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一片冰心棺中葬
☆、一片冰心棺中葬
石門轟然而開,冰霜之氣撲面而來,熄滅了微弱的火燭。大量人工制造的冰塊堆積在此,晶體折射出熹微的光芒,借由這一點點光,他們看清了室中央放置的長方形冰棺。
隐約可見裏面靜靜躺着的白衣人。
那便是樂玄清的遺體。
樂疏寒不知是該難過還是欣喜,他扶着棺木雙膝一彎跪了下去,棺中人樣貌尚可辨清,眉如墨洗,膚白如脂,唇色殷紅如血,與活着的時候無異。
想不到過了這麽多年,他還能有幸見祖父一面,心中激動如滔滔江水般激蕩,可轉念一想又不由嘆惋,曲華戎将祖父屍身藏于此地,令樂家先祖魂靈久久不得安,只為了滿足他那扭曲變态的長生欲望。
他的拳頭緊緊捏起來。
喬展攙他起身道:“疏寒,此地不宜久留,我們且先帶樂道長出去,等回了蝴蝶谷再厚葬他。”
“好。”樂疏寒點點頭。
喬展拱手向冰棺行禮:“樂道長,冒犯了。”
三個男人分別托住冰棺的頭部、中端和尾部往外走,虞蘭兒在前方探路。從黑暗行至光明,就見曹旭一群手下在山門口接應,官兵們将麻繩繞上冰棺捆了好幾層,後又将兩根手臂粗的擡棺柱從繩套中央插了進去,四名士兵擡起棺木健步如飛下了山。
待樂疏寒他們走遠了,卓北衫站在草叢中向下望,曹旭的兵馬正與那群天風堂守衛打得火熱,曲華戎一掌擊飛了曹旭,他落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鮮血。
不愧是總督手下的人,這小子還真抗揍,硬是撐了這麽久。卓北衫笑了一下,食指和拇指相貼成環狀,置于唇間吹出一聲明亮的哨音。
哨音在山間回蕩。
曹旭吐了口血這才擡頭,見草木中的身影一閃而逝,咧嘴笑道:“這麽慢才完事,老子骨頭都快被打散架了。”
他向身後士兵大喊一聲:“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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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炎炎,太陽像團燃燒的火球,擡棺的幾人只覺肩上重量越來越輕,低頭一看才發現冰棺下方已經開始融化,混雜着屍臭的水滴落了一路。
氣味散在空氣裏,被風一吹,頓時惡臭非常。樂疏寒望着眼前士兵掩鼻皺眉的模樣,目光一垂翻身下馬,走到擡棺人處對那人道:“我來。”
士兵尴尬:“樂公子,這、這不合适……”
“沒什麽不合适的”。他擡起棺木一角與其他三人繼續前行,道:“你去後面休息休息吧。”
喬展勒緊缰繩回頭,見樂疏寒臉色肅然,知是他大概又發不忍了。畢竟是自己的祖父,死後不得安,還要給旁人這樣折騰,自然會有不滿。那冰棺撐不了多久,離日頭落下還有幾個時辰呢。
“……到旁邊鎮上買口實木棺材來。”
喬展從懷裏掏了一錠銀子遞給馬旁的一個士兵,那士兵收了銀子,又望了眼樂疏寒,點了點頭:“嘿嘿,還是喬公子您細心。”
喬展道:“早去早回別耽擱太久,我們在鎮口旁等你們。”
經過一天一夜的疲勞奔波,他們一行人終于在晨光熹微時趕回了蝴蝶谷。伫立在青峰崖下擡頭望,只見紅日初升的光芒籠罩了整個山頂。
想不到這一趟盜棺如此順利,幾人都默默松了一口氣。
卓北衫用手在額前搭了個涼棚,遠眺山頂的風景,不由感嘆:“今天的太陽好紅啊,像火一樣。”
樂疏寒點頭:“是啊。”
他也擡頭望,在那紅日周遭浮起層層煙灰色的濃雲,“今天天氣不太好,像是要下雨了。”那麽厚的雲,層層疊疊的看不分明,定是場大雨。
“不對。”
喬展的瞳孔漸漸放大:“那好像不是雲,是……火!”
“有人在蝴蝶谷縱火!”
顧不得理會旁人,喬展手中馬鞭一揚,朝火場的方向沖上了山。樂疏寒同樣翻身上馬,跟在他身後。越往山上走,火勢越大,滾燙的空氣灌入鼻腔,令人幾欲窒息。
蝴蝶谷附近水源稀少,崖頂山風又大。一旦起了大火要滅,那是難上加難。最近的溪澗裏崖頂很遠,來回打水上山的功夫,大火就已将草木房屋盡數吞噬。非得将火場周圍的草木全部伐掉才可阻止火勢的蔓延。
到達山頂,只見濃霧一片。
喬展用袖子捂住口鼻往裏沖,胳膊卻被一人向後拉住,樂疏寒的聲音在他耳旁響起:“阿展,等等。火太大了,你現在不能進去。”
“不行,我的藥材都還在裏面。”
喬展掙紮着要往裏闖,眼中哪還顧得上旁人。這是他長大的地方,他的回憶還有師父留下的珍貴遺物都在裏面:“還有我師父、我爹的靈位,祠堂裏有其他人的……”
“谷主——”
火場裏沖出來個黑炭般的人,跪在喬展腳邊劇烈咳嗽着。他身上的衣物布料已經燃燒殆盡,只能肩頭的盔甲尚未融化,滾燙的金屬将他皮肉燙出了血紅色的水泡,流着膿水。
“到底是怎麽回事?”
喬展問道:“為什麽突然起火?”
守衛搖頭:“不,不是起火。是有人刻意放的火。”
喬展咬牙:“是誰?!”
他們才下去幾天,蝴蝶谷就出了事。這個人似乎對他們的行蹤了如指掌。之前上過蝴蝶谷的人只有羅清越,可他如今已經死了。難道是謝千秋?
不可能。
畢竟是朝廷命官,況且他觊觎解毒劑的秘方許久,即便上了山也不該幹下這等土匪才會做的事,以他欺軟怕硬的性格也不該是這般行事作風。
還有什麽人?還能是誰?!
守衛不自在地瞥了眼樂疏寒,拱手支吾道:“是、是樂、樂松羽。”
喬展瞳孔驟然收縮,向後踉跄了兩步。樂松羽被逐出天風堂,竟然還敢來蝴蝶谷作亂,放火燒山。
他捏得拳頭咯咯作響,冷冷問:“他什麽時候上的山,來幹什麽的?”
守衛答:“是齊猛先發現他在青峰崖洞裏翻找東西,所以去阻攔。沒想到樂松羽二話不說就把人殺了,我們幾個人拼死抵抗沒能擋住他,讓他闖進了祠堂……”
喬展咬牙:“你們讓他進了祠堂……”
“谷主贖罪。”
守衛顫聲道:“屬下辦事不力,讓樂松羽一時得逞,他推到了供桌上的燭臺,火就這麽燒起來了,我們一邊忙着救人一邊與他惡戰,損失慘重。”
“他人呢?”這話是樂疏寒問的。
守衛道:“還、還沒找到。”
“給我搜山!”喬展一揚袖:“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個老東西找出來!”
“是。”
話音未落人已撲進了火場裏,外面的人馬火急火燎地潑水滅火,喬展聽着滿地侍女的哀嚎聲,心中狠狠一痛,幾日前才平息了的仇恨火焰又再度燃燒起來,他奮不顧身地沖進祠堂裏,跨進門檻腳下踩到半截木頭碎片。
低頭一看才發現是神龛上斷裂的牌位,從藺字的位置斷成兩截,不遠處地上丢着的另外一半牌位上,柏風之靈位幾個字,已經不知被什麽尖銳利器劃得快要看不清字跡。
“師父……!!”
喬展跪在地上,顫抖着将那兩塊木牌位兌成一塊,擡頭一望,神龛上原本放置的喬家二十九位親眷的牌位也已經盡數被毀,斷的斷,燒的燒,劃的劃,滿屋一片狼藉。
喬展顫聲道:“爹,娘……”
見他跪在地上,像捧珍寶般歸攏着地上那幾塊牌位,樂疏寒閉了閉眼,待再睜眼時他也跪了過去,同喬展一起将僅有的幾塊尚能拼合的木片收攏起來。
胸口一團怒火燒起來,這憤怒全部都是針對樂松羽的。即便是生養他的父親,做出這等罔顧人倫的事來,也決計讓他無法容忍。
藺柏風和喬寅竹是他師弟,縱然幾人性情不合,活着的時候已經被他逼死了,死後還要來安放靈魂的祠堂鬧個天翻地覆,這是多大的仇怨?
“小……小少爺……”
神龛的供桌旁,一個蒼老的聲音虛弱地響起。喬展連忙探身過去,将那人身上的帷幔和橫梁木板全部推開,只見常濮匍匐在地上,身上青紫一片,唇角的血跡還未幹。
“常叔……”
喬展手忙腳亂地扶起他,讓他半個身子靠在自己懷裏,伸手去探脈搏。不知是不是牽動了傷口,又引起常濮一陣劇烈的咳嗽,鮮血順着嘴角緩緩淌下。
“別探了少爺,”常濮輕輕推開他的手,勉強喘上一口氣,從懷裏掏出一張帶血的紙來,正是喬展前日裏在崖洞中寫下的解毒劑藥方,他喘息笑道:“……樂松羽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方子……會被我這不中用的……老人家拿走。”
喬展摟緊了他,像個孩子似的。
“別說了常叔,你閉上眼睛歇一歇。”
常濮搖頭笑了笑:“傻孩子,我這一閉眼……可就睜不開了。趁着……還有口氣,總算是把你……等回來了,這輩子我……對不起藺谷主,可我,可我總算幫小少爺你……做了件對的事。”
喬展接了那帶血的方子,将眼底的淚憋回心底,只吸着通紅的鼻子,緊緊握緊了常濮的手:“別離開我……求求你,我還沒有替師父給你養老,我還有、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他不知道該如何阻擋生命的流逝,喬展如今才發現,即便過了這麽多年,他擁有了精湛的醫術和功夫,卻還是在死神面前無能為力。
常濮的眼神漸漸煥然,他的身體陡然一陣痙攣,反将喬展的手死死捏住,用盡全身力氣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小少爺……好好活…下去。”
痙攣的身體驟然松弛,握着他的手瞬間脫力,喬展兩行清淚落下,抱着懷中人直到他蒼老的身體徹底冷卻。這期間,他誰也沒有理,誰的話也沒有聽。
屋外傳來卓北衫呼呼喝喝的咒罵,耳邊是樂疏寒關切的細語。可自始至終,喬展都摟着常濮沒有撒手,他此刻深切地意識到,這是他在世上的最後一個親人,而這個人,剛剛在他眼前去世。
至此,喬展徹頭徹尾的變成了一個沒有歸處的人,一個孤獨的靈魂。
不會有人再同他談起藺柏風那些過往,亦不會有人在蝴蝶谷翹首以盼,日日夜夜等他回家。
藺北川踏入祠堂時,後邊沖上來一個守衛跪在地上道:“藺大人,谷主,天風堂的人已經殺上山來了,還有一批江湖術士跟着謝千秋大人從另一方向包圍了青峰崖,戰士們還在拼死抵擋,接下來怎麽辦,還請明示!”
“謝千秋也來了?”
藺北川嗤笑道:“正好,我正愁沒時間清理門戶。”
喬展起身,揩掉眼角一滴淚,腰間的蝶骨流風扇已被他緊緊攥在手中。此刻火勢漸弱,他迎着山風,一腳踏出祠堂大門道:“留一隊人馬繼續清理搜山,剩下的人都跟我走。”
“這筆血債,早該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