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湘竹低着頭沒說話。她哪裏是走丢了,她是一心要回那個已經不屬于她的家,一心要離開他。
回家路上,湘竹醞釀半天,鼓起勇氣扯住莫子寧衣袖,“子寧叔,我媽咪讓你帶我走,應該有,有給你錢吧?”
莫子寧願不願意養她是一碼事,潘若然疼不疼愛她是另一碼事。
“嗯,怎麽突然問這個?”
“多少?”
“……十萬人民幣,我用你名字在廈門工行開了個戶頭,用我的身份證才能領。”
“可你沒打算動用那十萬對不對?”
“我還養得起你。”莫子寧揉揉她頭發,“那錢留着,将來給你當嫁妝。”
湘竹仰起臉,“子寧叔,我想啊,反正放着也是放着,算我借你的,你可以先拿去發展雲池,我算你利息……”
“阿純都跟你胡說八道什麽了?”莫子寧沉了沉臉色,“雲池的收支我心裏有數,小朋友別操心。”
“我不是小朋友了,我在香港都實盤炒過股了!”湘竹搖着他手臂,“子寧叔,閑錢不用好曬呀……”
莫子寧一把将她抱到摩托車後座上,兜頭罩上頭盔,一邊系帶子一邊說,“不用勸,沒商量。還有,給我好好學國語。”
“我國語很好了呀。”湘竹抱住他的腰,“發叔,發嬸,離純叔,我同他們都講得來啊。”
“吃飯跳舞可以,上學呢?”
“咩?上學……”湘竹一個激靈,差點沒從後座掉下來。
離開香港時就在放暑假,生活劇變中,她完全忘了上學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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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忘,莫子寧不能忘。1992年9月1日,十歲的喬湘竹走進了杏林實驗小學五年級一班的教室。
湘竹能進杏林區最好的小學而不是杏圍鎮小學,實在要感謝多年前莫子寧遷回大陸時将戶口落在了區政府所駐的杏林街道,而更讓她驚喜的是,她居然在隔壁班遇到了發叔發嬸的女兒許豆蔻。
許豆蔻同學能在實小就讀,則是因為小時父母忙着做生意,她一直寄居奶奶家,戶口也沒随父母遷到杏圍。後來搬回家住了,玩伴卻還在杏林街道,她照舊成天往奶奶家跑,難怪湘竹在杏圍待了半個暑假卻沒怎麽見過她。
從黑黝黝的皮膚到大咧咧的嗓門,從自來熟的性格到管閑事的愛好,抛開體型不論,豆蔻根本就是發嬸的翻版。不等莫子寧和發嬸打商量,她就大包大攬地宣布今後由她陪湘竹上下學,湘竹也很喜歡這個沒心沒肺,爽朗大方的女孩——她比自己之前在香港的任何一個同學都更好相處。
在每個同學都有司機保姆接送,擦破塊皮先聯系家族律師,參加個派對要找英國裁縫訂做禮服的環境裏,女孩之間的友誼是多麽華麗而脆弱。
去百貨店買一雙塑料涼鞋,請發嬸裁幾身的确良衣褲,摘掉價值四百美金的Gi水晶發夾,綁上各色毛線纏成的自制頭繩,出現在教室門口的轉學新生喬湘竹,和豆蔻完完全全是一個造型。
開學第一天,莫子寧問她,“老師同學怎麽樣,上課聽得懂嗎?”
湘竹說,“大家都很好,上課也聽得懂,就是很多簡體字我不認識……”
她以為莫子寧會說“哪些字看不懂我告訴你”,結果某人丢給她一本新華字典走人。
第二天,莫子寧問她,“同學們帶你玩了嗎?”
湘竹說,“兩堆女生跳橡皮筋,我替其中一個跳了一回,她們就搶着跟我一邊了……”
她以為莫子寧會誇獎她厲害,結果某人說,做人要低調,趕緊學說本地話。
第三天,莫子寧還沒開口,她先抱怨開了,“課間餐好難吃,蛋糕裏有沙子,差點硌掉我的牙!”
莫子寧淡淡地說,“不想吃的話,看誰想吃第二份,過去告訴他,我那份給你,不要一聲不吭剩下。”
課間餐都是學校強賣給家長的,寧肯做個人情,也比默默浪費好,湘竹豁然開朗。
第四天,湘竹仍然沮喪,“老師說我不是少先隊員不能選中隊長……”
莫子寧眼皮都沒擡一下,“想開點,過兩年咱們直接入團。”
內有子寧叔出謀劃策,外有許豆蔻保駕護航,湘竹轉學生活的最初一個月,有悲有喜,有甜有澀,總的來說,比較快樂。
然而表面的歡樂祥和過去以後,湘竹才真正認識到,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內地平民小學和港島貴族學校都概莫能外。
國慶節之後,暑熱漸退,每個班按慣例要出幾個女生組成彩旗方陣,在校運會開幕式上進行隊列表演,漂亮的湘竹自然入選,并以其出衆的形體儀态,在幾輪排練後成為方陣前方負責舉國旗的領隊旗手。
面對這約等于“校花”的榮譽,不是每個人都像豆蔻一樣發自內心替好姐妹高興的,其中就包括曾經的領隊旗手羅姿。
湘竹自己都沒意識到,短短一個月,她的存在就已經對羅姿構成了嚴重威脅,女生因她能跳出全年級最高的皮筋而崇拜不已,男生則總在聊天時有意無意提起她,願意教她說本地話的人多,想和她學粵語的更多,沒人關心她會不會漢語拼音,大家只津津樂道于她音樂課上唱的全英文歌。
因為要去雲池上舞蹈課,湘竹并沒參加校運會任何一個項目,可就是開幕式上這一圈400米的亮相,竟引得六年級幾大校草組團到五年級圍觀新校花。這一事件便成了壓垮羅姿心理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前校花悍然發動了令人發指的報複——趁湘竹不備,在她米白襯衣後背上用墨水畫了個大大的烏龜。
羅姿很慷慨,用的還是英雄牌墨水,着色穩定,經久不褪。
湘竹豈是任人欺負的主,一發現就揪着肇事者理論,然後升級成争論,然後升級成争吵。
事件失控于羅姿的一聲冷笑,“哼,畫就畫了你想怎樣?有種叫你爸來呀,我知道你沒爸爸,你是孤兒院抱來的吧!”
湘竹被踩中痛腳,立時拔高了八度尖叫,“你胡說!我當然有爸爸!”
“我怎麽沒見過呀?你爸爸叫什麽,在哪裏上班,你敢不敢說?不敢吧?”羅姿得意洋洋地環視四周,引着衆人目光聚焦到張口結舌的湘竹身上,“還是說……莫子寧就是你爸爸?你是他的,私生子?……”
小姑娘一定是TVB劇看多了,狗血臺詞都活學活用了,同學們還在驚嘆于羅姿的口無遮攔,紅了眼的喬湘竹已然抓起墨水瓶,直接朝羅姿潑了過去。
“^#!*&#!”湘竹開始爆粵語粗口(和諧删去若幹字)。
“(*)(+*&%^&”羅姿開始爆閩南語粗口(和諧删去若幹字)。
兩人打得難分難舍,衆人好容易拉開她們,校花已雙雙變成殘花。
莫子寧趕到年級長辦公室時,差點沒認出那個衣衫不整,滿身墨漬,鬓發散亂,眼神兇狠的小孩就是喬湘竹。
“家長同志,喬湘竹和羅姿打架鬥毆,性質非常惡劣,按規定學校要記過處分,還要家長在小孩的檢讨書上簽字,你看,羅姿同學已經寫了,喬湘竹一直不肯寫……”
“為什麽打架?”莫子寧看向煞氣未退的湘竹。
“她罵我!”湘竹大聲說,“還罵你!”
“我沒罵!”羅姿舉着檢讨書抗辯,“我問她爸爸是誰,她不肯說,就潑我墨水……”
“你先畫我烏龜的!”
“畫烏龜怎麽了大不了我賠你一件啊!”
“小姿!”兩女戰火重燃時,辦公室門再次打開,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沖進來。
“阿爸!”羅姿一改剛才的嚣張,突然化身受傷的小鹿一頭紮進父親懷抱,“喬湘竹打我!潑我墨水!你看……”
“不怕不怕,小姿別哭,爸給你讨公道……”中年男子擡頭,熊熊燃燒的目光正和莫子寧的對上。
“羅主任?”
“小莫?”
暗號一對,眼神一凜,戲劇性的場景看在喬湘竹眼裏,霎時涼了她的心。
羅主任是海滄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也是這兩個星期常出現在子寧叔和離純叔嘴邊的人物。為宣傳開發區,聯絡臺商感情,促進投資,管委會正在籌備一臺展現特區建設艱辛歷程與豐碩成果的現代舞劇,舞劇将遍邀閩系臺商莅臨欣賞,更要制成視頻随宣傳冊分發,還可能代表廈門市參加明年的五個一工程。
湘竹知道,為了争取這部舞劇的創編和演出任務,子寧叔付出了多少努力,甚至尊嚴,甚至原則。
他厚着臉皮一次次上門拜訪,絞盡腦汁奉承讨好,不惜血本送上厚禮重金,而羅主任,正是重點拉攏對象。
難怪羅姿在學校裏橫着走,原來她爸爸也算整個杏林區有頭有臉的人物。許多念頭湧入湘竹腦海,卻不過眨眼工夫。羅主任臉色不太好地看向莫子寧和他身邊的湘竹,“怎麽回事?小莫,這是你女兒?”
你眼瞎了嗎,我子寧叔長得那麽年輕,哪像你一臉皺紋一腦袋地中海!湘竹正腹诽着,莫子寧已開口回答,“是我侄女,這學期剛從外地轉學過來。湘竹初來乍到,語言不通,可能和令嫒有點小誤會……”
“誤會?”羅主任下巴往上擡了擡,“什麽誤會會鬧成這樣?”
“羅主任,事情是這樣的……”年級長見羅主任目帶愠色忙出來解釋,卻不想湘竹脆生生一聲喊,“等等!”
“吳老師,我來說。”她迎着羅主任的目光眨了眨眼睛,背在身後的右手往死裏掐了下左手腕內最嫩的那塊皮,當場痛得滿眶是淚,“羅叔叔對不起,羅姿只是不小心濺了幾滴墨水到我身上,我跟她吵,後來就打起來了,是我先動的手,這件事是我不對,羅姿,我向你道歉……”
“湘竹!”莫子寧一把抓住她的手,正好按在她手腕上,湘竹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掙開他的手,“羅叔叔,吳老師,子寧叔,湘竹不該打同學,請你們,請你們責罰我吧……”
羅姿張口結舌,羅主任緩了顏色,吳年級長花眉微蹙,而莫子寧的目光漸漸變得幽暗。
“小姿,她有沒有打傷你?”羅主任彎腰仔細查看女兒的幼嫩臉龐,不過兩個女生都沒留長指甲,力氣又小,打了半天也沒什麽傷痕。湘竹不等羅姿回答又去拉她的手,“羅姿,對不起,我剛好像有打到你肩膀,你痛不痛?要不要去醫務室看一下?”
羅姿本就被湘竹突然的低頭服軟驚得忘了仇恨,此番近乎谄媚的示好更讓她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不,不用……”她下意識地擺擺手,“我不痛,我沒事……”
“吳老師,”湘竹又轉向年級長。“我剛才不寫檢讨書,是因為好多字還不會寫……我可不可以回家查字典,寫完明天交?”
小女孩臉上沾着墨點,額角糾結着細軟發絲,水光盈盈的眼睛別有一種飛揚跋扈後的楚楚可憐,別說是吳老師,就連一心袒護女兒的羅主任也沒了脾氣。
最後再由莫子寧以家長身份向羅主任和吳年級長致歉,一起性質惡劣的鬥毆事件就這麽平息了,臨走時羅主任還很大方地對年級長說,小孩子打架也不是大事,記過麽就算了,多不好看。
作者有話要說: “海滄開發區管委會”是我為名字順口編造的,全稱應該是“廈門海滄地區開發建設管理委員會”。杏林區在十幾年後改名海滄區,所以現在再去廈門是看不到杏林區啦。
☆、真情假意
回去的路上,莫子寧一直沒說話,安靜得就像兩人剛認識時那樣,只是湘竹能感覺出來,這份沉默之下,壓制着多麽濃重的憤怒和悲涼。
子寧叔心情不好。
湘竹充分理解身為老大卻罩不住自家小弟的痛苦,只是事兒是她鬧的,錯也是她認的,擡頭低頭都是她,到如今她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莫子寧送她進門,轉身便下樓買菜去了,湘竹鼓了鼓腮幫做了個鬼臉,坐到桌邊開始寫檢讨書。
腹稿在回家路上就已經醞釀完畢,400格的稿紙滿滿當當,一氣呵成,署上喬湘竹三個字時,莫子寧剛好買完菜回來。
“哎呀,有魚哎。”湘竹誇張地叫。莫子寧知道她喜歡吃魚,只是這東西收拾起來麻煩,他并不常做,今天特意買了條将近兩斤的大鲈魚,貌似是要補償她的樣子。
“來來來我幫你。”她殷勤地接過菜籃提到廚房,返身回來正看到莫子寧在讀她那沉痛,深刻,文采斐然的檢讨書。
許是被她極盡誇張之能事,極具新聞聯播之文風的檢讨逗樂了,莫子寧寒冰似的臉上裂開細微笑意,“拿筆來,我簽字。”
湘竹忙奉上簽字筆,趁他龍飛鳳舞的間隙試探,“子寧叔……不生氣啦?”
“我哪有生氣?”
還說沒有,湘竹在肚裏反駁,嘴上卻說,“沒生就好,我怕我在學校鬧事給你丢臉了……”
莫子寧簽好字,折好檢讨書放到她手裏,“小竹,是子寧叔不好,讓你受委屈了。”
湘竹聞言就有些心酸,鼻頭一緊,連忙揮揮手做潇灑狀,“不委屈,一點都不委屈……”
“小竹,我知道你這麽做是為了雲池,子寧叔很感動,也很感謝你。可是,”他伸手攬她入懷,“以後,不要這麽做。”
他的手總是有些涼,可懷抱卻很溫暖,心跳聲清晰,緩慢而有力地在她耳邊跳蕩,一下一下,撞開了她的堤防,撞出了她的淚光。
雲池是他的事業,他是她的衣食父母,他飛黃騰達,她才能享受生活,所以為雲池變一下臉,演一出戲,面子算什麽,檢讨書又如何,他要她認清的事實,她早看得比他以為的更清楚,她一直都不覺得委屈。
直到他用雙臂,将她緊緊箍在自己胸口。
她突然就委屈,突然就心痛,突然就掉淚了。在共同生活的第三個月,喬湘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覺得,她和子寧叔,是相依為命的兩個人。
無關乎生存,無關乎錢財,我所在意的,不過是一個你。
“好了,該做飯了。”他拍拍她的肩,将她環在自己頸後的雙手拉開,不想沒怎麽使勁,湘竹就“呲”地吸了口氣。
“怎麽了?”莫子寧翻開她手臂,左腕上赫然一個青紫色的掐痕,“羅姿弄的?”
“不是不是。”湘竹抽回手,嘻嘻一笑,“我自己弄的,不然在羅主任跟前哭不出來。”
莫子寧愣了一愣,半是好笑半是心疼地說,“你可真會演戲。”
“哭嘛誰不會。”湘竹不以為然地說,“媽咪說過,眼淚是最好的武器。喬家,潘家,阿嬷娘家,外嬷娘家,個個女仔都是好手,這一秒對你笑,下一秒對他哭,不用學,看都看會了。”
無論是天生麗質還是貌不驚人,無論是豪富之家還是平頭百姓,誰不頂着幾張面具做人,誰能保證永遠心口如一,男人的豪言壯語,女人的淚眼婆娑,幾分真情,幾分假意,也只能自己慢慢體會摸索。
而十歲的喬湘竹,已不知不覺繼承了母親的衣缽。
莫子寧深深地看着她,看得湘竹漸漸忐忑,他不喜歡這麽虛僞的小孩吧,大陸不比香港,杏圍還是個民風淳樸的地方,湘竹自己也知道,論使心眼耍手段,這裏的絕大部分同齡人不是她對手。就算彪悍跋扈如羅姿,若非正好有個掐準了雲池脖子的爹,她絕對有辦法要她好看。
可現在,她面前的是莫子寧。
“子寧叔,在你跟前我不演戲……”她略帶不安地揪着他肩上的衣服,“你要是把我惹哭了,我就是真的哭了……”
眼淚打動不了他,撒嬌迷惑不了他,這樣一個心思清冷,難以動容的人,她早就放棄了賣力表演的可能。
“子寧叔?”湘竹小聲喚他,不知是被她哪句話說中了心事,莫子寧很少見地走了神,被她一叫才清醒過來,“嗯,我知道。”
說着便推開了她,徑自走進廚房。
湘竹突然有一種不是我在演戲,而是你有秘密的感覺。可莫子寧本來就一身都是秘密,一張冰塊臉永遠寫着八個字,我不想說,你也別問,更不曾為此流露過一丁點兒歉疚,這竟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嗅到一些無言以對的意味。
廚房裏傳出嘩嘩水聲,鍋碗碰撞聲和刀撞案板聲,湘竹走過去十分默契地打起下手,洗菜,摘菜,剝蒜,兩個月的幫廚生涯已足夠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變成熟練小工,不一會兒一條清蒸鲈魚,一盤白斬雞,一碗白菜豆腐湯上了桌。
“你真是頓頓都離不開雞肉啊……”湘竹嘆道。開始時以為莫子寧只是圖方便,後來才發現他是真的特別喜歡吃雞,雞胸雞翅,煎炒蒸煮,什麽都可以,更神奇的是他無需動手,只用筷子和嘴,就能極其優雅地把最複雜的部分吃成光溜溜的骨架,鑒于這一深藏不露的本事,外加練功房裏扭曲得不似真人的腰身,還有那笑起來能把人三魂勾掉兩魄的眼睛,湘竹給他起了個不太登大雅之堂的綽號——“狐貍”。
“也不是頓頓離不開。”狐貍叔叔開始解決第一根雞翅,“有段時間我每頓都兩個饅頭,一碟鹹菜,外加食堂的免費湯。”
“全素啊?”太可憐了吧……
“不算,偶爾能吃到蒼蠅。”莫子寧不動聲色地拆雞翅,“運氣好還有蟑螂。”
“……吃飯的時候不許說這麽惡心的事!”
1993年3月,海滄地區開發建設管委會重組為海滄、杏林臺商投資區管委會之際,一臺名為《長空無界》的現代舞劇在廈門藝術劇院拉開了帷幕。這一部時長60分鐘的作品由廈門第一家現代舞團體——雲池舞團創作并演出,而直到六年以後,廈門官方藝術團體——廈門歌舞劇團才成立了屬于自己的現代舞團。
這次演出給廈門官員,臺商和市民留下的印象是震撼性的,經過幾十年的封閉,中國現代舞與世界水平拉開了令人痛心的距離,直到八十年代中期,西方現代舞才通過演出團體訪問,舞蹈大師講學,視頻與理論資料引入等方式漸漸傳入中國,短短數年時間,普通民衆還并不了解現代舞,而雲池棱角分明,張力十足的表演令全場一千兩百位觀衆第一次領略了現代舞的叛逆,裂變,內省與重建,也第一次知道了舞蹈還有這樣一種貼近生活,忠實內心,卻又充滿了豐沛美學價值的表現形式。
而喬湘竹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了遼闊舞臺,光影變幻中的莫子寧。
那何止是以肢體動作來言情敘事的舞者,那是在流光錯落的劇場盤旋飛翔的精靈,透過一雙手,一雙腳,一副軀體的移動,湘竹讀到的,宛然是時空這塊無形幕布上繪出的傳世名作。從筚路藍縷的先民,到運籌帷幄的将軍,從人群中不起眼的一員,到最後鳳凰般涅槃的白鷺,他飾演的每一個角色都真實可感,似乎随時要沖破藝術劇院的三層穹頂,融化在臺海西岸這座古老而年輕的城市,融化在碧波萬頃的太平洋深處。
我要跳舞,她想,我要像他那樣地跳舞,傾倒衆生,萬衆矚目。
《長空無界》是雲池發展史上值得紀念的一頁。
演出結束後,市政府,區政府和管委會領導舉行了招待晚宴,莫子寧應邀參加,洗盡鉛華的他在一衆高管巨賈中并非焦點,湘竹也并不知道他怎樣和政商界建立的聯系,只知道從那一天起,雲池逐漸開始獲得企業贊助,有了參加全國比賽,乃至出國訪問的機會,雲池兩個字的影響力一天天擴大,走出廈門,走出華東,并在數年之後終于走到了全國現代舞團的前列。
雲池日益繁榮,莫子寧也愈發繁忙,湘竹上學見不到他,在雲池上舞蹈課也少有和他相處的機會,難得遇到不上班也不上課的周末,莫子寧會帶她西溯九龍江,南下鼓浪嶼,看遍鷺島風光,吃遍廈門美食,老舊的摩托車突突突,載着叔侄倆流竄大街小巷,留下湘竹高高低低一連串的笑聲飛揚。
直到有一天,莫子寧參加家長會,在羅姿頭上看到那枚全廈門獨一無二的Gi發夾時,湘竹才知道,有些事,不因為結果的豐碩美好,就可以掩蓋過程的隐忍辛酸。
“什麽時候給她的?”
“就第二天……”
“可頭一天我才說過以後不要這麽做!”
“你也說過,如果不想吃課間餐,別人又想要,就告訴他我那份給你。”湘竹柔柔地笑,“子寧叔,那個發夾我本來也不戴了,不送白不送。”
莫子寧一整個晚上都沒說話。
子寧叔不高興了,子寧叔傷自尊了,子寧叔覺得家長權威受挑戰了,湘竹一條條分析着,十一歲的她又怎麽能想到,這條還不為大衆認可的藝術道路,他孤獨,偏執,高傲地走了那麽多年,最終卻還是要摧眉折腰事權貴,甚至連一個小女孩的尊嚴和童真都成了交易的代價,這現實多麽殘酷,這結果,再華麗也不完美。
那枚發夾,是對這遺憾的再度提醒,她的笑容,是對他無奈屈服的又一次嘲笑,盡管她其實一心為他,一無所知。
臨睡前,湘竹跑到隔壁練功房,莫子寧果然在裏面,數着拍子下腰,平轉,不知又在設計什麽動作。
“子寧叔……”
“這麽晚不睡,幹什麽?”
“今天離純叔說我吸腿轉動作不标準,開度不夠……”湘竹跳到他跟前,“可我覺得我做得挺好的啊……”
“轉一下我看看。”
吸腿轉是古典舞的基本動作,湘竹一踮一轉,做起來得心應手,結果剛轉完莫子寧便彎腰彈了下她左腿膝關節,“小腳趾貼這兒,你用踝關節貼後面,當然打不開,那是掖腿不是吸腿。”
湘竹聞言重新做了一遍,果然要費點勁,但鏡中的姿勢也比原來漂亮了,“還是子寧叔有眼力。”
“你不是專業演員,阿純就不要求那麽多了。”
“我怎麽不是專業演員了?我還要進韶音呢……”湘竹一邊說一邊又連轉了五六圈,末了一個起跳縱躍撲到了莫子寧身上,“我的目标是雲池女首席!”
莫子寧連忙托住她,“又胡鬧。”
這是個只完成了一半的托舉動作,湘竹高出莫子寧一頭,居高臨下地宣布,“狐貍,将來我要做你的舞伴。”
“等你長大,我都跳不動了。”莫子寧笑道。
“不會的,我很快就長大了。”湘竹摟住他脖子使勁兒蹭,“你笑了,你終于笑了……”
“小東西。”莫子寧難得竟笑出了聲,霎時間星眸熠熠,如永不枯竭的泉,流瀉了一室輝光。
1993年,雲池代表廈門參加第三屆全國舞蹈比賽,戰勝衆多省市級歌舞團,榮獲群舞組季軍,這也是民間舞團在這一賽事上取得的最好成績,而莫子寧則以優秀編導的身份受邀參加大賽組委會于次年舉辦的編導交流班,國內著名的美學家、文學家、詩人、音樂家、戲劇家、畫家雲集大連,應邀講學,為這些舞蹈界創作新銳們提供了極佳的進修機會。
這一去就是一個半月,莫子寧從大連背了一大包教材,筆記,錄像和照片回來時,已是盛夏時節了。
1994年7月,在許豆蔻兩年的仗義輔導陪讀之下,一度連普通話都說不好,簡體字都認不全的轉學生喬湘竹考上了廈門十中,并且狗屎運地和豆蔻分到了同一個班級。此時莫子寧經濟狀況已有所改善,只是他自己不追求享受,湘竹也習慣了杏圍鎮的生活,更舍不得豆蔻,兩人還是在許家二樓租房住,除了練功房裏多了一套電視和錄像機用來看教學視頻,兩人卧室各裝了一部電話分機以外,日子似乎沒有太大的變化。
然而表面的風平浪靜,掩不住少男少女瘋長的青春。
去十中報道前一天,莫子寧帶湘竹去理發店剪了個齊眉劉海,又不知從哪兒變出來個平光眼鏡挂到她鼻梁上,“以後上學都要戴。”
“好醜……”又黑又粗的鏡框,戴上立刻遮住大半張臉,湘竹伸手就想摘。
“不許摘,聽到沒有。”
愛美的小女孩哪裏耐煩戴這玩意,不出三天她就偷偷摘了眼鏡,時不時還會落在學校忘了帶回家,幸而豆蔻提醒她,每每走到半路又折回去拿。
某天老毛病又犯,跑回教室取眼鏡時,抽屜裏赫然多了封情書,粉紅信紙貼滿亮閃閃的鑽石貼花,滿篇的錯別字散發着劣質香水的味道。
再看署名,依稀是隔壁班虎背熊腰一臉痘痘自恃籃球打得好以為自己是萬人迷的某男生。
湘竹頓悟子寧叔一片苦心,那副眼鏡便再沒有摘下。
作者有話要說: 呼,這幾章的男主大家覺得怎樣,讨喜麽,貌似和安菲有點像……
下一章另一位男主出場,呱唧呱唧~~~
忽然覺得,等你長大,我都跳不動了 這句話聽着好傷感……
☆、吾家有女
1995年夏天,十中初中部遴選了二十多名班幹,和廈門市公安局舉行了一次警民共建活動,其中一項內容是去110報警服務臺進行一天的實踐,說白了就是跟車巡邏,湘竹和豆蔻被分到湖濱南派出所,街市上熙熙攘攘,對講機聒噪不停,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拉架開鎖,尋人救貓,警察叔叔說太太平平才好,初中生們卻用心不良地盼着出事,飛車追捕,鬧市槍戰,好容易坐一回警車,連個警笛都不嗚哇兩聲,也太遺憾了吧……
就在寶貴一天即将平淡結束的時候,控制中心終于分給他們一個稍微不同的任務——中山醫院東院牆外發現一個棄嬰,路人電話報警,請速出警。
這是十三歲的喬湘竹第一次走進廈門社會福利院的大門。
六層的米色大樓,小葉榕濃蔭如蓋,鳳凰樹落紅委地,夏日驕陽下,這竟是鬧市中一座靜谧的孤島。湘竹扯扯豆蔻的手,“住得比我們還好咧。”
“少來,再好有你以前在香港好?”豆蔻頂了她肩膀一下,腫脹豐滿的胸脯也随之晃了一晃,湘竹受不了地推開她,“豆蔻,你真的要穿文胸了。”
“不穿,你都沒穿我幹嘛要穿?”90年代的大陸,審美還十分委婉的年代,發育對少女而言基本是一場噩夢,豆蔻這樣早早繼承了發嬸雄偉身材的女孩更是苦惱,她們寧可買最小號的背心不合尺寸地勉強穿着,也不願讓別人看到自己襯衣下隐約透出的文胸肩帶。
“我要是像你這樣,早就穿了。”湘竹一掌拍在豆蔻肩上,拽着她跟在警察叔叔後面小跑進樓去。
福利院趙副院長和生活老師等在樓梯口,生活老師接過小孩,掀開襁褓一看,“哎呀,好多疹子,男孩都扔,估計有什麽毛病吧……”
“先換一下衣服被子,看看有沒有東西留下來。”趙副院長吩咐道,回頭對警察叔叔說,“陳隊你稍等,我們檢查完再做個交接。”
湘竹和豆蔻站在教室門外好奇張望,眼前的玻璃窗上趴了許多大大小小美醜不一的臉孔,同樣好奇地張望着她們。有些看起來和普通孩子一樣,有些卻從五官上就透着異常。有個滿臉鼻涕泡兒的小小孩不知怎的跑了出來,黑乎乎的手就要去抓湘竹。
“哎呀別碰我!”湘竹吓得往後一跳。
“阿姐,給你……”小孩攤開掌心,居然是一塊已被握得稀巴爛的大大泡泡糖。
“給我?!”
“我吹不大……你幫我吹……”
湘竹嘿嘿笑了一聲,“給我你就沒了。”從窗玻璃上衆小孩盯泡泡糖的表情看,這一塊糖對他們恐怕價值不菲。
“你吹好了給我啊。”
“他的意思是你嚼完了,吹大了,連糖帶泡泡吐出來給他……”豆蔻好心補充。
“呃……你很了解他啊?”
“我表弟就是這麽惡心的,他還放嘴裏繼續嚼呢……”
“許豆蔻,拜托……”湘竹做了個嘔吐的表情。
“他剛兩歲,呵呵。”
可是福利院這個小小孩至少七八歲了,湘竹還清楚地記得,七歲的自己已經知道有Sugus商标的才配叫瑞士糖,別的果汁軟糖一概不屑一顧。
趙副院長一直将警察一行人送到樓門口,一路上絮絮地說這一年110送了四五個小孩了,負擔實在太重雲雲,警察叔叔也沒有辦法,只能打着官腔呵呵笑。
湘竹走出福利院大門時最後回了一次頭,那個吹不大泡泡糖的小孩還趴在二樓窗口,帶着些朦胧而茫然的期待看着她。
送完棄嬰,跟車實踐就算結束了,豆蔻要去奶奶家,湘竹找了個電話亭打到雲池,莫子寧說自己脫不開身要晚點回家,讓她自己解決晚飯,身邊持續了一天的熱鬧突然散盡,湘竹漫無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覺,竟又走回了福利院附近。
福利院後牆的樹叢比前院更茂盛,爬滿鐵栅欄的爬山虎和牽牛花幾乎完全擋住了那座六層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