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定位……一定要找補回來!
☆、兵來将擋
一定有些什麽在葉落之後
是我所必須放棄的
是十六歲時的那本日記
還是我藏了一生的
那些美麗的如山百合般的
秘密
——席慕容《如歌的行板》
豆蔻聽從湘竹的建議,最後還是放棄了那幾句太過直接的暗示,改選了一張白色雪景,印着席慕容另一首詩的卡片。豆蔻練過多年硬筆書法,“謝謝羅老師”幾個字寫得一搖三嘆,婀娜多姿,湘竹望着墨跡未幹的卡片出了會兒神,忽然嘆道,“豆蔻啊,再有一學期咱們就畢業了。”
豆蔻歪在沙發上笑問,“那怎麽了,你不打算直升杏林麽。”
除了英文湘竹所有科目都在中不溜晃悠,豆蔻卻一直是年級前幾名,老師家長眼中必然要上雙十、一中的優等生,“你和我不一樣,半年後你就見不着羅老師了。”
“誰說我要走。”豆蔻爬過去伏在她肩上,“我留在十中陪你啊。”
“許豆蔻,你有沒有搞錯?”湘竹揚眉,“真為我也就罷了,為羅老師可太不值了啊……”
“有什麽值不值的,讀十中就不能去澄夏北大了?”豆蔻一掃先前的嬌羞,“我就喜歡天天看着羅老師,上課都有動力。”
“改天羅老師談了女朋友,你會不會一進學校就沒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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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的,有我在,羅老師不會談,談也是暫時的。”
湘竹側目,“你真是太有自信了。”
兩年前困擾少女的麻煩,如今已變成引以為傲的資本。十五歲的豆蔻比湘竹還高幾公分,麥色肌膚,蜜色豐唇,窈窕與飽滿兼備的身材完全是做模特的材料,難怪羅老師接連兩次相助之後,豆蔻會堅信他眼中的自己一定與衆不同。
“他大你好多。”湘竹又想起一件事,“去年大學畢業,至少大你八歲。”
“魯迅比許廣平大多少,孫中山又比宋慶齡大多少?”
“他老家在山東,離廈門好遠。”
“說明我們有緣千裏來相會。”
“他好像家境一般。”
“我也不是什麽大小姐。”
這個憨直爽利的女孩,一旦認定了,便勇往直前,永不言退。
哪怕父母對她棄省重點上十中的決定大驚失色,進而怒不可遏,到最後一頓暴打,豆蔻依然固執己見,堅貞不屈。她當然不能承認執意留在杏林只為一個年輕的男老師,也不能借口要和湘竹在一起白白拖累朋友,百般追問之下只好說不願意去島內,重點學校節奏快壓力大,她害怕,她不樂意。
這個不是理由的理由當然說服不了父母,可豆蔻擺出要命一條的架勢抗争到底,發叔大怒将她趕出家門,她索性跑到杏花源和湘竹同吃同住。幸好羅旋并不教初三,也不清楚畢業班出了這麽一個異類,否則那些個豆蔻制造出的“偶遇”時刻,他怎可能雲淡風輕地只問她最近功課忙不忙,有沒有再寫文章。
這場慘烈戰争最終以發叔發嬸的屈服收場,再拖下去,他們的女兒可能連杏林中學都不肯念了,中考前夕,夫妻倆雙雙上門接豆蔻回家,向莫子寧表示歉意,順便也和他交流了一下青春期女孩的教育問題。
這還是莫家搬離杏圍後,發叔發嬸第一次來杏花源。湘竹怎麽都想不到自己收留豆蔻的“義舉”,居然給莫子寧本就不太清淨的生活,又添了一筆爛桃花——發嬸既沒去過雲池也不了解現代舞,莫子寧在杏圍的生活又極為簡樸,到杏花源一看,她才發現這個三十一歲的後生仔不像她想的那樣清貧,停得滿滿當當的小區車庫,島內也不多見的雙電梯設計,還有進門那一整面氣勢不凡的照片牆……回家路上她忍不住和老伴咬耳朵,“阿寧混得不錯呢……”
混得不錯的結果就是,難得一個周末,莫子寧又不回來吃晚飯了。
“阿姐,莫老師不是說誰介紹都要過你這一關麽。”鐘尋一邊幫湘竹摘菜一邊問,“你幹嘛不直接跟他說不行。”
“發嬸介紹的人,論輩分還是豆蔻的姑姑,我怎麽說。”湘竹蔫蔫地剁着肉餡,“再說,這個許淑玉,真挑不出毛病啊……”
許淑玉是發叔的族妹,廈大音樂系畢業後留校任教,湘竹在杏圍時和她有過一面之緣,絲緞般的長發,象牙般的肌膚,說話聲音和鼻梁上那副金絲鏡框一樣細。許家二老都是教授,自女兒出生便按大家閨秀的标準精心撫養,嚴格教育,二十多年心血澆灌出了一朵完美無瑕的溫室之花。莫子寧年齡才貌都适合,尤其上無父母長輩,雖然身邊帶着個侄女,可發嬸一再替湘竹打包票,說她聰明伶俐,乖巧勤快,今年都十五了,沒幾年便畢業嫁人,麻煩不到淑玉。
許教授夫婦很爽快地表示他們并不介意,小兩口結了婚,湘竹一樣可以跟着生活,考廈大若有困難,他們也可以幫忙。
柔弱溫順的女鋼琴師,開明善良的準岳父母,這樣的結婚對象定不會讓湘竹受委屈,莫子寧見湘竹沒有反對便認真答應下來,只是雙方都比較矜持,交往一個月才吃了兩頓飯看了一場電影,湘竹懷疑以莫子寧的悶騷,許淑玉的羞澀,兩人恐怕到現在還沒牽過小手。
但這已足夠威脅她未來的幸福生活了!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打算怎麽辦?”湘竹一嘆氣,鐘尋就心焦,“要不我替你和莫老師說吧?”
“No!”湘竹菜刀一揮,大聲阻止,“你別自作主張,聽我的,我有主意了。”
鐘尋看着湘竹平光鏡片後閃爍的光芒,森森地打了個寒顫。
預感,糟糕的預感,很快變成現實。
扮莫子寧的兒子,他從了,在湘竹信口開河時保持沉默,他忍了,這一次她居然要他去偷莫子寧的車鑰匙!
“你不會是要自己開吧?……”鐘尋擺手,“太危險了,我不答應。”
“放心啦,我在香港的時候就開過,前幾天又讓離純叔教了一下午,就那麽幾百米路,有什麽危險?”
“我還是覺得不太好……”
“衰仔,連阿姐的話也不聽了?”湘竹柳眉一豎,“你不偷我偷,反正那車我開定了。”
她喬湘竹打定主意要做的事還沒有做不成的。
臨近中考的某個下午,湘竹借口溫書翹了夏樂的舞蹈課,和豆蔻一起到中山路買了全套戰衣,再去美容院做了個颠覆性的造型,來不及為花得精光的私房錢肉痛,馬不停蹄又趕到興華大廈,一樓大堂角落裏,鐘尋正握着偷來的車鑰匙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
他是先看到豆蔻才認出湘竹的。
一身墨綠色無袖連衣短裙,絲緞面料貼身無縫,離膝三寸美腿盡露,八公分細跟将她一六六的身高承托得更加亭亭玉立,馬尾散下,劉海吹開,瀉落肩膀的長發微微卷起,素手一掠,露出斜挑的眼影,酒紅的雙唇,回眸一笑,分明是個魅惑衆生的妖嬈女郎。
三個小時一百八十分鐘,那個蓋着厚厚劉海,戴着粗框眼鏡的女中學生脫胎換骨,破繭而出。
可對年僅十四歲的鐘尋來說,這副模樣帶給他的顯然不是驚豔而是驚吓。少年攥着鑰匙遲遲不肯松手,像是不相信厚重粉底下真是他至親的小姐姐,還是豆蔻麻利,劈手奪過鑰匙又反手戳戳他,“看呆了吧,不知道你阿姐這麽漂亮吧,小色狼……”
“走啦!”湘竹将喋喋不休的豆蔻拽出大樓,“我停車還得好久呢!”
“阿姐!”鐘尋追上來,指尖觸及她臂上雪膚時又飛快彈開,“那個,早點回來,莫老師随時會用車……”
“知道啦,我只要一小時,你就是以死相逼也得拖住他!”湘竹踩着高跟鞋,居高臨下往他肩上一拍,嗒嗒嗒地走遠了。
離興華大廈一站地的文思茶館,湘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停好車,從後座随便撈了份文件呼呼扇了一通,感覺汗稍微下去些了,才邁着袅袅婷婷的步伐走向早已端坐臨窗卡座的許淑玉。
許淑玉惟一一次見湘竹,還是兩三年前在發嬸家,彼時湘竹只是個滿臉嬰兒肥的女童,與今日豔若桃李的形象天差地別,單純又無心的許淑玉完全沒有認出對方,只知道這個年輕女郎打電話到學校約她出來,要“談談阿寧的事”。“潘小姐”在電話裏音色幼嫩甜美,見面更是人比花嬌,舉手投足盡顯世家氣度,一雙盈盈水眸卻不閃不避,近乎粗率地直盯着她的臉,饒是許淑玉心境淡泊,面對這樣的注視也不免緊張,握着聞香杯的手下意識不敢松開,轉了幾轉才客氣開口,“不知潘小姐找我要說什麽?”
“許老師,”湘竹探身迎向她,眼中滿是熱切,“我來求你一件事。”
“不敢當,什麽事?”
湘竹努力穩住砰砰作響的心跳,雙手在桌面下用力一握,“許老師,求你把阿寧還給我。”
狗血的臺詞,惡俗的經典,許淑玉瞠目結舌,僵在當場。
湘竹不等她回神就一氣兒說下去,“我和阿寧在一起很久了,家裏一直都不同意,只是之前我還小,兩邊就這麽拖着。今年阿爹逼我相親,我拗不過,去見了兩個人,阿寧就以為我放棄了……其實我沒有……”湘竹說着說着就紅了眼眶,“我不去,阿爹就要打斷我的腿,那些人家非富即貴,我不為自己考慮,總要替家裏考慮,我想見一面也不會怎麽樣,要是知道阿寧會傷心,我寧可被打死也不會去的……”
許淑玉怔怔地看着她,聲音愈見細弱飄渺,“我不信……莫老師從沒跟我說過這些……”
莫老師三個字讓湘竹信心倍增,這兩人原來還停在老師來老師去的層面,正适合她無中生有,移花接木,“阿寧自尊心那麽強,怎麽會跟別人說這些,他那麽拼命工作,雲池這兩年發展那麽快,還不是他憋着一口氣,不想讓我阿爹阿媽看不起,可是阿爹說他再厲害也就是個跳舞的,潘家的女兒不能嫁給一個戲子……”
“潘小姐……令尊令堂的話,就不用再複述了。”
再好的修養也難容忍如此貶損,湘竹見許淑玉不悅,立刻垂首噤聲,緊咬绛唇,眼中淚水聚集成珠,一顆顆落入面前的紫砂茶杯。
許淑玉哪見識過這般作态,一點愠色早化為不忍,“對不起潘小姐,我無意冒犯……你,你繼續……”
“許老師,我知道阿寧從來沒提過我,我就這麽跑過來跟你說這些實在是很失禮,可阿寧不肯見我,不肯聽我解釋,還……還和你在一起,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來找你了……”湘竹越說越投入,不必刻意拿捏都已經淚如雨下,聲聲凄切,“許老師若不信,就找個機會看看阿寧身上,那珠子還在不在,這兩顆原是一對,他一顆,我一顆,向來是不離身的……”
龍眼大的圓珠托在掌心,白紋細膩,紅底瑩潤,若不是穿心而過的細繩早已磨損,真看不出這顆珠子已被人貼身佩戴了五年。許淑玉盯着它,細眸盈盈,似也有萬千情緒流過,湘竹立時察覺,掌心一握收起珠子,“許老師見過?”
許淑玉露出一抹苦笑,“見過,他說,珠在人在,珠毀人亡,我那時還以為他只是開玩笑。”
僵在當場的人換成了湘竹。
珠在人在,珠毀人亡。
那狐貍行事作風是悶騷了點,對這兩顆珠子卻始終珍之重之,又豈會拿它們調侃玩笑,湘竹無法想象莫子寧是以怎樣的心情說出這樣關乎生死的字句,五年前他親手将它系到她頸後時,也不過簡簡單單一句話,後天是你生日。
隔着薄薄衣料,珠子輕碰她胸前肌膚,微弱的觸感竟似火灼,催生出一陣陣銳痛。
“潘小姐,你要說的我都明白了,你讓我……好好想想吧。”茶桌上的氛圍壓抑得許淑玉再也待不下去,推開茶杯便要離開。湘竹忙招手結賬,另一手拉住她,“我開車來的,我送許老師回學校吧。”
“不不,不用。”許淑玉連連擺手,湘竹反抓得更緊,“是我麻煩許老師過來的,理應我送你回去,我車就在外面……”
許淑玉順着她手指方向看去,臉色不禁微變,“那是……莫老師的車?”
湘竹黯然一笑,“車鑰匙我也有一把,阿寧怎麽都不肯見我,我只好把車開走,他總不能不開車,總會來找我的吧……”
那淡淡的哀愁,切切的期待,帶着一廂情願的天真,又像是孤注一擲的無奈。
許淑玉閉了閉眼,睜開時已是長睫凝露,“潘小姐請回吧,我想自己一個人走走。”
說罷掙開湘竹的手轉身向外,湘竹待她走出一兩步才像剛想起似的跑上去最後一次拉住她,“許老師,你千萬,千萬別告訴阿寧我找過你……他已經那麽氣我,萬一他知道,就更不會原諒我了……”
許淑玉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踩着空虛浮晃的腳步匆匆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僞更,sorry。
發現bug一枚,不是杏林中學是廈門十中。
這就是天生吃演員飯的女主!
☆、寂寞如刀
作者有話要說: 真是很慚愧,說好日更半章,結果連續跳票,實在是最近發生不少事,一來沒有精力,二來沒有心境。
不過我會盡最大努力日更的。請默默看文的親多留言鼓勵作者吧。
注1:1997年的肩章樣式,三級警督還是三杠一星,1999年新肩章樣式方改為兩杠一星。別說作者不懂瞎掰哦。
湘竹目送她纖纖背影消失于路口轉角處,才呼出一口長氣,結賬走人。許淑玉出身清貴,家教嚴謹,性子必然高傲,和莫子寧又不親近,絕不會大馬金刀地去追問求證。莫子寧的車、成對的紅珠,足可讓她心生疑慮,就算她轉彎抹角去試探,以莫子寧和潘若然當年的故事——雖然湘竹并不清楚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故事,但總歸離不開窮小子和富家女的經典路數——許淑玉心裏的陰影只會擴大,不會減小。
雪蓮般纖塵不染的女子,怎能容忍這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三角關系。
湘竹心滿意足地上車,點火,發動,白色桑塔納磕磕絆絆駛出路邊停車帶,剛進機動車道,斜刺裏突然穿出一輛自行車,她下意識右腳剎車一踩到底,嘭一聲響,後車追尾了。
“幹……”湘竹咬牙切齒地熄火跳下車,本以為只學過兩天車的自己已是菜鳥中的菜鳥,沒想到比她笨的大有人在……後備箱撞得相當厲害,私了是不可能了,湘竹眼睜睜看着對方跑去路邊打電話通知交警,自己靠在車門上欲哭無淚。
她何止是沒有駕照,根本就是未成年人好嗎……
交警大隊,湘竹蔫頭耷腦地坐在訊問室等着監護人過來,不一會兒房門打開,進來兩個警察,其中一個指着湘竹說,“劉所,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女孩。”
湘竹聞言不由擡頭朝那姓劉的警官看去,三杠一星的肩章(注1),也算個中級警官了,無照駕駛有那麽嚴重,需要移交派出所麽……
“果然是你。”劉所長在她對面坐下,很是随意地敲了敲桌面,“不記得我了吧?”
湘竹困惑地搖搖頭。
“五年前,為了搞清楚你到底是離家出走還是被人劫持,我可是把你和你阿叔的資料翻了個底朝天。”劉所長別有深意地微笑,“別告訴我這五年裏你又換監護人了。”
湘竹吓得跳起來,“你,你是杏林車站派出所的!”五年過去,還升職成了所長!
“咱倆有緣,我今天碰巧過來辦事就聽到他們在外頭打電話——姜離純,你侄女喬湘竹現在在思明交警大隊……怎麽,要不要再考慮一下,你監護人到底是莫子寧還是姜離純?”
湘竹捂着臉痛苦地跌回座位,“劉警官,劉所長,劉叔叔,你開開恩,當沒聽到行不行……真的不能叫子寧叔過來,會出人命的……”
“五年不見,小野貓變成小耗子了啊。”劉所長哈哈大笑,起身招呼門口的小警員,“這孩子講話十句有八句當不得真,你們還是趕快聯系她真正的監護人吧。”
人倒黴起來何止是喝涼水會塞牙,根本吸口氣都會嗆死,這輩子就進過兩次警察局,還兩次都遇上同一個警察叔叔……湘竹趴在桌上癱成一團爛泥,現如今唯一的希望也就是鐘尋能成功拖住莫子寧,最後還是姜離純替他過來。
事實證明,湘竹今天沒有遇到神一樣的對手,卻不幸攤上了豬一樣的隊友。
鐘尋一聽湘竹“被撞”,立刻把之前唯唯諾諾答應好的事忘到九霄雲外,練功服都來不及換就跟着莫子寧飛奔到交警大隊,他在後,莫子寧在前,眼見着莫子寧三兩步走到湘竹跟前揚起了手,鐘尋想都沒想就撲了上去。
“別打!”
一向畏莫老師如虎的少年死死鉗住莫子寧手腕,單薄肩膀微微顫抖,雙腿卻站得很穩,像棵長在湘竹身前的小樹苗。
“閃開,你的帳待會兒再算。”莫子寧甩開他的手,直接扯起湘竹肩上燙成大卷兒的發腳,“誰許你打扮成這樣的?!”
“對不起子寧叔……我錯了……我只是好奇……”湘竹斂眉低首,乖順認錯,那一身隆重裝扮便再掩飾不了真實年齡。莫子寧冷冷打量她片刻,突然将手中握着的那一把頭發狠狠砸回她肩膀,“去把臉洗幹淨再回來說話!”
湘竹乖乖去了洗手間,一個好心的女警還借給她一塊香皂。彩妝不易卸,她費了好大功夫才把臉洗幹淨,沾濕的額發一绺绺貼在腦門上,索性又借了個發夾将它們全別到後面,走回訊問室時,鐘尋明顯呆了一呆。
“怎麽,被子寧叔罵了?”湘竹過去在他眼前晃晃手掌,“我還沒怎麽樣呢,你就怕成這樣,真沒出息。”
鐘尋眼神一閃,似要逃離她的注視,不知為何還是沒有挪開,“阿姐以前為什麽要留那個頭,戴那個眼鏡。”
“嗯?”
“你這樣,很好看。”少年撓撓頭,含混不清地吐出幾個字,然後就真的跑開了,留下湘竹站在原地摸着臉自言自語,“難道他以前都沒發現我長得好看?”
未成年人駕車上路造成事故,監護人要負法律責任,甚至可能拘留,所幸這次追尾湘竹不是責任方,叔侄倆又态度良好,積極認罰,交警們教育了一通也就罷了。莫子寧卻沒這麽輕易饒過兩人,勒令姐弟倆在中考和期末考之前不許去學校和雲池外的任何地方,他莫老大一聲吼,兩人必須立刻現身,簡言之,湘竹和鐘尋被禁足了。
那幾天莫子寧見鐘尋時的表情還算正常,一看到湘竹立刻黑臉,別說笑容,連點正常的溫度都不給,以至于湘竹始終不敢問子寧叔你最近怎麽不跟許老師出去了。
最後還是豆蔻通風報信,說許教授夫婦找發嬸誠懇道歉來着,自家女兒和莫老師恐怕還是不合适。看莫子寧這些天的行程,湘竹就知道許淑玉和自己想的一樣清高自持,連約準男友對證的心思都沒有——也可能有,只是到底問不出口吧——總之,用豆蔻的話說,可憐的子寧叔就這麽被湘竹下黑手坑了,他還一無所知。
可憐?湘竹才不覺得他可憐,和許淑玉的婚事告吹,她一點都沒看出莫子寧有什麽異樣,該出門出門,該排舞排舞,飯量都沒少一口,除了對她沒好臉色,對別人還是一如既往。若不是中考前夕她緊張得睡不着,爬起來去陽臺上溜達,也許她一直都不會知道,他竟然可以把所有消極的情緒掩藏得這麽好。
“這麽晚不睡?”莫子寧驚訝地看着她,沒有星星的夜晚,冰寒面容因為模糊而變得柔和,聲音在黑暗中似乎也恢複了往日的平緩,湘竹嘀嘀咕咕地磨到他身邊,“數了一千多只羊還是睡不着……”
“又沒逼你考一中,緊張什麽。”莫子寧拍拍寬大的露臺示意她坐上來,遞過一只玻璃杯,“紅酒助眠,喝一口。”
湘竹這才發現他剛才居然一個人坐在露臺上自斟自飲,“你不是不喝酒嘛,這是哪來的?”
“阿純拿來的。”莫子寧話音未落便伸手奪下了酒杯,“讓你喝一口,不是喝一杯。”
“離純叔拿來的都是好東西……”湘竹意猶未盡地回味念層次分明的花香與果香,堅實穩固又不失中正平和的單寧昭示着這一支幹紅的品質與年份,她眯眼舔了舔嘴唇嘆道,“果然,我已經好久沒嘗過這麽好的葡萄酒了。”
“Chateau Margaux Vintage 1983,算你走運。”莫子寧端起酒杯,見只剩下個杯底,便仰脖一飲而盡。湘竹在旁對着他上下滾動的喉結直瞪眼,“狐貍啊,別說你平時不喝酒只是嫌人家不夠高檔……”
莫子寧輕哼,“當然不。我在Margaux踩過葡萄。”
“真的?”湘竹下意識看向他的雙腳,十分惡趣味地問,“這一瓶的葡萄不會剛好被你踩過吧?”
“放心吧,不是83年的事。”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莫子寧沉默了很久,久得湘竹快以為他喝醉了,才慢慢地說,“不記得了,太多年了。”
“呵,說得你好像七老八十了似的。”
“七老八十?太少了。”莫子寧輕笑,手掌罩上湘竹腦袋,用力揉了揉,“我已經看過三十次哈雷彗星了。”
“你居然在這個時候考我地理題?……”湘竹低頭避開他的手,躲到旁邊掐指一算,“哇,兩千二百多歲,你何止是狐貍,簡直是狐貍精啊。”
莫子寧笑出聲來,“笨丫頭,現在才發現。”
月晦星沉,暗夜無邊,這笑聲輕漾,如杏花浮水,竟不像日間那個嚴肅刻板,不茍言笑的家夥了,湘竹才覺得這樣的莫子寧更讓人舒服,胸中又有些莫名滞澀,仿佛叩動她耳膜的不只是他的笑,還有藏在笑容後面的,一些別的東西。
“子寧叔,你其實去過很多地方吧。”不是姜離純講出來,她都不知道他去美國進修過半年,不是今天這支Chateau Margaux,她更想不到他還去過法國,明明不過三十一歲,為什麽連這含着淡淡酒香的笑,都如此滄桑,像是走過見過了太多,再沒什麽能讓他心海生波。
“應該挺多吧,只是都太久,想不起來了。”他對着手中空杯開口,像在和她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沒人同行,也沒人問過,慢慢連自己都忘了。”
“那麽多地方,你都是一個人?”
“是,一個人。”
原來是寂寞。
那隐藏在笑聲後面,從耳膜一路叩到她心裏去的,是寂寞。湘竹忽然愧不可當,若沒有黑暗的掩護,說不定她已無法安坐原地,他知道的湯蓓蓓,他不知道的範峥,還有她至今不敢确認他是不是已經知道的許淑玉,她一次又一次關上他可能走出寂寞的大門,只為在他的世界裏,自己是不受任何威脅的唯一。
“子寧叔,對不起……”湘竹縮在一邊,低低地道歉。
莫子寧眼睛一眯,“你又幹什麽壞事了?”
“沒,沒幹什麽……”她哪敢承認自己的斑斑劣跡,只能蹭過去挨到他身邊,貓咪一樣靠在他肩上,“子寧叔,以後我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
“真是笨丫頭。”莫子寧撥了撥她腦袋,讓她在自己肩窩裏枕得更舒服點,“小竹,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這種生活都是我自己的選擇,你自責什麽。”
是啊,若他真想換一種活法兒,又豈是她能攔得住。她不過是仗着他寵她疼她,憐她護她,漸漸地不知天高地厚,也許他根本什麽都知道,只是不點破,靜靜地旁觀她的上竄下跳,蠅營狗茍,逮着機會還拿冠冕堂皇的理由打擊報複……湘竹想着想着便有些惱,要質詢又不敢,要發作更沒膽量,就這麽五味雜陳地靠了一會兒,不知不覺竟然撐不住打起盹兒來。
“去睡吧。”莫子寧拍拍她肩膀,卻只拍出她一聲軟軟的呓語,“別吵,我已經睡着了……”
然後,就真睡着了,第二天在自己床上醒來,絞盡腦汁想了半天也只回憶起對話的大概,若不是酒櫃裏多了半瓶Margaux,她真以為昨天晚上的一切都只是場大夢。
可即便是夢,夢中他靜坐獨酌的情景依然清晰,夜色洇開了露臺上的影子,那影子只在她心裏纖毫畢現,帶着一個揮之不去的名字叫寂寞。
人生在世,又有誰不寂寞。
就這樣渾渾噩噩,糊裏糊塗地,中考結束了。領完畢業證,湘竹、豆蔻和一幫素日交好的同學組團到十中後山涼亭慶祝大家完成九年義務教育,從此讀高中的讀高中,上護校的上護校,出社會的出社會,人生的分捩點,已然在他們腳下。
這場派對對湘竹而言意義更大——近一個月的禁足終于結束,她和鐘尋,出關了。
為此,她不顧前科頂風作案,将剩在酒櫃那半瓶幹紅偷出來和大家分享,這裏面有幾個人喝過真正的列級酒莊十五年陳釀,混礦泉水的,混雪碧的,混啤酒的,咋咋呼呼推杯換盞,不消一刻鐘一瓶價值不菲的Chateau Margaux Vintage 1983就見了底,嘗了腥的蚊子更兇,沒多久帶上山的一打啤酒也消滅光了,衆人劃拳猜枚選倒黴鬼下山買酒,這倒黴鬼不是別人,正是湘竹和豆蔻,另外買二送一,沽酒小分隊尾巴上還吊了一個美少年,鐘尋。
湘竹本是抱着讓他開開眼界的心思帶鐘尋來的,不想關鍵時刻這拖油瓶還真起了作用。剛走到半山腰豆蔻就開始發酒瘋,走着Z字準确無比地撲向道旁一棵槟榔樹,死死抱着不撒手了,“湘竹,你去叫羅老師過來,我有話跟他說……”
☆、欲說還休
“月黑風高的你讓我演聊齋啊,他是寧采臣我還不樂意做小倩呢……”湘竹招呼鐘尋過來,兩個人費了半天勁才把豆蔻拖離槟榔樹。後山雖不高,夜間山道人跡罕至,不甚安全,湘竹不敢讓醉醺醺的豆蔻一個人待在半山腰,鐘尋又堅決不肯讓湘竹一個人下山買酒,一番糾結後只能由鐘尋攙着豆蔻開路,湘竹背着一兜空瓶丁丁咣咣地殿後。
“湘竹,你怎麽還在後面,快去呀,別等我……”豆蔻回頭催促,湘竹沒好氣地戳她肩膀,“急什麽,你家羅旋又跑不掉,晚一小時會怎樣……”
“晚一小時他跑不掉,可是……我酒勁兒就過去了……”豆蔻靠在鐘尋身上有氣無力地說,“酒勁兒過去我就開不了口了……”
“你到底要跟他說什麽?”
豆蔻突然停步,任鐘尋怎麽拉也不肯動,就這麽定定看着面前的漂亮少年咧嘴傻笑,“羅老師,我是許豆蔻,高一一班,額,也可能是高一二班,額,就算高一一班好了。重新來重新來……”
“豆蔻姐……”鐘尋在她跟前晃了晃手掌,“我是阿尋……”
“廢話我知道你是阿尋。你當一下羅老師會死啊。”豆蔻一掌印在他腦門上,随即又恢複癡情傻大姐狀,“羅老師,我是高一一班的許豆蔻,我有句話要跟你說……”
鐘尋嘴角抽了一抽,湘竹在旁邊忍笑忍得內傷。
“羅老師我知道你一定會說我還小,等我長大再說,你放心,我可以等,可在我十八歲之前,你能不能和我一起等,等我到了十八歲,我把那句話再說一遍的時候你再回答No,我會死心。你千萬不要,不要現在就說No……”
少女被酒精熏染過的聲音,在夜風中格外甘醇溫暖。
“我比你小那麽多,我很怕自己來不及,才這麽着急要告訴你……你可以嫌我醜,嫌我黑,嫌我笨,嫌我不聽話,但你不可以嫌我小,生得晚不是我的錯,我只要你給我三年時間,給我一個平等的機會說——”
豆蔻吞了下口水,盯着鐘尋的眼睛,一字一句,眸正神清,“羅老師,我喜歡你。”
夜風吹散了所有的字句,槟榔樹和高山榕的枝葉娑娑,挽留着那些稚氣又執拗的聲音,鐘尋依舊手足無措,湘竹卻不再笑了。她聽到豆蔻轉過來問她,“這樣行嗎?”
“不行。”湘竹走過去,撥開豆蔻被山風吹落的額發,“找個陽光明媚的天氣,穿一身雪白的連衣裙,上課鈴快響的時候,在他去教室的路上說。”
讓那年輕得還沒學會涼薄的男人不忍,不能,不敢,來不及拒絕。
“還是你高明……”豆蔻丢下鐘尋一把抱住她,混着酒氣的呼吸噴上她臉頰,“湘竹,你也加油,不然你也要來不及的……”
嗯?湘竹正要往豆蔻肩上拍去的手凝在半空,“什麽?”
“笨蛋,跟我你還裝。”豆蔻趴在她肩上大着舌頭說,“你們家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