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養條龍(30) (2)
江德弘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冷笑了下:“對,皇上收了我的信,傳來了新的旨意。”
段無悔唇瓣蠕動了兩下,下意識的靠近江德弘,濕潤的雙眼像極了驚慌不安的兔子。段無悔突然的依戀讓江德弘怔仲,摸着他的發頂:“怎麽了?”
“皇上……是不是要我回去了?”
江德弘搖頭暗笑:“沒有。”
段無悔驚喜的擡頭:“真的?”
“真的。”江德弘說,“不過,”段無悔心裏又沉了沉,聽得江德弘笑道,“等在南厲的事了,皇上就會過明旨,将你過繼到我江家。”
段無悔短暫的驚詫後,雙眼陡然迸射出強烈的光芒:“真的?真的?真的?”
江德弘看着面前的孩子喜笑顏開活蹦亂跳,情不自禁的也心悅起來。若是此話之前,江德弘還對皇上的聖旨有些憂慮,在看到這個孩子的真心笑容後,他才覺得,以後所有的阻礙都将不是問題。
興許,他的請求能夠這麽快得到皇帝的恩準,裏面也有段瑞芷公主的緣故。
現在,西衡皇宮內,也開始傳遍公主的死訊了吧?将孩子過繼給江德弘,也是段瑞芷最後的心願,作為哥哥的皇上,不會連妹妹最後一個願望都不滿足,哪怕,會招惹到世人的诟病。
“那,我們什麽時候回西衡?”
“等南厲皇帝殡天。”
段無悔嘟囔道:“這事太難了。皇上啊,怎麽可能說殡天就殡天呢!”
江德弘神色平靜,很是淡然的道:“不難,有時候有些人,你想讓他三更死,絕不會留他到五更。”
段無悔疑惑,不過,能夠真正成為江家兒郎的喜悅已經沖昏了他的頭腦,這一點小疑問很快就被他掃到了腦後。這個孩子實在是太容易滿足,對于其他皇子的滅天災難,在他心中卻是世上最大的願望,他幾乎是高興得徹夜不眠,靠在江德弘身邊,聽着日後的父親翻看信件的細碎聲響,看着燈影下那朦胧又清晰的身影,覺得渾身暖烘烘醉醺醺,如同漂浮在雲端,怎麽也不願再離開這人的身邊。
半睡半醒中,似乎聽到身邊的人在輕聲說話。
“太子活着?那外面太子重傷不治的傳言就大有深意了。”
“六皇子與壽王不合,現在是對壽王下手的最好時機,通知……”
“讓他們自相殘殺,死得皇子越多,對我西衡越有利,公主的仇總是要報的。”
“去吧。”
搖搖晃晃的,段無悔感覺自己被人抱了起來,被放在熏得熱乎乎的被褥上,他的臉頰摩擦着軟枕,露出個恍惚的笑容,眼縫中看着義父褪了長衫,替他摁緊被角:“睡吧。”
再過一會兒,身邊多了個溫暖的軀體,段無悔扭了扭腦袋,将頭埋入了身邊人的懷抱裏。
溫暖,是他最近夢境中唯一的顏色。
作者有話要說:如約來更新,差點又忘記了,擦汗~
☆、70
“死了,”
衛城終于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細白的雪花飄飄灑灑如同女子苦急了的淚,輕輕的落在窗臺屋檐下,不過一個晚上就堆冷了人的心腸。
安屛清晨醒來,正懶洋洋的重新燃起炭火,開着窗戶縫兒吹散屋內的濁氣,張家娘子那僞裝過的兇悍身影就在樓下走廊下跺腳,明顯是半夜出門這時才回?
安屛從窗口伸出頭去:“這麽冷的天,你跑哪裏去了?”
張家娘子半仰着頭朝着樓上瞄了一眼。興許是昨晚睡得太晚,安屛總覺得張家娘子的眼中黑沉沉的,似乎被朦胧的黑紗蒙過,裏面的神色看不真切。
安屛準備掩窗的動作頓了頓,遲疑了一會兒,顫抖着輕聲問:“你去打探他的消息了?”
張家娘子猛地把大門給砰上了,擡腳粗魯的在門框上使勁踹了兩下,力道大得兩扇門都震了震。
安屛連唇瓣都抖了起來。
不聞不問是弱懦的行為。安屛用自己與孩子的安危借口,可她與張家娘子都知道,安屛這是怯弱了。害怕聽到噩耗,害怕接受那個倨傲冷冽的男人孤身上路舍棄了他們母女的事實?
閣樓門外,來人的腳步聲格外的沉重,嗵——嗵——的,每一步都踩在了人的心坎上一般。
安屛撐在窗邊,冰冷的雪花吹入窗棂,落在發絲臉頰上,不多時,被屋內逐漸升騰的熱氣一熏,化成了水,涼涼的順着發際、肌膚落下。
門被打開,張家娘子肩膀上的雪還沒彈落幹淨,将衣衫侵染出很大一塊水漬,她幹澀的開口:“別等了。”
別,等,了!
三個字,安屛只覺得耳膜諾大的悶響,震得人頭腦發昏,她堪堪靠在窗棂上,瞬間全身發涼,下意識的想問:“別等了是什麽意思?”張了張口,咽喉間卻哽塞難言,她使勁的咳嗽,咳得腰都彎了下來。
這個時候,安屛乃至她肚子裏那個未出世的孩子更是出不得半分差錯。張家娘子勉力忍住心中不停發脹的惋惜和頹然,上前去為安屛順氣,又喂她喝了半盞溫茶,這才安靜下來。
安屛蜷縮在榻裏,仿佛蠶蛹将自己緊緊的裹着,張家娘子強制掰開她一只手順着鼓動的肚皮緩緩撫摸,這動作無不是提醒安屛要注意孩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飛來的雪花在牆沿下積成一灘水漬,滾紅的木炭也慢慢燃成了灰色。
安屛僵直的手指拂開了眼前的碎發,聲音低沉的問:“他去的可快?”
張家娘子窺了窺她的臉色,斟酌着道:“刺客的箭上塗了毒,太子妃去得倒快,太子有武功底子,也熬了好些天。只是一路被人追殺,缺醫少藥,加上颠簸一直很沒有将毒箭拔除,等到拔除的時候,毒已經入了肺腑……救治的大夫直接讓太子在高熱昏迷中去的。”
安屛倏地冷笑:“你知道得可真清楚,若不是我熟知你不是替身,都要以為你現在應當是陪在了他的身邊。”
這是連張家娘子都懷疑上了。
“我們身為暗衛,自然有自己的消息途徑,用關鍵字串聯就能夠知道大體真相。”想了想,張家娘子又道,“至于其他,我昨夜探了知府的書房,太子之事不止朝廷,民間也都已經有了耳聞,很快就會人盡皆知了。”
安屛索性抓了踏上的羊絨毯子籠住了頭臉,張家娘子以為她禁不住打擊人昏睡了過去,細細聽了她的呼吸一會兒,正準備起身去給兩人弄早點,卻感覺掌下的肚腹猛地一陣抖動,安屛咬牙呻·吟了聲,長腿一踢:“疼!”
張家娘子大驚,掀開毛毯:“怎麽回事?”掀開外裳,隔着亵衣,也依然可以看到肚皮上的腳印,是裏面的孩兒在翻滾掙紮。
安屛大叫一聲:“好疼啊!”
“真快,眼看着就到中旬,再過半個月就要除夕了。”紅衣的宮裝女子将方才從樹上摘下的臘梅插入白玉鏡瓶中,随手就擱置在了廊下石椅上,丹蔻指尖還忍不住輕輕彈了彈堅韌又嬌弱的花瓣。
秦子洲單手還提着長劍,溫熱的巾帕在臉上狠狠的擦拭了一把,很是不悅的看向女子:“你不在自己的院子呆着,跑我這處來作甚?”
“無聊!”女子在石椅上側了側身子,白狐鬥篷的須毛在她下颌處掃動,她上挑眼,剔着對方,“看樣子你那邊的事情也不大順利。”
秦子洲将巾帕抛給身後的侍衛:“宮內被皇後把持,消息比以往難通了些,也不是不順,我預備着讓他們先過個好年。”他頓了頓,滿懷惡意的自誇,“作為兒臣兄長,我可是孝順通達得恨。”
女子嗤笑了聲:“僞君子!”
秦子洲走入房內,随手披了外衫,抽取桌上的幾分急件拆閱起來,随口問一窗之隔的女子:“今年不用你去宮內唱作俱佳的上演婆媳和睦大戲了,你是準備回西衡,還是直接去尋你兒子?”
女子想了想,嘆息道:“我死人一個,西衡哪裏還有我的立足之地,橫豎也只能陪着你這半死不活之人吃粗茶淡飯了。”
秦子洲翻看完一封信,随手就丢在炭火中燒了,又拆開第二封:“聽說你留給你姘頭的暗衛又都活動了起來,想來他是準備為你報仇了。就前半月,宮裏的禦廚房已經悄無聲息的替換了兩人,他該不是想最簡單粗暴的毒死我那野心勃勃的母後和愚蠢的弟弟們吧?”
女子對着梅花皺了皺已經凍得發紅的鼻子:“怎麽可能。”說罷,她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咯咯的笑了會兒,“他心狠着呢!定然是不會讓本宮的仇人死得太舒坦,至少也要讓那些人嘗嘗求救無門的苦頭。在絕望中死去的人,那神情定然比我這中毒的人難看多了。”
這女子赫然是早已中毒煙消玉損的西衡和親公主,南厲的前太子妃段瑞芷!
誰也沒有想到,原本已經被刺身亡的太子和太子妃兩人居然還活着,并笑意滟滟的開始謀算着複仇。
段瑞芷沒有聽到預想中的附和聲,朝屋內看去,秦子洲正捏着一封信目光冷凝,仔細觀察,會發現他那歷來冷靜的眼眸中隐隐的顫動着驚懼和擔憂。
她站起身來:“怎麽了?”
秦子洲手猛地一收,指尖的紙張都化為了灰燼,他抓起桌上長劍,扯起熊皮鬥篷,大邁步而出。
段瑞芷喊了他一聲:“喂!”
“你一人守歲吧,我去接妻兒。”
段瑞芷急追了兩步:“我也去,這裏比深宮還冷,我不想一個人呆着啊!”跑過長廊,已經聽到隔牆之外馬的嘶鳴,不多時,馬蹄聲聲,也不知道有多少人随着秦子洲離開了。
段瑞芷好跺跺腳:“有了美色就忘了友人的混蛋!”
莊外,梅花正豔,雪色無邊。
臨近除夕,皇城內外都開始妝點了些歡慶色彩。雖然皇帝病重,太醫院傳來的消息不好不壞,老百姓們也就放下那些個擔憂的心思,專心致志的過起了新年。
文王和武王的府邸比鄰,兩位王爺本就是雙胞,感情比其他皇子們還要深厚些,眼看着要到三十,今年不用進宮賀歲的兩人就齊聚在了文王府邸,美其名曰一起守歲等新年,實則,從武王來之後,兩位王爺就龜縮在了議事閣裏,一天未出了。
到了傍晚,宮裏終于來了小太監,念完皇帝送給兩位王爺的獎賞禮單後就随着人群一起入了閣樓。
“如今別說是小的了,連副總管也難以見到聖者一面,出入寝宮的除了總管大人,就只有皇後娘娘與七皇子。”
武王冷哼一聲:“明明已經封了州王,怎的在宮中還有人稱呼老七為皇子?”
小太監躬身道:“這是皇後娘娘特意囑咐的,說州王年歲還小,比不得衆位王爺能夠獨當一面,讓宮中人等依舊以‘皇子’尊稱。”
文王是個很和善的青年,終年笑意盈盈的,聞言放下茶盞:“皇後娘娘比之司馬昭也不逞多讓啊。”
如今這皇後娘娘的司馬昭之心已經是宮人皆知了。
武王性子就暴躁些,道:“她一個婦人,難道以為掌控了父皇,就掌控了天下?”
文王笑道:“可不是麽。至少,現在不說你我,就連老二和老六都入不了宮。”他品了口茶,嘴角的笑意不減,“如今來看,皇宮都成了圍城。我等想要進去是不成了,說不定,裏面有更多的人要出來也是不行。”
小太監賠笑道:“小的也是搶了旁人的差事,才贏得了這次出宮的機會,否則兩位王爺連最近宮內的事兒都難以知曉呢。”
文王懂他的意思,眼神稍微一擡,就有人捧上了一個沉甸甸的盒子。那小太監颠了颠,笑得更為獻媚了。
等到太監離開,文王才轉向自家兄弟:“你怎麽看?”
武王眼珠子一瞪,甕聲甕氣的道:“還能怎麽着?皇後說不準就不準嗎?我等兒子要見病重的父親,還輪不到她來阻攔!她不準,難道我就不會硬闖?”
文王搖頭:“不妥,總要尋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既能順利将父皇從那惡毒女人手中解救出來,又能治一治老七的氣焰。他也太嚣張了,以為父皇就他一個兒子麽,他會伺疾裝孝心,我等就只能在旁邊幹站着,也想得太簡單了。”
武王笑道:“論計謀我不如你,你想法子,我去替你奔走就是。”
文王笑意更深:“你我兄弟齊心,其利可斷金。”
☆、養條龍(33)
安安最後一次看向大門,最終猶猶豫豫的對不遠處寫完大字的老人道,“先生,我幹爹今日又來不成啦,我自己回家好了。”
老先生放下毛筆,洗淨了手,很是無奈道,“你那幹爹是個粗人,隔三差五的忘記來接送孩子,若是路上遇了呆人怎麽辦,”等将手擦拭幹淨了,仔細檢查了一邊正在晾幹墨汁的字,這才擡頭看向門外,見天色的确不早了,就說,“收拾東西,先生送你回家。”
安安腼腆的笑了笑:“不用了,其實我有人接送的。幹娘早就給我預備了書童,他一直等在外面呢。”
老先生愣了下:“這麽冷的天,你怎麽不讓他進來?”
安安不想多說,提起早就收拾好的書袋,不等老先生關窗就自己跑了出去,一邊跑一邊說:“不麻煩先生了,我先走了!先生,年後再見。”
那老先生實在是不放心,窗戶也不關了,急急忙忙的追上去,正巧看到安安撞到一名青年身上。安安身量小,反而被撞得倒退了幾步,被那青年堪堪拉扯住。
老先生顫巍巍的幾步并成一步跑上前,一把壓着安安的肩膀一邊疊聲道歉。看這青年的身形就知曉是個習武之人,身上的鬥篷毛色新亮,因為扶着安安,腰間挂着的劍鞘稍稍露出個頭。從來沒有出過衛城的教書先生首先就被震住了,臉上的焦急和擔憂又多了幾分。老人家并不迂腐,在衛城的人大多見識廣,心氣平和,很懂得伸屈之道。
見到對方不善,老先生人已經彎下腰去:“孩子沒頭沒腦的,沖撞了貴人,還請多包涵。”
這角度,又看到對方鹿皮長靴上一層積雪,想來是從外地趕路,興許也是急着與家人一起過年?那樣的話,對方應當不會多做糾纏!
老先生顫着胡子還在揣揣的琢磨着,那邊安安驚呼了一聲,反而掙脫了先生的轄制,直接朝着那人沖了過去,大喊:“爹!”
老先生一愣,倏地擡頭。
安安整個人都巴在了青年身上,小手摟着對方的頸脖,用那嬌嫩的臉蛋去摩擦他那粗糙的胡渣,嘴裏咯咯的笑着不停的喚‘爹爹’,又問:“您終于來接我和娘親了嗎?”
青年沉着的嗯了聲,安安更是高興:“娘說爹回了老家,爹您的老家在哪兒?”
青年道:“很遠的地方,下次帶你去見祖父。”
“好。”安安大笑,小手揪着青年的胡須不停的拉扯,“爹您要說話算話!娘說您是個大騙子,永遠都是說得比做得好。”
青年終于被安安逗笑了,低沉暗啞的笑意聽在外人耳中覺得有些怪異,顯得即愉悅又危險。
老先生小心的問:“安安,這是你的親爹?”
安安點頭:“是啊!娘說我爹出了遠門,現在爹回來了。”她扭着青年的胡須,“爹,您陪我們過年嗎?”
青年沒有回答,反而望向旁邊有點無措的教書先生,輕聲道:“我常年在外,小兒缺少約束,讓您多費心了。”
老先生哈哈賠笑兩聲:“哪裏哪裏,安安伶俐得很,功課也比同齡的學子做得好。”
青年點了點頭,随意朝着随從打了個眼色,随從立即從馬上的行李裏掏出一個錦盒來。青年接過親自送到老先生手上:“小小謝意,還請先生收下。”
安安從青年的毛鬥篷裏面探出腦袋:“爹,裏面是什麽?”
青年道:“文房四寶而已。”如此,原本要推拒的老先生也收得從容了。
客套完畢,青年撩擺,一個騰身就躍上了馬背,安安興奮的尖叫,自己抓住馬鞍,又去抓缰繩,青年握着她的小手,将身上的鬥篷解了下來套在她的身上,仔細包裹好了,雙腿猛地夾向馬腹:“架!”
教書先生直到衆人的身形都不見了這才回過神來,回了庭院,感到手上的錦盒沉甸甸的,盒子上面鎏金雕花異常奢華,再一打開,居然是整套魚躍龍門青玉筆墨硯臺,玉石圓潤冰涼,龍門巍峨莊嚴,一看就知不是凡品。再仔細回想青年的容貌,更覺英武非凡,也不知其夫人又是何等人物,與那陳老三的娘子相比,應當也不逞多讓吧?
大夫收回給安屛診脈的手,很肯定的道:“如此老方子再調理半個月就無礙了。記住,日後切要保持心境平和,勿大喜大悲,否則不單孩子有礙,連你自己也要多受不少苦楚。”
安屛輕聲道謝,收回手腕在炭火上翻了翻,張家娘子親自送大夫出門,回到房間,就聽到安屛問:“這位大夫應當不是尋常人吧?”
張家娘子腳步頓了頓:“嗯,他是太子的人,師從太醫院齊太醫。”
安屛問:“外戚齊家?”
張家娘子道:“放心,齊太醫與皇後不睦早已不是傳聞,他教出的弟子大部分都流落在宮廷之外,不被朝廷所用。”
安屛再問:“那這人你是從哪裏找來的?”她想了想,苦澀,“你用了秦子洲的名號?”
張家娘子又添了一塊炭火:“外人我不放心,這人是太子早些年收的暗子,特意送到齊老身邊學的醫術。有他在,可保你們母子平安。”
安屛撫摸着肚子,嘆氣:“罷了,到時候生産也請了他來吧,別找穩婆了。”
張家娘子點頭:“我也會接生,放心好了。”見安屛看向自己,她又補了一句:“我給太子的千裏馬接生過,真的!”
安屛:“…………”給人接生和給馬接生那完全是兩碼事好麽!
張家娘子趁着安屛發愣,快手快腳的去廚房殺雞片魚,又另外夾了兩塊熱炭放在小爐子裏,拿出了烤架和各種醬料。
安屛在屋裏繞圈走動。她肚子已經相當大了,為了一家子的安全她甚少出門,又怕到時候生産困難,只能每日裏在屋子裏繞圈。從門縫裏,不時瞥向廚房兩眼:“你不是炖了高湯嗎?這又是烤肉的,魚片了做火鍋?”
張家娘子百忙之中擡頭,回她:“今夜除夕。”
安屛皺眉:“那也做得太多了,我們加上安安也就三人,還有張牙也才四個,吃不完浪費。”
張家娘子很是無辜:“可是要守歲,沒吃的,多無聊。”
安屛道:“你可以去廟宇燒香,去看燈會,或者……逛相公館?”
張家娘子很嚴肅的想了想,手中的扇子一下一下的扇着小爐子裏的炭火,最終搖頭:“吃的最重要!”
安屛很正經的道:“我覺得,你需要适當的發洩,以緩解你對吃食的渴望!”
張家娘子還是搖頭,安屛焦躁的在屋內又轉了兩圈,忍不住抱怨:“你讓我一個人呆半日行不行?”
張家娘子開始拿着刀剁雞,頭也不回:“不行!”
安屛倒了茶喝了兩口,已經冷了,滾到肚子裏,感覺裏面的寶寶都打了個冷顫,讓她的焦躁緩了緩,她嘗試着用平穩而冷靜的語調與張家娘子商量:“我想出去走走。”
“不行!”
“這麽晚了,安安還沒回來,我去書院接她下學。”
“張牙一直守在了書院外,有他接送,沒人可以欺負安安。”
安屛哼哼:“兩個小屁孩!”
張家娘子得意:“張牙是個學武的好胚子,不過被我教了一個多月就已經打遍衛城無敵手了,與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見了他都繞道走。”
張牙是孟城的一個小乞丐,曾經與安安有過一段小小的利益糾葛,被安安半只雞收買,就此開始了跟着安安東奔西跑的日子。安屛被困在行宮,張牙就在行宮的山裏住了好幾個月,意外的被張家娘子注意到,護着安屛遠走之前,特意給張牙留了訊息,讓張牙根據對方留下的蛛絲馬跡來尋人,尋着了就收張牙做徒弟,日後專門做安安的護衛,有吃有喝還有月錢,比做乞丐強多了。
張牙出生就是乞丐,從小學會的就是偷雞摸狗盜竊混扒,對追蹤人很是有一番自己的見解,且能吃苦,做事相當的執着。加上張家娘子的刻意引導,順理成章的認作了徒弟。只從做了張家娘子的徒弟,張牙又學了一門新的學問:畫皮!
只要是這衛城的孩子,基本都被張牙僞裝過,有一次還将自己畫成了知府的小公子,在知府府邸混吃混喝了一整天,直到小公子晚上下學回家。安屛将惹是生非的小屁孩揍了一頓屁股,張家娘子賞了對方一大碗的雞屁股,小家夥捂着‘受傷’的小心肝,吃了個底朝天。
等到天擦黑,安安依然沒有回來,連張牙也沒來報訊,安屛面上隐約有些焦急:“怎麽還沒回來?你去看看吧!”
張家娘子剛剛把活魚片成魚片,滿手的血腥,聞言也擡頭望了望天色。
安屛不安更甚:“我都說過,不要與無關的人接觸,一定是你請的大夫出了問題。秦子洲活着的時候他自然是太子的人,秦子洲死了,誰還會為一個死人效命。若是用我們的行蹤換取榮華富貴……”
張家娘子打斷她:“如果不請大夫,外人更加容易出賣!你當衛城官府為何一天到晚詢查,就是在找你。”
都說孕婦喜怒無常,安屛最近經歷了不少的變故,壓力日重,心思也越發敏感。在行宮之時她不言不語,旁人還察覺不出什麽,等秦子洲死訊傳來,安屛的心境起伏就開始浮出表面,焦慮、絕望、不甘等等各種情緒走馬觀花的出現。那日見紅後,張家娘子就發現她隐隐約約的孤僻,會不自覺的想要獨處。前日,張家娘子甚至發現安屛會盯着廚房的菜刀發呆,這可不是好兆頭。
若是連安安也……
張家娘子不敢再想,随意擦了擦手,粗略的照了照銅鏡,按壓了一下面具邊角,看樣子是準備出門尋安安去了。
安屛呆在屋內,并沒有把房門關嚴實,對方打開院門的聲音隐約傳來,街道上的人聲就撲向這個小院,小兒哭鬧,小販叫賣,鄰居說笑聲層層疊疊的,夾帶着一股子暖風,硬是将寒冬的冷意驅散了不少。
安屛靜靜的立在炭火旁邊,眉眼不自覺的舒展開來,眼縫下意識的溜向了廚房。案板上死透了的肥魚,水桶裏鮮紅的血水,成了塊的土雞,裹了醬料的腥檀羊肉,加上小火上在慢慢熬煮冒着熱氣的濃湯,将小小的廚房襯托成了血腥的修羅場。
安屛的腳步不由得動了動,感覺到一牆之隔的寂靜。她眼底血紅一片,指尖下意識的在明明暗暗的炭火上拂過。掌下逐漸的熱,心口的冰塊幾乎要連成冰川,身子無意識的輕微顫抖着,有什麽意念似乎正不受控制的從她心頭冒出,一點點的侵染她的理智。
她眼底的血霧越來越重,對周身的感知也越來越遲鈍。
院門開了,院門又關了。
爬滿了院牆的爬山虎枯枝在随風輕抖,四方的小院裏有人踩碎了水窪,房門被外來的冷風吹得吱呀作響,冬風也晃悠悠的飄了進來。
安屛只覺得左臂猛地一疼,似乎有人在喚她名字。
她眨了眨眼,覺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有雙手撫摸着她冰涼的臉頰,她張了張嘴,吐出兩個字:“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