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烈焰漫天屍骨寒
☆、烈焰漫天屍骨寒
喬寅竹在家等了很久都沒等來藺柏風的接應。他不明白,在這樣的生死關頭,藺柏風究竟去了哪裏?
素素上前催促:“寅竹,我們走吧。再等下去會出事的,你師兄此番做法将喬家置于死地而不顧,你還準備繼續相信他嗎?”
“柏風不會的。”
喬寅竹回了身,執拗地為他辯解:“我了解師兄的為人,他不是那種會利用別人為自己謀事的人,定是路上有什麽情況絆住耽擱了。”
“不會?”素素掰正了他的肩,眼底纏繞了幾根紅血絲,狠狠開口:“你睜開眼睛看清楚,我才是你妻子,才是要與你過一生的人!之所以支持你去做這些事,是因為我覺得你做的是對的。可如果因此被人陷害……”
她轉念又道:“藺柏風為何偏要你去丹室盜秘方,他自己怎麽不去?”
喬寅竹也沉了臉:“柏風功夫比我好,但性情咋咋呼呼的,你要他去盜秘方,現在在外面與天風堂拼殺的人就是我了,以我那功夫怎麽能全身而退?這都是一早就說好的,你現在突然反咬一口是什麽意思!”
喬家二十幾口伫立在院中,均沉默着,耳朵豎起來聽着他們夫妻争執,喬展将自己團成一小團,躲在院子裏那棵大榕樹的樹洞裏,眼巴巴地望着他們。
這個樹洞是下人們幫他開鑿的,地方很寬敞,剛好容納下他整個身體。喬展扒着洞沿叫了一聲:“娘,咱們什麽時候出發?”
素素紅了眼眶,緩緩走了過來,将兒子從樹洞裏抱出來,聲音委屈:“乖,你爹要等你藺叔叔,我們先走,娘現在就帶你出發。”
“素素你……哎!”
“今天誰也別想走!”
大門從外被撞開,樂松羽帶了一行手下風風火火闖進門裏,逼喬寅竹交出長生藥的秘方。而喬寅竹是個外柔內剛的人,他深知這東西一旦交出去,無疑是将萬千無辜百姓的性命棄之不顧,雙方很快便兵戎相見。
不知是不是娘,又将喬展丢回了那個小樹洞裏,洞口用幹草枯枝掩護住。外面此起彼伏的尖叫慘叫聲,喬展捂住了耳朵,偷偷扒在草縫裏向外看,看不清那些人的臉,只能看到他們身上穿着的繡有山風海雨圖案的長袍。
他看見爹被一劍貫胸,鮮血染紅了青灰色的地磚。半盞茶的功夫,喧鬧的人聲漸漸平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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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中不知是誰架起了柴火堆,又搬來房裏的幾壇陳釀潑灑在地,烈酒的氣味覆蓋了血腥味,透明的液體洗去遍地鮮紅的血色,烈焰竄起幾米高,喬展不敢哭,他捂着嘴,眼睜睜看着全家老小融化在一片亮紅色的火光裏。
而那個樹洞,也開始升溫。
樹皮燙得他皮膚紅腫起了泡,待那群人消失之後,他爬了出來,還帶出了洞裏的一本書,上面歪歪扭扭幾個字他不認識,只知道應是很重要的東西。滿目都是黑壓壓的屍體,喬展哭得很大聲,撕心裂肺地對着火光喊:“爹,娘——”
烈焰中再無一人回應。
“爹,娘,你們在哪兒快出來,我好害怕嗚嗚嗚……”喬展隐約覺得爹娘應該是死了,可一想到這兒,就會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
他咳嗽着,揉掉眼睛裏的淚,在火場裏沒命地跑,沒命地哭喊:“姐姐,姐姐你在哪兒,你出來啊!你們都醒醒,別丢下我一個……”
藺柏風推開喬家大門時,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副慘烈的景象,滿眼的血紅色讓他目眦盡裂:遍地屍骸,血流滿地,一個還沒有樹叢高的孩子圍着火場裏的屍體轉悠,他孱弱的身體沖進火裏,想把親人們燒焦的屍體拖出來,又沒有力氣,總是被烈焰燙得退出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阿展——”
藺柏風沖了進去,他來晚了,他還是來晚了!
喬展坐在地上縮成一團,分明害怕得要死,可還是直起小身板怒視着他咆哮道:“你們是壞人,壞人!!”
他跪在地上,将孩子摟緊在懷裏,任憑喬展對他又踢又打。掙紮之間,喬展身上帶着的那本書掉了出來,上面沾染了血跡。
熱風吹開淩亂的書頁,藺柏風顫抖的指尖覆上裏面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那是當年樂玄清親筆提上去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理想未盡,屍骨已寒。
他豈止來晚了一步,藺柏風覺得自己像是晚了一輩子那麽久。喬寅竹臨死前都沒能看見自己,想到此處更覺渾身肝膽俱裂,他最愛的師弟該是懷着怎樣的心情赴死的,有沒有那麽一瞬,懷疑過他的辜負。
這份愧疚他背了一生一世。
屋中的香爐裏升起煙絲,一縷一縷訴說着前塵往事。喬展聽到此處深深嘆了口氣,在座的所有人中,只有他明白藺柏風當年是背負了多大的愧疚茍活于世。若不是為了培養自己,恐怕也早就厭倦了這污濁人世。
可惜他那時候太小,不懂得藺柏風眼底幾分落寞孤寂究竟為何。即便目睹家人慘死,也未能對師父說上一句寬慰的話,還是讓他含恨而終。
喬展起身踱步至門口,望着青峰崖上幾只掠過的鳥兒,望着恒久未變的湛藍蒼穹,松弛的五指緩緩合攏。
倘若時光能倒流,他定要代父親與師父說上一句:不怪你。
師父,若沒有你送北衫去北華,便不會有今日大家團聚的時刻。即便臨死前,父親都始終堅信你會來,雖然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撐到你回來那一刻,可他就是篤定——
你一定會來。
他沒怪過你,一刻都沒有。
屋內靜默了許久,卓北衫耐心聽完過往種種,終于開了口。他站在離桌不遠處的地方,第一次直視虞蘭兒,眼底有太多想說卻不知該從何說起的話。
憋了許久只道:“我爹是怎麽死的?”
卓粟,這是虞蘭兒鐘愛了一生卻又在心底塵封了太久的名字。
只記得那年夏日烈日炎炎,她跌跌撞撞從蝴蝶谷一路奔回天風堂救人。喬家被滅,藺柏風失蹤,她和卓粟成了曲華戎首個懷疑對象。
無論二人如何解釋秘方并不在他們身上,曲華戎就是不聽。他折磨卓粟,将他一雙作畫的手指硬生生折斷,又将他關進地牢嚴刑拷打,只為了逼迫虞蘭兒說出秘方藏匿之處。
在某個清晨的地牢裏再度傳來慘叫聲後,虞蘭兒徹底崩潰了。她跪在地上求他們放了卓粟,放了自己。曲華戎沒有說話,只樂松羽走上前來,戲谑地踢了一腳像死狗般趴在地上的卓粟,笑了笑道:“卓畫師,你忍心日日看你的結發妻為你哭斷了肝腸麽?蘭兒是我們天風堂的人,若沒有你的勾引,她本該與我們同仇敵忾對抗外敵。”
卓粟擡起眼睛望了她一眼。
樂松羽又道:“有些話,不必我再多說了。你該不會以為自己還有機會從這地牢裏活着出去吧?”
“……是,我懂。”
他用腫得青紫的手掌撐住身子,笨拙地像個蟲子般在荒草垛上蠕動了幾下,掙紮着爬起來,擡頭看見虞蘭兒晶瑩滾燙的淚,卻沒有走過去為她擦掉,只露出一排帶血的牙,忍着肌肉的抽痛扯出一個明亮的笑容,安慰她:“蘭兒,你我緣薄,今生就到此為止了。”
“不——”
她哭喊着撲過去,又被身後幾個守衛強行拖回來。
卓粟道:“保重。”
話音未落,只見他奮力起身用頭撞向牢裏堅硬的灰牆上。那沉悶的一聲巨響像是砸在虞蘭兒心口上,她驚得大叫,叫他的名字,咒罵周圍看戲的人,直到筋疲力竭昏倒在地。
醒來時,除了牆上鮮紅的血印,已再無卓粟的身影。
卓北衫聽完這一段,整個身體都因憤怒悲痛而顫抖着。幼時丢失的那段記憶隐約飄回了腦海裏,他記得有個男人抱着他在青峰崖上看風景,可無論怎麽努力去想,都看不清卓粟的臉。
卓粟的一生,除了一幅畫,剩下的鮮活形象都活在了虞蘭兒記憶裏。卓北衫只能通過母親的只言片語去想象、觸碰那個男人存在時的溫度。
一點一滴,都異常珍貴。
另一邊——
為躲避天風堂追殺,藺柏風帶着喬展在松露湖小屋生活了一段時間,期間有貼身仆人常濮照料着,日子還算過得去。可他從未放松警惕。
兩年後返回蝴蝶谷,藺柏風深知師父和大師兄都不會善罷甘休,可他平日裏将心事藏得很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培養喬展成長上。
将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傳說蝶落飛花誕生時是不淬毒的,藺柏風并非殺人不眨眼之徒。可經此一役,他對世人的信任粉碎殆盡,蝶落飛花的蝶翅中才浸染了劇毒。
“阿展,你可知暗器對敵,能與其他兵器達到同等震懾效果的秘訣是什麽?”
“弟子不知,請師父明示。”
“是一個“秘”字,古往今來使暗器者不計其數且多用于殺人。因為只有這些人死了,旁人才不會從他們口中破解暗器之法。一旦你對別人手軟,必将把自己推向危險的境地。”
“一定要殺麽?那些人明明很無辜。”
“那你全家二十九口被滅就不無辜?”
“想在這亂世江湖裏活下去,要學會讓自己性情堅韌。身家性命這種事來不得半點馬虎,尤其是你這樣的身體素質,提不動刀劍,馭不起斧鞭,近距離和人争鬥難免吃虧,到那個時候,銀蝶在手也幫不了你了。”
“弟子知道了。”
藺柏風将一只銀蝶放入他掌心,目光漸漸變得柔軟:“這一技名喚蝶落飛花,名字是你爹起的,是不是很好聽?”
喬展懵懂地點了點頭。
藺柏風遇襲前,不知是不是他自己早有預料,當天一大早就将喬展支下山去采購藥材,喬展背着竹簍在長安街上轉了又轉,玩到日落西山才想起回谷。
蝴蝶谷今日寂靜非常,沒有鳥鳴。落日從遠處直射青峰崖,喬展爬上山坡找了一圈,都不見人,心生疑惑。
“師父,師父你在哪兒?”
清風拂面,落日不語。
身後聽聞一個人的腳步聲逐漸逼近,那是跟随藺柏風的仆人常濮,他見到喬展平安無事,忍不住撲上去跪在他身邊嚎啕大哭:“……小少爺,你可回來了。谷主他,他……”
“他怎麽了?”
“他跳崖了。”
痛徹心扉的幾個字在他耳邊響過,喬展背上的竹簍墜地,他有幾秒鐘的僵硬,然後像瘋了一般沖上青峰崖崖頂處,若不是常濮拉住他,恐怕他也要同藺柏風一同跳下去。
“小少爺,谷主臨終前囑托你要好好活下去,這蝴蝶谷往後就靠你來支撐了,下任蝴蝶谷主的位子……”
“我才不要當什麽蝴蝶谷主!”
喬展跌坐在崖邊吹着冷風,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他大概猜到應是幾年前那群人不死心追上蝴蝶谷逼死了師父,曾在那場大火裏帶出來的那本書已不知所蹤。
此刻,坐在空空蕩蕩的青峰崖,經年累月積蓄的仇恨力量終于爆發出來。就為了那麽一張廢紙,要他賠上了全家老小橫死的代價,還有他相依為命的師父,決然從青峰崖上跳下。
也是為了那張紙。
他不甘心,不甘心那些枉死的冤魂就這樣湮滅在歲月長河之中。不甘心自己原本幻想中的歲月靜好在瞬間灰飛煙滅。若沒有這兩次的噩夢,他本想立志像父親那樣,做個閑雲野鶴的郎中。
可惜,家園不在,何談夢想。
喬展緩緩站起身來,一對拳頭捏得死緊,望着遠處層巒蒼翠的群山立誓:他這一生必要将這筆血債讨回來!
那本《天風堂百毒毒物志》此刻就放在平滑的實木桌面上,書底沾染了血跡,那是他們喬家人的血,他翻開扉頁,又看到那一行蒼勁有力的字。
樂疏寒認出了那一行字,是他祖父樂玄清的筆記,也是挂在樂家祠堂長久以來的家訓——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如今看來,卻異常諷刺。
樂疏寒覺得那行字亮得刺眼,像是在無聲嘲諷痛斥着樂家後人的所作所為。喬展失去至親至敬的人時,他還在樂府安穩地當他的小公子,不問世事亦不知人間疾苦。
此刻樂疏寒才真正明白,為何喬展當初那麽恨他。他這一條命,又如何能抵得了樂家殘害過的無辜之人的性命!
真是可悲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