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金風玉露一相逢(8) “你阿娘那時候……
坤儀宮內。
蜜兒回了排房,草草吃了一碗面條便算是填了填肚子。宮女們的吃食不得與主子的弄混,都是由得內務府裏統一送來的。面條一鍋煮着,油水不足,味道也勉強。比起如意樓裏的嗆香的辣子炒肉拌面,可差了不止一點兒。
蜜兒正放下碗筷,便見碧雲從前頭回來,直對她招了招手,“太醫院的吳公公來了,得讓你和那荀家小姐一道兒去一趟。”
蜜兒應了聲,又囑咐着碧雲,幫她與安嬷嬷道一聲告假,方才往外頭去。
坤儀宮宮門前,蜜兒果見得一位深藍衣袍的內侍在候着,蜜兒忙去作了禮,“請問,您可是吳公公?我是跟着安嬷嬷侍奉娘娘膳食的李蜜兒。”
老公公客客氣氣,拱了拱手道,“诶。是許太醫叫奴家來,請二位姑娘一同過去一趟太醫院。荀家小姐還不見出來,你我再等等吧。”
“好。”蜜兒應聲,跟着吳公公身後等着。
只是這一等,便有些久了。正午太陽大,曬得人幾分口幹舌燥的。不知多久,荀萱方從裏頭慢悠悠地行了出來,見得吳公公,又捂嘴打了個哈欠。
“方還午睡着呢,便就久了些。可讓公公久等了。”荀萱來坤儀宮裏伺候,算是臣子的女兒,陪着皇後,待遇與宮女兒們的自是不同。是在西廂客房裏住着的。
吳公公額上已然一層細汗,卻依舊笑着,“荀小姐出來了便好,便請二位一道兒随我來吧。”
太醫院地方大,裏頭辦差的內侍和醫官忙忙碌碌。吳公公領着二人,繞開來主院兒,入了後頭二進小院裏,方停在一間房間前,又去敲了敲門。“許太醫,二位姑娘都來了。”
許祯琪來開了門,見得二人都在門外,方道,“都進來吧。”說罷,又請吳公公去張羅些茶水來。
待吳公公退出去合上了房門。許祯琪方回了書桌後頭,拿起兩份宣紙來,遞給二人。“這是娘娘這半月來的脈案,你們今日便都在此熟讀了,若有什麽不通之處,也好問我。”
荀萱早晨求着老師,讓他多教自己一些,可沒想到老師這是擺足了一碗水端平的架勢,竟是将三小姐也喊了過來。她不大樂意,可也只能依着老師的意思,伸手去接那張脈案了。
蜜兒也接來那脈案,方依着許祯琪安排,在一旁小桌上坐了下來。可方一看到那紙張上的字跡,便就頭疼了起來。上頭的字兒倒是都認得,可拼在一處,便一個都不認得了…
她沒學過醫術,便就直接看脈案,會不會太過于拔苗助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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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兒方要起身與許太醫說說,卻見得他手持着一本《玄脈知解》放來她面前,又和聲與她道,“便就參照着來看,若有不明便提問。”
蜜兒點了點頭,翻開那本書來,果真脈案上的詞彙都能在書上尋得解釋…可依舊好些看不懂的地方,蜜兒看了看那書桌後也正垂眸看書的許祯琪,只好舉了舉手,“許太醫,我有處地方看不懂的。”
許祯琪放下手中書卷,耐着性子行了過來,與她講解。
整整一個多時辰,蜜兒方用筆墨,将手中脈案拆解了出來。終是松了一口氣,卻見得桌角上放好的茶,都已經涼了…
蜜兒正是口幹舌燥,端起茶碗來喝了幾口。她自想起,依着早前那本《食材草本綱要》,膳食都有其性味,歸經也大有不同,若能依着娘娘五髒六腑脈絡虛實來制定食譜,才是滋養調補的關鍵。
想通了這一點,蜜兒心中幾分暢快。
可再仔細琢磨,方覺着,許祯琪好像是在特地教她…
對面的荀萱早看完了那脈案,還問許祯琪要了一本別的醫書看。許祯琪卻見得蜜兒放下書本,方将二人一同叫了過來。
“看完脈案,你們可知皇後娘娘病症所在?”
荀萱自問在家中也跟着父親讀過幾年的醫書。方那脈案難不倒她,便先蜜兒一步道,“娘娘是因得前兩回生産,血氣虧虛,是以此回胎象總是不穩。脈象之中又以脾胃不調為甚。是以該得調補脾胃,滋補氣血為療法。”
許祯琪聽完微微颔首,方看向一旁蜜兒,“你又如何看?”
“娘娘多日來,三尺脈浮且弱,虧損在脾腎。腎為氣之本,脾為血之源。當多服補腎健脾之物。”
蜜兒說着頓了頓,少許作想,已然有個別的主意。
“許太醫,我且有一方藥膳,可否與娘娘試一試?”
這丫頭學得快,不過一兩個時辰,便将脈案摸透了。許祯琪自也想聽聽她的藥膳方子是什麽樣。“你說來聽聽。”
蜜兒道,“便是用最簡單的山藥做膳。《食材草本綱要》上曾說,山藥入脾腎經,生津液,有健脾養腎之功效。而娘娘不喜食油膩,我想用羊脊骨、羊腿肉煨一鍋高湯,下黨參麥冬為藥輔。再單用高湯,将山藥片煮熟便可。羊肉溫補,同入脾經和腎經,夜晚用上,還有安神安眠之效。”
許祯琪聽得點了點頭,直繞回去自己書桌後,擡筆将姑娘所說的膳食方子寫了下來。之後,又另起一張藥箋,落下黨參一錢、麥冬二錢、枸杞一錢等等為藥輔。方再起身,将兩張方子遞回去姑娘面前。
“娘娘每日夜食湯藥,今兒便換做這一道兒。你回去自讓安嬷嬷錄上食案便好。”
蜜兒接來,亦是幾分欣喜。方現學現用的,不想許太醫就這麽許了。“那、我這就回去與娘娘備着晚膳,和這道兒山藥羹湯。”
一旁荀萱聽得幾分懵了,父女二人寥寥幾句話,便将娘娘的湯藥換了。那可是她每日夜裏,親自動手與娘娘做好,要送去陪娘娘說說話的…
**
吳公公領着二人往坤儀宮裏去,荀萱氣得一路沒說話。
蜜兒卻悠哉着與吳公公寒暄了起來,這才知道,吳公公是太醫院裏的掌事太監,手下還有好多小太監幫着熬藥送藥的。
回到來坤儀宮門前,蜜兒卻見得碧雲已經在等着她了。
蜜兒這方與吳公公作了別禮,送了人走,方想着安嬷嬷今兒在小廚房,怕是少了人幫手。正要往小廚房裏去,卻聽碧雲道,“娘娘方午睡醒來,便讓我們來尋你。你快過去應一聲吧,看娘娘可是有什麽旨意?”
蜜兒自也不敢怠慢,可心裏卻打着頓。自她侍奉在小廚房以來,娘娘只認得安嬷嬷,到不曾單獨問過她什麽話…若有什麽口味上的偏好,娘娘也應該傳安嬷嬷來交待才對。
如此想着,蜜兒已經被碧雲帶來了偏殿門前。碧雲入去傳話,蜜兒才等了小會兒,便見碧雲從裏頭出來,與她道,“娘娘宣你進去呢。”
“碧雲姐姐,你不随我一起嗎?”蜜兒心裏沒底。
碧雲搖頭,“娘娘說,只讓你進去…”
“你快去吧,我回小廚房裏與安嬷嬷幫手了。”
“……”蜜兒無法,見碧雲轉背走開,只得獨自入了偏殿。
皇後娘娘靠着暖榻上,肚子上蓋着小羊絨毯子。
舒嬷嬷伺候着旁邊,香燃着,茶也熱着。
蜜兒入來,只得用餘光掃了一圈屋子裏的情形,便忙跪下作了禮節。卻聽得娘娘喊她,“行了行了,日後莫做跪禮了,做萬福禮便好。許太醫也真是的,讓你這女兒家的入了宮,也不與本宮說一聲?害得本宮将人怠慢好多日了。”
“……”她還沒認許祯琪呢,許祯琪又怎會與娘娘說呢?可眼下娘娘分明是知道了,怎麽回事兒?
蜜兒起了身,方見娘娘伸手來,“快來,陪本宮坐坐。”
“蜜兒不敢…”她怎敢和娘娘平起平坐?
“舒嬷嬷是自己人,你便也莫要見外了。”皇後說着,直将人拉來暖榻另一側。
蜜兒坐得幾分謹小慎微的,方才問道,“娘娘,身子可還安康?我将将從許太醫那裏回來,與娘娘拿了一副新的藥膳方子,夜裏做湯食用。”
皇後笑道,“有得你們父女照料,自是都好的。”
蜜兒幾分局促,與許祯琪那些家事兒又不好擾到娘娘這裏。只好将話都往肚子裏吞了。卻又聽得娘娘道,“那後頭她們住着的排屋,你莫去了。我讓他們收拾了一間西廂客房出來,你便住去那頭吧,與荀家的小姐一道兒。”
蜜兒忙起身謝過了娘娘,“娘娘,我入宮的事情,是世子爺牽的線。許太醫也未曾與人說過,娘娘是如何知道的?”
皇後隔着空兒往東北邊兒指了指,笑着道,“可方午睡起來,養心殿便來了人傳話,道是讓我好生待許家姑娘呢…”
“……”蜜兒這才想起,方中午在小亭裏的事兒,怕是被皇帝陛下撞破了。也不知二叔與陛下說了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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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蜜兒總算熬好了那道山藥湯羹,往偏殿裏送了過去。
蜜兒此前翻過娘娘的食案,在這之前,娘娘都是服一道兒紫蘇安神飲入睡的。舒嬷嬷一旁備着熱水,方已與娘娘梳洗過了。蜜兒端了那道兒山藥湯羹上前,自與娘娘說了起來。
“許太醫吩咐着,與娘娘睡前換了這道兒山藥湯羹。請娘娘服用。”
皇後笑着,“姑娘,安嬷嬷方與我說起,這幾日膳食你都出了不少力。我就說,膳食的味道與以前不同了,好吃得多了。”皇後說着,持勺兒舀了一口湯羹喝了下去,山藥也同吃了一片。
蜜兒一旁小心候着,看着娘娘食用的臉色。
“清淡得剛剛好,這是羊肉湯?”皇後果然吃了出來。
蜜兒福了一福,“娘娘說的正是,是煲了兩個時辰的羊脊與羊腿骨,撇開油脂,再用來煮山藥的。娘娘覺着,味道可好,可有須得改進之處?”
“湯味鮮美,山藥細膩。只是,沒什麽鹹味兒…”皇後說着還擰了擰眉頭。
蜜兒忙道,“娘娘身子重了,許太醫說,娘娘得少食些鹽…”
“本宮知道。”皇後佯作幾分忿忿,“許太醫他處處管着本宮呢!”
蜜兒聽出娘娘話裏幾分戲谑,噗嗤一笑。卻也勸着,“許太醫該是為了娘娘好。這道兒山藥羹,是許太醫讓奴…讓臣女依着娘娘體質做的,能補腎益脾,又有安神之效。”
“他那兒的藥膳,樣樣兒都是說法兒。”
“可就是不好吃。”
皇後吃着湯羹,卻笑了笑,“不過在你手中,可就好多了。你便幫本宮,勸勸你阿爹,讓他莫那麽固執。人若吃得開心了,再有什麽毛病都該要好了。”
舒嬷嬷一旁聽得,笑着,“等得小主子平安落地,娘娘出了月子,再讓陛下帶您出去獵奇嘗鮮去。”
蜜兒方也跟着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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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下午,蜜兒伺候過了皇後娘娘的午膳,方再與安嬷嬷告了一小會兒的假,從坤儀宮裏出來。
前日從許祯琪那兒出來的時候,許祯琪借了她本《食膳常法》來看,今兒正好看完了,便覺着兩手空空,總想着能不能再換一本新鮮的回來。如今她會讀膳食本子,還會看脈案了,學東西好似能上瘾似的。
沒有吳公公領着,入太醫院裏不方便。蜜兒只得在門前等了等,方尋得一位面善的小公公,與他說了幾句好話,幫忙去與許太醫通傳。
沒多久,小公公果真出來了,“許太醫正在煮藥房呢,你随我來吧。”
蜜兒跟着小公公,尋來正院旁一間平敞的大屋子。
屋子裏,十餘處爐竈旁,處處都有人看着,是內侍們正在煲湯藥。小公公卻領着蜜兒去了後頭一間單獨的屋子。只見許祯琪一身官服,卻系着傅膊,挽着袖口子,正在炭爐前忙着煮一鍋什麽東西。
小公公已經上去提醒了,“許太醫,坤儀宮裏來的這位給您帶了來。”
許祯琪手中還舉着一本膳食譜兒,轉頭見得來人果是蜜兒,眉頭卻是緊緊皺着,“來來來,你過來幫我看看,這裏頭要加什麽的好?”
蜜兒不大明白,行了過去。小公公已經悄悄退下了。
方一進來,她便已經聞見了滿屋子的魚香,想來也知道,許祯琪在做什麽。走近了,果見得那砂鍋煲裏,煲着三條小魚,只是生生地放在裏頭,看起來少了什麽食材做襯。
蜜兒拿起一旁小碗,乘了一湯勺出來,方嘗了嘗,只覺着鮮是鮮,只是有些過于腥了。
卻聽得許祯琪一旁念念叨叨,“這鯉魚鲫魚是安胎之物,只是腥味兒,唯有姜絲黃酒能除…我正頭疼,娘娘有孕又是體熱之質,這兩樣東西都吃不得…”
蜜兒笑了笑,“許太醫可是忘了?唐宋便有用白蘿蔔除腥之法兒。”
蜜兒邊說着,目光邊在這廚房裏掃了一圈兒,很明顯,這是許祯琪用來研究藥膳的地方,該囤了些必要的食材才是的。方挪了挪目光,蜜兒便在案底下的竹筐裏,尋得了一只白蘿蔔。
許祯琪摸了摸整齊的胡子,“是、是。好似有這麽回事兒。”便見得姑娘去尋得了蘿蔔來。
那鍋子魚湯,由得她接手了過去。許祯琪自在一旁看着,姑娘辦着廚房裏的差事,果是靈活的很。不過一小會兒的功夫,便往那鍋裏加上了白蘿蔔汁兒,又見她洗了些牙白加入了湯中,最後出鍋,還尋得些橙皮,灑了上去。
許祯琪湊去看了看,方還清湯寡水的一鍋,此下色香味俱全。許祯琪不由得拾起一旁的湯勺,舀來一碗,吹涼了涼趕着唆了一口。腥味兒沒了,只剩下魚的鮮甜與牙白的清香。雖還燙着,可叫人忍不得,将手中整碗都喝下了喉嚨,胃裏飽足,身體也徐徐升起幾分暖意。
許祯琪打了個飽嗝兒,又持起一旁幹淨的湯碗,與姑娘盛了一碗去。“你也來嘗嘗。”
蜜兒這兩日來,入住了西廂房,吃食也好了些。可也經不住這魚肉香氣,便接來嘗了一口來,“這魚真鮮!”
許祯琪笑道,“那可是一早問禦膳房裏給我這兒留下的。與娘娘辦差,他們可不敢挑差的。”
蜜兒邊喝着湯,邊無意地打量了一番一旁的許祯琪。
這般為了娘娘用心的許祯琪,又怎麽會枉顧了阿娘的性命呢?看着許祯琪面上的笑容,她只覺幾分不大真實,這還是她的阿爹麽?
喝飽吃足了,蜜兒方提起來那件要事,“我那本《食膳常法》看完了,可還有什麽能看的書麽?”
許祯琪正還鼓搗着碗裏的長魚骨頭,“莫急,一會兒為父與你去尋一本新的。”
說罷,許祯琪想了想,忙道,“對了,這道雙魚合湯,明兒加到娘娘食案裏去,怎樣?”
蜜兒笑道:“鯉魚鲫魚都是滋補安胎之物,定是好的!”
蜜兒口氣裏頓了頓,方再次開口問道,“您和我阿娘,是怎麽在一起的的?”
蜜兒仔細着旁邊人的臉色,卻見得那張一向沉定的臉上,閃過一絲惋惜,随之換來的是一副清冽的笑容。
許祯琪笑道,“你阿娘那時候啊,生得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