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擋拉手剎一邊漫不經心地應着,“說吧什麽問題。”
“你有沒有,真心實意的喜歡過一個人?”
正在解安全帶的手無聲無息地停住了。
“很期待見到她,舍不得離開她,很緊張她怕她誤會……那樣的去喜歡一個人,子寧叔,你有沒有。”
“……有。”
湘竹側身靠在椅背上,靜靜地望着他,她要的當然不是一個有字,他願意說的,恐怕也不會太多,可她忽然很想知道,比以往四年任何時候都想知道,什麽樣的過去讓他這麽多年心如止水,年屆三十才為成家而成家,當然不只是雲池,當然不只是她喬湘竹,他的安靜,孤獨,從臺上到臺下,從璀璨到沉寂,那樣劇烈地發生在他身上的反差,都不可能與生俱來,都一定是某個浪漫故事的結尾,而這塊浮華大陸上,還沒人聽過故事的開頭。
“別那樣看我,很無趣的,你聽完就會失望。”莫子寧笑着摸摸她腦袋,“我在香港的時候,有一天被車撞了,撞得很厲害,搶救了幾天幾夜才撿回一條命,醒來第一眼就看到個女孩子趴在床邊,見我醒了,撲上來又是哭又是笑又是叫,可我根本不認識她。”
“那肯定是肇事司機吧。”
“對,她剛滿十八歲,拿到駕照第一天就把我撞成重傷,那是我運氣最壞的一天,也是我運氣最好的一天。”莫子寧仰靠在駕駛位上,目光因回憶而朦胧,一雙琥珀眼眸在暮色中浸染着陳年的溫柔,“她很漂亮,天上人間難得一見的漂亮,我從來都不好意思正眼看她,她卻常常拉着我說,阿寧,走,去跳舞。
“後來發生了一些事,她結婚了,我到了大陸,我們就分開了,一直到現在,十五年,我從來沒跟她說過我喜歡她,但我想,她應該是知道的。
“這樣就夠了。”
十五年,十八歲,姣花照水的少女,腼腆不語的少年,染血的邂逅,無淚的離愁,他用了一半長度的生命沉澱那段不曾出口的感情,紀念那個早已嫁作人婦的女孩,當塵沙泛起,往事渾濁了記憶,他已經可以笑對,湘竹卻無可抑制地覺得疼痛,仿佛自己也陷入了那些糾纏不去的悲喜。
誰說她不是他遺憾的一部分呢?
“子寧叔,”她輕輕地喟嘆,“當年那個女孩,就是我媽咪,對吧。”
作者有話要說: 僞更,改錯別字。
我們的鐘小帥就這麽被華麗麗滴欺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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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祭語
湘竹和鐘尋的惡作劇顯然不能支撐太久,居委會大媽很快澄清了鐘尋的身份,并信誓旦旦地保證小莫品行良好值得托付,可在湯蓓蓓看來,莫子寧面對誤會時的沉默,以及随後的決然離開,都是一種間接的表态,喬湘竹和鐘尋并不歡迎她,而他沒有任何猶豫就做出了選擇。
湯蓓蓓并不是死纏爛打或小肚雞腸的女人,作為一名領舞,她仍然盡職盡責地完成了任務,率領杏林舞蹈隊勇奪廈門市基層單位舞蹈比賽團體一等獎,并在慶功宴上和莫子寧友好禮貌地舉杯慶賀。只是從那以後,湘竹再沒吃過精美可口的湯氏中西點心,莫子寧而立之年的第一場桃花運也就這麽無疾而終了。
相比之下,姜離純的感情史就豐富多了。姜大律師在第N段戀愛慘淡收場後的第三天,無意中看到了謝婷表妹範峥的照片,立即驚為天人,軟磨硬纏要謝婷介紹兩人認識,無奈範峥遠在香港,和姜離純根本沒有交集,一直到寒假期間,謝婷的堂妹謝芷蘭遷居廈門,姜離純才逮到了和夢中情人見面的機會。
謝老爺子四九年去了臺灣,自此和兩個兒子失散,輾轉到了香港,再婚後生下一個女兒。八十年代老兵尋親大潮中,父子兄妹終得相見,彼時謝三姑娘已出嫁多年,長女範峥只比謝婷小三歲。謝芷蘭則是謝婷二叔的女兒,97年初謝老二夫婦外派出國,十三歲的謝芷蘭不得不南下随伯父伯母生活。小姑娘在北京時就是著名的金帆藝術團成員,到了廈門不願荒廢修習多年的舞蹈特長,謝婷便極力推薦她到雲池和莫子寧學舞,正好範峥陪爺爺到大陸過春節,閑來無事也被表姐謝婷拉上了——當然,她不會知道這将是一場多麽別開生面的旅程。
“武王伐纣以後,周武王命周公旦制禮做樂,彰揚規範,教化民衆。周公就搜集整理了堯舜禹夏商歷代舞蹈,最後制成‘文以昭德’‘武以像功’的《六代舞》,分別是五部文舞,《雲門》《鹹池》《大韶》《大夏》《大濩》和一部武舞《大武》。而雲池的名字就取自《雲門》《鹹池》兩部舞蹈。”琳琅滿目的陳列牆前,喬湘竹為範峥和謝婷兩姐妹娓娓道來,“《雲門》講述了黃帝教百姓耕種谷物的故事,《鹹池》頌揚的是堯帝的德行,而兩個子團韶音、夏樂的名字分別來自歌頌舜的《大韶》和歌頌禹的《大夏》。”
範峥不時臻首輕點,目露欽敬,謝婷則直感嘆,“雲池從事的是西方現代舞,卻起了個這麽古雅的名字。”
“這不奇怪,主動也好被動也好,中國人跳的現代舞多少都會受到傳統戲曲造型、身段,還有近代民族舞的影響。你看這是我們去年在全國舞蹈大賽上的獲獎作品《商鞅》,選材創作的時候,莫團長和一幹主演專門跑到陝西待了半個月。”
“陝西?在哪裏?為什麽要去那?”範峥好奇地問。
“……廈門西北方向兩千公裏,古秦國所在地,他們去那兒看兵馬俑來着。”
“哇小妹,你懂得好多。”範峥誇張地贊美,原本就不小的眼睛睜得更大。湘竹正想謙虛兩句,門上兩聲輕敲,姜離純探頭進來,“阿寧回來了,正考校芷蘭呢,要不要來看看?”
小舞蹈室裏回旋着傣族特有的象腳鼓聲,十來個老師和團員四散站開,姜離純湊到範峥身旁熱絡地搭讪,謝婷則站在莫子寧左手邊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場地中央。湘竹溜到莫子寧右手,只見芷蘭小姑娘連演出服都帶來了,繃得緊緊的傣族發髻,金光閃閃的白孔雀裙,優雅柔美的三道彎,靈活多變的掌式,湘竹不得不承認至少在民族舞這一項,謝芷蘭的功底絕非一朝一夕能練出來。
“她的膝部起伏很有講究,升起下蹲的節奏變化表達到位,韌性和力度都拿捏得非常好。”莫子寧偏頭對湘竹低語,言語中盡是她少見的褒揚,“眼神和呼吸也吸取了不少現代舞特點,看來金帆不像我想的那麽保守,這孩子也難得是個可造之材。”
“比我怎麽樣?”湘竹于嬉皮笑臉中單刀直入地問。
“……”莫子寧可疑地沉默了一下,“就不打擊你了。”
“子寧叔……”湘竹大發嬌嗔,“這還不叫打擊我……”
莫子寧絲毫不為所動,自顧自觀察芷蘭舞姿,湘竹一顆玻璃心正無處安放,忽然右手被人握住,轉頭一看,鐘尋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後,充滿安慰的目光拂過她臉龐,“阿姐不用難過,你是最棒的。”
溫軟煽情的話語配上粗砺沙啞的音色,湘竹不禁一樂,“還是阿尋有眼光。”
左手邊某人嘴角無言地抽了一抽。
謝芷蘭一曲舞畢,衆人紛紛鼓掌,莫子寧也給了高度評價,末了收起笑意肅容問她,“你在金帆一直學民族舞,來雲池就要改學現代舞,雖然兩者有相通之處但它們的差別更大,現代舞和民族舞的圈子完全不同,你若打算走專業道路就更要慎重選擇。”
謝芷蘭求助似地看向謝婷,謝婷剛要說什麽就被範峥拉住。
“莫團長,我們能看看韶音排練,考慮一下再做決定嗎?”
“當然可以。”莫子寧微微一笑,湘竹眼尖地發現範峥掩飾得很好卻始終存在的優越感,似乎被什麽東西劃開了一道小口子。
莫子寧的笑很勾人,這一點湘竹早就見怪不怪,可看到範峥失神,她還是有點意外。範家財勢不俗,在大陸的投資也十分可觀,範峥一出現湘竹就敏銳地捕捉到了那種上流社會港女的氣味——表面彬彬有禮尊重有加,實質高高在上不屑一顧,這種心态她再熟悉不過——五年前剛到廈門時,她喬湘竹不正是這樣。
五年時光洗禮,她已經完全蛻變成一個廈門土著女了,一副黑框眼鏡,一嘴閩南俚語,表情大大咧咧,穿戴樸實無華,難怪範峥不願喝鍋爐燒出來的涼白開時,會那樣自然地支使她去樓下買瓶裝水,給她一張十元紙幣的同時很大方地說,零頭小妹自己收着就好。
那一刻謝婷的表情要多難堪有多難堪。
買完水上來,範峥立刻拉着她真誠道歉,又半開玩笑地說千萬別讓莫團長知道,其時她根本都沒見過莫子寧,在湘竹看來,如此懇切未免有些做作。
事後回想,這份做作倒真是未雨綢缪了。
站在湘竹身邊的範峥從莫子寧上場那一刻就沒挪開眼睛。
謝婷姐妹來得巧,正趕上雲池第一次合練《春之祭》結尾部分的重頭戲《獻祭》。這部由德國現代舞巨匠皮娜?鮑什改編自斯特拉文斯基同名芭蕾舞劇的經典,是所有現代舞編導都向往的藝術高峰。莫子寧早就想讓雲池排演全劇,卻因這部作品對陣容、實力、舞美、視效的苛刻要求而一拖再拖,當然,《春之祭》那對傳統審美和價值觀的激烈反叛,也是他不敢貿然開始的重要原因。
一般情況下,雲池排練都謝絕參觀,這一次莫子寧算是給足謝家三姐妹面子。一號排練廳裏,湘竹陪着謝芷蘭坐在軟墊上,範峥和謝婷分立左右,音箱裏傳出大量不協調和弦,冰冷的忏悔和野蠻的熱情交錯流淌,阿采飾演的獻祭少女和莫子寧飾演的部落首領被衆人包圍着,緩緩走向對方,人影交錯,步法碎亂,随着旋律漸漸急促粗野,首領和少女以毫無肢體接觸的律動一點一點呈現出交.媾的姿态,部落成員則以兩人為中心構成一個粗糙的圓圈,踏出原始而野性的舞步。
這種乍看毫無傳統美感,細品卻令人激奮的群舞,別說範峥和謝婷,就連謝芷蘭都是初次見到,三個女孩臉上露出深淺不一的訝然,湘竹心中暗笑,她是看了無數次排演的,有時晚上在家,莫子寧突然來了靈感,會将她叫到練功房,讓她臨時代替阿采跟他走位,心情好時還會和她讨論幾組動作或隊形孰優孰劣。
只在那個時候,他沒把她當小孩,而是一個正與他演對手戲的女主角,一個地位平等的工作夥伴。
而工作中的莫子寧自然是極其誘惑的。
一段高.潮過後,音樂戛然而止,衆人停下腳步聽莫子寧評點,既是合練,主要目的就不是糾正動作而是協調節奏,他點了幾個步法不夠流暢的舞者,又從一堆部落“少女”中拎出一個和自己搭戲以作示範,湘竹這才發現,那個有幸被當作正面教材的家夥居然是鐘尋。
鐘尋竟然和韶音一起排演《春之祭》?
湘竹原本懶洋洋靠牆的後背一下繃直了,莫子寧開排《春之祭》時曾宣布會甄選夏樂的優秀學員一起演出,湘竹纏着要上,某人以耽誤學業為由斷然拒絕,她撒嬌撒潑用盡各種手段都無法得逞,慢慢也就罷了,沒想到同是在校學生的鐘尋就能上場!
不行,等下一定要找團長大人理論,做人怎能這樣二重标準。還得找阿尋問個清楚,在夏樂他向來跟她搭檔,關鍵時刻怎能這麽不講義氣。
仿佛感受到湘竹的憤恨,鐘尋扭過頭來略顯不安地看了她一眼,這一走神便被莫子寧當衆訓了一句,少年皙白面頰上立時顯出紅暈來,也不知是怕人笑話,還是怕她生氣。歸位後鐘尋又偷偷朝她的方向張望,見湘竹一副朝天翻白眼的表情,不像真的惱他,這才釋然,露出點開心又腼腆的笑容,淺淺淡淡的不敢叫團長大人發現。
可那笑容,縱使極力掩藏,仍是驚豔得教人挪不開目光。
袖子被身邊人輕扯了一下,“小竹,那個男生不是夏樂的麽,怎麽也在排練?”
如此翩翩美少年,謝芷蘭怎會視而不見,不好意思直接打聽,便迂回相詢,湘竹不免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自豪感,眉開眼笑道,“鐘尋是夏樂最好的學生,你來了就知道莫團長有多看重他。”
謝芷蘭靜靜地沒再說話,湘竹偏頭看去,小姑娘臉上也有着淡淡的紅暈,似曾相識的表情,叫她想起一首詩來。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
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排練一結束,範峥就過去同莫子寧說話,姜離純亦步亦趨跟在身後;鐘尋來找湘竹,還沒開口,謝婷就一拳擊在他肩上。
“小子,一個寒假不見,快跟我一樣高了啊。”
湘竹适時拆臺,“謝老師,別忘了你還有五公分的鞋跟。”
鐘尋抿着嘴笑而不語,向謝婷和謝芷蘭點頭致意後,目光便只停在湘竹臉上。到雲池一年半,他竹子拔節似的往上蹿了半尺有餘,都快和湘竹差不多高了,薄薄練功服下身板依舊瘦削,骨架卻已顯出幾分修長和勻稱來。謝婷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笑道,“怎麽不說話,啞巴了?”
“他現在一副公鴨嗓,還是別開口吓人了。”湘竹一點面子也沒給鐘尋留,謝婷一怔,随即大笑,“變聲了啊,小鐘尋總算長大了。”
鐘尋尴尬撓頭,低低地吐出幾個字,“哪有那麽難聽。”
這下就連謝芷蘭也笑了,還真不是一般的難聽。
全天排練結束後,莫子寧有事先行離開,姜離純便帶着一幹婦孺到悅華酒店中餐廳吃晚飯,席間談起雲池的創辦與發展,範峥才知莫子寧竟是廈大生物系畢業,“我以為莫團長這樣的舞姿和編導水平,一定是科班出身呢!”
姜離純怕她顧慮雲池血統不純,忙解釋道,“十年前國內根本沒有像樣的現代舞團,舞蹈學院也不教這個,阿寧大學畢業後倒是拿了ADF獎學金去美國進修過半年,在他之前獲此殊榮的,國內可只有金星一個人。”
金星的名號範峥聽說過,只是并非因為舞技,而是因為她中國最有名變性人的身份。
不知這句話觸動了範峥哪根神經,她忽然轉頭低聲問謝婷,“莫團長結婚了嗎?”
“他都沒有女朋友,怎麽會結婚?”謝婷不明所以,如實回答,姜離純卻是一僵,緩了一緩方說,“去年不是談了一個做幼師的女孩子……”
“根本就沒開始好嗎。”湘竹一邊慢條斯理地剝蝦一邊插話,姜離純還想說什麽,範峥已經饒有興致地看過來,“他一直都沒女朋友嗎?”
相處大半天,湘竹已經知道範峥國語不靈光,說話一快廣東腔就特別重,這一句話竟是直接拿白話問的,可見表面淡定的她內心有多熱切,這種不正常的溫度灼得湘竹十分不舒服,索性也拿白話回答,“是,從來沒拍拖過。”
“喂,講國語!”謝婷和姜離純異口同聲地抗議,謝芷蘭則好奇地問,“你們在說什麽?”
湘竹不知哪根筋搭錯,給了個彪悍無比的翻譯,“我告訴她子寧叔如假包換還是個童男。”
作者有話要說: 金帆的确是很牛的少兒藝術團,能進金帆的都是好孩紙。
《春之祭》是現代舞歷史上舉足輕重的一部作品,2013年也是芭蕾舞劇原作首演100周年。
ADF是美國舞蹈節的簡稱,著名的現代舞藝術家金星也确實是赴美參加這一項目的內地第一人。
當然子寧叔的第二人身份是杜撰的。
留言啊親!一開頭都不容易啊親!昨天看到掉了一個收藏好難過。
☆、曾經滄海
湘竹不知哪根筋搭錯,給了個彪悍無比的翻譯,“我告訴她子寧叔如假包換還是個童男。”
姜離純和謝婷同時噴飯,範峥菱唇微綻,神色莫測,情窦初開的謝芷蘭臉紅得像盤中河蝦,桌上惟有鐘尋還低着頭默默剝蝦。
範峥很快恢複風度,改回國語問道,“這麽私密的事情小竹怎麽知道?”
私密你還問,追男仔要不要做得這麽明顯,湘竹默默腹诽一句,擡頭沖她眨了眨眼,笑吟吟地回答,“子寧叔跟我當然無話不說啦,他十六歲以後就沒有喜歡過女生。”
這句話配上湘竹意味深長的語調,猶如重磅炸彈險将一桌人震翻,姜離純一改往日輕佻,“小孩子不要亂說。”
湘竹眼角餘光掃過範峥,那精心補過妝的五官已有點挂不住笑容。“怎麽是亂說,”她停下剝蝦的手正色道,“我和子寧叔一個屋檐底下住了五年我會亂說?湯老師條件那麽好倒追他為什麽不要?團裏暗戀他的女生不是一個兩個你當他不知道?離純叔,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馬上都要21世紀了,社會需要Diversity。”
姜離純被她噎得說不出話,謝婷早就目瞪口呆,範峥眉宇間惟餘黯然,而鐘尋也難得擡起頭,不甚贊同地碰了碰她手肘,“阿姐……”
“別說話,吃飯!”湘竹把粉嘟嘟的蝦仁放進他碗裏,“剝個蝦都這麽慢,不會就不要剝了。”
鐘尋正剝蝦的手指一時僵住,捏着半只蝦殼不知該繼續還是該放下。
第二天姜離純便氣急敗壞地找上門,“我的小姑奶奶你昨天玩笑開大了,本來芷蘭妹妹差不多都決定要來了,被你一摻和,範峥說怕二舅回來怪罪還是算了吧……”
“你還怪我?我在幫你好不好,範大姑娘跟子寧叔看對眼了你還有戲麽?”面對大律師的質問湘竹完全地理直氣壯,“離純叔要是真的大公無私,昨天為什麽不當場反駁我?還不是心裏也有小算盤,以為範峥不要子寧叔了你就有希望……”
結果範大小姐脾性比湘竹還大,一顆愛的種子沒能成功發芽,她就放棄了整片土地,不但擡出謝老二的名號把謝芷蘭和雲池徹底隔絕開,幾天後韶音在廈門藝術劇院的新春演出,她本來都收了姜離純送的貴賓票,現在也退了回來,當然理由很冠冕堂皇,可再隆重的說辭也撫慰不了姜離純那顆追悔莫及的心。
“我一直跟她們說喬湘竹小丫頭胡言亂語別當回事兒,可她們就是不信啊怎麽辦……”姜離純痛苦地抓着頭發,職業病又發作了,“證據啊,我居然沒有證據……”
湘竹偷笑,你以為潘若然是吃素的,沒有傾國傾城色,也不能讓子寧叔守身如玉十五年,清白得連你這個大學死黨都挖不出一點緋聞。
“小美人兒你就去解釋解釋吧,你是阿寧的侄女,範峥對你本來就有好感……”
範峥對我有好感,可是我對她沒有好感啊,你沒見過她把我當小妹支使,你沒聽過她用大哥大給家裏打電話時對大陸人的描述,你更不會想到她發現我聽得懂粵語時,臉上表情有多麽精彩。
“不,我才不去。”湘竹斷然拒絕,“我又沒說假話,有什麽好解釋的。”
是,她說的每個字都無可辯駁,雖然組合起來的寓意離真相有十萬八千裏的距離。
“真不去?”
“不去。”
“好,這可是你說的。”姜離純四十五度角悠然望天,“下半年雲池可能要開排pany B》,你知道這部舞需要很多,很多的獨舞和雙人舞演員……”
“離純叔你……”不愧是大律師,威逼不成改用利誘,抛出的條件直擊人心。
“我知道你沒上《春之祭》很不甘心,只要你能說動範峥周末來看演出,我保證下半年的戲有你一個位置。”不愧是律師,利誘少女,內幕交易,他做起來依舊眸正神清。湘竹掙紮良久,最後只剩下一聲嘆息,“好吧,我試試。”
姜離純釋懷而笑,皓白牙齒眩得湘竹眼前一花。
她當然不會直接去找範峥。
“約謝芷蘭幹嘛叫我,我跟她又不熟。”鐘尋撥浪鼓似的搖頭,一面之緣的女孩,他連人模樣記不清,哪來的交情約她看演出,“阿姐為什麽不自己去。”
廢話,謝芷蘭看你的眼神和範峥看子寧叔的如出一轍,我去約能約出來嗎……湘竹很想告訴他真相,不過鐘尋這麽害羞的男生還是別給他增加壓力了,“謝芷蘭見過你跳舞,不知道多佩服你,我麽就算了,子寧叔都說了我跳的還不如謝芷蘭。”
這邏輯……跳得好面子大嗎?鐘尋沒想明白,期期艾艾地問,“那她不來怎麽辦?”
“不來……”湘竹一拍腦門,“你就說你在夏樂缺舞伴,她是最合适的,你求她她肯定來。”
“我不缺舞伴!”鐘尋急了,他極少跟她唱反調,實在是她這句話太罔顧事實,“我跟阿姐搭檔跳,她來了才是真的缺舞伴……”
“你傻啊夏樂那麽多男孩子,她來了随便安排一個不就好了,實在不行你先跟她搭檔幾天,然後找個借口再換過來啊……”這孩子怎麽這麽死腦筋,以前的機靈勁兒都哪去了。
“我不換,我肯定不跟她跳。”
“好好好,不跳就不跳,真是傻蛋,子寧叔早說了我的水平會拖你後腿……”
“不會,阿姐是最好的。”鐘尋頑固地碎碎念着,“我不和阿姐跳,阿姐就要跟別人跳了……”
“你來之前我不也是跟別人跳。”湘竹不經意地說,話音才落就被鐘尋扯住了手。
“之前的事不管,我來了,阿姐就不能和別人跳。”少年今天執拗得出奇,按在她臂上的指頭也格外用力,湘竹掙開他,在他腦門上一敲,“憨仔,我昨天不還跟子寧叔跳麽。”
鐘尋似有點洩氣,紅潤雙唇翕動了兩下,悶悶地憋出一句話,“莫老師除外。”頓了頓又自我安慰似的加上一句,“莫老師只是指導你又不是你搭檔。”
還真是,除了偶爾為之的莫子寧,打鐘尋水平進入夏樂前列開始,湘竹就再沒跟別人搭過舞,不管多吃力多麻煩,鐘尋都會擠到她身邊伸開手掌,讓她的指尖再沒辦法放上別人的掌心。
年少的日子總是過得太快,她竟一直都沒意識到,昔日動不動臉紅過耳,幾句話就要掉金豆豆的小美人兒都快能平視她的眼睛,而那雙曾經細瘦,如今仍算不上強壯的臂膀,已能穩穩托住她的腰身,讓她騰上半空,舒展出更華美的角度。
“阿姐……”鐘尋忐忑地再度伸手拉她,剛才那點驕矜霸道早被她的沉默吓到九霄雲外,“阿姐別生氣,我去找謝芷蘭就是了,我保證把她請過來,還有範峥姐姐……”
“範峥姐姐?!”湘竹回神一笑,“她和離純叔平輩論交,你哪能叫她姐姐?”
鐘尋一呆,“那豈不是謝芷蘭也成了我長輩……”
“說得是啊……”湘竹嘆了口氣,“要不那小丫頭直接喊我小竹呢。”
這可真是個教人窩囊的問題。
鐘尋除了發自內心地對湘竹惟命是從,完全沒有哄其他女孩的經驗,也不知他如何與芷蘭展開對話,總之周末晚上,謝家三姐妹的的确确坐上了姜離純特意保留的貴賓席,而芷蘭也最終打定主意到夏樂習舞。正式上課的第一天,範峥在旁邊觀摩了一整節課,當天的輪值老師雖不知這個一身名牌氣質不俗的美女是何來頭,可看姜離純鞍前馬後殷勤招待,莫子寧也特意在旁邊陪了她小半節課,老師不敢妄加猜測,拿出一百二十分力氣認真上課,把個簡單的形體訓練講得眉飛色舞,慷慨激昂,愈發讓芷蘭相信鐘尋沒有騙她,替雲池說的那些好話全是真的。
芷蘭并沒有提舞伴的事——鐘尋還不至于為達成目的把自己給賣了——莫子寧一番考察,親自為她選了個身材高大的搭檔,十六歲的大男孩兒站在芷蘭身邊,襯得她更加纖小玲珑,看起來實是比湘竹和鐘尋這一對更合襯。範峥見妹妹在雲池諸事順利,莫子寧又從容大方不見一絲異樣,被湘竹一盆涼水澆熄的心頭火不知不覺重新迸出幾顆火星,她怕胡亂試探會弄巧成拙,便狀似無意地說起自己在文化部有朋友,文化部正在籌拍一部面向海外介紹中國現代舞的紀錄片,既然莫子寧有意給雲池争取第一協拍單位的資格,她十分樂意助他一臂之力。
等湘竹知道範峥和莫子寧已單獨見過幾次面,雙方相談甚歡的時候,範峥早已過完春節,陪外公回了香港。
“你寒假作業沒寫嗎?”豆蔻實在受不了湘竹每隔三分鐘嘆一次氣的情緒轟炸,從擺滿各式各樣賀卡的櫃臺前擡起頭來,“沒寫趕快回去寫,被你吵得靈感都沒有了。”
“昨晚沒睡好打呵欠啦!”湘竹遮掩過去,這才注意到豆蔻挑花了眼也沒選好的到底是什麽東西,“聖誕元旦春節情人節都過了,你給誰送卡片,我生日還有半年呢……”
“少臭美。”豆蔻翻個白眼,将她腦袋往櫃臺玻璃上按,“快幫我選,送給老師的感謝卡,哪張好?”
“這個?”湘竹選了個有蠟燭和蜜蜂圖案的卡片。
“土到死啊。”豆蔻懶得多看一眼,指着一張星空下的白色栀子花問,“這個怎麽樣?”
湘竹一瞥上頭的席慕容詩句,狐疑道,“你确定是給老師的?如果能,深深的,愛過一次,再別離?……”
豆蔻推了她一下,“你就說好不好看嘛。”
好看是好看,可是為什麽一貫粗線條的許豆蔻會突然這麽嬌這麽嗲?湘竹忍住一後背的的雞皮疙瘩逼問,“快說,快說,怎麽回事,不說我跟你斷交……”
豆蔻嘿嘿一笑,雙唇在麥色臉頰上提拉出憨憨的角度,“送給羅老師的。”
“羅老師?”
“就是……羅旋嘛……”
湘竹立刻想起那個去年剛畢業分配到十中的語文老師,羅老師清瘦儒雅,說起普通話平翹分明,還帶一點點本地人沒有的兒化音,他的粉筆字很漂亮,鋼筆字很挺拔,自我介紹時那一句調侃更讓人津津樂道,“螺旋是大自然中堪稱奇跡的一種結構,它在有限的空間中走出了盡可能長的一條軌跡,我希望我也能在你們有限的中學歲月裏,留下一段盡可能豐富的記憶。”
年輕英俊的羅老師很快就成為女生們共同的暗戀對象,有關他的八卦,上到籍貫學歷,婚戀狀況,下到體育愛好,飲食習慣,全都是小道消息的重點主題。
但涉及許豆蔻的部分,湘竹所知道的僅僅是,開校運會時豆蔻把用了半個學期,攢了十幾篇作文的簿子落在操場邊而不自知,校運會結束後羅老師奇跡般出現在教室外,把标着班號和大名的作文簿親自交還給她,同時很是抱歉地說一時好奇看了她的文章,希望她別介意,文章寫得很好,歡迎加入作文興趣小組。
那都是好幾個月前的事了,那天許豆蔻在班上真是風光極了。在那之後保潔員在校門口到羅旋辦公室的路上總能撿到各式各樣的作文簿,甚至還有印花水紋帶香氣的日記本,只是同樣的事羅老師再沒做過第二次,所有的本子都被送交保安室自行認領了。
“這卡片不是謝他還我本子的。”豆蔻朦胧着雙眼沉浸在夢一般的回憶裏,“你記不記得我期末考第一天差點遲到。”
“嗯,你說腳踏車鏈子掉了。”
“快到學校的時候掉的,我出門本來就晚,別說修,跑去教室都來不及,結果就在路上碰到他……”
小女生急得滿頭大汗時,一個清涼悅耳的聲音說,“許豆蔻,騎我的車去吧,你的車我來修。”
豆蔻一心記挂考試,蹬上羅旋的二十八寸風風火火地騎遠了,連句謝謝都沒說,考完去找他,才發現羅旋不但修好了車鏈,各處都上了機油,還順便把她髒得不成樣子的小飛鴿擦了一遍。兩人交換鑰匙的時候,她聞到他手上淡淡的皂香,十指幹燥白淨,骨節分明,原本雪白的襯衣一角卻染上了點點黑漬。
她沒怎麽多想便說老師衣服是我弄髒的我拿回家幫您洗。
羅旋笑着擺擺手,說不用了,你快回去,好好午休,下午還有考試。
寒假前一年中最冷的日子,他的笑容卻像提前開放的緬栀子,溫潤甘美,将一個純水般的冬季,染成了許豆蔻記憶裏,一段芬芳沁脾的花期。
作者有話要說: 很不好意思,周末有事沒更新。這篇文寫得異常吃力,希望慢慢地能漸入佳境……
緬栀子就是雞蛋花,非常素雅卻馥郁芬芳,雞蛋花樹高大挺拔,每到夏季,一夜風雨後,女孩子們總喜歡到樹下撿花,夾在書頁裏,可以香很久。
作者熟男控,一直覺得30歲的老處男必然是奇葩,所以在知為誰生裏還特特安排安菲到紐約去破處……
真不忍心給子寧叔做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