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大……都那麽大年紀了……你還不抓緊……”
“小妞,你喝多了吧?”湘竹揪着她臉往兩邊揪,豆蔻疼得呲牙咧嘴還不罷休,“阿尋,阿尋,你看你阿姐多虛僞,明明比我還……”
“許豆蔻!”湘竹反手按住她猶自喋喋的嘴巴,“你再胡說八道我生氣了啊。”
湘竹一動真格,豆蔻就讷讷地不說話了,而鐘尋更是自豆蔻開始真情告白就沒出過一口大氣,很長一段時間裏,長長山道上只有三個人碎亂的腳步和呼吸。胡鬧過後的豆蔻似乎清醒不少,不用鐘尋扶也能自己朝前走了,湘竹怕她絆倒,便将空酒瓶們塞給鐘尋,自己追上去拉豆蔻的手,這一拉沾了滿手濕,才發現豆蔻不知何時已淚沾雙頰。
“我沒事。沒事啦。”豆蔻若無其事地揮揮手。
“都哭成這樣還說沒事。”
“就是沒事嘛,不然要怎麽樣?”
兩句話說得兇狠又無賴,最後一個字鼻音重得鐘尋都聽出來了,湘竹正想示意他別靠太近免得豆蔻難堪,就聽豆蔻一抹臉,豪邁地吼起歌來。
酒幹倘賣無
酒幹倘賣無
酒幹倘賣無
酒幹倘賣無
嘶聲高喊出的歌詞倒極襯那叮當晃動的空酒瓶,湘竹和鐘尋對視一眼,一齊大笑。
多麽熟悉的聲音
陪我多少年風和雨
從來不需要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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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也不會忘記
沒有天哪有地
沒有地哪有家
沒有家哪有你
沒有你哪有我
逶迤遠去的山路,鴉落蟬鳴的夏夜,伴随着玻璃碰撞的清脆樂音,三個喝多了的孩子将那荒腔走板的歌曲一路唱進了燈火輝煌的市區。
假如你不曾養育我
給我溫暖的生活
假如你不曾保護我
我的命運将會是什麽
是你撫養我長大
陪我說第一句話
是你給我一個家
讓我與你共同擁有它
酒幹哪倘賣無
酒幹哪倘賣無
酒幹哪倘賣無
酒幹哪倘賣無
那是我們情窦初開的年紀,有那麽多我們不願面對,甚至還不明所以的情緒,大人們說我們少年不識愁滋味,可懵懂的眼睛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潸然落淚,也許時間會證明十五歲的傷春悲秋其實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沒關系,至少有些東西是真的,我們對愛的恐懼,我們對愛的渴求。
回後山涼亭時衆人都快化身望夫石了,第二打啤酒在月上中天那一刻終于也涓滴不剩。将醉醺醺的豆蔻送進家門再出來,杏圍各大排檔正迎來一天中最後的營業高峰。湘竹拖着鐘尋坐下來,手腳麻利地點了油爆蛏子,清炒花蛤還有白灼蝦,又要了兩碗粥,這才摸着肚子說再不吃點東西晚上肯定餓得睡不着。
“這麽晚不回去,莫老師不罵你?”鐘尋吃得不甚安心,好半天才剝出幾顆蛏子,反觀湘竹,筷子翻飛,貝殼開合,大快朵頤的同時還顧得上答話,“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下午臨時有事去福州了,明天才回來。不然我哪裏敢這樣造反?”
鐘尋恍然點頭,也是,淩晨一點鐘還在夜市排擋晃悠,混跡于一群吆三喝四對嘴吹瓶的食客,這樣的喬湘竹怎可能見容于莫子寧。他放下心,端起碗,一大口生滾海蛎粥下肚,臉色被騰騰熱氣熏得潮紅,“阿姐,下山時豆蔻姐說的……”
“吃蝦!”湘竹将一只大蝦仁用力塞進他嘴裏,堵得他嗯嗯啊啊說不出話,梗着脖子直瞪她,湘竹松開手,鐘尋好容易把蝦仁吞進去,痛不欲生地說,“阿姐我不喜歡吃蝦……”
湘竹一愣,“上次和範峥吃飯,你不是一個勁兒剝蝦……”
“我看你喜歡吃,給你剝的……”
這傻孩子。
“許豆蔻那姐們說話能信才怪,阿尋你可不許聽她的。”湘竹把蝦拖到自己面前,蛏子花蛤推給鐘尋,剛想再叫老板加菜,便聽他在一旁含混地說,“其實我覺得豆蔻姐說得挺對的……@#%&*^(&^)……”
“你說什麽?”湘竹沒聽清後半句,脫口問道,鐘尋看了她一眼,吐出嘴裏的花蛤殼,小聲重複了一遍。
這次她聽清了,他說的是,“你不可以嫌我小,生得晚不是我的錯。”
人聲鼎沸的夏夜,油煙嗆鼻的大排檔,壯漢們光着膀子在背後七個巧啊八匹馬地嚷嚷,眼前的少年卻像剛破土而出來到這個世界的新芽,沉默而緊張,頭壓得很低,毛毛糙糙的劉海幾乎碰到攪着粥的手背。
“坐直點,頭發都吃進去了!”湘竹突然呵斥,音量大得不太自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掩飾什麽,是豆蔻的胡言亂語歪曲了她,還是鐘尋的欲說還休觸動了她,酒精的熱,海風的涼,裏應外合,交錯拉扯,攪得她思緒混沌,便如面前那半碗殘粥。鐘尋聽話擡頭,正看到她對着一桌粥菜心神不定的模樣。
“怎麽不吃了?”
“飽了。”湘竹撂下筷子,見鐘尋那碗已經見底,便問他要不要再來一碗,鐘尋擺擺手,直接端起她剩了大半的粥往嘴裏送。
“吃剩的你也要。”湘竹笑罵,順手抽了截卷筒紙去擦他嘴角的米湯,鐘尋沒躲開,只得任她在臉上胡擦亂抹,大排檔能有什麽好紙,米湯是沒了,紙屑又白花花糊了一嘴,湘竹摁着他的臉揪了半天紙屑,才發現他兩片嘴唇不知何時變得又紅又腫。
“我有這麽用力麽?還是紙不幹淨?”
鐘尋抿着媲美梁朝偉的香腸嘴,指了指桌上那盤白灼蝦,湘竹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你蝦過敏啊?……”
鐘尋哭笑不得地點頭。
“那你不早說,剛才為什麽要吃?!”
“……你都塞到我嘴裏了,我不敢吐出來。”香腸嘴一開一合,聲音低低的,悶悶的,帶着點變聲期的沙啞,亮晶晶的黑眼睛無辜地望着她,通透澄明勝過豆蔻家剛落地的貓仔,湘竹淩亂了一晚上的思緒就在這樣的凝視裏如風散去,消逝無形。
自己到底在煩惱些什麽呢,酩酊大醉的許豆蔻明天肯定不記得說過什麽,敗給一只蝦的鐘尋只盼着趕緊掩面回家,說者不經意的一句話,只有聽者反反複複放不下,想象力太豐富不好,這麽輕松明快的畢業季,她就該目光短淺,就該只顧眼前。
“老板,結賬!”湘竹敲着桌子喊,并在等老板算錢的空隙裏以令人驚嘆的娴熟啃完了剩下半盤蝦,“害你變成香腸嘴,不能便宜了它們!”
喝酒又熬夜的後果是,第二天中午莫子寧從福州回來了,湘竹還在床上睡得人事不知,被反鎖在外面的某人又是門鈴又是電話,就差請開鎖師傅了,她才揉着惺忪睡眼起來應門。
“昨天晚上幾點睡的?”
“……三,三點……”
“上回我出差,你玩游戲玩通宵,上上回我出差,你不回家還不報備……”
“我只是去豆蔻家……”
“那也是夜不歸宿!”莫子寧惡狠狠地盯着她,“我走一天,你就要造反,我要是連續一星期不在,回來你還認得我?”
“您言重了,您這麽玉樹臨風英俊潇灑的一頭狐貍我怎麽會不認得……”湘竹撲過去谄媚地笑,可惜睡腫了的眼泡怎麽看都有種哭喪的氣質,莫子寧揮一揮衣袖趕開她,“別浪費表情,下周我還要出差,你跟我一起。”
“什麽?!”湘竹的臉一皺,真正哭起喪來,“出差幹嘛要帶我……我又不是你女秘書……”
“你去不去。”
“不去!”
“真不去?”
湘竹一個大義凜然的“真不去”生生在嘴邊剎住,有貓膩,絕對有貓膩,某人怎麽不怒反笑,狐貍眼彎彎的似藏了陰謀無數?
“去哪?”湘竹背着手嚴肅地問。
“你先說去不去。”
“喂,有點出息行不行……”湘竹咕哝一句,見他油鹽不進的樣子,轉身就去抓電話,“你不說我問離純叔也能問出來……”什麽福州廣州之類的就算了,要是個沒去過的好玩的地方……手還沒夠着電話,人已經被拖了回去,“不許作弊。”
不一樣,很不一樣,今天的莫子寧完全不同以往,明明語帶威脅,卻又笑得那麽銷魂,湘竹腦子一熱,拍着胸脯——莫子寧的胸脯——放話,“去就去!上刀山下火海,水裏來火裏去,我喬湘竹奉陪到底!”
于是,1997年夏天某個炎熱的下午,湘竹穿過午門,走過金水橋,站在太和門前遠眺兩萬六千平米廣場,和朱牆金瓦,雲臺玉楯的太和殿時,不得不深深折服了。她到過巴黎,去過倫敦,見識過凡爾賽宮的富麗,白金漢宮的典雅,這卻是她十五年來第一次踏上自己國家的王權中心。最高形制的重檐庑殿頂,最大的鸱吻,最多的戗獸,集一個王朝數代帝王之力建造起來的巍巍大殿,讓每一個來到它跟前的,哪怕懷着最閑适玩心的人,都不得不心生敬畏,思古感懷。
“別激動,最初的太和殿可不是這個樣子。”莫子寧打斷她的啧啧贊嘆,“朱棣建的奉天殿比現在要寬許多,鋪滿整個漢白玉臺,兩邊的防火牆都是後來重建時縮了尺寸後補上去的。”
“是麽,那奉天殿怎麽會變小的?”
“三大殿剛蓋完就被雷劈了,奉天、謹身、華蓋燒得精光,朱棣以為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有生之年都不敢再重修,當然,他也沒錢了,後來朱祁鎮重修不過百年,嘉靖年間又燒了,火勢比永樂那一回還大,文樓、武樓、奉天門、午門,兩邊廊庑朝房,全成了火海,連殿前這些楯柱和丹陛都燒成了石灰,火滅之後和着雨水混成一團,污黑泥濘,和今天可是天壤之別。”
“說得你好像見過一樣……”湘竹不屑地一撇嘴,掩飾自己許多詞根本沒聽懂的事實,莫子寧懶得計較,徑自走向大殿正門,站在鐵栅欄前注視殿中高臺上的金銮寶座。
“我聽說戲說乾隆就是在這裏拍的,不知道鄭少秋有沒有坐過龍椅……”湘竹擠開人群,趴到他身邊不住張望,忽聽一導游在背後舉着喇叭念導游詞,“這髹金雕龍椅有一段不同尋常的經歷……1915年袁世凱……1947年才撤去……1959年專家從庫房……相傳龍椅不能沾水,不能用布擦,連雞毛撣子都嫌太粗,太監們只能用狐貍肚子上最軟的那層毛……”
湘竹噗地一聲笑出來,扯了扯莫子寧小聲說,“難怪你剛才看它的眼神這麽深沉……”
莫子寧兩手插兜表情嚴肅地回答,“你看,你們人類是不是很殘忍。”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又跳票了,很慚愧。
今天雙更,晚上補一更。
酒幹倘賣無是閩南語,翻譯成普通話就是有酒瓶子賣嗎。
這是蘇芮為臺灣經典電影《搭錯車》所唱的主題曲。這部電影說的是啞巴父親和養女之間的故事,一部超級煽情催淚老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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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一瞥
湘竹在北京的生活十分悠閑,莫子寧周五抵埠,周末帶她逛故宮,爬長城,周一開始去文化部辦事,她就揣上錢包四處溜達,圓明園的大水法,北京大學的未名湖,盧溝橋的石獅子,十三陵的石像生,有時去遠周五一早,莫子寧交代今天會早點完事,讓她下午五點前務必回兩人下榻的文化部招待所,湘竹不敢亂跑,只在離東華門大街不遠的後海一帶轉悠。可惜後海除了銀錠橋便沒什麽景色,沿岸酒吧日間又不開門,買票進恭親王府一觀,還不幸趕上後花園清場拍一個不知名字的清宮戲,湘竹不甘心北京之行的最後一天就這麽白白浪費,趁工作人員不注意,綴着兩個送午飯的小工縮手縮腳混了進去。
郊景點玩,回來得比莫子寧還晚,他笑她當初死都不肯随自己出差,如今只恨來得太遲,一周時間完全不夠她揮霍。
剛進花園,東南西北都還沒看清楚,她就被一個貌似很牛氣的光頭男喊住了,說少了個演丫鬟的群演,讓她頂包,勞務費算在盒飯裏一塊結,好嘛,真把她當盒飯妹了。湘竹從來沒拍過戲,可梳開劉海點上妝,導演一看眼睛就亮了,要她站排頭第一個,還安排了一句臺詞。可憐她剛竊喜了不足三分鐘,兩行臺本就無情粉碎了喬湘竹一朝成名的春秋大夢——
前因後果都不用操心,跪地接下女二號一記耳光,捂臉高喊“主子饒命”即可,剩下的鏡頭就全歸白蓮花女一號,黑罂粟女二號和水仙般高貴冷豔的男一號了。
這倒黴悲催的丫鬟啊……
“打耳光加十塊,小姑娘沒問題吧?”副導演從表情到語氣都公事公辦,手卻在她肩上又慢又軟地拍了一下,湘竹一陣惡寒,幾欲掉頭就走,回頭卻看到其他幾個“丫鬟”聚在一旁上下打量着她,為首那個大概是原來的領頭丫鬟,沖她翻白眼的模樣和當年的羅姿如出一轍,只是如今大家扯平了誰也沒後臺,湘竹一顆好鬥的心立馬滿血,肩膀一閃避開副導演的祿山之爪,朗聲應道,“沒問題!”
挨打下跪的事你們也争着做麽,出息,湘竹回敬給她們一記不屑的眼神。
接下來的事情證明,一味逞強是要不得的。
原本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兩三個鏡頭,女二號不小心NG一次,三個丫鬟群演包括那個前領頭丫鬟各NG一次(疑似故意),湘竹往嶙峋的石子兒地噗通跪了三回,右臉挨了四個結結實實的巴掌——為了角度不能換左臉,為了效果導演要真打——打到第四遍時她已經不得不重新上妝遮住臉上掌印,湘竹硬是咬牙扛了下來,四遍“主子饒命”喊得撕心裂肺刮拉松脆,極具戲劇效果,一套鏡頭拍完連導演都沖她豎了大拇指,化妝師更是貼心地拿來據說是女一號專用的消腫膏。
“這麽好看一張臉可要小心保護。”四十來歲的化妝師一邊往她右頰抹藥一邊碎碎念,湘竹心思一轉撒嬌道,“阿姨我膝蓋更疼,能不能抹點啊……”
“膝蓋又看不到,抹什麽?”阿姨立刻拉長了臉,“年紀輕輕要知足!要感恩!”
“是是是……”湘竹忙點頭,就怕她一個不高興連臉也不給抹了。
許多許多年後,早已過了氣的女二號在《藝術人生》中飽含深情地回憶,“十五歲的小囡囡,嫩得掐得出水,我哪裏忍心打的呀,你知道金導是追求藝術的嘛,一遍不滿意兩遍,兩遍不滿意三遍,哎呀那個小臉紅的咧,我老心疼的……”
端的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湘竹拿了二十塊錢酬勞,一看天色不早,來不及管偶像明星男一號要簽名,拔腿就往東華門大街趕,跑回文化部招待所的時候不多不少正好五點,莫子寧已經坐在大堂等她了。
“晚上我們出去吃。”莫子寧彈了下她滿頭是汗的腦門,遞過去一只手提袋,“給你半個小時洗澡換衣服,五點半下來。”
湘竹拎着袋子飛奔回房,倒出袋子裏的東西,不禁掩面低呼,“哦,買,嘎!”
那竟是一條雪白的,有四層裙擺,每層都鑲了精細花邊,蓬松得像盛開的白玫瑰的連衣裙。
衣領上別了一張卡片,上書一行漂亮的花體字——Happy Birthday Xiaozhu, Todd.
十歲之前的每個生日她都會穿這樣的公主裙和爹地媽咪阿嬷弟弟一起吹蠟燭許願,到廈門後,它就只在回憶和夢境裏出現過,多少個夏去秋來,白玫瑰開得再盛也終要凋落,連她自己都快忘了,喬湘竹曾有過那麽花團錦簇的生活。
火速洗完戰鬥澡,吹到半幹的頭發紮成兩個麻花辮,露出飽滿前額,再換上公主裙,鏡中人踮起腳尖輕盈一轉,确認每個細節都無可挑剔了,才拉開門走出去。
一樓大堂,一朵會走路的白玫瑰落到莫子寧跟前,乖順的屈膝禮後是自信的一揚臉,“怎麽樣?”
莫子寧摸摸下巴,“還不錯。”
“好小氣……”白玫瑰傲然旋身,眼看就要化為白蝴蝶翩翩飛遠,背後忽然傳來壓着笑意的聲音,“喬湘竹。”
某人曲起右臂,手肘輕輕晃了晃。
她想都沒想就奔回他身邊,左手穿過他右肘,以最淑女的姿态挽着他,臉上挂着不可一世的笑容,白狐一樣優雅離去。
這是專屬于她的,十五周歲生日的夜晚。
他們先在前門全聚德吃了頓烤鴨,然後直奔王府井大街的首都劇場。原來莫子寧為兩人北京之行安排的最後一項活動竟然是人藝保留劇目《雷雨》,夏淳執導,濮存昕、顧威、龔麗君主演,這是1997年國內話劇界最高水準的演出,也是湘竹第一次知道,真正的表演,應該是什麽樣子。
一千二百人的話劇廳座無虛席,莫子寧許是從文化部弄來的票,位置就在貴賓席後面,視野極佳。對這出中國話劇的扛鼎之作,湘竹當然不陌生,開戲沒多久就陷入劇情不可自拔,莫子寧亦看得認真,第一幕結束時甚至舍不得站起來。
奇怪的事發生在第三幕,在矛盾沖突至為激烈,劇情步步走向高潮的時刻,湘竹反覺身邊的男人心有旁骛,開始還只是眼睛往斜前方瞄,後來整張臉都轉過去了,舞臺上周萍和四鳳隔窗哭嚎,舞臺下莫子寧大半心思都掉在了貴賓席。湘竹被他的反常弄得自己也分了心,輕扯他衣袖問道,“你在看什麽呀?”
“沒什麽。有個人挺面熟,沒事。”
熟人?第二幕時他還正常,若有熟人,必是二三幕中場休息他起身再回來這一路上碰到的,可以莫子寧的性格,就算碰上江總書記他也會巋然不動,什麽樣的熟人能讓他心神不定至此?湘竹強壓好奇勉強看完全劇,起身時特意伸長脖子張望,惜乎人多影雜,莫子寧又像完全沒發生過什麽事似的随着人流目不斜視,篤定前行,湘竹看了半天也沒看到一個可疑人士,倒是莫子寧扣了她肩膀直接往前帶,“走了。”
“着什麽急……”湘竹嘀咕一句,無意識地一轉頭,電光石火間,她看到了一張臉。
一張她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卻從沒敢忘記的臉。
潘若然。
當然那不會是潘若然。五年前湘竹離開香港時喬太太就已年屆三十,那扶着貴賓席中央的老者緩步走來的女子看上去也就二十來歲,喬太太衣飾華貴扮相莊重如牡丹,那黃衫綠裙,長發披肩的女子怎麽看都像山野間一株肆意開放的雛菊。
如此迥異的氣質,如此肖似的面容,這驚鴻一瞥連莫子寧都亂了心湖,十五歲的湘竹怎能若無其事,被莫子寧握住的手猛地一掀,人就要往回跑。
“回來!”莫子寧動作比她更快,虎口一鉗便将她拖了回去。
“子寧叔,她是誰?!”
“我不知道。”
“不可能,你看了她那麽久!”
“我又沒特異功能。”他是狐貍不是孫悟空,看再多眼也不能見人真身。湘竹語噎,呆呆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那張酷似母親的面容與自己擦肩而過,消失在話劇廳門口。莫子寧分明故意曲解了她的問題,在她看來,他會一反常态留意一個女子,就不可能對其來歷背景毫不關心,湘竹冒冒失失沖上去,正好給了他一個接近的機會,可他現在不但拽住了自己,甚至微別過臉,像是不願被她瞧見似的,持重清傲的莫子寧何曾這樣躲閃過!
就算不認識,她對他而言,也不可能是沒有任何交集的路人。
可任憑湘竹怎麽軟硬兼施,莫子寧都毫無所動,到最後冷冷一句話将她徹底打敗,“就算那是若然本人,你能怎麽樣?!”
是啊,她能怎麽樣,踉踉跄跄撲上去哭着喊媽咪,還是含冤悲憤地走到她面前問五年了為何你杳無音訊?
相似争如不似,相見莫如錯肩,莫非這便是他磐石心腸背後的用意,可他為她十五周歲生日精心準備的時候,可曾預見今天這一幕,可曾知道這千人中不經意的一眼,撕開的何止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阿尋,你有沒有想過去找親生父母?”
“想過,可是沒有線索。”
“怎麽會沒有線索,你姓鐘,去當年那家醫院查那段時間父親姓鐘的新生兒不就知道了?”
“剛把我送到福利院的時候警察查過,幾個姓鐘的小孩都沒問題,他們說我大概不是那家醫院出生的,爸媽真要扔掉我,大概也不會在附近扔吧,走得遠才安全。”
“那就全市的醫院一家家找。”
“太多了,誰能查得過來。”
“那你就這麽放棄了?”
“不然還能怎麽樣呢?”
能怎麽樣呢。
鼓浪嶼東岸的礁石邊,斜風輕語,細浪微言,一對少年男女并肩而坐,湘竹鋪開油紙,把北京帶回來的點心擺到鐘尋跟前,驢打滾,豌豆黃,芸豆卷,軟軟糯糯,香香甜甜,兩人你一塊我一塊默默吃着,微弱的咀嚼聲接續了剛才沉悶而無奈的話題。不知過了多久,油紙上的點心只剩下一塊,湘竹拍拍手上粉屑站起身,“你吃吧,我吃不下了。”
鐘尋搖頭,掌心托着芸豆卷遞到湘竹跟前,“你吃吧,女生才愛吃甜食。”
多乖的孩子,湘竹低頭掩住笑,拉過他的手,就着少年骨節微現的手掌把那小小點心卷進嘴裏。
“阿尋,阿姐将來發達了,一定雇它一百個人,幫你把全廈門的醫院都查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到。”湘竹咽下最後一口芸豆卷,朝大海揮臂喊話,“阿尋,你信不信阿姐,一定能找到!”
這一次,她沒有等到鐘尋點頭。
第一次,她自作主張的願望,不是他私心深藏的夢想。
“阿姐發達了,不先去香港嗎?”
“去那裏幹什麽?”香江十年,廈門五年,幼時記憶在日日月月中淡去,鷺島已比港島更像故鄉,“他們沒給我打過一個電話,沒寫過一封信,甚至連口信都沒有一個,我早就不是喬家的小孩,不是潘若然的女兒了。”
“你不想他們麽?”
“不想!”湘竹斬釘截鐵地回答,當然不想,那些因為思念而徹夜難眠的日子,早已随着獵獵海風散入廈門港的萬頃海濤,在這裏她有同學,有老師,有閨蜜,有雲池,有極敬極愛她的鐘尋,有亦父亦師的子寧叔,她什麽都不缺,十歲以後的她是另一個國度的公主。
可是為什麽,海風還是往眼裏吹進了一粒沙。
“阿姐,你哭了。”
“胡說,你才哭了。”湘竹接過鐘尋遞來的手絹,捂在臉上悶聲悶氣地反駁,話沒說完鐘尋又把手絹搶了回去,裹在自己食指上一點一點按掉她眼角的淚花。
“阿姐要尊重事實,你問我爸媽的事,我掉過一滴眼淚麽?”極近的距離裏,少年安慰的聲音沙啞又醇和,那輕忽飄起的手絹一角,也不知是因為海風,還是他溫熱的呼吸,“阿姐,我生來就是孤兒,無所謂擁有,就無所謂失去,見不見得到,我不在乎。可你有爸爸媽媽,你知道他們在哪兒,他們也知道你的存在,我面對的只是遺憾,你面對的是失去。
“所以,阿姐,難過就哭吧,為什麽要忍。”
湘竹将臉埋進他手心,肌膚與肌膚之間那薄薄的手絹頃刻透濕。
“不過,要是有天你趕我走,我會哭得比你還厲害。”鐘尋抽回手,緊緊按在她肩上,“喬家不是阿姐的唯一,可阿尋只有阿姐一個人。”
“臭小子,別給我演瓊瑤片。”湘竹擡起淚痕猶在的臉,又哭又笑地捶了他一拳,拳頭還沒離開他胸口,人已經被他緊緊壓進懷裏,單薄身板擋不住含沙的海風,她卻第一次發現,這個她始終視之為弟弟的男孩,也有了男人一樣主動和不容分說的力量。
作者有話要說:
1997年的人藝第二版雷雨應該是10月首演的,不是暑假,為了配合劇情提前了一點。
有幸前排看過濮存昕的《趙氏孤兒》,相當震撼。只可惜不做學生,就再沒有低價買好票的優惠了~~~
這章幾乎是我開始寫作生涯到現在最艱難的一章,在醫院躺了整整一星期,只寫出兩千多字。因為各種原因手術時間一推再推,不得不在床上一直這麽躺着,白天姿勢難受,晚上輾轉難眠,期間崩潰痛哭無數次(寫到這裏忍不住又流淚了)。
更新進度慢,請大家多體諒。
☆、亂點鴛鴦
作為文化部重點項目《現代舞在中國》的第一聯合拍攝單位,雲池舞團将為此片提供大量教、編、排、演的素材,舞團團長莫子寧此番北上,就是和藝術司及制作單位詳談拍攝計劃,方案成型後,他即回廈宣布攝制組将全程跟拍pany B》的排演。作為美國現代舞巨匠保羅泰勒的名作,pany B》與之前的《春之祭》不同,它并沒有突出的單一的男女主角,而是雜糅黑人舞、歐洲社交舞、爵士舞等各種元素,設計了大量單人、雙人舞段落,針對這一特點,莫子寧在AB角的甄選中大膽啓用新人,正式演出留給夏樂的将不再是《春之祭》中面目模糊的群舞角色,而是B角場次長達十幾分鐘的主題亮相。
如此機會,怎麽不讓一衆夏樂學員百舸争流,千帆奮進。
八拍外搖擺的林迪舞,爵士風的吉特巴,急速旋轉的波爾卡,大排練廳中央,一對年輕舞者随着變化多端的背景音樂翩飛全場,最後一個屈膝收式,就連一向吝于贊美的莫子寧也大力擊掌,姜離純忍不住調侃,“說,你給芷蘭開了多少小竈?”
莫子寧搖頭,“沒有,這丫頭天賦驚人,皓月已經很不錯,可她居然能把皓月完全蓋過去。”
章皓月是莫子寧為芷蘭選定的舞伴,半年多下來,這個十六歲的大男孩以自己的形體優勢和勤學苦練,成為完美襯托謝芷蘭的一枚綠葉,然而pany B》需要的不是一葉一花,而是雙生相伴的并蒂紅蓮,這局面姜離純自然也看得出來,他張了張口,猶豫再三,終是不能違心,“你覺不覺得小竹和阿尋這一對也有這個問題。”
“他們的問題比芷蘭皓月更明顯。”莫子寧嘆道,“夏樂這麽多候選人,他們是唯一有改編甚至即興發揮的一對,小竹什麽水平我清楚,絕對是鐘尋的主意。阿純,我不瞞你,這幾天我一直在考慮鐘尋和芷蘭搭檔是不是更好一點。”
“以阿尋的決心,我看你恐怕是一廂情願,當心亂點鴛鴦譜。”姜離純笑道。
“沒關系,我曲線救國。”莫子寧支着手臂,看向場外那個凝神而立的俏麗身影,別有深意地說。
只是沒有人知道,這條蜿蜒迂回的曲線,最後到底是救國于将傾,還是葬送了城郭。
湘竹走進松柏中學舞蹈室時并沒找到鐘尋,只看到一個踩着拍子單足彈跳,苦練波爾卡步的大男孩兒,湘竹下意識看看四周,芷蘭不在,他怎麽會在這裏一個人練雙人舞?波爾卡的伴奏活潑歡快,他怎麽一臉僵硬,緊張得幾乎要抽搐?
“找阿尋?他去打球了。”章皓月好容易停下來,氣喘籲籲地沖她叫了一聲,湘竹走過去,見他臉上汗漬縱橫,不禁問道,“怎麽不在雲池練?那邊條件比這邊好得多。”
“這邊清淨。”
“芷蘭呢?”
章皓月抿抿嘴,眼神飄忽,湘竹反應快,馬上抄了水壺遞給他,芷蘭的去向她其實不甚關心,見他只顧喝水不說話,轉身就往外走,到了門口才聽到一聲悶悶的回答,“去看阿尋打球了。”
湘竹沒有回頭,“哦”了一聲便要繼續前行,忽然肩頭一緊,剛才還在舞蹈室裏的章皓月已沖到她身後一把拽住了她。
“你就這麽放棄了?!”男孩兒喘息已過,臉卻依然泛着可疑的暈紅。湘竹一愣,随即反應過來,“這不是放棄,這是認清事實。”
章皓月和她,需要為夏樂最出類拔萃的新人讓出各自的位置。
“事實?什麽事實?莫團長告訴你一切都成定局了?”
湘竹誠實地搖頭,演出陣容還在調整,可四人的差距不容否認,更不是朝夕之間可以消弭,縱使羨慕嫉妒,遺憾失望,莫子寧一句話已勝過所有堆在她心頭的不甘願,意難平。
他說,不要耽誤鐘尋。
“他說耽誤就耽誤了嗎?離正式宣布還有一個月,湘竹,我不相信你是那種提前三十天舉白旗的懦夫逃兵。”人高馬大的章皓月居高臨下緊盯着她,眸光熠熠,湘竹卻覺得他看的并不是自己。
他眼裏只有那朵開放在夏樂之巅的幽蘭。
“你就一定要打敗阿尋嗎?子寧叔早說過這次絕不止兩個名額,他上了,你一樣可以上,再說,就算阿尋和芷蘭搭檔了B舞團,芷蘭的舞伴仍然是你,一部劇不行還有下一部,阿尋也不是永遠适合芷蘭,何必呢?”
“這麽多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