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養條龍(37) (2)
武王那蠢笨的腦袋明明知曉這位親信說的對,可心裏依然堅信文王的諾言。他正猶豫不決時,文王居然來了。
對方看也不看地上半死不活的老人,伸手撈着武王的肩膀:“又有人惹弟弟不快了?這等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不待見賜死就是,何必聽他們的胡言亂語。”
武王眼神還殘留着怒意,想要質問孿生兄長:“你是不是也想要那個皇位?你說扶持我登基是騙我的?”
可武王還未開口,文王就拖着他入了書房,在桌案上攤開一張地圖。一張地圖三分,一分北雍,一分西衡,餘下是南厲。
文王指着南厲與北雍的交界處:“往年開春後北雍就開始進犯邊關,殺傷擄掠無惡不作,這是每年我朝最重要的兵事。”
武王愛打仗,很快就被吸引了注意力,文王指着三國的交彙處:“這裏,以往是我南厲與西衡聯合對抗,二對一的情況下自然是勝多輸少,今年,這個局勢會有所改變。”
武王稍深想,馬上就明白了:“是因為太子妃的死?”
文王糾正他:“是前太子妃!”
武王嘴巴蠕動了一下,笑道:“的确!”
文王道:“如今父皇殘病未消,朝中大臣已經三番五次上奏,請求父皇立皇儲。弟弟,這是一次機會。”
武王知道這位孿生兄長要說什麽:“你還是想要我去邊關?”
“不錯!”文王道,“有了軍功,你就是我們餘下兄弟們的最有實力的皇子,老二根本沒法與你相比。這樣,朝臣們再一次請立太子之事,父皇就無法以皇子們與朝廷毫無建樹為由阻攔弟弟你的大寶之路了。”
武王适時的想起最近身邊親信的疑問,只是猶豫了一會兒,武王就果斷問道:“那哥哥你怎麽不去?這麽大的軍功,哥哥計謀非凡,一定旗開得勝,那時候……”
“哎,”文王阻攔了他餘下的話,很是平靜的道。“我說過,我不要那皇位。如果我領兵,登盛歸來父皇要立我為太子的話,你我兄弟就真的中了奸人的挑撥離間,勢如水火了。”
武王一想,也是。文王一旦打了勝仗,父皇是絕對不會因為他們兩人是孿生兄弟,就見文王身上的功勞按在武王身上,反而立武王為太子。如此,也就只能武王自己出征,才能在其他兄弟中脫穎而出。
文王見已經将自家兄弟說動,又給了他幾個錦囊:“戰場無眼,到時候皇城裏的消息滞後,加上某些有心人的阻攔定然無法讓弟弟你放心的殺敵,所以,我這裏預備了幾個妙計。一旦你遇到難題,或是難以抉擇之事,就打開一個,一解你燃眉之急。”
武王那本就有點沸騰的心似乎被突然被丢入了煤炭中一樣,吱吱作響,他感動道:“謝謝哥,我一定将北雍人殺得片甲不留!”
文王拍打着兄弟的肩膀:“我在皇城裏等着你。”
等武王情緒安穩些,文王這才瞥了瞥門外:“老二這個人,歷來為了權利無所不為,他又比我們年長,說不定早些年就安了不少的釘子放在身邊,平日裏不用,一到關鍵時刻少不得就會影響你我的勝局。弟弟你心思單純,一定要擦亮眼睛,別被有心人操縱了。”
門已經打開,這話明顯是說給外面已經快要落氣的老人,武王會意,直接一揮手就有人将那咒罵不停的親信給拖了下去,院裏重新恢複了安靜。
三月初,武王自請邊關殺敵,朝野震動。中旬,五萬兵士随着新冊封的威武大将軍前往邊關。
安屛無語的看着周圍的環境。
輕柔的粉色薄紗,魅香滿鼻的雕花大床,耳中時不時的有各種軟語輕笑飄來,無不告訴她這個地方如何的特殊。
她幾乎是眼皮子狂抽的盯向張家娘子:“這是我們的新住處?”
張家娘子早着這一會兒就見屋裏前前後後全部檢查了一遍,順道還從床底下揪出了個箱子,她随意的打開看了眼,拿出裏面一個木頭制的筒狀物瞧了瞧,問安屛:“你要麽?”
安屛直接一腳将那箱子蓋給蓋住了:“安安還在呢?你敢不敢給我們找個好點的安居之所!”
張家娘子聳聳肩,打開房門朝外望了眼:“妓院嘛,我早就想來住了,這次還是借了你的光。”
安屛眼尖的看到院子外面張望的小丫頭:“這裏人多嘴雜,不過一日,就有人知曉我的存在。”
張家娘子哈哈笑道:“這裏是六皇子的産業,這個院子每年都要來幾個孕婦,你不是獨一份,放心好了。”
安屛眉頭只皺:“孕婦住在妓院?”
“你別小看這裏,雖然各色人都有,不過六皇子嘛,最講究奢華高調,就算是妓院也不是尋常人能來。至少,西苑武官就來不了,是專門用來招待文臣,舞刀弄槍的都在東苑。你這個院子在最邊角,是專門留給一些特殊的姑娘們住的,熱鬧的時候這裏住過三個孕婦,冷清的時候一年半月都沒有人氣。”
安屛問:“安安的功課怎麽辦?”
“不是有齊太醫嗎,這一路他老人家教導安安很得趣。他住在隔壁,你都快要生産了,不能到處東奔西跑了。這裏距離皇城還有幾百裏路,就算有戰事也燒不到這裏,放心好了。”
安屛撫摸着肚子,的确,已經快足月了,她身子越來越重,別說坐馬車,就算坐轎子她也感覺颠簸。
安屛一肚子火氣,若是平日裏她也一定好奇傳說中古代的妓院到底是怎麽個樣子,可現在她一心全都是兩個孩子的安危,那些亂七八糟的奇怪念頭早就被她自己掐死了。
不論安屛如何不滿意到底還是住了下來。不過,張家娘子說得不錯,雖然偶爾有一兩個人路過會好奇的張望一下,卻沒有外人來打擾。安安被她束縛在院子裏不準外出,小女孩經過這一年多的不停奔波懂事了不少,不明白的事情一概不問,倒是很安分的随着齊太醫學讀書習字,下午再跟着張家娘子和張牙一起習武。張牙是個男孩,倒是進出方便,大部分外面的事情都是他打聽來的。
秦子洲的死訊似乎已經證實了,他和太子妃的‘遺體’也在運送回皇城的路上。誰也不知道為什麽過了四個月兩副棺材還沒走完大半個南厲。再有是武王領兵對抗北雍,州王陷在水患重地因為瘟疫橫行也無法出來了,還有朝中壽王與文王兩派鬥得你死我活。
秦子洲在她安定後,又來了一封信,囑咐她有需要直接找張家娘子,只字不提自己的所在和正在做的事情。安屛不想讓他分心,一切都說好。如今他們是一條繩子上的蚱蜢,他活着,她和孩子們就活着;他死了,她和孩子們也活不長了。
不論心裏有多少擔憂,在生死面前,她依然希望他能夠順利爬上那個皇位。
如此安穩的半個多月,秦子洲的三日一封信也斷了,安屛忐忑的又等了兩日,依然沒有只字片語。
“他會不會已經入宮了?”安屛一邊縫着小衣裳,一邊看安安練字,抽空還問蹲在窗邊喝酒的張家娘子。
“這事我可不知道。”
安屛糾正了一下女兒握筆的姿勢,想了想,道:“他既然活着,那太子妃……”
張家娘子哈哈幹笑兩聲:“你吃醋啊?”
安屛瞪她一眼:“我只是關心太子妃的安危,說到底,她與我并沒有仇怨,我犯得着咒她嗎?”
“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我哪裏知道。”張家娘子喝了一口酒,“不過,太子妃那個人我與她交過手,雖然武力值不高,可是很會劍走偏鋒,鬼心思多,稍有不慎就被她算計了。”
安屛笑道:“那她還活着。”
張家娘子疑惑:“你很高興?”
安屛掩下神色:“說到底,她也是個可憐人。”
原本以為張家娘子會附和,對方卻嘆氣:“你難道沒發現麽,天底下最可憐的是我啊?要男人沒男人,要錢財沒錢財,兩袖清風。”
安屛眯着眼:“聽說這家妓院旁邊有家南館。要不,你去包養一個?”
“呸!”
79
四月,春末的風開始帶來了炙熱,宮內的嫔妃們夏衫漸出,填補了皇帝久病來的灰色。
張公公來到宮殿外時,皇後剛起沒多久,正由着早到的嫔妃伺候着用早膳。聽人回禀,皇後讓人請了公公入內,居高臨下的問,“公公踏露而來,是否有了七皇子的消息,”
張公公規規矩矩的行了禮,左右看了一眼,皇後不以為意,對伺候的嫔妃道,“本宮的小幺出宮前還戀戀不舍,說每日裏要給本宮書信一封,前兩個月還好,這半個月書信就少了很多,想來是水患正急,他也一心在正事上,連本宮都忽略了。”
皇後這是拐着彎兒的誇七皇子能幹呢,在座的人哪個聽不出。有嫔妃笑道:“州王從小有勇有謀,好不容易長成,自然是能夠多多替皇上分憂解勞,娘娘只用在宮中靜等州王佳音就是。”
皇後哀嘆了一聲:“可憐本宮這顆心啊!”
張公公由着她們吹捧一番,等衆人都歇了口,這才沉着的垂首道:“回禀娘娘,今早皇上收到了八百裏加急,州王……身染瘟疫,于五日前焚了。”
宮中一時靜聞落針。
皇後早已沒了那份得意,顫抖着問:“你說什麽?”
張公公道:“州王治水患時,在當地染上瘟疫,随行太醫拼盡全力依然無法挽回州王性命,于五日前……”
“住口!”皇後大喝,抓着手中的碗就朝張公公的身上投擲而去,張公公側身躲過,冷冰冰的留下一句話:“娘娘節哀!”
“住口啊!”皇後幾乎搖搖欲墜,眼中卻沒有淚,“本宮的子晟怎麽會死,一定是傳信之人謊報!子晟身子歷來康健,怎麽會與那些賤民一樣……”
嫔妃們多年來受到皇後壓制,太子死的時候,衆人并沒有在皇後臉上看到悲戚之色,遙想到一些老宮人的傳言,覺得皇後涼薄之人大有之,也有人暗地裏詛咒之。如今,皇後真正的嫡子突然死去,還是那種不光榮的死法……頓時有人已經想到了皇後現在的處境。
沒了嫡子伴身,其他幾位皇子具都不是皇後所出,再加上州王出世後,宮中的新生嬰兒幾乎絕跡。一個皇帝,嫔妃少說也有九位,皇帝統治越長,嫔妃越多,一直到現在的三十多位。沒有皇子皇女在旁的大有人在,聰明的自然知道是皇後的手筆,恨得牙癢癢者之餘又無可奈何。現在,皇後的兒子沒了,她們卻都是一直沒有的,沒有得到過就談不上失去,再看着皇後如今似瘋似癫狀,幸災樂禍者的神色怎麽掩蓋都掩不住。
何必掩飾呢,橫豎她的後位也保不住了。任何一個皇子登基,都不可能立她為太後了。皇子們的生母被皇後壓制了多年,怎麽還會容許她爬在自己的頭上。
宮殿屋檐下的銅鳳随風搖曳,發出叮叮的脆響,如母親的哭泣,又似女子的輕笑,幽幽長長。
張公公回首望了眼那華貴的宮殿,摸了摸脖間的痕跡,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痛失親人的仇,他也終于讓皇後嘗到了。奪寶這場戲,正是高·潮時。
張公公回到勤政殿,老皇帝卻沒有如年前那樣勉強支撐着病體連日看奏折,相反,與哭嚎不止的皇後不同,老皇帝正悠哉哉的欣賞畫兒。
這個起名勤勉的宮殿裏,到處挂滿了畫像,一幅幅畫中都是一名女子,或坐或卧或輕舞或彈奏,惟妙惟肖,色與神授,只迷得老皇帝神魂颠倒萬事不顧。
張公公看到龍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輕聲道:“皇上,明日要上朝,這些折子……”
皇帝正抱着一副女子春睡圖不撒手,那張老臉上已經布滿了溝壑,病魔折磨的不止是他的身體,還有他的魂魄。他只是揮了揮手:“說來說去還不是立太子之事,但凡立太子的一概留中不發,其他的你看下,不打緊要的蓋了印玺就是。”
張公公絲毫不意外,躬身說是,就行到了龍案前。他沒有去碰那疊最高的折子,只要是封請太子的折子早就被小太監區分了出來,餘下的兩堆,一堆是其他朝政的奏折,一疊只有兩三本折子的是壽王與文王的折子。
張公公從那最少的一疊裏面抽取了一本,是壽王的親筆。道最近邊關軍事吃緊,皇城內牛鬼蛇神也比以往多了不少,各種惡事層出不窮,壽王求請皇帝抽出部分宮內的禁衛軍維持皇城持續,以安撫百姓。
禁衛軍首領是皇帝親信,在太子在位之時,甚至于太子的娘家齊家有點外人不知的關系。太子故去後,這關系也就被掩埋了。禁衛軍歷來只是守護皇宮的皇帝嫔妃,很少外調,壽王這分心思明着是為皇城百姓,暗着不就是分散宮內的兵力麽!
張公公一目十行就看了明白,他根本不言語,拿着朱砂筆,模仿着皇帝的筆跡寫下個‘準’字,又拿了皇帝的玉玺,在朱砂裏面壓了一下,就毫不猶豫的按在了奏折上。如此,一份關乎調遣皇宮兵力的折子就悄無聲息的頒發了下去。
張公公又随意的看了幾個折子,有的棄之不顧,有的直接駁回,忙完了之後再回頭,皇帝已經抱着那畫卷在龍案下疲倦的睡着了。
張公公暗嘆一聲,輕而易舉的抱起皇帝放在龍椅上,蓋上毛毯,又下意識的摸了摸頸脖間的痕跡,平靜無波的出了宮殿。
四月,宮中突然出現了刺客,幸虧張公公激靈,替皇帝擋住了致命一劍,皇帝憤怒下命文王徹查,皇城風聲鵲起。
不過兩日,文王就從蛛絲馬跡中搜到了壽王府邸,口槍舌箭後,早已潛入壽王府邸的侍衛擡出一個箱子,裏面有黃龍魚服兩套,玉玺一個,尚方寶劍一柄,震驚朝野。
壽王這是要提前登基的節奏啊,在太子人選未定之時,在皇帝還沒挂的時候,你這是預備奪宮嗎?
大逆不道!
就算是傻子,壽王也知道自己這是被文王給算計了,那黑心腸的,這麽多年心是越來越黑,一下子就把壽王的奪嫡路給堵了。壽王被皇帝關在府邸不準進出,等到事情查清楚後再定罪。
都說定罪了,還查什麽?
已經得了禁衛軍一半兵權的壽王府邸當夜就亮起了燭火,在皇宮最高處看去,只覺得壽王府的火龍要騰空了一般,氣勢十足。
張公公哪裏有病卧在床的樣子,他的身上甚至沒有一丁點替皇帝擋刀的傷口,那身姿站在高地,猶如俯瞰蒼生的巨人,帶着冰冷的笑意,看着他們掙紮在榮華利祿之間。
這一夜,皇城內外打殺聲震天,到處都是握着大刀的士兵,就連宮門處,用木柱撞擊宮門的轟隆聲也連綿不絕。
街道上所有人都關門閉戶,看着窗外影影綽綽舉着刀和火的影子,瑟瑟發抖。
文王早已從秘道回了皇宮,安撫着氣得要暈厥的皇帝:“父皇,兒臣定然不會讓他踏入宮門半步,您盡可放心。”
皇後也被宮人們擡了進來,州王死了後,皇後也瞬間老了十多歲,瞧着已經是個花甲之年的老婦人,可衆人心裏明白,皇後如今也才四十多歲,遠遠不到五十。不過,這等時候,誰也沒有閑心去關注她了。
天底下最尊貴的一對夫妻,一人占據了宮殿一方,遙遙相望。
皇後喉嚨裏緩緩發出嚯嚯的聲響,她問皇帝:“這是怎麽了?又是你哪個兒子要死了嗎?”
皇帝面色有着異樣的潮紅,拿着茶盞就要朝着皇後丢擲而去,可惜病了太久,茶盞在半路就落了地,濺了一地的茶水,如同看不清顏色的血,一灘灘的,在搖曳的燭火下甚是刺目。
皇後不以為意,自顧自的道:“死得好,都死了才最好!本宮的兒子死了,被你其他兒子害死了,他們也該死,都該死!”
文王剛剛從外面步兵回來,聽了這話喝道:“娘娘,請慎言!”
皇後大笑:“怎麽,本宮說錯了嗎?你們這些兄長全都嫉妒子晟,嫉妒他從小得到皇帝的愛護,嫉妒他有個皇後娘親,嫉妒他聰慧文武雙全,他們都恨不得他早死!你們得手了,高興了!哈哈哈!”
皇帝氣得全身發抖,對宮人厚道:“讓她閉嘴!”
本來就膽戰心驚的太監宮女們頓時身子一顫,這種非常時刻,帝後還內鬥,真是讓人無語。不過,服從已經刻在了本能裏,有兩個高大的太監立即上前,一人用手帕捂住了皇後的嘴,一人直接拿出繩子将皇後綁縛在椅子上,只留下對方一雙仇恨又嘲諷的眼,不停的掃視着皇帝和文王。
文王心裏憋着一口氣,對皇帝道:“皇城外還有三萬常駐兵馬,如今城門關閉,兒臣已經派出親信去求救。宮內只要堅持到天亮,叛軍即刻會被雙面夾擊,到那時,叛王再大的能耐也難以逃出生天了。”
皇帝半癱在龍椅上:“你去辦吧,誓必要堅持到那時。”他頓了頓,擡起混沌的雙眼,別有深意的道,“等到壽王伏誅,太子之位就是你的了。”
文王很有定力的掩飾住心裏的狂喜:“壽王倒行逆施,兒臣只是做了分內之事,當不得父皇的大任。”
皇帝根本懶得再聽這些話,不耐煩道:“你去忙吧!留下足夠的兵力保護朕即可。”
“是!”
壽王逼宮并沒有持續到第二日清晨,他手上兵力不多,并且實在獲罪的情況下,原本投靠他的人心思動搖,相應他逼宮的人比預想的少了不少,兵力不足,宮門被撞開的同時,皇城的城門也被駐兵撞開了,一方還沒抓到皇帝,就得知自己被包了餃子,大勢已去。
壽王當場伏誅,身首分離。
四月下旬,文王被冊封為太子,五月,皇帝駕崩。
80
“聽過和尚挑水的典故麽,”
“說來聽聽。”
“據說在高山上有個香火不是很旺盛的廟宇,廟中只有一位和尚,每日裏和尚要下山去擡水,日日如此,和尚過得清貧而滿足。過不了多久,廟裏又來了一位小和尚,大和尚體諒小和尚新來乍到,依然日日挑水與兩人吃用,持續了半月,小和尚從感激到泰然處之,大和尚覺得如此不能長久,遂要求小和尚輪番挑水喝。小和尚激靈,輪到他挑水之日總是糊弄,十有一二就這麽糊弄過去,大和尚也不愚鈍,索性兩人每日一起下山擡水吃。”
“相互體諒相互扶持,日子才能長久些。”
“是啊,可誰知曉,過了幾月又來了一個胖和尚,胖和尚肚量大,吃喝堪比另外兩人。那兩人早前就相互算計過,如此哪有便宜給胖和尚占,逼着胖和尚也去挑水。胖和尚勢單力薄只能答應。可日日挑水,餘下那兩人居然渾然感覺不到日子流逝,老人欺舊人也理所當然。胖和尚是個渾的,不肯輕易任命,提出三人輪番挑水,那兩人舒坦了許久的日子,自然不從,三人揍成一團。”
“哈哈,定然是胖和尚贏了。”
“為何?”
“胖嘛!”
“他們平手。”
“……那最後誰去挑水?”
“這就是典故的由來了,‘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擡水吃,三個和尚……自然是沒水吃。’”
男人沉默了許久:“你這是告知我如今南厲、西衡與北雍的平衡之道?”
“我一介平民,哪裏懂你們的國家大事。不過,我倒是在一本古書中見過這典故的另一種說法。”
“嗯?”
“三足鼎立!”
男人這次沉默了更加久,最終一嘆:“懂了!天下一統自然是好,可對子孫後代而言,沒了卧榻之患,也就沒有了居安思危之心。國力會迅速發展,沒了戰事,軍力反而會一退再退,一旦有人生反,傾國之禍近在咫尺;若是有兩國,勢均力敵相互消耗,會拖累國力,國庫也會很快空虛,久而久之會被弱勢的第三方勢利趁虛而入分而擊破;若是三國,國力相當,軍力相當,反而能夠為此平衡,誰也不願讓另外兩國聯合,一切明面上的戰争轉為暗鬥,既然發展了國力又讓國庫持續積累,直到鼎盛。”
女子笑道:“你說的這些可與三個和尚挑水的故事相反了。”
男子道:“不,徐途同歸了。三個和尚沒人挑水,與三個國家無戰事不是一樣麽!”
女子翻了個身:“這是你們皇子們操心的事情,我可不懂。”
男子輕笑着撫摸了一把女子光滑的背脊:“你總是說自己這也不懂那也不懂,我卻明白,你深暗以小見大的道理。”
女子扭了扭腰肢,在被子裏輕輕哼了聲,将她擁緊了些:“在我面前,藏拙有用嗎?”
女子将頭埋入繡被中,久久才喃喃一句:“你不懂。”藏拙的唯一目的,是為了自在的生存。
“此事當真?!”
一聲暴喝,小小的桌案瞬間就分裂成兩半,也将神游的張公公給驚醒。他略微擡了擡眼,看着暴怒的武王,很平靜的道:“自然是真,下旬,新太子即将即位,如聖旨中所言,武王領兵抗擊北雍,無诏不得擅離。”
武王手筋鼓脹,幾乎是咬牙切齒:“他說過,他會等我回去繼承皇位。”
張公公眼皮都不擡:“新太子是文王,從沒有聽說過太子還未登基就只請退位,傳位于兄弟的先例。”
唰啦一聲,武王直接将聖旨一分為二:“好好好,好個哥哥,好個文王,好個太子!”
張公公站起身來,冷漠着問:“怎麽,武王您準備抗旨不遵嗎?”
“滾!”本就破碎的桌子被武王一腳踹飛,朝着張公公當頭飛了過去。
對方冷笑一聲,一個晃身居然就躲避了過去:“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聖旨過不了半月就會傳到邊關,武王,您好自為之吧!”
張公公走出大帳,将那些氣急攻心的怒罵和徒勞的掙紮都遺忘在了腦後。
一江之隔,對面的西衡駐兵篝火燃燒着,像是星河裏的光輝,明亮又刺目。
“三國鼎立啊!”張公公自言自語一聲,看了眼巡邏的士兵從自己帳篷前走過,這才徐徐離開。
朝廷特使的帳篷距離大将軍帳不遠,裏面只染了一盞昏暗的油燈,燈邊,一名女子斜靠在狼皮大椅上,聽到響動頭也不擡:“我今夜就走了,你的布置都妥當了?”
張公公走到邊角的洗漱臺旁,沾着清水開始在臉上一點點塗抹:“三更。”
女子修長的指甲在地圖上環游:“二更初刻,我西衡的兵士從東面過江。北雍的布陣圖你收到了吧?別告訴我你的探子早就死在了北雍前哨的爪子下。”
張公公揚起頭,有力的手指從頸脖間分離出一條細縫來:“放心,等到北雍兵潰敗,這邊已經塵埃落定,到時候西面就是北雍人的墳場。”
“那邊山路崎岖……”
“所以我早就命人挖好了深溝,逃出的散兵全都會掉入深溝裏,被毒蛇活活咬死。”
女子籲了一口氣,這才擡起頭來,看着張公公雙手緩緩擡起,一張面皮逐漸從他的臉上揭露出來,裏面是很熟悉的一個人,赫然是秦子洲。
女子最後問了句:“皇宮裏的那位,你是準備囚禁還是斬草除根?”
秦子洲冷笑道:“他都差點把我的棺木給燒了,我何必給他留全屍?他殺父滅兄,死有餘辜。”
女子笑了笑:“哎呀,那他可以載入南厲史冊了。南厲歷史上在位最短的皇帝,多霸氣!”
不多時,外面傳來貓頭鷹的咕咕聲,女子裹上披風:“走了,”她最後擡頭望了秦子洲一眼,“後會無期!”
“無期!”
二更三刻,武王召集所有将領,怒言文王薄義,毒殺先皇,天地不容。
武王,他決定反了!
武王的豪言壯語沒有得到所有将士的附和,除了他自己的親信,兵營裏的将軍副将們有舊太子的人,有先皇的人,甚至還有壽王的人。這裏原本就是個亂局,邊關,說好聽的是立功殺敵的最佳場地,說不好聽的,除了領兵的大将軍是先皇的重臣,其他的副将小将們都個有心思,這裏更多的是被權利中心給驅逐的邊緣人。
反,怎麽反,為什麽反都要有個決斷。
同時,跟誰反也是至關重要的一點。你武王說反,可反的是你的孿生兄弟,你們不是一個娘胎裏面出來的嗎?真的跟你反了,原本是你的親信還好,加官進爵不在話下,可他們餘下的這些呢?先皇是立了太子之後才病逝的,新太子名正言順,先皇的重臣自然也就留給了新皇。一代皇帝一代臣另說,至少,新太子還沒開始清算,老臣們還沒有杯酒釋兵權。
餘下的,舊太子和壽王的人,可就五味雜陳了。他們其實是被‘流放’的臣子,不管有多大的功勞,日後也不會得新皇的信任,甚至于,只要新皇一句話,他們随時随地都會被清算。他們倒是願意反,可跟着武王反就不大願意了。你武王跟新太子是孿生兄弟,你反了,新皇要樹立自己寬厚兄弟的名聲,不會殺你,可跟着你的這些舊人,特別是舊太子和壽王的人那就屍骨無存了。
武王滿腔豪言壯語沒想到只得到自己親信的附和,頓時有點不悅,還準備再說,話音還沒起,憑空一支長箭呼嘯而來,衆目睽睽之下插入了義憤填膺的武王心口。
武王,瞬斃!
大将軍帳篷頓時大嘩,前一刻還在忐忑要不要從了将軍一起謀反,下一刻紛紛開始擔心自己全家的性命了。武王要反的口號還沒傳到帳篷外呢,就被新皇射殺了,這……是不是說明,這裏其他的人也……
為什麽是新皇?還用說麽,現在還活着的皇子有幾個?舊太子被刺殺,壽王逼宮未遂被殺,六皇子是個商人,現在也被拘在了王府不能出,最小的州王估計屍骨都爛透了。
除了新皇,還有誰要武王的命?
連自己一胞的兄弟都可以毫不猶豫的殺了,那其他人的活路自然也不在話下。
一時間,随着武王的咽氣,帳篷裏不管是老将軍還是中青年副将還是稚嫩的小将軍們,俱都面色灰白,如喪考妣。
兵營外人聲鼎沸,喊刺客的,喊保護将軍的,喊北雍來襲的,到處都是殺聲震天,到處都是人影惶惶。
帳篷裏反而靜谧無聲,所有人都看着血流不止已經身亡的武王,心裏五味雜陳。
故而,一個低啞的男聲響起時,衆人的目光瞬間就找到了對方。
那男子身穿侍衛服侍,與武王熟悉的都知曉對方是大将軍的貼身侍衛,他說:“我還是慢了一步,老三,你好狠!”
“太……太子殿下!”有人震驚,“您怎麽在這裏?”
“舊太子?他不是被刺身亡了嗎?”
秦子洲似乎沒有聽到衆人的疑問,他步伐沉重的走到武王的屍首身邊,靜默了半響,這才蓋上了對方那不甘的雙眼:“老四,別擔心,大哥替你報仇!”
他站起身來,雙目中的兔死狐悲的憤慨都要溢出來:“文王連連設計殘害手足,吾等能夠讓那等冷清絕心之人等上皇位嗎?”
嗡嗡的議論聲響起,武王的親信首先大喝:“不能!”
“先皇的老臣們有多少是你們的恩師,是你們的父兄?滿朝文武中有多少是壽王、武王、州王乃至于本太子的心腹重臣,他連父兄都敢殺,會輕易放過那些德高望重,見證他狼子野心的人嗎?”
舊太子與壽王的人舉起手臂:“不能!”
“想想你們在皇城中的老夫老母吧,想想你們的嬌妻乖兒吧,哪怕你們擊潰了北雍大兵,得勝歸去,迎接你們的也不會是榮華富貴,是新皇的赫赫屠刀!狡兔死走狗烹,你們甘願成為新皇诏書裏被誅九族的叛賊嗎?”
先皇老臣顫抖着胡子,雙拳緊握:“不能!我們可以戰死沙場,也不能死在莫須有的罪名下!”
秦子洲大聲喊:“你們敢為自己正名嗎?”
“敢!”
“你們敢對天下黎民百姓說,你們要反抗暴君嗎?”
“敢!”
“你們敢先将屠刀斬殺北雍士兵,再指向我南厲昏君嗎?”
“敢!”
“好,今日我們歃血為盟,反了!”
“反了!”
五月初,邊關,北雍遭遇西衡突襲,西逃,又遇南厲伏兵,死傷慘重,倒退版圖五百裏。
中旬,邊關,北雍殘兵被圍,禦駕親征新皇倉促逃離,又退三百裏。
下旬,依然是邊關,北雍皇帝提出和談,割地千裏。
六月,故太子秦子洲起兵,反新皇,日行千裏,路過城鎮具大開城門,一路奔襲至皇城腳下,與六皇子裏應外合,一日之內攻陷皇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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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夜風帶着點燥熱,蟬鳴若有似無。
院子外是個繁華的世界,到處燈影綽綽人聲鼎沸,院子內靜谧無聲,一扇門悄無聲息的阻隔了喧嘩。
臨窗的卧榻上睡着的人覺得寒冷,稍稍抓高了薄被,将整個腦袋埋入了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