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彩衣翩跹終歸去
☆、彩衣翩跹終歸去
“嘩啦——”
桌上的碗碟茶盞盡數掀翻在地,羅清越還嫌不過瘾,擡腳狠踹将桌椅也一并踹翻了。
羅宿聞聲而來,見滿地狼藉,立刻派人來清理,他踱步至羅清越跟前道:“哎呀少爺,您這是怎麽了?哪裏來這麽大的火氣,有什麽事我們幫您分擔不就行了嘛。”
“就憑你?”
羅清越怒目一瞪,這一眼吓得羅宿噤了聲。看來他家少爺今日是真動了怒安慰不得,于是夾着尾巴逃了。
線人從蝴蝶谷來報,蝴蝶谷主研制長生藥初有成效,目前已将羅姑娘與樂公子救回。只這一條消息,就惹得羅清越兩天兩夜沒睡好一覺。
阿展制成長生藥,按理說勾引謝千秋上山的鈎子已經有了,而且投毒煉藥的罪名也可順理成章安在他們頭上,原本是幸事一樁。
只可惜羅彩衣撿回了一條命。
都說親兄妹血濃于水,本不該血肉相殘。可在羅清越眼裏,他這個妹妹幾乎奪去了本該屬于他的所有人生光芒。直到今日他将彩衣逐出羅家,依然阻擋不了所有的人都愛她的事實。
他做盡一切事,争名奪利,到頭來不過是想要回避一個可怕的事實: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愛他。
長安城郊有座靈隐寺,他也曾上山求方丈指點迷津,對方卻只對他說了六個字:放下,則妄念滅。
放下,這一拿一放談何容易。
大師要他接受的是自己确實沒有人愛的事實,要他接受父親的偏愛,接受彩衣的惹人憐愛,接受自己的醜陋,恐怕就是聖人也無法完全做到吧?
他放不下,也不想放。
他曾經是那麽熱愛父親,可父親選擇将镖局的傳承重任交付彩衣;他曾經是那麽深愛喬展,可喬展為了給彩衣治病可以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卻連看都不願意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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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羅家人,羅彩衣憑什麽得到這些他得不到的東西?就只因為她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整天什麽都不做麽!
親眷離散,羅府靜寂無聲。似乎可以聽見每個人心裏的孤獨,像快幹涸的水流般,緩慢地、艱難地流動着。
屋外起了風,吹落池中鮮紅色的月季花,花瓣零落滿地,羅清越握緊靈蛇鞭,一步一步踩着花瓣踏出了門。夕陽餘晖映亮了他半張俊容。
臉上肌肉緊繃着,一半黑暗,一半光明。他默默向前走着,擡眸望了眼遠山上洩露的日光,提唇冷笑了聲,緩慢向着夕陽照不到的地方走去。臉上那一半光亮越來越小,黑暗追上去,片刻便吞噬了他的整張面孔。
兩日後,羅清越第一次來到蝴蝶谷。
擡頭遙望遠山,只見滿眼蒼翠。
白雲浮在青峰崖頂,模糊了崖頂的瑰麗風景。他牽了馬從僻靜小道悄悄上山,爬到半山腰時見崖頂上有巡邏守衛,遂将馬拴在了一棵柳樹下站定,柳枝遮擋了他半個身子,羅清越極目遠眺時,望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喬展穿了那件藕粉色的衣衫,上有銀絲繡樣,他手裏提着一筐草藥,正與羅彩衣說着什麽。雖看不清面容,但從舉止動作也可判斷那人臉上定有飛揚的笑容,只不過喬展的笑,從來都不是給他的。
他就這麽靜靜站着看了一會兒,看自己曾經唾手可得的愛人,恐怕如今也早已同旁人一樣恨他入骨了吧。少頃,那抹身影消失了,羅清越收斂了目光,獨自一人靠在柳樹下等待機會。
這片山谷裏草藥生長茂盛,若有人下山采藥必到此處。羅清越閉目養神,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天亮時,彩衣背了竹簍下山。
最近兩次的湯藥下肚,精神果然好了很多,羅彩衣望着遠處的天光翠色,一時感嘆人生際遇當真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之後便可見到希望。
回想在天風堂祭壇的那段日子,她那時候那麽絕望,絕望到恨不得一死。而如今,她與北衫成了親,可以長久相伴在蝴蝶谷,待過兩年她身體養好了,還會有孩子。
“撲哧~”像是發現了不得了的秘密,她低眸一笑,唯恐讓山間的花草聽見。
俯身采了一棵草藥,她拍去枝葉上褐色的泥灰,反手扔進竹簍裏。對未來的憧憬讓羅彩衣心情明朗起來,她一邊向山下走,一邊俯身采藥,鼻子裏還哼着那首最愛的鄉音小調。
過午時分,太陽移到了頭頂上。
走了一上午,身體終于感到疲倦。羅彩衣擡頭望見崖頂炊煙袅袅,應是常伯伯在做飯了。她從草窠裏尋了根硬木枝當拐杖拄着,一步一步氣喘籲籲地往山上挪。
路過一棵柳樹前,忽聽一陣破空之聲響起,有一柄雪白匕首“铛”地楔入樹幹,羅彩衣猛地轉身,警惕道:“誰在放暗器,出來!”
空蕩林間有鳥兒驚飛,她繞樹左顧右盼地看了一圈,并無人應。按理說蝴蝶谷外圍不該有人能找得來,再者這片采藥地是她常來的,往常根本就不會有什麽人來。
自從病了以後,羅彩衣就很少練功了,她那對紅纓刺早就束之高閣,驚此一吓,才暗暗懊悔沒帶出來。行至柳樹邊,望了眼那匕首的手柄處,幾道墨綠色的蛇紋裝飾中間刻了一個“越”字。
“這是……!!”
她慌忙掩了唇,羅彩衣認出來這是她哥哥的匕首。匕首下釘了一張白紙,上面有羅清越寫的幾句話:“彩衣,莫要輕信他人謠言,壞我們兄妹感情。天風堂祭祀一事,你若有疑,來山腳下找我。我們羅家人的事,不便外人插手,給哥哥一個解釋的機會。”
她捏緊了手裏的紙,四處張望了半天才試探地喊了兩聲:“哥,哥哥……”
羅清越的語氣與往常沒有什麽不同,依然是淡淡的。可是經過了那麽多的事,她真的不知道還能不能相信他。心裏很多地疑問接二連三冒出來:比如爹爹的死,比如他是不是真的也觊觎那長生藥的配方,再比如天風堂祭壇裏,那些黑衣男人們的指認……
羅彩衣抿着唇,将手裏的紙團丢在草地上。她把心一橫,背起竹簍往山上走,師父和北衫還在等她回去吃飯。可沒走幾步人又頓住,嘆了口氣轉回身來,往山下走。
來來回回糾結了好幾次,才打定主意下了山,羅清越只說在山腳下,她想這□□的,而且又在蝴蝶谷的地盤,他應該不敢放肆。于是,将竹簍放在那棵柳樹下,獨自一人漫步下了山。
天上一朵濃雲遮蔽了日光。
山雨欲來。
到達山腳下,羅清越擡眸就望見了那個站在原地張望的小丫頭,他起身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朝她走去:“彩衣。”
羅彩衣回頭,入眼是她哥哥高大挺拔的身形。他身着紫色長袍,拇指上戴了父親傳下來的那枚銀扳指,靈蛇鞭緊攥在手裏,唇角一點笑,緩慢湊近了她溫柔道:“這麽久不見,你怎麽樣?”
“我……挺好的。”
她向後退了兩步,目光裏是掩飾不住地戒備。沒想到再次見面竟是如此尴尬的場面,她以前很喜歡羅清越,總是摟着他一條胳膊說話,可現在卻隔了一米之外才能放松站着。
羅清越将握鞭的手背到了身後。
沉聲道:“我聽北衫說,你們兩個已經成親了?”
“嗯。”羅彩衣點點頭。
“什麽時候的事?”
“上個月。”
氣氛霎時又陷入僵局。
緘默了好久,羅清越才慘淡一笑:“看來你是真恨我,都不願意問一句我最近過得好不好。”
“你最近過得好不好。”
羅彩衣像個木偶般重複了這句話,她心裏想問的并不是這個,而是兩人之間那些不可言說的傷痛。
羅清越答:“不好。”
他上前一步,道:“我知道你心裏想問什麽,咱們家早在爹還在的時候就已經和天風堂有染,這事你是知道的。樂家害我們二十九位镖師葬身雲籠山,這筆血賬也是爹這麽多年來一直耿耿于懷想要還回去的。”
“以前的事我不想再聽了,爹已經死了,镖局這些年也并沒因那場變故在江湖上銷聲匿跡,我不懂你到底為什麽揪着不放。”
羅彩衣擡了眸,眸中帶淚:“哥……我只問你一件事,當初到底是不是你送我去祭壇的?”
“怎麽可能!”
羅清越也紅了眼眶:“你寧願相信外人,也不願意相信我。彩衣,咱們兩個可是一起在泥裏滾大的。你被抓去祭壇的時候我還在外地跟一趟镖,家裏都有賬目和時間記錄的,不信,我可以回去拿給你看。”
不是羅清越?那會是誰呢?
“那……下毒的事?”
“我沒做過。”
他矢口否認,又道:“但我跟北衫說天風堂可能有解藥的事是真的,本想借這個機會見你師父一面,哪知你們一個個都如此絕情,若不是我今天忍不住找上山來,恐怕你再過幾年也想不起自己還有個哥哥。你以為我派人一路跟随北衫上山是為了什麽,我……”
羅清越哽咽道:“我就是想知道蝴蝶谷在哪裏,我想上來看看你們……彩衣,我到底做錯什麽了,為什麽你們一個個的都對我如此冷淡?”
這幾句話連消帶打,把之前種種盡數抹了個幹淨。羅彩衣眨巴着眼睛,一時竟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在演戲。
若是的話,這也太過驚悚。
她從沒見羅清越哭過。
羅清越再次逼近她,眸子像被水洗過一般明澈,臉上的表情卻十分落寞:“我知道我嫉妒心重。爹還在世的時候,我總是埋怨他偏愛你。阿展還在身邊的時候,我也氣他跟在樂疏寒身邊,看都不看我一眼。可我做這些事,不過也是想你們重視我而已。
我不想當一個沒人疼沒人愛沒人陪伴的人。你有了北衫,我也想去追求自己喜歡的人,這有錯嗎?”
“沒有,可是……”
羅彩衣眉間一抹愁容,她攥緊手指小聲道:“……可是你不該強迫師父。”
她擡眸:“畢竟杜鵑姐姐與你無冤無仇,你既然知道樂松羽抓了她試藥,就不該阻攔師父救人。”
羅清越愣了一秒,嗤笑道:“阿展連這些事都與你們說……”
“他沒有刻意說。”
羅彩衣辯解道:“師父只跟樂大哥聊起過一些,是我路過他房間時偶然聽見的。”
濃雲密布,天邊一道閃電。
驚雷聲從遠處漸近,卓北衫放下筷子望了眼窗外天空,啧道:“彩衣上哪兒采藥去了,怎麽還不回來?飯都涼了。”
喬展吃完也放了筷,囑咐常濮端了幾個菜給彩衣熱着,回房裏取了兩把傘丢進卓北衫懷裏,下巴沖屋外一揚道:“一起下山找她一趟吧,這天馬上要下雨了,彩衣沒帶傘。”
“走。”
山風獵獵,吹動了羅彩衣的秀發。
她伸出手來,握了握羅清越的胳膊,想了想還是道:“哥,我已經成親了,江湖上的事不想再過問,只想好好待在蝴蝶谷過日子。謝謝你來這裏看我,你今天同我講的,我回去也會慢慢再問清楚的。至于師父……”
一滴冰冷的雨落在她臉頰上,羅彩衣望了望天空的灰雲,安慰他:“感情的事不能強求,我知道你喜歡他,可師父愛的人只是樂大哥。如果你們還有機會解釋清楚,你可以親自解釋給他聽。如果沒機會了,就放手吧。”
羅清越背在身後的手捏緊了鞭子。
羅彩衣道:“等天風堂的事了了,我會下山回家看你的,這段時間你還是別來蝴蝶谷了,這裏太危險。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不然他們該着急了。”
淅瀝的雨點落在他們身上,見羅清越半天都沒有反應,她只當哥哥應是傷了心不願理她,也沒多問什麽,輕輕道了一句再見,便轉身往山上走。
一步,兩步,三步。
身後一陣勁風呼嘯而來,羅彩衣來不及躲閃,只覺胸前傳來尖銳的刺痛,利刃在胸膛劃開一道口子,匕首上的寒意滲入身體裏,與滾燙的鮮血交織在一處,她的臉霎時慘白。
眼淚落下,她對着蒼茫的灰色天空呢喃道:“哥……為什麽……”
“不為什麽。”羅清越冷道:“羅家有我就夠了,你本就不該出生。”
“別走……救救我……”
她想轉過頭去看他,頭頂仿佛千斤重,耳邊是羅清越一聲不屑的冷哼。支撐她身體的力量驟然消失,羅彩衣像只無依無靠的落葉般墜落在草地上,身體的震動讓胸前的刀子紮得更深。
草地上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少頃,風雨大作。
雨聲裏傳來卓北衫和喬展的聲音:“彩衣,你在哪兒?彩衣——”
內髒受創,血從胸口和嘴裏一齊湧出,嗆得她滿臉都是。羅彩衣将蒼白的手覆在胸口處,試圖擋住那噴湧而出的鮮紅,她不能死,她才剛剛成親,才剛剛對生活充滿希望……
卓北衫舉着傘找了一圈,目光一掃只見不遠處草地上躺着一個人,湊近了再看,吓得他頓時魂飛魄散。
“彩衣!!”
傾盆大雨,他丢了傘撲到她身邊。見她滿身滿臉都是血,胸口那柄銀亮的匕首在閃電之中閃着凜冽的寒光。
“這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會……這到底是誰幹的!”卓北衫的聲音變了調,在天風堂祭壇上曾感受過的鈍痛再次襲來,他的手按住羅彩衣胸前的傷口,拼命堵住還在冒血的地方。
喬展跪在他們倆旁邊,眼底的驚懼不輸卓北衫。他點了羅彩衣胸前幾處穴道,減弱血液的流速,又扯了衣袖上一段布料手忙腳亂地包紮,顫聲道:“沒事的彩衣,你別怕,我們這就回山上去,回山給你上藥。”
正待卓北衫抱了她要起身,她眸中滾落兩行清淚,搖了搖頭:“……北衫,我回不去了。”
“胡說八道!”卓北衫掉了淚:“怎麽會回不去,我帶你走回去,我抱你跑回去,肯定能回去的。”
她還是搖頭,眼淚滾落得更兇:“……太遠了,我還……有話……對你說。”
他握緊她的手,出口帶了哭腔:“你說,你現在說,我聽着。”
羅彩衣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生離死別,半個時辰以前,她還在琢磨今天晚上吃什麽。可如今擡眸,望着近在咫尺的青峰崖,卻覺得無比遙遠。
不得不承認,她這一生的好運氣都已經用盡了。
哪裏還能奢望與卓北衫在蝴蝶谷長相厮守,這最後的一個多月,大概也是老天爺憐憫她,額外開恩給她的一點點的快樂,享受完了就沒有了。
“北衫……我不是個好妻子……”
她哽咽道:“都沒為你做什麽,還……總讓你……為我…費心勞神。”
卓北衫凄然道:“我願意,我心甘情願的。”他将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前溫熱着:“彩衣你知道嗎?因為有你,我才找到了活下去的動力。”
她艱難地一笑:“你現在……有娘了。有了親人……我就放心了。”
“不一樣。”卓北衫抱緊她:“我只要你陪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你告訴我,到底是誰弄傷你的?”
羅彩衣望了眼胸口處那柄利刃:“……我哥哥剛才來過了。”
喬展一驚:“是他傷的你?!”
卓北衫咬牙道:“這個畜牲!”
雨聲又大,落在他們身上臉上。沖洗掉滿地的血色,也沖走了羅彩衣的淚。她望着煙灰色的天空,旁若無人似的開了口:“我就知道……提前過生辰是……是對的。希望……之前許的那些願望……都能實現。”
她仰起頭問:“北衫,我是不是太貪心了?”
卓北衫已泣不成聲。他的肩膀無助地顫抖着,往日裏那副嬉笑模樣不再,滿心滿眼都是痛徹心扉。
喬展拭掉淚,望着她道:“你沒有貪心,我知道你心裏一直裝着我們。”
羅彩衣笑了,嘴角的血又湧出來,她強撐着已經開始痙攣的身體,使勁睜開千斤重的眼皮,最後深深望着眼前的兩個人,用盡力氣道:“答應我……你們都要……好好的。”
喬展眼中再度噙了淚光:“……師父答應你。”
“北衫……?”
她不放心地伸出手,想去摸摸他的臉,可手已經擡不起來了。胸口的血還在流,羅彩衣急道:“北衫……答應我!”
卓北衫拉住了她已經脫了力的手,跌落兩顆豆大的淚珠,重重點了點頭。懷裏的人似乎笑了一下,緩緩阖上了美麗的眼眸,緊繃的肌肉驟然松弛了。
“彩,彩衣……?”
卓北衫叫了她一聲,等了半天她都沒有再睜開眼睛。一股可怕的情緒纏繞上他的心,他不甘心地又叫:“彩衣?你能聽到我說話的,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卓北衫的手不停地搖晃她:“別玩了,這玩笑一點都不好笑,你再這樣我今天晚上不讓你進門了!”
“我說讓你醒,聽到了沒有?!”
“羅彩衣——”
一陣近乎咆哮的悲怆聲音響徹山谷,卓北衫伏在她身上失聲痛哭。那聲音,哀恸絕望,像只野獸般沙啞粗砺,根本就不是人類能發出的聲音。
天空的冷雨澆在兩人身上。
喬展一只手覆在他肩上拍了拍,擦幹了眼淚道:“別讓她在這裏淋雨,我們帶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