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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0)

理,都是莫團長教的麽?”章皓月冷笑,“莫團長千算萬算,算不到一件事,就算我把芷蘭讓給鐘尋,他也不會把你讓給我!”

湘竹一驚——之前的事不管,我來了,阿姐就不能和別人跳,言猶在耳,字字清晰。他的奮起直追,他的一日千裏,他在短短數月間爆發的驚人實力,每一滴汗水淚水,都是他在踐行她曾不以為然的諾言。

“鐘尋不會丢下你自己參演,更不可能眼睜睜看着我和你搭檔排演,湘竹,你不想做女一號,你不稀罕上臺,你不努力,都沒關系,可是,你就不怕鐘尋因為你丢掉這個機會?”章皓月抓起湘竹的手腕,五指緊箍,仿佛抓住的不是她而是壯闊戲臺上即将拉開的大幕,“湘竹,我為自己,你為鐘尋,我們一起努力,不管結果是什麽,至少這三十天,我不想後悔,我想你也一樣。”

姜離純欠湘竹一個人情,無論如何都會幫她上pany B》,鐘尋只要能和她跳,主角配角根本無所謂,湘竹功底好,和鐘尋配合默契,之前的訓練根本沒給她造成什麽壓力,開始嘗試莫子寧給謝芷蘭設計的動作以後,湘竹才終于知道為什麽輕盈躍動的波爾卡舞曲裏,年輕的章皓月竟會顯出沙漠旅人般的掙紮和堅忍來——世事本無公平,鐘尋能做到的,章皓月不一定能做到,芷蘭能做到的,也許同樣超過了湘竹的承受能力。那些連續的,跨越整個舞臺的旋轉,奔躍,搖擺和定型,她不是不能做,只是無論她怎麽練習,都達不到芷蘭那樣的精準與流暢。鐘尋心疼她,不願她照芷蘭的方案練習,她就瞞着所有人偷偷地對鏡訓練,莫子寧寬慰她,說兩個方案各有優勢,她卻不想埋沒了那些只有鐘尋能展現和綻放的光華。

越是艱難,越不妥協,章皓月的心情,她完全理解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更是她向來抱持的生活信條。當她終于不帶一絲磕絆,行雲流水般完成一段極為複雜的跳步滑步組合時,她自己對着鏡子啞然失笑,喬湘竹,在這之前,你怎會輕言放棄,你分明能做到的,如果你心裏不只是想着。

97年開學季,湘竹成了廈門十中高一新生中最忙的一個。

“這死丫頭,還非要我去接她。”許豆蔻一邊罵罵咧咧,一邊三步并作兩步跑上十中藝術樓三層。她報了羅旋指導的作文興趣小組,每周日的小組活動就成了她風雨無阻比上課還積極的運動,而懶散了整整一暑假的喬某人居然也勤快起來,豆蔻去“約會”,她就去學校舞蹈室一個人訓練。豆蔻都舍得告別羅旋準備回家了,她還在一次次摔打中重複着枯燥無味的動作。

“湘竹?湘竹!”豆蔻推開舞蹈室的門,瞪眼看了片刻才确認斜坐于地的喬湘竹不是在擺造型,而是真的爬不起來。

“豆蔻,扶我……我的腳動不了了……”湘竹以手撐地,迎向豆蔻的臉鐵青一片,厚厚劉海下滲出細密汗珠來。豆蔻大驚,撲過去就要拉她,又被湘竹橫臂攔下,“當心!別碰我腳……”

那雙裹着白色舞蹈鞋帶的足踝已經不再對稱,左腳高高腫起,歪向一邊,豆蔻不敢碰它,只能去托湘竹腋下試圖幫她單腳站起,可湘竹稍微一動,整個腳踝連小腿都疼得眼前發黑,抓着豆蔻小臂的手幾乎要掐進她肉裏。

“不行,你一個人搬不動,去叫人,去叫人……”湘竹咬着牙推開豆蔻。

五分鐘後,羅旋背着湘竹沖下藝術樓,豆蔻撥通了雲池的電話。

“快去找你們團長,湘竹摔傷了……”

數年前的過度訓練,後果不過是肌肉痙攣,大約是老天見她不記教訓,第二次出手,直接讓她摔成了三踝骨折,斷裂脫落的內踝骨研磨着筋與肉,劇痛讓她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從學校到醫院,從急診到病房,一路上她除了必要的應答,幾乎所有時間都在咬牙攥拳,和疼痛做着沉默的對抗。

直到莫子寧出現。

在醫生,護士,豆蔻和羅旋跟前強作鎮定的湘竹,拽住莫子寧的手,不計形象,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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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哭,動完手術就不疼了。”莫子寧在她床邊傾身,一手任由她握着,一手輕撫她濕漉漉的臉頰。清冷如他,極少有這樣輕言軟語的時候,只是湘竹被疼痛和恐懼分了心,沒能留意他難得一見的溫柔,“子寧叔,我的腳會不會殘廢,我會不會瘸掉,我還能跳舞嗎?……”她邊哭邊問,淚水順着發絲落入頰邊他的手心。

“當然不會,傷筋動骨一百天,你別着急,養幾個月就和原來一樣了。”

“好了還能跳舞麽……”

“能。”

“你保證……”

“我保證。”

“不騙人……”

“不騙人。”莫子寧兩手交握,将她冰涼的手指裹在掌心,面上笑意隐現,“狐貍不騙人。”

多年相處看慣了那張臉,湘竹已經很少為他的笑震動心神,可這一次,不知他施了什麽魔法,映入眼簾只一笑,腳腕便不那麽疼,心上累壓的,對未來的恐懼也不那麽沉重了,莫子寧見她情緒逐漸平複便出去辦住院手續,豆蔻和羅旋也相繼離開,病床周圍一下安靜下來,只剩下床腳處安靜等了多時的鐘尋。

“都幾點了,還不回去。”

鐘尋搖搖頭,走過來徑直坐到她床沿,“他們都走了,你身邊缺人。”

“子寧叔安排人了,馬上就到,這裏用不着你,快回去訓練。”

“我不。”鐘尋異乎尋常地固執,“你不能參演,我還訓練什麽。”

“還有芷蘭呢。”

“她有皓月。”

“傻瓜,我和芷蘭中間肯定要選一個,我跳不了了,芷蘭當然和你跳,你當子寧叔花那麽多功夫給你們排動作是鬧着玩?”

“就是你堅持要和她公平競争,我才跟她排,不然我根本就不……”鐘尋說着說着忽然別過臉去,壓抑着什麽似的住了口,片刻後再轉過來,情緒反比原來更激動,“阿姐為什麽要一個人偷偷訓練,我要是在場你也不會摔成這樣!什麽公平競争,你和芷蘭之間根本就沒競争,我早說了只和你一個人跳,你跳不了,我也不會上場……”

“阿尋不要任性!”湘竹急得要起身,受傷的腳踝卻讓她動彈不得,只能伸手揪着他衣襟低叫,“這是你第一個做主角的機會,別說夏樂,韶音都有多少人羨慕,你說放棄就放棄?!我摔斷腿已經夠難受,你還想讓我生氣?!”

“他們羨慕他們的,我不稀罕,阿姐又有什麽好生氣?我在夏樂争第一,那是為了選舞伴的時候沒有人能跟我争阿姐!阿姐傷了腳不能動,我該做的是照顧你,不是丢下你去跟謝芷蘭跳舞!”

“我不用你照顧,我讓你回去訓練是為你好!”

“我也不用你為我好,你什麽時候回雲池,我什麽時候開始訓練!”

“鐘尋!”湘竹氣得跳腳,惜乎腳丫子已經被包成肉粽,擡高了架在床尾,晃都不能晃。同病房的幾個中老年病友見狀紛紛規勸鐘尋,“不要吵不要吵,倆姐弟有什麽好吵,後生仔你阿姐都這樣了就不要惹她生氣了,做弟弟的本來就該聽姐姐的話……”

“誰說我是她弟弟!”鐘尋忽然紅着眼圈大吼,“她姓喬我姓鐘,我不是她弟弟!”

作者有話要說: 又要開始小虐女主了

我深覺有些事情就是天注定,本文大綱就有女主摔傷腳踝的情節,前幾天還在網上查腳踝骨折的資料,結果就真的發生在我身上了,好了,也不用谷歌百度了,直接親身體驗生活吧……

☆、三年之約

“誰說我是她弟弟!”鐘尋忽然紅着眼圈大吼,“她姓喬我姓鐘,我不是她弟弟!”

病房裏霎時寂靜,湘竹忘了疼,忘了怒,明眸含霜,一時怔忡,而鐘尋一吐胸中郁氣,像連勇氣也一起抽離,怯然低頭,踏着淩亂的腳步匆匆奪門而去。

“他真是我弟弟。”湘竹讷讷地解釋,卻沒得到一句回應,中老年婦女們喝水的喝水,敷藥的敷藥,也不知聽進去多少。

過了一會兒,雲池裏負責後勤的阿羨嫂過來了,麻利地添置了卧床病人需要的各式生活品,搬來了行軍床,鋪蓋卷兒,做好了在病房裏陪護的準備。湘竹的腳踝需要先消腫,然後手術上鋼板,消腫的幾天裏只能維持一個高擡腳的姿勢不動,吃喝拉撒都不能下床,二十四小時需要照顧,這對跳脫慣了的喬湘竹不啻于淩遲酷刑,然而還沒來得及哀悼那比生命和愛情還可貴的自由,湘竹便發現自己遇到了更大的危機。

鄰床摔傷了胯骨的老太太有一群兒孫輪流陪護,今天下午推門進來的大孫女不是別人,正是幾個月前和湘竹喝過茶的許淑玉。這一照面可把湘竹唬得不輕,她立馬把腦袋偏到另一邊,薄被拉到鼻梁上裝睡。阿羨嫂以為她累了便靜靜守在一邊,絲毫沒注意到小姑娘緊閉的眼皮底下,眼珠子還在滴溜溜打轉。

子寧叔半小時前走的,應該不至于碰上,可偷聽祖孫倆的談話,湘竹知道這幾天許淑玉還會過來,擡頭不見低頭見的,随便對個話,她都可能認出三十九床就是沖破世俗眼光追求純潔真愛的“潘小姐”。許淑玉認出來沒關系,莫子寧知道了才要命。湘竹卧佛般躺得文靜,心內卻早已風起雲湧,對腳傷的關注全變成了對陰謀穿幫的憂懼。

“阿尋,快幫幫阿姐……”湘竹一見鐘尋便将他招到床頭一通咬耳朵,“我旁邊就躺着許淑玉她奶奶,這病房我絕對不能待,你快去找子寧叔,就說這房間太吵了我受不了,還有什麽理由你能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總之一定要在明天中午之前給我換個病房!”

“沒那麽嚴重吧……”

“有那麽嚴重!快去!”湘竹一巴掌拍在他腰上,把進門還不到一分鐘的鐘尋又給推了出去。人都走了她才想起來,扭頭問阿羨嫂,“阿尋過來做什麽?”

阿羨嫂遞給她一個大提兜,“喏,都是你的東西,他從杏花源拿來的。”

課本,文具,毛巾,水杯,牙刷,梳子,內褲,衛生巾……

內褲,衛生巾?……她腦子裏出現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在她房間裏一樣樣翻找各種私人用品的場景……

湘竹啪地合上袋子,只恨不能把自己的臉也一塊兒塞進去,再也不要見他們。

無論如何,那兩人的效率還是很高的,第二天中午湘竹便換到一個單人間,轉病房的時候莫子寧一直沒出現,湘竹也一直沒機會問他托了什麽關系才給她弄到的離休幹部待遇,不過總歸和許老太分在不同樓層,就算電梯裏遇到,許淑玉和莫子寧也沒有深入交流的可能,她盡可以放心了。

這一放心,破碎的踝骨又撕心裂肺地疼起來。

“阿羨嫂說你今天午飯也沒吃,晚飯也沒吃?”

“醫院的飯太難吃,我又躺了一整天,哪裏還吃得下……”湘竹苦着臉,萬般委屈地回答,“再說,你不來,阿尋也不來,阿羨嫂不愛說話,我一個人在屋裏待了一天,喊痛都沒人安慰……”

“不是你嫌普通病房吵的麽,阿尋畢業班了,天天跑醫院也不好。”莫子寧拿了顆蘋果細細地削起皮來,“既來之則安之,五天消腫,手術,兩周拆線,然後就可以出院了,回家養上一個月,再給你買副拐,你拄拐上學,不怕丢人吧?”

湘竹搖搖頭,丢人她不怕,只怕丢掉的,還有些別的東西。

“子寧叔,我聽阿采說,排完pany B》,你要排一個原創戲,首演會在北京……”她将去了皮的蘋果捏在手裏,果香怡人,屬于她的卻只有絲絲縷縷的苦澀和酸辛,“pany B》我已經不想了,後面的戲,子寧叔,我是不是也趕不上了……”

潔白而寧谧的房間裏,那個琥珀色眼眸的男人靜靜地凝視她,許久不語。

而她的心,她單薄得幾乎透明的希望,就在這溫柔與沉默中片片碎裂,一地狼藉。

“醫生今天說手術要放鋼板,要打空心釘,過兩年還要再開刀把鋼板拿出來,你告訴我,我到底還有多久才能跳舞……子寧叔,你說,你說啊……”

莫子寧站了起來,逆光的面容融入陰影,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依然能悲哀地知道,若那清朗眉宇間沒有惋惜,沒有憐憫,沒有難以啓齒和掙紮不舍,他為什麽要轉過身去。

“三年,小竹,三年之內,你不能再跳舞。”

他保證過她還能跳舞,他說他不騙人,可狡猾的狐貍沒告訴她,回到舞臺還需要多少時光,三年啊,舞者的青春有幾個三年,三年後她已經十八歲,鐘尋,謝芷蘭甚至章皓月,所有人都将遠遠甩開她,她将一個人尴尬地,笨拙地,隔着三年或永遠的距離,追趕已不屬于自己的軌跡。

“你騙人!你騙人!你這個大騙子!你說我還能跳舞的,是不是在夏樂初級班學劈叉也算跳舞!”湘竹将手中的蘋果狠狠砸向窗前伫立的背影,莫子寧聞聲偏頭,蘋果撞在窗框上又落了地,發出一連串沉悶的響聲。

“怎麽了?”一直在門外長椅上安坐的阿羨嫂推門進來,正看到湘竹不顧腳傷掙紮坐起的模樣,她一手撐床,一手抹淚,病號服下的小小身體劇烈地顫抖,無力承受的不知是疼痛還是悲傷。莫子寧坐回床沿,從背後攬她入懷,下颌角的硬朗輪廓因為緊貼她的臉頰而變得異常柔和。

阿羨嫂沉吟片刻,悄悄帶上門退了出去。

門開門關,人進人出,沉浸在傷痛中的湘竹都一無所知。她所知道的僅僅是,自己本就有限的舞蹈天分現在更加的所剩無幾,原就橫亘頭頂的透明天花板已變成頸間一道黑色枷鎖,予她禁锢,讓她窒息。她很早就明白自己成不了雲池女首席,她想要的僅僅是做子寧叔的舞伴,做鐘尋的舞伴,和他們一起飛旋哪怕是最簡陋的舞臺,她不奢望聚光燈,閃光燈,鮮花或掌聲,可現在,就連那只有鏡面和把杆的練功房,都變得遙不可及。

“騙子,你是騙子,你騙我……”淚流得太厲害,她已經語不成句,只能反反複複在那個虛弱的字眼中抽泣,而他,也只能吻着她發頂,反反複複地說,“對不起。”

只是善意的隐瞞,只是沒有及時宣布真相,只是做不到吹口仙氣就愈合她心頭重創,他有什麽錯,憑什麽要道歉,湘竹無力地靠在他胸口,淚湧如溪,“不要說,子寧叔,不要說對不起……”

那三個字讓她絕望,在她心裏,他背景神秘,他無所不能,連莫子寧都只能束手說抱歉,她還有什麽可以期待。

“小竹,別這樣,只是三年,三年而已。”微涼手指撥開她的劉海,溫熱雙唇印在她汗濕的額角,他将她抱得很緊很緊,仿佛懷中仍是那個飄零異鄉的十歲女娃娃。他的對不起,不止是為她的傷,不止是為她的痛,更是為這些年對她不知不覺的放任和忽略,她早熟卻又任性,敏感卻又莽撞,他都看在眼裏,卻不願過多地管束壓制,他從小孤獨自由慣了,以為這也是她需要的生活,可他忘了,歸根到底,她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在公民守則和學生行為規範之外,她的成長,他缺失了太多太多。

“小竹,記住子寧叔的話,你将來還要做我的舞伴,別灰心,別難過,三年後我為你排一部戲,我和你跳,好不好。”

湘竹擡頭,水眸氤氲,“好,可是,如果三年還好不了,要四年,五年,或者更久……”

等你長大,我都跳不動了,他曾如是而言,她說,不會太久,我很快就長大了。

那時真幼稚啊,長大,兩字七畫,書寫起來卻是這樣疼痛而漫長。

“子寧叔,你能不能等我。”

“我等你。”琥珀流光,笑意綿長,他握着她的手說,“我在舞臺上等你。”

手術前一天,章皓月來了,提着他在夏樂儲物格裏的全部私人物品。

“我來和你道歉,還有,說再見。”

湘竹驚訝地看着他,“你要離開雲池?”

章皓月點點頭,“莫老師已經決定,從pany B》開始,芷蘭和鐘尋搭檔。”

這是湘竹意料中的結果,可為此他就要放棄雲池?“夏樂那麽多女孩子,你只要芷蘭一個?”

“鐘尋不也只要你一個。”

“那怎麽一樣。”湘竹脫口而出,說完才覺得不太對勁,想再改口,又已經來不及,臉色就在章皓月的目光裏一點一點紅了。

“是啊,那怎麽一樣。”章皓月慢慢地說,濃黑的眼睛似墨色流雲,明暗交錯,湘竹無法和他對視,視線一搖便發現他頸間臂上的青腫傷痕,“怎麽了?你也訓練受傷了?”

“不是訓練。”章皓月低下頭,自嘲地一笑,複又擡起臉,“鐘尋找我打了一架,說你摔成這樣,我也有責任。”

鐘尋,和章皓月打架?鐘尋早已不是當年的蘆柴棒,可純拼體能依然不是章皓月的對手,章皓月都能傷成這樣……難怪鐘尋今天沒來看她!

“他怎麽樣?傷得重不重?子寧叔知道嗎?……”湘竹急了,若不是困于足傷,她早就翻身下床,章皓月見她着慌,唇邊笑容更見無奈,“你別擔心了,他沒事,你受傷,他自責得不行,責備我都在其次,我打他一頓,他心裏還好過些。”

“那子寧叔呢,子寧叔怪他沒有?”

“沒有,只是和鐘尋單獨談了一會兒,我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什麽,鐘尋本來不肯和芷蘭搭檔,從辦公室出來,就肯了。”

湘竹張了張口,一時不知該說什麽。鐘尋終于妥協,回到他應該在的位置,這不是她受傷後就一直盼望的麽,她應該放心,應該欣慰,可目的終于達成,放下的那顆心,似乎又落得太快了,砸在胸腹間,有種鈍鈍的,沉悶的疼。

章皓月走了,帶着失意和落寞,消失在病房門口。那堅實雙臂曾無數次托起芷蘭纖細的身軀,那寬闊肩膀曾無數次讓芷蘭在更高的枝頭綻放,他曾無怨無悔地隐沒自己于她的奪目光彩,可現在,便是她根下黝黑一片的泥土,都不再有他的立足之地。

許多許多年後,當湘竹和他重逢,那個濃眉大眼的健碩男孩早已蛻變為風度翩翩,氣質卓然的型男,在遠離現代舞的另一個領域風生水起,青蔥年代的悲歡離合被歲月沖淡,湘竹甚至找不出他曾為某個女孩壯士斷腕的證據。

章皓月卻說,其實莫團長和鐘尋說的,我聽到了,那句話改變了鐘尋的決定,也牢牢烙在了我心裏,湘竹,你可知道那句話是什麽?

湘竹笑着搖搖頭,不,不知道。

她沒有說真話。

第二天早上,鐘尋戴着寬邊鴨舌帽來看她,被湘竹不由分說掀了帽子,腫眼眶,青鼻頭,漂亮五官變成豬頭臉,她想笑,扯着嘴角卻更像哭。她揪住他的衣角堅持要一個答案,不然就不上手術臺,當着護士,病友,雲池一幹人和莫子寧的面,英俊少年羞紅了臉,最後還是蹲下身握着她的手輕輕地說了出來。

阿尋,莫老師十五歲時也喜歡過一個女孩,我也叫她阿姐,她也對我很好,可當她嫁給別人的時候,我只能眼睜睜看着,連一句跟我走都沒有資格說出口。愛情沒有年齡的門檻,卻有現實的考驗,在你邁出這一步之前,想一想你有什麽,你憑什麽,你拿什麽讓她放棄除你之外的一切可能。

阿尋,你要記住,面對你喜歡的女孩,最重要的不是在一起,而是有将來。

作者有話要說: 手術完成,麻藥後疼得死去活來。

為了撫慰作者受傷的心和腳,求評……

☆、雪下新芽

術後一周,湘竹的高幹病房來了個不速之客。

清瘦端雅的年輕女郎提了缤紛水果往桌上一放,笑容如三月春風,“潘小姐。”

湘竹正高高掄起踩自行車的小腿就這麽僵在半空。

“許,許老師……”

“要不是碰到莫老師,我還不知道小竹受傷了,更不知道原來你還在我奶奶鄰床待了一下午。”許淑玉眉眼彎彎地說,“就這麽怕我認出來?”

話已至此,再裝也是徒勞,湘竹只得厚着臉皮讪笑,“那不是我玩笑開大了,怕許老師生氣麽……”

“放心吧小竹,我沒告訴莫老師。”

“那……你怎麽知道我就是潘小姐?”

“你被推到手術室那天,我其實就在同一部電梯裏,你脖子上挂的是潘小姐的珠子。”

湘竹啞然。那天被護士勒令摘項鏈,躺在平推車上的她不得不取下紅珠交給莫子寧,想來那時候許淑玉便看穿了她的拙劣表演,只是耐着性子等她恢複得差不多才上門刑訊,也算對得起她了,“許老師,我可以解釋……你看,其實子寧叔……”

“不用了,就算沒潘小姐這事,我也沒有信心繼續了。”許淑玉笑笑,澄然目光對上湘竹的愕然,“發嫂一直跟我們說,小竹怎麽聽話,怎麽懂事,可是莫老師不止一次地說,我這個侄女啊,不太懂事,經常闖禍,以後請千萬多擔待她。我和莫老師雖然沒交往多久,也知道他性子高傲,會在我跟前一再這麽做功夫,可見他有多怕你受委屈。”

湘竹默然。

“你在裏頭動手術的時候,我陪他在外面坐了一會兒,他也不跟我說話,一個人坐在那兒,手裏拿着你的珠子,就這麽看啊,看啊,像雕像一樣。”許淑玉淺淺一笑,幾許悵然,“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根本沒有真正認識過他,你能想象嗎,那麽清高矜持的人,一下子柔軟下來,很脆弱,很茫然,還有點傷心難過,眉毛擰成一團,所有的心事都寫在臉上,我推了他一下,說我沒有辦法等你出來,要先走了,他才回神,然後平時的面具就全部回來了,他又變成那個風度很好,可是沒有溫度的莫老師。

“小竹,我是個自私的人,從小只有別人圍着我轉,沒有我讨好別人的時候,可是手術室外那幾分鐘,我就知道,在他心裏,我恐怕永遠都比不上你了。我去問你弟弟,你和莫老師到底是什麽關系,為什麽他認你做侄女你卻不姓莫。”

湘竹擡頭,烏黑的眼珠一眨不眨看着她。

“你弟弟說,很久以前,莫老師和你媽媽是好朋友。”許淑玉瓷白如玉的面容漸漸黯然,“小竹,你說,有你在,我還有什麽機會,誰還有什麽機會。”

湘竹忽然想起和湯蓓蓓那一場交鋒後莫子寧的一席話來,當時懵懵懂懂,如今方始明白。

“這種以結婚為目的的交往是很謹慎,理性,甚至枯燥的,在你看來也不夠純潔,但對一個三十歲的,希望順應主流價值觀的人來說,它可能是最切實可行的。”

若所求的只是一份平靜婚姻,莫子寧會是個合格甚至優秀的丈夫,可驕傲如許淑玉,怎麽能容忍丈夫将昔日戀人的女兒年複一年帶在身邊,怎麽能允許丈夫只在那個小女孩面前流露七情六欲,卻對包括自己在內的周遭城防森嚴。

她做到極致,也只能是他的妻子,而不是一生伴侶。

湘竹忽然發覺,最自私的其實不是許淑玉,也不是她喬湘竹,而是潘若然,也許走投無路的喬太太當初确乎無奈,但不管有意無意,事實就是她用自己的女兒,成功封鎖了莫子寧整整五年的情感。

并且看起來,還要繼續封鎖下去。

原來自己什麽也不做,就已經是他至大至深的一道枷鎖,可笑以前怕失去庇護和寵愛,她還千方百計把各色女子從他身邊驅逐出境,喬湘竹啊喬湘竹,你的自私愚蠢和潘若然一脈相承。

拆線以後湘竹還得再拄兩個月的拐,莫子寧便請了個保姆打理家務。四十歲的張姨一進門便手腳不停地收拾,邊忙邊絮叨,“這家裏啊沒個女人就是不行……”

“我不算女人啊,沒受傷的時候大部分家務都是我做的……”湘竹支着腿靠在沙發上喊冤。

“你?”張姨嗤笑,“你才多大,你知道怎麽照顧男人。”

“我不知道,張姨你教我吧……”

“厚,教你這個,莫先生不是要罵死我。”張姨大笑,笑過又細細地打量她眉眼,在家她是不戴眼鏡的,墨玉似的眼睛滴溜溜一轉便是秋水橫波,“妹仔這張面皮啊,将來只有男人排隊求着照顧你,沒有你照顧男人的,這門本事,不學也罷。”

湘竹一直也不知道張姨說的本事究竟是什麽,在喬家,喬遠恒的衣食住行自然有大批仆從打點,潘若然的任務只有兩件,第一生兒育女,第二陪喬遠恒出場社交,喬遠恒大了潘若然整十歲,素日裏只有潘若然遇着難題,去找喬遠恒幫忙的,反過來的情形簡直鳳毛麟角。

興許這就是張姨說的,潘若然生得好,自來便是被照顧的命。

她和母親,果真是一脈相承的呢。

十二月,pany B》第一次帶妝彩排,湘竹執意要看,莫子寧就帶着她和她的拐驅車到藝術劇院,自己進後臺換裝化妝,讓她和副導演,後勤人員,以及地位超然的大管家姜離純一起坐在觀衆席圍觀。第二幕第三段拉開帷幕,跳脫的波爾卡響起,鐘尋和謝芷蘭出現于追光燈下,湘竹的目光便再沒有離開兩人相連的身影。在這部揭示二戰及戰後北美大陸社會迷思的舞劇裏,男舞者不一定展現力量和肌肉,女舞者也未必彰顯妖嬈與妩媚,男女舞者之間更多的是互不交流的眼神,風格斷裂的舞步,生與死,愛與恨,縱情歡樂與戰場悲歌,種種極端鮮明的矛盾沖突才是舞者于破碎節奏中要着意刻畫的統一主題。無論是表現力還是技巧水平,湘竹都不得不承認芷蘭比自己要高明許多,她不看鐘尋,鐘尋也不看她,可湘竹依然能從兩人飛速的移形換位裏嗅出高手過招的緊鑼密鼓,配合無間。

和鐘尋共舞,總是他載着她騰躍飛升,破空而去,芷蘭在他身邊,才是交錯盤旋,纏繞雲間,他給她助力,她也予他更為遼闊的想象空間。

而今時的自己,就連那仰賴鐘尋的騰躍飛升,破空而去,也不可能了,湘竹撫摸着手邊雙拐,心緒起伏。

最終幕結束,她還端坐觀衆席,凝肅不動,好像一棵生于斯長于斯的樹。

莫子寧卸了妝換回便裝,準備帶團回雲池,鐘尋便自告奮勇送湘竹回家。不多時大部隊便散得一幹二淨,偌大的藝術劇院大劇場除了舞臺上幾束斑駁燈光,高穹下的大部分地方,竟都如暗夜般安詳。

“阿尋,不早了,送完我你該回去上課了……”湘竹拄拐前行,臉上微現不耐。

“下午就是自習,哪有什麽課。”鐘尋一徑将她帶到後臺空無一人的化妝間,“阿姐,坐。”

“阿尋不要鬧了……”湘竹腿上不敢用力,被鐘尋輕輕一推便跌坐椅上,想要起來又被他按住。

“阿姐,你不開心。”

“我哪有?”

“你自己看。”鐘尋扳過她的臉,對上面前三尺高的化妝鏡。

百十平米的化妝間,幾十面化妝鏡分兩行排開,前後反射,她看到無數個落座的自己,無數個站立的鐘尋,密密層層,堆疊在一起。她的膚色本就白皙,因為缺乏戶外運動而少了血色,愈見蒼白,鐘尋卻帶着劇烈運動後的紅暈,健康潤澤,俊秀誘人。

湘竹低下頭,生平第一次在他面前不願瞧見自己的臉。

鐘尋站到她身後,摘掉她眼鏡,解開她馬尾,五指并攏成梳,一點一點梳成第二幕第三段女舞者的麻花辮,然後用黑色發夾将她所有劉海向後別開,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

“你拿我尋開心是不是?”

細弱虛軟的聲音。不是不難堪,不是不委屈,只是這個造型也曾是她舞臺幻夢的一部分,她親手把鐘尋推到芷蘭身邊,那沒有完全消失的殘夢卻還在她瑟縮觀衆席一角的時刻不争氣地疼痛。

兩根油光粗黑的麻花辮,鐘尋為她紮上了,再痛她也舍不得放開。

“不是尋開心,是想讓阿姐開心。”鐘尋打開化妝盒,撿出眉筆和眼影遞給她,“我只會梳頭,眉毛眼睛什麽的……還不會畫,阿姐畫吧,我看着。”

猶豫了一下,又從衣袋裏拿出一管口紅,“我買的……我知道阿姐不會用別人用過的口紅……”

湘竹接過眉筆,接過眼影,接過口紅,也接過了鐘尋期待與鼓勵的目光。

似乎,還有一些羞澀的念想。那是手術前被逼着說出喜歡兩個字以後,他就始終在極力隐藏,卻怎麽都藏不住的惶惶情感。

一筆一筆,一抹一抹,芙蓉如面柳如眉,绛唇如珠眸如星,不必胭脂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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