“阿尋,你,你放開我……”
“你不說實話我不放。”
“……你連阿姐的話也不聽……”
“就這一次,阿姐,你說不說實話。”鐘尋忽然微笑,伸手抹去她頰邊混着眼影的黑色淚跡,那微笑溫馴一如往常,眸底最深處,卻有着湘竹從未見過的強勢無聲無息地萌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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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她從虎狼窩裏抱出來的小兔子,心血和着米湯一點一點療傷調養,一不留神長大了,原來是頭斑紋凜凜的山豹,沖着她張牙舞爪,只為逼出她一句實話。
“阿姐,你到底說不說……”他的雙臂慢慢收緊,湘竹心慌意亂,胸腔裏針紮般的嫉妒早變成砰砰如擂的戰鼓,“說,說什麽……”兩個人問答相逼,數度來回,她反倒忘記了最初到底在糾纏什麽。
她忘了,他當然沒忘,可鐘尋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忽地釋然一笑,“不用了,我都知道了。”
湘竹大窘,不是他在向她告白嗎,怎麽她還沒表态他就自說自話總結陳詞了?幾個月前還臉紅眼紅就差沒跺腳地說我不是她弟弟,如今,都俨然當她是小妹妹了?
她這才發現,鐘尋的目光已不是仰視,不是平視,而是微微的俯視,他竟比她還高了。這個認知讓她加倍驚慌,撐着一口氣不想讓自己示弱,可那口氣偏生後繼無力,在那張精致面容慢慢靠近的時候,她終究還是膽怯地偏過了臉。
他的唇失了準頭,落在她淚跡未幹的嘴角,和着唇膏的蜜色輪廓,和着少女驚慌失措的閃躲,和着少年埋藏多年的心事,一起卷進口中,吞下腹去,妥帖地存放在,彼此十五歲的記憶裏。
阿尋,你好大的膽子。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回來更素手華年了,希望大家繼續捧場……
☆、以退為進
“以後不許這樣。”
“不許哪樣?”
“你明知故問。”
“我真不知道啊。”
“你越來越不聽話了!”湘竹伸手就去揪他耳朵,鐘尋一邊躲一邊笑,“我聽話,我什麽時候不聽阿姐的話了……”
“好,那我說,以後我們該怎麽相處還怎麽相處,你不能……不能動手動腳的……”
“有人在的話我一定乖乖的。”
“沒人你也得乖!”
“沒人阿姐得讓我抱一抱。”
“你……”這孩子臉皮怎麽那麽厚啊,以前沒覺得啊,湘竹還想說話,人又被鐘尋撈到懷裏,“又不是沒抱過,跳舞的時候比這抱得還緊呢……”
“那……許抱不許親……”
“不公平!以前阿姐還親我呢……”
“我又沒對着嘴親!”湘竹怒道,鐘尋卻閃着潋滟黑眸無辜辯解,“我剛才也沒有對着嘴啊……”
差一點就對上了好嗎,若不是我躲得快……湘竹又羞又惱,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推了他一下,“不管,反正不許。”
“為什麽。”那如玉似的面容又靠上來。
“這還問為什麽?……”湘竹微微側臉躲開那過于切近的呼吸,“你還小,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
黑眸中的潋滟倏忽退去,少年噙笑的嘴角漸漸凝起。
你不可以嫌我小,生得晚不是我的錯。
後山下的大排檔,油煙連天的夏夜,說這句話時他還不敢直視她,如今卻以滾燙的目光令她不得不低頭。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也還小。咱們都小,都小。”本來就是啊,她還不滿十六周歲,鐘尋甚至比她還小幾個月,老師們不會肯的吧,子寧叔……不會肯的吧,“阿尋,你看,我們現在這樣就很好,你不聽話,讓大人們發現了,說不定我們反而不能在一起了……”
在一起。
她是在鐘尋嘴角重新堆起笑意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居然說了那三個字,剎那間紅生雙頰,洶洶氣勢登時散去,“喂,你又想到哪裏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鐘尋越笑越開,到最後簡直樂不可支,一把摟過她按在自己懷裏,“阿姐,我不亂來,可是你要答應我……”
“什麽?”
“從今往後,阿姐只能和阿尋在一起。”
湘竹皺眉看着他,鐘尋仿佛感應到她心中疑慮似的眨了眨眼睛,“我不管阿姐剛才說的在一起是什麽意思,反正我說的在一起就是那個意思。”
“你……”湘竹作勢欲打,卻在瞄到觀衆席外一個制服人影時生生止住。對方也看到了舞臺邊沿坐着的少年男女,揮手沖他們叫,“雲池訂的時間早就到了,要關門啦,你們還不走啊?”
“馬上就走!”鐘尋一挺身跳下舞臺,站在湘竹下方伸開雙臂,“阿姐,我們回家。”
“你可得接住啊!”
“你就下來吧!”
湘竹縱身一跳,正被他穩穩接住,輕輕放下,圈着她的雙臂還在腰間,腦袋又擱上她纖瘦肩膀,呼吸拂面,語聲入耳,“阿姐,阿尋會一輩子對你好的,我保證。”
管理員已走到後臺,燈光漸滅,巨幕合攏,舞臺上黑沉一片,舞臺下惟餘一對交頸相擁的小小人影。
湘竹從聖誕想到元旦,想了許多天,也沒想明白經年乖順如小兔子的鐘尋,怎麽就變成了差點吞她下肚的野豹子。
而更讓她耿耿于懷的是,歷來對鐘尋頤指氣使說一不二的自己,怎麽就在鐘尋的一笑一鬧,一親一抱裏變成了只會胡亂瞎撲騰的小鴿子。
當然鐘尋還是一如既往親親熱熱地喊她阿姐,任她呼喝來去,可湘竹還是敏銳地察覺這個十五歲少年對她的百依百順不再是出于敬畏,而是日益濃烈的憐惜愛寵。
他們兩人獨處的時間并不多,廈門又實在太小,到處都是熟人,湘竹說不許亂來,鐘尋除了偶爾撒嬌似的求抱抱,還真沒有更過分的舉動,要說擁抱,兩人學舞的時候不知練習過多少種姿勢,那雙熟悉臂膀伸過來的時候湘竹簡直都不知道怎麽拒絕,可她還是隐隐覺得這個環着自己的懷抱,有了些不一樣的力道。
她不知道如何去回應。
她沒有拒絕,從香港到廈門,來來去去那樣多人,家人,親人,朋友乃至一面之緣的裙下之臣,唯有鐘尋敢一次又一次虔誠鄭重地許她永遠;她又不敢接受,似乎總有個聲音在心底一遍遍地冷然提醒,他如此對你,你可受得起,你可能用同樣的純粹去回報他的真心,像他對你一樣對他,以他為一切,當他是唯一。
湘竹就是懷着這樣紛繁複雜的心思坐上雲池尾牙晚宴的。
閩地風俗,商家每年臘月十六要置辦席面犒勞員工,牛年将盡,莫子寧包下悅華酒店中餐廳宴請雲池全體成員,他身兼團長、藝術總監和首席男舞者三職,當仁不讓居于主位,客位坐着廈門市委宣傳部、市政府文化部門的領導,再往下是大管家姜離純、分管韶音夏樂的副團長、首席女舞者阿采;編演、財務、行政、公關等等部門領導都只能排到鄰桌,十六歲的湘竹卻赫然上了主桌,就坐在莫子寧身邊。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湘竹一面随莫子寧應酬,一面不時分神望向大廳一角。因為畢業班要補課,鐘尋晚一些才能赴宴,就算來了他也不可能上主桌,夏樂高級班的年輕學員自成一桌,謝芷蘭旁邊那個空位,顯然是留給他的。
鷺島一年,時光在這個小姑娘身上施展了一如當年在湘竹身上施展過的魔法,将她從稚氣未脫的小女孩飛快地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沒有湘竹的驚人豔光,也無需被莫子寧迫着留劉海戴眼鏡,她只消纖纖靜靜地往那兒一站,便是一朵濯清漣而出的水仙,自有一種寧定人心的美。
然而一旦音樂響起燈光漸亮,她又像破繭而出的鳳蝶,身形如流星劃過,殘影似羽翅生光,假以時日,鳳蝶必将涅槃,變成真正沖上雲霄的鳳凰。
有人過來敬酒,湘竹不得不拉回散亂思緒,跟着一席人站起來,巧笑倩兮,盡職盡責。
不一會兒又要随莫子寧去各桌敬酒,湘竹不得不滿上高腳杯,斂眉低目,亦步亦趨。
走到夏樂高級班那一桌時謝芷蘭一把拉住了她,扭頭對着莫子寧笑,“莫老師,大家都很久沒跟小竹見面了,您既然把小竹帶過來,就別帶走啦,讓她在我們這一桌待會兒吧!”
再過去也沒有什麽重量級人物了,莫子寧欣然應允,謝芷蘭拉開椅子就讓她在自己身旁的空位坐下。
“這不是留給阿尋的嗎……”
“放心吧自然有他的地方坐。”謝芷蘭先替湘竹倒飲料,又叫服務生過來收拾自己面前的餐具,湘竹正奇怪更換餐具怎麽連筷子湯匙都拿走,就聽芷蘭揮手低叫,“鐘尋哥!在這裏!”
說着一路跑到入口,領着鐘尋分花拂柳而來。
鐘尋老實不客氣地坐了芷蘭原先的座位,服務生送上新的餐具,他先往湘竹盤裏看,見她碗碟幹幹淨淨,咦了一聲,擦擦手便開始幫她剔蟹剝蝦,湘竹擡頭四望,已不見剛才還站在桌旁的謝芷蘭。
“這丫頭還挺仔細,我說我要晚點來,她就說幫我占個座位,我沒說別的,她都知道要占個你旁邊的位子。”鐘尋笑道,剝出一只肥厚蟹鉗肉放進她盤裏。
“這丫頭?我都不敢叫她妹妹,你倒挺能給自己長臉。”湘竹半真半假地嗔他一句,謝婷和姜離純、莫子寧平輩論交,芷蘭從來都不稱湘竹為姐,那一聲鐘尋哥反倒叫得幹脆利落。
“可不是我要欺負她,她自己說以前和皓月搭檔的時候都叫皓月哥,順着也就叫我一聲哥了,怎麽我給你做小弟不夠,還一輩子都是小弟命啊?”鐘尋嘴上笑着,桌底下輕輕捏了捏她的手,湘竹飛他一個斜眼,筷子卻夾起那塊蟹肉整個兒塞進嘴裏。
鐘尋笑意更深,一面和同桌其他人閑談,一面更仔細地擺弄起魚蝦螃蟹來,悠然閑适的意态令他本就俊俏的面容倍添幾分風流,湘竹下意識又去尋找謝芷蘭的身影,正看到她坐在另一群夏樂學員中,隔了兩三張桌子沖這邊眨眼微笑。
不知是對她,還是對鐘尋。
湘竹終于可以斷定那管美寶蓮口紅的來歷。
鐘尋那點兒可憐的化妝品知識幾乎都來自孤兒院老師,買個雅霜百雀羚還可以,兩年前才進中國,半年前才在廈門設專櫃的美寶蓮根本就不在他的認知範圍內,湘竹私下問過阿采和夏樂其他幾個私交好的女孩,并無人幫他做過參謀,如今再看芷蘭不着痕跡的“助人為樂”,美寶蓮口紅背後的軍師除了她還會有誰。
藝術劇院第一次彩排,正是湘竹又妒又羨看芷蘭最不順眼的時候,難怪湘竹問他怎麽知道買這個,他支支吾吾就是不說。
芷蘭啊芷蘭,不會那天鐘尋整個一反常态的表現,靠的都是你的提點吧。
不,不止這些,鐘尋數月間漸漸顯現的自信強勢,又有多少是拜你所賜。我是他的姐姐,在我這裏他總是被保護被領導的那一個,只在目露崇拜的你面前,他才是個真正的大哥哥。
湘竹來回望着隔了幾張桌子的兩人,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回到杏花源已是深夜,尾牙場面大貴賓多,莫子寧平日再不飲酒,今晚也着實喝了不少,一到家湘竹便去泡解酒湯。湘竹知道莫子寧喜歡清靜,自不再用拐杖起便辭了張姨,因她工作精細,又年關将至,莫子寧封了個不小的紅包,張姨兩邊讨好,暗自教了湘竹一招“照顧男人的本事”,便是這解酒湯了,以香橙皮、陳橘皮、檀香、葛花、綠豆花、人參和白豆蔻仁鹽炒磨粉,需要時加水沖泡即可,湯色鮮亮,滋味卻實在不能恭維,莫子寧小呷一口便大皺其眉,“你确定這不是在報複我?”
“你最近又沒得罪我,報複你什麽?”湘竹嘻笑。
“我看你一晚上眼神都不太對,正反省呢。”莫子寧一反往日冷肅,言語中多了幾分調侃,湘竹見他心情不錯便熟門熟路挨到他身邊坐下,“怪道我在芷蘭那桌吃什麽都不安心,敢情你在一邊嗖嗖嗖拿眼刀飛我啊。”
“不安心?我看倒是很省心呢,連螃蟹都有人剝好了送到盤裏,要不是看你在那一桌吃得歡,我早把你拎回主桌了。”
“你就不該讓我上主桌,那麽多大人物,我是誰啊,誰來我都得站起來陪酒,累都累死了。”湘竹伸了個懶腰往後倒,莫子寧喝完解酒湯,傾身将空碗往茶幾上放,一退一進,正落了個寬寬的後背給她。
“小竹,下半年你就要分文理科了,有沒有想過将來做什麽?”莫子寧背朝着她發問,問題和剛才的對話風馬牛不相及,湘竹不禁一愣,“将來?跳舞啊,我不一直想進韶音嗎——當然現在看好像有點難……”
說着便伏到他肩上撒嬌,“不管啦,反正你答應過的事不可以反悔就是了。”
莫子寧拍拍她自頸後環到胸前的手,“放心,我說到做到,而且你年輕,恢複快,也許不用三年,兩年就夠了。”
“那,子寧叔到底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呀。”她才不信他引出了話題卻沒有別的深意。果然莫子寧雙手自握,放在膝頭,就這麽沉吟了許久,一開口便語出驚人,“我想把夏樂獨立出去,和韶音各自獨立管理。”
“為什麽?”
“韶音是一個成熟的演出團體,現在的夏樂基本上是韶音的附屬,進韶音就是對夏樂學員成績的最高肯定,這不合理,也很浪費。”莫子寧說起正事,又恢複了素日沉肅,“夏樂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影響廣泛的現代舞教學和傳播機構,我希望從夏樂出去的舞者,不僅可以在韶音演出,也夠資格在世界上任何一個最優秀的舞團做首席。”
清俊的外表,溫文的氣質,琥珀色眼眸卻透出了難得一見的鋒銳野心。
“這個……和我有什麽關系?”湘竹緊張地問。
“我想知道,小竹你有沒有興趣接班雲池。”
“我?雲池?……”湘竹被震得差點從他肩上滾下來,“我才十六啊子寧叔……”
“又不是現在,你急什麽。”莫子寧瞟她一眼,“五年,五年內我把夏樂做成國內一線的現代舞學校,五年後你願意在夏樂還是韶音随你,再過十年,韶音夏樂就可以都交給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想加快點節奏,鐘尋和芷蘭相處的內容就虛寫了,本文和知為誰生、萬籁清音不同,基本上是完全湘竹視角。
争取後天出院!求評論,求收藏!
☆、深夜長談
臘月寒夜,三十二歲的莫子寧,和十六歲的喬湘竹,談起了十五年後的計劃。
會不會太早了點……
“為什麽是我,我是說,我根本還什麽都不懂……”
“雲池掌門,不過也就兩個條件,一個懂現代舞,會現代舞,第二有能力,有魄力,還有,”莫子寧轉向她,嘴角微揚,“一定的機心。”
“你想說我愛耍小聰明就直說好了……”湘竹嘟囔。
“小聰明用對了地方就是大智慧。”莫子寧向後仰靠在沙發上,雙手疊在腦後,幾分悠閑,幾分慵懶,“第一個條件,你當不了一流舞蹈家,可也足夠了,第二個,我資質一般,你将來一定比我強。”
“你就不怕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我自認眼光還行,而且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更重要的是,現代舞一行,吃的全是青春飯,過了十八歲還不能脫穎而出,以後也不會有成就,我希望我的接班人能和雲池的舞者一起成長。創辦雲池的時候我也才二十二,一代總該比一代強。”
一席話說得湘竹半天回不過神,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長睫下半開半阖的眼睛,“子寧叔,我,我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雲池那麽多人才,會跳舞有潛力還年輕的,也不止我一個……”
莫子寧顯然感受到了她的注視,依舊懶洋洋地沒有睜眼,只是伸手在湘竹臂上拍了一拍,“傻丫頭,大家都夠格,我為什麽不把機會先留給自己人。”
湘竹撲哧一樂,趴到他肩上咬耳朵,“你就不怕大夥兒說莫團長偏心?”
“那要看你能不能讓大夥兒服氣了。”
莫子寧說得輕描淡寫,湘竹卻垂首凝思起來,好一會兒才擡頭,摘了鏡片的眼睛亮如晨星,“子寧叔,你帶我上尾牙,就是第一步了?”
“別想太多,你好久沒去雲池,大家都想你了,把你擺主桌上,人人都看得到。”
“哎,當我是馬戲團的猴子啊!”湘竹嬌嗔一句,心裏對莫子寧的用意卻通透得很,因為腳傷湘竹将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能練舞,而作為接班人她和雲池的聯系又不能斷,可以想見,今後莫子寧會帶她出席更多場合,可有一點她還不太明白,“為什麽尾牙宴之前你不告訴我,你說了我興許可以配合得更好。”
說不定她後半場就不會一味留在鐘尋那一桌大快朵頤了。
“老實說,今天之前,我還沒打算這麽早就跟你攤牌,很多細節我自己都沒想好。”莫子寧緩緩睜開眼睛,目光從漫無焦距逐漸聚集在湘竹臉上,“你知不知道自己今天一直在看芷蘭?”
“你什麽都知道,還說什麽‘反省’……”湘竹有些不好意思,音量反倒大了,仿佛這樣就能掩飾窘迫似的,這般外強中幹若在平時早惹莫子寧笑了,此刻他難得沒有落井下石,只是輕輕敲了下她腦門,“從彩排那天回來你就不對勁,你們這些小丫頭啊……”
“嗯?……”湘竹一下坐直了身子,一級警備地盯着莫子寧,“你,你什麽意思?”
“我沒什麽意思,我還想問你什麽意思呢。”莫子寧笑道,“阿尋待你的情分,雲池還有誰不知道,子寧叔也是打這個時候過來的,阿尋是個好孩子,你們安安生生的,我不會粗暴幹涉。”
湘竹給他說得腦袋都快埋到胸口去了,這狐貍,也太直接了吧……哪有這樣的家長啊……
可是莫子寧忽然語聲一冷,“芷蘭對阿尋的想法,我心裏也有數,夏樂就那麽幾個跳得好的苗子,我不希望你一時糊塗,把心思用錯了地方,不管芷蘭和誰跳舞,不管鐘尋身邊有多少小姑娘虎視眈眈,小竹,你要知道,你的本事不在一個舞劇角色,也不在一個小男朋友上,你有更長的路要走,更多的事要做,別讓我失望。”
湘竹悚然一驚,心中似一道閃電劃過。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只是不說。
直到她對芷蘭的心結明顯得寫了一頭一臉了,他才出其不意,釜底抽薪,他壓根不嘗試解開她的心結,只是拿一塊分量更重的砝碼,直接砸碎它。
“我,我明白的,子寧叔,你放心,我不會鑽牛角尖,我想得開。”
“真想得開?”
“真想得開。”
“傻丫頭,別說大話,我說了這麽多,最重要的一句話都還沒問。”莫子寧揉了揉她腦袋,看到她神色從迷茫,到了然,再到新的迷茫,方才露出幾分笑意,“想到了?”
這是個立時想到,她卻需要很多很多時間慢慢去想清楚的問題,所以他問的是“想到了?”而不是“想明白了?”
接手雲池,她自己到底願不願意。
湘竹向來不是個柔順性子,她若不願意,莫子寧怎麽強迫都沒用,就怕她自己都不确定這是不是她喬湘竹真心想要的路,人生充滿變數,她也只是個心性未定,沖動率性的十六歲女孩兒。
“不用你現在想明白,我們還有很多時間,慢慢來。”莫子寧站起身,端起茶幾上的空碗笑道,“你有空先研究研究這方子,看怎麽能讓它不那麽難喝吧,過年應酬多,我不想再受這罪啦……”
這場臨時決定的後尾牙談話,幾乎令湘竹徹夜難眠,莫子寧一手創辦雲池,理論上他有說一不二的權威,可實際上雲池走到今天早已是一架龐大複雜的機器,十幾年後的掌舵人豈是此時随手一指就能決定,就算莫子寧有這個權力,十六歲的她也沒那份底氣。
更重要的是就算雲池所有下屬都服從團長決定,莫子寧難道會孤家寡人一輩子,十年奮鬥,雲池早已是一筆名利雙收的巨大財富,他肯給,他的妻子兒女也未必能那麽慷慨。
這樣一個關系重大的計劃,在她還有兩年才讀完高中的時候就和盤托出,僅僅是為了消除她和芷蘭之間的緊張關系,子寧叔這一步,走得也太匆忙。
狐貍啊,你到底在想什麽。
無論是湘竹還是莫子寧,都沒有太多時間消化這場尾牙之夜的長談,匆匆過完虎年春節,韶音一行人就打包上京,以pany B》為重點劇目,幾部中型原創舞劇為輔,在首都劇場開始了雲池的北京新年演出季。
十年積澱,內蘊勃發,另一方面,首都民衆對西方現代舞的接受度也較過去有了極大改觀,pany B》的首演盛況空前,更難得舞蹈界內和大衆傳媒對韶音的評價都甚高,劇場方還和莫子寧商量加場事宜,整個演出季眼看就要取得圓滿成功。
而謝家的噩耗,就是在這樣一個振奮人心的氛圍裏突然降臨的。
1998年2月14日,情人節當晚,謝婷的父母,謝教授夫婦,在中山路附近的家中雙雙遇害。夫婦倆各自身中十數刀倒在血泊中,謝婷當晚外出而得幸免,警方迅速鎖定了犯罪嫌疑人——謝教授的一名在讀研究生,二十六歲的岳涵杉。
這是一起從動機到過程都再清楚不過的殺人案件。岳涵杉有一篇即将發表的論文被謝教授發現抄襲,學風清正的謝教授要岳涵杉立刻撤回論文,這意味着已經延期一年畢業的岳涵杉還得再延一次,師徒二人為此發生了極大的分歧,最終失去理智的岳涵杉沖到謝家廚房,用菜刀砍死了謝教授夫婦。
這又是一起令警方極為頭痛的殺人案件。殺人兇手在下樓時和被害人的女兒還打了個照面,可見案發到報案只經歷了短短幾分鐘時間,就是這不可思議的幾分鐘裏,岳涵杉人間蒸發般失去了蹤跡,任思明區刑偵大隊一中隊專案組如何搜捕,這個看似躁狂沖動,實則深不可測的兇手都沒再露出任何蛛絲馬跡。
廈門市公安局立刻向全省發出了通緝令,刑偵大隊聯合謝家所在轄區派出所組織了警力對唯一證人謝婷進行24小時保護,而湘竹跟着姜離純匆忙趕回廈門探望謝婷時,在謝家大門外碰到的警察不是別人,正是打過兩度交道的“劉所”劉沐虹。
原來劉沐虹早已從杏林區調到思明區任中華派出所所長,中華派出所轄區覆蓋市中心最繁華商業區,各種事故頻發,去年夏天他因一起惡性交通事故到思明區交警大隊調取證據,正好戳穿了湘竹的招搖撞騙,兩人不打不相識,這回在謝家門外相遇,不免相對唏噓。
“這是我離純叔,你看我沒完全騙你吧,離純叔也是看着我長大的。”湘竹介紹兩人認識,姜離純飛快打量了一下面前這個子不高但氣質硬朗從容的三級警督,“這案子這麽重,劉所親自守啊?”
“平時是所裏兩個兄弟守,我沒事兒就來看看。謝婷情緒很低落,你們既然來了就好好勸勸她,緝拿兇手的事交給我們,她就別想太多了,好好保重身體要緊,兇手歸案以後還有好多事等着她,她可不能倒下去。”
湘竹印象中的劉沐虹臉常帶笑,笑意卻從來到不了眼底,麥色肌膚上總浮着一層保護膜似的讓人琢磨不透他的真實表情,可這一次,謝家染血的門外,她似乎從這個老練警官夾着煙圈的寥寥數語裏,聽出了一些本不該屬于他的情緒。
不待她多想,姜離純已經推門而入,湘竹趕緊跟進去,屋裏倒不止謝婷一個人,團團圍着她的除了範峥,還有兩對頗具氣質的夫婦。
“其實我們早就想讓你們過來香港,你爸爸媽媽說住慣了舍不得,小婷,既然他們都不在了,你在廈門也沒有什麽親人,不如就跟我們回香港。你願意繼續讀書也行,想來公司上班也行,想自己開店做生意也行,這傷心之地不留也罷……”
能說這一番話的,想必是謝三姑娘範太太了。
“大伯大伯母出事,我們都不敢告訴阿公,一家人好不容易才聚在一起……可這種事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早晚有一天要告訴他,表姐,你一定要跟我們回香港,有你在,阿公還能堅持住,你要是不在場,阿公知道了會有什麽反應我們都不敢想。”
這是範峥在溫言相勸。
“你不用擔心芷蘭,我們準備送她去姥姥家。你爸媽沒了,我們常駐非洲,你姑姑在香港,你一個女孩子在這裏有個頭痛腦熱的連個照顧你的人都沒有,我看你還是跟姑姑過比較好……”
這只能是謝老二,謝芷蘭的父親了。
“姑姑,二叔,你們不用勸了,我不會走。”沉默多時的謝婷終于開口,大約哭得太多,嗓音已是十分嘶啞,“我要在這裏陪他們,哪裏都不去。”
謝三姑娘還想再說,謝婷已看到姜離純和湘竹,比起難得見面的姑母和二叔,她和姜離純叔侄倆的關系還更親密些,一見兩人過來,腫脹未退的眼圈瞬間又紅了。姜離純一言未發,徑自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伸手将她抱在懷裏。
謝婷一聲悲鳴,埋首于他胸口,再度放聲大哭。
兩對夫婦各自垂淚,範峥亦忍不住挽着湘竹低聲啜泣,一時間悲聲四起,滿室哀戚,若不是一個低沉男聲出言打破,這凄慘場面還不知要持續到什麽時候。
“幾位家屬,時間不早了,先回去吧,配合下我們工作。”
便裝的劉沐虹開了門站在玄關,午後陽光投進密閉暗淡的客廳,映出一個刀削斧鑿的輪廓。謝氏兄妹在社交場合都有不俗地位,而今卻只能乖乖聽警察吩咐,臨去前謝二公子同姜離純問了幾句芷蘭的情況,得知雲池的演出還有幾天才會結束,不免有些顧慮,“我和芷蘭媽媽大後天就得回開羅,看來是沒辦法在廈門跟她再見一面了。”
“謝先生不用急,芷蘭是B角,沒有加場,不用等雲池大部隊,我和莫團長說一聲,讓她提前回來吧。”
“那就太感謝了。”謝二公子戚容一收,露出外交官訓練有素的笑容,“這一年芷蘭在雲池受益良多,莫團長姜老師也都非常照顧她,要是沒有我大哥這件事,我們也是很樂意讓她繼續在雲池學習的,只是現在……”
“芷蘭是個好苗子,如能繼續留在雲池,前途無可限量,不過,雲池自然會尊重你們的意見。”姜離純十分客氣地回應,不料湘竹忽然在旁有些莽撞地插嘴,“謝伯伯,也請你們尊重芷蘭自己的意見。”
湘竹輩分低年齡小,進門後一直沒怎麽說話,此時開口,引得謝二謝三兩對夫妻都望向她。湘竹深深看了一眼冰雕般立于一角的謝婷,目光重回幾個長輩身上,“還有,謝老師自己的意見。”
作者有話要說: 子寧叔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