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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嬷都不肯同我說話……”

“他們有更重要的事做。”

“阿松也不認我……”

“他才七歲,知道什麽。”

“那三姨呢,三姨是下人,哪有重要的事,三姨好幾十歲了,她也什麽都不知道嗎?!”湘竹攥着毛巾哽咽起來。

“小竹,我說過,你要認清現實。”莫子寧蹲下身,拉開她的手,琥珀色的眸子凝視着她,“忘了他們,忘了香港,忘了過去,一切從零開始,從這裏開始,明白嗎?”

“不明白!我不明白!”湘竹含淚哭叫,“你們什麽都不肯跟我說,為什麽帶我來,為什麽不讓我回家,我不喜歡這裏,我不喜歡你,我要回香港!”

“你可以不喜歡這裏,可以不喜歡我,但是你不能回去。”莫子寧站起來,才剛剛有一點溫度的聲音又冷了下去,“毛巾給我,你去睡覺。”

說着抽走她手中的毛巾便即離開,出門前還啪地關了燈,把她一個人丢在驟然降臨的黑暗裏。

夜色越來越深,暑熱慢慢褪去,身上不再流汗了,湘竹卻更加沒有睡意,輾轉反側中,一遍遍萦繞腦海的都是莫子寧無情的話語。

這裏不是香港,你也不是喬家大小姐,你要認清現實。

她早就認清現實了,支支吾吾不敢說清楚的明明是他,是喬遠恒,是潘若然,是她最親愛的父母家人!

這到底是為什麽?……

瞪了一晚上天花板,直到熹光微現,湘竹才倦極睡去。

起床時早已天光大亮,莫子寧當然不在,飯桌上用保溫盒裝着和昨天一樣的鍋邊糊,盤裏有油條,盤下壓着張字條,“我去上班了,中午回來吃飯,等我。子寧。”

一手繁體鋼筆字和他的身材一樣挺拔漂亮不失隽秀,可惜,人實在太冷,而且毫無耐心,和這樣的家夥生活,別說要清貧度日,就算華服美食一件不少,她照樣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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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念美麗的母親,慈和的三姨,可愛的弟弟,就連不茍言笑的父親,時時偏心的祖母,她都想念。

她想念永遠二十五度的房間,三姨親手做的奶酪蛋糕,飄滿蘭花和茶花香氣的花園,和過往每一個要雨得雨要風得風的日子。

湘竹強咽下難吃的早餐,将零碎物品收拾打包,揣上昨天剩下的幾百塊錢,門一關,一陣風似的奔了出去。

一路打聽一路摸索,她終于來到杏林汽車站候車大廳,只是不巧,去深圳的大巴五分鐘前剛開走,下一班還得等兩個小時。湘竹買完票,抱着書包東張西望,把候車廳裏每個廣告牌上看得懂看不懂的字都讀了三遍,時間才剛過去半個小時。窮極無聊的她走出汽車站,繞着站前廣場漫無目的地溜達,忽然一個看起來和發嬸有點像的中年婦女拍上她肩膀。

“妹仔要去深圳?”

“你怎麽知道?”

“我在你後面買的票嘛。下一班是中午了,還得等那麽久!”

“是啊,到深圳都幾點了。”許是回家的心情太急切,對着陌生人,她也沒能掩飾心中濃濃的焦慮。

“是啊!我跟妹仔你商量一下,我們兩個租一輛車過去怎麽樣?現在就能出發!”阿姨大約也有急事,眼神比她的還熱烈,“那邊有小車拼車去深圳,和大巴一樣價錢,你不會吃虧……”

“可是大巴票已經買了……”

“沒開車都可以退的呀!看你也不是計較幾塊錢手續費的人,妹仔,早到深圳早過關,萬一關閘,還得在深圳過夜!”

湘竹一驚,她怎麽沒想到這一層,真要在深圳待一晚,她手上的現金可能就不夠房錢了,她又不想委屈自己住爛酒店。

“那個,真的能現在就走嗎?”

“能能能,我剛才都問過了,馬上走,我問了好幾個都不肯退票和我拼車,鐵公雞!妹仔你是好人,來跟阿姨過來我們去退票。”阿姨笑得和發嬸一樣皺成一朵菊花。湘竹打消了顧慮,跟她去售票處退了票,往廣場角落那一堆攬客拉活的黑車走過去。

“喬湘竹你給我站住!”

湘竹猛地回頭,茫茫人海卻不知誰在喚她。

可這個陌生城市,會這樣喚她的還能有誰?!

“妹仔,快走,快走。”阿姨幾乎是拖着她往前小跑了。

“喬湘竹!”

莫子寧從人堆裏扒拉出來,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到她跟前,将她狠狠拽到自己身邊,“你居然敢跑!”

“我……”

“跟我回去!”

“我不回去,我要回家!”

“你走不走?!”

“不走!”湘竹不知哪來的力氣掙開了他的手,扭頭向那一排黑車跑去,還沒邁出兩步就被重新拉了回來,慣性讓她不由自主撲向莫子寧,迎接她的卻不是扶持更不是擁抱,而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剎那間整個廣場似乎都安靜了,所有人都被時間大炮凝固了,湘竹忘了疼痛,忘了恥辱,呆呆地看着莫子寧,那個一貫雲淡風輕,她以為生來就沒情緒的男人。

原來他還是有情緒的,他在難得一見的盛怒中賞了她一巴掌。

“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我爹地都沒打過我!”喬湘竹尖叫出來,“莫子寧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一輩子!”

被她點名的男人劍眉緊鎖,薄唇微抿,沉水般的眸光似乎想表達什麽,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這個缺乏耐心的家夥,就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惱羞成怒的踢打中,抱着她大踏步向車站外走去。

接下來的事就更混亂了。莫子寧還沒走出站前廣場就被巡警攔了下來,問他和湘竹是什麽關系,為何暴力挾持女童。莫子寧說是自己侄女,湘竹卻說他們半點關系也沒有,莫子寧說她離家出走他要帶她回家,湘竹卻求警察送自己去深圳……兩人不得不進了趟派出所,警察聯系了市公安局,民政局,出入境管理局,調出莫子寧的戶口檔案,喬湘竹的暫住證申請,監護關系申報記錄,兩人的出入境記錄等等一系列材料,反複調查後終于相信了莫子寧的解釋,至于是什麽樣的解釋,因為莫子寧單獨接受訊問,湘竹也不得而知。

離開派出所時,警察嚴肅地教育她,“這麽小就離家出走,你也太不懂事了,黑車很危險知不知道?尤其是你一個小女孩,遇到人販子怎麽辦?遇到歹徒怎麽辦?還說謊,自家阿叔都不認,要不是你阿叔來得及時,你就上黑車跟人走了!……”

走了半天,鬧了半天又被盤問了半天,湘竹早就累得脫力,靠在莫子寧身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回到杏圍已是下午四點,莫子寧像昨天一樣将她丢回房間,關了門返身回來問她,“知道錯在哪嗎?”

湘竹梗着脖子沉默以對。

莫子寧屈身向前,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擡起她下巴,“喬,湘,竹。”

他的手指和聲音一樣優美而冰涼,眸色淺淡如琥珀,眸光卻深不見底,湘竹在這樣的逼視中無處可逃,不由機伶伶打了個寒顫。

如此沉靜內斂的一個男人,怎會有野獸般噬人的一雙眼睛。

“我,我不該不同你說一聲就回家……”

莫子寧放開了她。“小竹,你本來就不是喬家人,在喬家的這十年只是個錯誤,只有你離開喬家,你爸爸,媽媽,弟弟,才會得到最大的保護,而你自己也不會被有心人利用,留在這裏,對大家都好,這其中的利害關系,你明白嗎?”

原來他不允她離開,不是因為喬家不認她,而是因為喬家本來就不是她的家。

她沒有家了。

湘竹怔怔地望着他,“子寧叔,那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兒。”

莫子寧直起身,緩緩吐出兩個字,“不是。”

湘竹心中又痛又駭,止不住地顫抖起來,“我不是爹地的女兒,也不是你女兒,那我是誰的女兒!誰才是我爹地……我是誰……子寧叔,是不是沒人要我了……”

有什麽東西撫過她的臉頰,微涼,卻又有着些微的溫度,掠開了散亂的額發,最後停在她稚嫩纖弱的肩上,那陌生觸感伴着一聲低沉的嘆息透入她心底,“有子寧叔在,怎麽會沒人要你。”

“子寧叔……”她撲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他的腰身,淚如雨下。

這個相識不過三天的男人,竟是她今後唯一的依靠,她怎能不恐懼,怎能不驚慌,怎能不傷心欲絕,怎能不牢牢纏住他,若連他也抛棄自己,她一個十歲的孤女該飄零何處。

不知哭了多久,莫子寧拍拍她猶自顫抖的後背,“起來,我還有話要說。”

湘竹擡起淚痕斑斑的臉,手卻依舊抓着他衣擺不放,“什麽?”

“你今天最大的錯誤不是偷跑回家,而是不懂得保護自己。”莫子寧指着身後空空蕩蕩的桌面,“你離家出走,把所有東西收拾得一幹二淨,我一回來就發現你跑了,以後真要瞞着別人開溜,就別做得這麽明顯,哪怕留個字條說去島內玩了,都能多拖幾個小時。”

湘竹怎麽都沒想到他居然指點起下一輪逃家大計來,一時無語,只能傻瞪眼。

“第二,兩個人包車去深圳怎麽可能和大巴一個價,那女人還看出你是香港人,肯定觀察了很久,明顯就是個陷阱,謀的不是財是人,你要真跟她走了,別說去深圳,回都回不來。”

湘竹至此方覺後怕,越想也越覺得那張臉和發嬸的一點都不像,根本就是個陰邪面相。

“我不可能像保姆和保镖天天跟着你,你以後會有大把時間一個人待着,所以,凡事要謹慎,三思,別以為天不怕地不怕是優點,你還沒強大到那個份上。”

湘竹老老實實點頭,可心裏終究有些不甘願,“那你也不能為這些事就打我……”

他沉默半晌,忽然蹲下身來,以平視,甚至是仰視的角度望着她,“對不起。”

很少有人跟她說對不起,傭人根本就沒有違逆她的機會,學校裏老師寵她,同學讓着她,父母不會說,小她三歲的喬致松則絕不可能向她低頭。

莫子寧卻放低了身段,認真,誠懇地對失勢落魄的她說,對不起。

那目光早不再噬人,甚至不再冰冷,她從他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和她從未見過的懊悔,歉意與憐惜。

她早就知道,自己對他充滿戒備的同時,他也和她保持着距離,而現在,他終于肯,哪怕只是短暫地,為她卸下層層疊疊的面具了麽?

“我……我也收回那句話。”她咬着下唇,勉為其難,同時也不無竊喜地原諒了他。她當然不會恨他一輩子,一輩子太漫長,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中午沒趕得上吃飯,兩人都餓得前胸貼後背,莫子寧快手快腳做了晚飯,湘竹一看,還是青菜雞絲面,想起早上的鍋邊糊和油條,還有雷打不動的牛仔褲白襯衣,她不得不哀嘆,這個男人也實在太單調了。

吃完他照舊又是出門,臨走時在她門口招手,“過來。”

“這是什麽?”布着薄繭的掌心在湘竹面前展開,一枚龍眼大小的渾圓珠子映入眼簾,它通體鮮紅而不透明,觸感細膩溫潤,表面流淌着淡淡的細白紋路,中間一孔穿心而過,以一根紅繩系着,纏繞在他指尖,“是珊瑚嗎?”

莫子寧沒回答,只是解開紅繩繞到她頸後,打了個細巧又結實的死結,“後天是你生日。”

所以,這是生日禮物?多說一句希望你喜歡,哪怕是四個字生日快樂都不會?活該你找不到女朋友。

湘竹想着想着自己笑起來,捧着珠子開心道謝。

不想這個煞風景的家夥硬邦邦回了一句,“小心保管,別弄丢,沒我的允許不可以摘下來。”

好霸道。

湘竹吐了吐舌頭,沖他扮了個鬼臉,“知道啦,大叔。”

“小丫頭。”他揉了揉她腦袋,不由得也笑了。

這一笑竟是眸光流轉,煙波橫生,琥珀色的眼睛因為眯起而變得狹長,眼中卻漾出重重星芒,直讓人目眩神迷,心思搖蕩。

湘竹終于明白他為什麽永遠一副冰塊臉了,誰能猜到這樣一個不過斯文清秀而已的男人,生着一雙妖精般勾魂攝魄的笑眼!

十歲的自己都能當場看傻,莫子寧的笑,分明是老少通殺啊!

作者有話要說: 為毛我就這麽喜歡寫女主挨打nie……好變态的心理……

子寧叔不帥,不如安菲,不如阿俊哥,甚至不如本文的另一個男主角。

他只是,生就一雙狐貍精的眼罷了……

☆、初入雲池

作者有話要說: 韶光應為韶音,筆誤,僞更,sorry……

子寧叔生病自有原因,不是作者湊字數,遠目(但不會寫成血癌絕症之類的韓劇橋段 汗)……

作者真不是故意拖情節的,每個情節每個人物都是有用的……按爪吧親們!……作者抱拳作揖……

大概真是心靜自然涼,認命之後的喬湘竹這一晚睡得不錯,風扇不覺得吵了,涼席也不那麽粘膩了,早睡早起身體好,不到七點她就爬了起來。

可一直到快八點,湘竹開始想念曾無比嫌惡的鍋邊糊和油條了,莫子寧還一直沒出現。

他總不會六點多就跑了吧,就算走得早,也不至于忘了幫她買早餐。

難道還沒起床?

湘竹又等了一會兒,實在坐不住了,跑到他門前咚咚敲了兩聲。

“門沒鎖。”

真的在啊……湘竹推開門踮腳進去,他的房間和她的一樣四壁空空,只有最基本的幾件家具,湘竹顧不上仔細參觀,目光只緊鎖在床上那毛巾被從頭裹到腳的家夥身上。

“子寧叔你怎麽了?”她撲到他床邊,只見他臉頰顴骨泛着不正常的潮紅,額頭嘴唇卻又青青白白殊無血色,摸摸腦門,還真有點發熱,“你發燒了?”

“我沒事。”莫子寧微睜開眼,“幫我打個電話到團裏,說我今天不去了。”

“好……”湘竹記下號碼,轉身又問,“你是感冒了?着涼了?我去給你買點藥吧?”

“不用,快去。”

湘竹按莫子寧的要求撥出電話,原樣敘述了一遍,只說是感冒,明天就照常去上班,接電話的是個自稱姓江的年輕男子,聽她說完頗訝異了一下,仿佛莫子寧生病有多罕見似的。湘竹不敢多說,撂了電話就飛奔回家。

就離開這麽一會兒,他的體溫似乎又高了些,都開始燙手了。湘竹憂心忡忡地坐在床頭,“真的不用去醫院?我去找發叔好不好?”

“不用,我沒事,很快就好。”

“不吃藥也不打針怎麽會好?”湘竹根本不信,那樣一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想必也很能忍痛,肯讓她看到自己這般有氣無力的模樣,那一定是難受到了極點,“子寧叔,你不用怕花錢,生病就要看醫生,其實我有錢的……”

“笨蛋,誰怕花錢了。”縱使病痛纏身,莫子寧也被她逗得發笑,只是這笑如此黯淡,早不複昨日那般璀璨,“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吃不吃藥都一樣,忍一忍就好了。”

“真的?不騙人?”

“真的。”莫子寧翕動着蒼白且皲裂的雙唇虛弱地微笑。

湘竹覺得自己很不厚道——居然因為終于不必再吃雷同的早飯而有點歡喜,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她到副食店買了一兜雞蛋兩袋牛奶,回家鑽進廚房開始了她人生的第一次竈臺冒險。

她不敢動刀,只好在雞蛋上做文章,幸好三姨蒸雞蛋羹的時候她一時心血來潮問過做法,雖只依稀記了幾個字,已是她唯一知道怎麽做的東西了。她是嬌生慣養,可這不代表她不聰明,第一次磕雞蛋,蛋殼沒有碎,第一次打蛋液,一滴都沒濺出來,三姨說過蛋和牛奶一樣多,她無師自通地用半個蛋殼做量器解決了分量問題……不過,隔水蒸是什麽意思?

她下樓問發嬸,發嬸仔細解釋完,奇怪地看她,“妹仔要自己做飯?”

“沒,熱個包子,呵呵。”她搪塞過去,一溜煙轉身逃上樓。

依發嬸那管天管地又咋咋呼呼的性格,若知道莫子寧病了,保證不由分說強行打包送他去醫院,那樣子寧叔肯定會怪她多事。

做上一鍋水,放進發嬸那兒借來的蒸架,放上裝着蛋液的碗,蓋蓋,學着子寧叔的樣子擰開爐頭,剩下就是等了。

“你幹什麽呢?”莫子寧聽她在廚房叮叮當當一陣以後便是長時間的寂靜,忍不住隔着房門和走廊問她。

“我在蒸東西……哎呀,水都幹了……”湘竹沒料到一不留神把鍋給燒幹了,放下鍋蓋,接一瓢冷水沿着鍋邊就澆了進去……

“God!”她尖叫一聲,瞪着刺啦巨響,白霧滾滾的鍋子驚恐萬狀。

下一秒她就被一雙冰涼手掌拉到了一邊,“不知道躲嗎?!”莫子寧啞着嗓子低吼,“燙着沒有?”

“沒,沒有……”湘竹戰戰兢兢地看着怪物一樣不停冒白霧的鍋子,“為什麽會,會這樣?……”

莫子寧懶得解釋,把她推到身後,自己過去關了火,夾出蛋液和蒸架,又用抹布裹着把手,小心翼翼将鍋端到洗碗池。

“那個,鍋,有沒有事……”湘竹嗫嚅着問。

“有事。”他轉過身沒好氣地看着她,“裂了。”

她本來就耷拉着的腦袋縮得更厲害了,“對不起……我只是,只是想蒸個蛋羹……我生病的時候三姨總讓我吃這個……”

剛才這一系列動作似乎耗盡了他的力氣,莫子寧擺擺手,靠在料理臺上喘息着沒說話。

“我,我扶你回去……”湘竹試探地伸手搭上他小臂,莫子寧又歇了半晌,按着她肩膀站起來,“走吧。”

他一定是累壞了,從她說“水都幹了”到他沖進來,不過片刻功夫,站都站不穩的病人哪來這樣的速度……掌心很涼,手臂更涼,湘竹想象不出這樣一個全身冰涼的家夥額頭怎麽會那麽燙。她扶着他走回房間,在床上躺好,兩個人才各自松了口氣。

“子寧叔,我不是故意的……我下次會注意……”

莫子寧擡起手似乎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放棄了,手落回床沿,指尖蒼白得近似透明,湘竹只用眼睛看,都能感覺出那上面霜雪般的溫度。

視線從手臂移到胸口,她這才意識到,原來他上半身什麽也沒穿,之前蓋着毛巾被沒露出來而已。就像她見過的那雙手一樣,他的身體光潔勻淨,肌肉緊實致密,即便躺着,也隐隐透出胸腹間縱橫交錯的紋理,他沒有虬結肉塊更沒有粗壯青筋,呼吸起伏間,卻自有一種斂藏在剛勁線條下的力量。

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身體,怎麽就病了呢……

莫子寧咳嗽一聲,“喬湘竹。”

湘竹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撿起毛巾被蓋到他身上,掖被角時忽然發現他胸前也挂着一顆紅色珠子,和自己那顆幾乎一樣,只是尺寸要大一些,同樣用一根細繩穿心而過,繩子很長,難怪平時藏在襯衣領口下她都看不見。

“原來子寧叔也有一個。”湘竹拈起來細細端詳,“好像啊,連花紋都一樣,肯定是同一根珊瑚上磨出來的……子寧叔你還有嗎?應該不只磨兩顆吧,都找出來串成項鏈一定很好看。”

莫子寧無語地看着她,好半天才攢夠了力氣說,“你要還能找到第三顆,趕快通知我。”

很多很多年以後,當湘竹知道這兩顆珠子真正的來歷,再回想當年自己串項鏈的願望,簡直慚愧得恨不得鑽進地裏去。

鍋子燒幹的同時,蛋羹也蒸得差不多了,雖然滿是蜂窩,皺皺巴巴,味道卻不算太壞,莫子寧很給面子地都吃了下去。湘竹則在鎮上各小吃店尋摸,中午一頓蝦頭芥菜炒飯,晚上一頓海蛎米線,小嘴兒油乎乎地回家來,搖着莫子寧涼飕飕的手撒嬌,非要他以後多換點花樣,別老吃青菜雞絲面。

“你不喜歡可以自己學着做。”某人已經快燒暈過去,十分地沒有好臉色。

“學就學,不就是做飯麽。”民以食為天,湘竹決定,改善生活,挑戰命運的道路,就從這裏開始。

莫子寧的病來得蹊跷去得也快,第二天一早湘竹忐忑不安地坐在走廊上等着,結果七點不到他就開門出來了,白襯衣黑仔褲,發腳整齊,唇色紅潤,和昨天病貓一只的模樣大相徑庭。

“你怎麽在這?”

“我怕你今天還不退燒,就真得去醫院了。”湘竹指指桌上的保溫盒,“早飯買好了,你今天去島內嗎?”

去,當然去,不但他去,她也被打包塞到後座一塊兒上了廈門大橋。海風獵獵,海浪滔滔,她緊抱着他的腰,在海天一色的蔚藍背景下放聲尖叫。

離家這麽多天,這還是她第一次放下所有彷徨郁悶,肆無忌憚,開懷大笑。

棕榈樹,三角梅,高樓大廈,長街立交,這城市遠不是她想象的落後模樣,摩托車沿着廈禾路一路開到火車站附近的興華大廈,推開十五樓那扇茶色玻璃門,湘竹終于走進了,莫子寧的另一個世界。

雲池舞團。

“老大你來啦!”

“莫老師早!”

“阿寧你病好了?”

……

從門口到團長辦公室再到小舞蹈室,短短一路,不停有人跟他打招呼,原來莫子寧出門不算早,比他早的有得是,湘竹不禁感嘆,這幫人怎麽想的,今天可是星期天,他們都不睡懶覺的麽……

“雲池分韶音,夏樂兩個組,韶音全都是專業舞者,靠演出收入維持生存,夏樂是舞蹈班,學生都是用業餘時間來上課的,所以雲池到周末人反而多。”莫子寧低聲解釋,“那個瘦高個是姜離純,夏樂的老師之一,接你電話的就是他。”

原來此姜非彼江。湘竹還沒把那竹竿兒似的身影看清楚,對方已搶先飄了過來,“阿寧你沒事吧?!昨天本來要去你家不過所裏加班……咦,哪來的小美人兒……”

湘竹禮貌的笑容在他魔爪捏上自己臉的剎那凝固了,昨天在電話裏怎麽就沒聽出這是個老流氓呢……

更不幸的是子寧叔把她丢給老流氓,自己一轉眼就不見了!

“你阿叔和我是大學同學,不過他讀生物,我讀法律,我們可是廈大學生舞團的元老咧!”姜離純人瘦中氣卻很足,黝黑臉上一口白牙,笑得十分燦爛,平心而論也長得不錯,可剛才那聲招呼,那道指印,已經把湘竹給他的印象分直接打到了不及格。

“你和子寧叔誰跳得好?”

“當然是我啊還用說!”

“那為什麽他是韶音的編導,你是夏樂的老師?”

“……小美人,你的意思是夏樂不如韶音?”姜離純陰恻恻地笑,“你可知道雲池成立四年,夏樂給韶音送過去多少個團員?”

“都是離純叔教出來的?”

“……好吧,你阿叔也有份。”姜離純不得不承認,其實莫子寧至今仍是夏樂的老師。

夏樂分基礎和高級兩個班共二十個學生,有的看起來比湘竹也大不了多少,壓腿拉肩,挑胸腰,勾繃腳,都是湘竹熟悉的基本動作訓練,她看着看着不禁微笑——是否有一天,她也會成為雲池的一員呢?

隔壁傳來稀疏掌聲,湘竹心念一動,循聲跑向大舞蹈室。

上千平尺的大廳回旋着典型的北歐舞曲,沿牆站着十來個身着練功服的人,所有目光一致投在場地中央,同樣換上了練功服的莫子寧和一個女舞者相對而立,在某一個重音節奏上突然由靜而動,驀然打開的雙肩帶着手臂急速輕顫,腰胯以下卻依舊定在地面,紋絲不動。

随着音樂漸強,兩人各自後退,前進,回旋,追趕,步伐流暢得仿佛雙腳從未離開地面,在彼此軌跡的交點,又緊緊纏繞着旋轉,跳躍,跌落,複原,下盤的連貫與上身的頓挫形成極其強烈的對比,這舞蹈分明是斷裂的,不平衡的,一直修習古典芭蕾的湘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排演。

也從來沒有見過這一面的莫子寧。

不再平凡內斂,不再沉靜冷漠,起舞的他是力量與妖媚的矛盾統一,恣意張揚,生機勃發,矯捷如豹,優雅如蘭,每一道移動的痕跡,每一個靜态的造型,都帶着曾震撼過她的那種誘惑,與那妖精笑眼如出一轍的誘惑。

一段試舞過後,掌聲更烈,衆人圍上去,你一言我一語地分析讨論,不時加上動作,大廳裏一片繁忙景象,沒有人注意角落裏那個傻站着的女孩兒。

直到衆人散開各自練習,莫子寧離場喝水,才看到靜靜趴在把杆上的湘竹。

“不是讓你跟着阿純嗎?”

“還是這裏有意思。”

“是麽?我以為學古典芭蕾的人沒興趣看我們練習呢。”莫子寧唇角微揚,湘竹立刻又花了眼。

“子寧叔,”她鬼使神差地開口,“我能來雲池跳舞嗎?”

莫子寧眸光一凝,“小竹,這裏是現代舞團。”

“沒關系。我可以從夏樂基礎班開始,然後高級班,然後到韶音來。”她跳下把杆撲到他跟前,“子寧叔,我想跟你學跳舞。”

莫子寧蹲下身,“韶音是專業舞團,很苦的。”

湘竹咧開嘴笑,“我不怕。你說過,我不是大小姐了,你能做的,我都可以。”

于是,十歲的湘竹脫了鞋,光腳踩在纖塵不染的地面,搭着莫子寧的手,以一串極為優美的Battement Tendu Glissade滑到大廳中央,一個漂亮的大畫圓,贏來無數驚豔目光。

“各位,允許我介紹雲池的新成員,”莫子寧舉起她的手,“我的學生,我的侄女,喬湘竹。”

☆、校花之争

很快雲池舞團五十多號人全都認識了莫團長的身邊的小美女,小女孩兒柳眉星眸,皓齒朱唇,一颦一笑一言一行都是大家閨秀的風範,五年的古典舞基本功更是不可小觑。會有這樣一個“侄女”,莫子寧本來就有些神秘的背景更讓人猜測好奇。

“莫阿伯是香港人,莫阿媽是廈門人,五十年代投奔過去的,阿寧出生在香港,莫阿伯莫阿媽都去世得早,你阿叔在香港也沒什麽親人,十幾歲就一個人回大陸來了,後來考了廈大,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就很會跳舞了,芭蕾,國标,都有功底,但他最喜歡的還是現代舞,畢業以後沒找工作,直接創辦了雲池。”休息時間,姜離純一邊帶湘竹參觀團長辦公室一邊介紹,“我家裏不讓我走這條路,我只能業餘時間幫他。頭兩年真苦啊,招學生沒學生,招演員沒演員,阿寧拼命參加比賽,三教九流什麽場都接,就為了積累一點名氣,我呢一直在夏樂帶班,慢慢雲池在廈門有了口碑,學生多了,演出也多了,今年終于收支平衡,能養活自己了。”

湘竹從一幅幅定格輝煌的照片,鮮紅的榮譽證書和各色獎杯前走過,追逐着他從十八歲開始的舞蹈之路。舞蹈于她是修身養性,是豪門千金待嫁的砝碼,于莫子寧卻是夢想寄托,是流血流淚的奮鬥掙紮。

“原來子寧叔拿過這麽多獎。”湘竹對着獎杯上那些沉甸甸的字眼肅然起敬,“他為什麽不去那些大藝術團,一定早就出名啦。”

“阿寧不喜歡守規矩。”姜離純笑道,“拿獎不過是曲線救國,他有很多新想法,學院派不容易接受,想表達,就得有自己的舞團。”

“所以能留在韶音的,都是同志?”

“當然,圖錢就不會來雲池了。雲池的收入也就勉強糊口,之前入不敷出的時候,都是阿寧用香港帶來的積蓄填補虧空,你看雲池的環境,設施,器材,都是全廈門最好的,可阿寧到現在還在島外租房,他所有的節餘都投進了雲池,自己就過得像個苦行僧。”姜離純說着又捏了捏湘竹腦袋上的發夾,“瞧瞧你這一身打扮,阿寧怎麽會有這麽個黃金白銀堆出來的小侄女?”

湘竹聞言摘下那枚Gi黑水晶發夾,“廈門有典當行嗎?這個押兩百美元應該沒問題。”

姜離純哈哈大笑,“小竹你真可愛……”

“你在嘲笑我麽?!”她初來乍到,确實對這個城市一無所知。

“沒有沒有,我哪敢笑我們的小美人兒……”姜離純拿過發夾戴回她頭上,“你是阿寧的小公主,他怎麽會賣你的東西換錢?你也太看不起他了。”

“他太省我也跟着吃苦啊。”

“他克扣你,虐待你了?”

“好像也沒有……”除了沒提供電視冰箱,空調洗衣機,和不重樣的精致三餐以外……“可我也不是他的小公主啊。”

“怎麽不是?阿寧以前一天到晚都泡在雲池,這幾天你來了,他中午晚上都不見人影,肯定回家看你去了吧?聽說你還走丢了?他周五中午打電話說下午不過來了,那叫一個急啊,阿寧向來冷口冷面,什麽時候見過他慌成那樣!好容易你沒事了,好嘛,他病了,我認識阿寧八年,第一次見他病得起不來床!找你找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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