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自古風水輪流轉
☆、自古風水輪流轉
樂松羽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被驅逐出天風堂。曲華戎對他,不似當年對喬寅竹、藺柏風那般趕盡殺絕,卻比那更可惡,更狠毒。
時隔多年回歸天風堂,他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祭祀典禮。這些年在樂府韬光養晦,也多少看了幾部醫術。學了些江湖煉藥術法的皮毛,在丹室裏支棱起自己的攤子來。
沒有了藺柏風和喬寅竹的光芒,他決心做出點真成績來,而這所有的一切落在曲華戎眼裏都只換來不屑的一句:裝神弄鬼。
長安投毒案發後,天風堂唯恐多年借樂松羽之手毒害百姓的罪行暴露,有意将樂府推出去頂罪,只念在多年前的共事情誼沒有挑明這心思。
祭祀大典後一個月,江湖上傳出蝴蝶谷主在谷中煉長生藥之事,曲華戎這才坐不住了,那是藺柏風的徒弟,也是喬寅竹的兒子。若他不生報仇之心,又已繼承他兩位弟子的高超醫術,此人豈非是比樂松羽更好用的存在?
投毒之事官府若無法善終,他不得不丢卒保車,棄了樂松羽這顆棋子以保天風堂基業長青。
于是,樂松羽從一代護法的神壇跌落。含恨離開了雲籠山,臨走前的大殿空空蕩蕩,只有虞蘭兒一人來送行。
幾十年時光飛逝,他們鬓邊已添白發。虞蘭兒精心梳妝打扮,換上了幾年前那件鮮豔如新的長裙,裙上描的花樣還是藺柏風心血來潮給她畫上去的。她款款向他走來,身上彌散出一股奇異的香粉味道。
樂松羽記得這個味道。
那是喬寅竹當年研究的“香粉”,他去喬家時搜出過很多,全部都葬送在那場滔天大火裏,只剩下虞蘭兒私藏的這盒,她舍不得用,一直留到了現在。
“大師兄。”
她上前,臉上帶着笑,目光卻依舊冰冷如寒霜,用一副看戲的語氣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你以前為師父辦了不少事,殺了三師哥滿門,逼柏風跳崖、卓粟自盡,也讓我這麽多年都沒見上親生兒子一面,你可想過自己竟也會有被逐出師門的一天?”
樂松羽恨道:“你們是咎由自取。”
藺、喬二人踩在他頭頂多少年,他們有多光芒萬丈,他就有多恨他們。
“你不也是咎由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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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蘭兒暗恨自己懦弱,忍氣吞聲了這麽多年,也只敢在樂松羽落魄後去奚落嘲諷他:“我不過想跟愛的人在一起,可你容不下我。那個時候我跪在地上求你,你要我和卓粟活一個,當真是鐵石心腸。今日所見皆為報應,被你殺害的那些人在天上應該可以瞑目了。”
“不,那些人會下地獄的。”
樂松羽獰笑着,一雙眸子裏閃爍着仇恨的火焰,越燒越旺:“藺柏風、喬寅竹還有卓粟都會在地獄裏受盡折磨,我還記得他們幾個死的時候那種痛苦絕望的神情。你在天風堂極樂宮待了這麽久,難道沒有聽過那個往生佛的故事?”
“你……”虞蘭兒咬牙怒瞪着他。
“傳說人死的時候要經歷不同的幾個階段,帶着恐懼仇恨和痛苦走的人,在受生中陰裏,他們的心識會反複經歷死亡那刻的感受,一遍一遍地重複痛苦,一遍一遍無法擺脫哈哈哈。”
樂松羽向後踉跄了兩步,笑道:“走不出心魔的人在六道前徘徊,被惡情緒包裹着投生地獄或者畜生道。師妹,你不會真的以為他們幾個的靈魂都能入土為安吧?”
虞蘭兒氣得發抖,指着他鼻子罵:“都是你害的!我們四個人前前後後進入師門,朝夕相處那麽久,可你對我們有過幾分真情?”
“真情?”
樂松羽冷聲反駁道:“你們三個對我就有真情了嗎?還有你,你對寅竹和柏風有真情嗎?喬家滅門的事是師父授意的,柏風送你兒子去北華派無法抽身,可你本人是提前知道的,你有去幫過寅竹哪怕一次?追殺藺柏風也是師父授意的,你可有去青峰崖營救他?”
虞蘭兒捂住耳朵:“別說了!”
樂松羽步步緊逼:“虞蘭兒,你懦弱、無能、且自私,不願為別人犧牲一分一毫,卻想要你兩位師兄和你丈夫為你的選擇承擔所有責任,你才是那個罪魁禍首,你自找的!”
“我叫你別說了!”
她亮出了雙劍,胸口劇烈起伏着。這些年來虞蘭兒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夢裏總有昔年伴侶和師兄們的聲音回蕩。
她夢到卓粟自盡,又看見藺柏風撐着下巴颏躺在草地上沖她笑,還有喬師兄送給她的那盒成親禮。卓粟曾哀求她,與天風堂說清楚然後兩人遠走他鄉,可是她害怕,她不敢,事情拖到無法收場之後,逼得卓粟只能用鮮血結束了這場荒誕無稽的故事。
樂松羽斥她道:“虞蘭兒,從頭到尾你都只是看着,看着所有人死在你面前而無動于衷,你比我,更冷血。”
雙劍當啷一聲墜地。
虞蘭兒長嘆了一口氣,用力憋回眼裏閃爍的淚光:“對,我是自私懦弱。我們兩個人五十步笑百步,誰也沒比誰好到哪裏去。你們三個都走了,天風堂如今就剩下我一個,我也會走的。這暗無天日的生活我過了一輩子,足夠了。”
大殿內的兩人背對而行,漸行漸遠。
樂松羽在平遙躲了兩天,平遙遍布羅家的勢力,羅清越那個小兔崽子陰險狠毒手段辛辣,樂家是如何敗的他心裏一清二楚,只是暫時奈何不得他。
他身上的衣袍沾了泥土,一輩子沒窮過的人第一次如此渴望能有一頓飯來填飽肚子。長安城到處都在抓他,他回不去,平遙也不安全。這時候,他才想到了自己的兒子。
不知道疏寒那天重傷以後是死是活。
往日的雄心壯志都成了泡影,樂松羽站在髒兮兮的草窠裏捏緊了拳頭,他這一輩子就這麽完了?
分明只差一步就能證明給所有人看,他作為天風堂護法,煉就出了世人矚目的長生藥,他會名垂青史。不甘心,絕不能就這樣放棄。
所有讓他美夢幻滅的人都該付出代價!
第三天破曉時分,有一女子策馬從遠處飛奔而來,鮮紅色的披風飛揚在風裏,樂松羽起身定睛一瞧,正是虞蘭兒。
她說要走,竟然是真的!
若是瞞着天風堂跑出來的,她一介女流之輩能走去哪兒,莫非蘭兒私下裏還有另一個落腳之處不成?
樂松羽四下張望,不遠處有個茶攤。茶攤旁有一栓馬處,他鬼鬼祟祟溜進去趁人不備偷牽了一匹馬,上馬揚鞭追着虞蘭兒的足跡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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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份配方已經制成,樂疏寒三天前就嚷嚷着試藥,喬展卻像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最近他有些奇怪。
雖然還是整日窩在山洞裏一遍遍修正解毒方子,可試藥之事卻拖了又拖,只要樂疏寒提起,喬展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找各種理由搪塞他,說破嘴皮子也不試,這不像他的風格。
在說完第二十九次試藥他還是裝傻聽不到之後,樂疏寒忍無可忍攔住了喬展出洞的路,他一手撐在洞壁上,另一只手扯住喬展的胳膊,嚴肅問道:“阿展,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
喬展聞言擡起了頭:“……什麽?”
樂疏寒無奈:“試藥啊。”
“哦,不着急。”
又是這副敷衍的态度。
樂疏寒搞不懂他腦袋裏到底在想什麽,自他中毒以後喬展對試藥這件事反倒不熱衷了,他不是一直缺人試藥麽?
“為何不急?”樂疏寒道:“我們之前說好的,試藥這事定要明目張膽演給谷外那幾個盯梢的線人看,天風堂總得知道你确實研制了他們口中的長生藥才會上鈎啊。”
喬展松了口氣,笑道:“你說演戲啊,那可以,你等着,我先找些滋補的藥材給你弄一碗。”
他剛要走,又被樂疏寒扯回來。後背貼上冰冷堅硬的石壁,眼前就是樂疏寒認真嚴肅的臉,喬展無處躲,只好垂下眼眸回避了他灼熱的目光。
“假戲,真做。”
樂疏寒望着他一字一字頓道:“這也是我們之前說好的,你拿滋補湯來給我喝算什麽,我說的是試藥,真正的試藥。阿展,彩衣可還在等你的藥救命。”
“我知道……可是……”
可是藥一試,若出了任何差錯,樂疏寒會死在他們所有人前面。喬展對自己的醫術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樣自信,這是他愛人的命,他不敢貿然試,就只能躲在山洞裏一遍遍地修正配方,妄想它有一日臻于完美。
待萬無一失後,再試。
“可是你怕了?”
樂疏寒替他說了後半句,他伸出手來捏住了他的,用自己溫熱的體溫驅散喬展指尖的冰冷,幽幽出聲:“再這麽拖下去,我和彩衣都會死。”
他的瞳孔驟然放大,似乎是被“死”這個字驚醒了心裏潛藏着的恐懼,喬展擡起眼眸,長睫煽動出水光,凄凄艾艾地望着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的配方呢?”
樂疏寒搖了搖頭放棄逼問他,轉身走向那張狼絨墊,單膝跪了上去,一手撐地一手在上面翻找摸索。片刻後,總算讓他摸到了那張方子,路過喬展身邊時他笑了下,道:“我自己去煎,省得你到時候又心生愧疚!”
“等等。”
喬展邁步追上他,搶過了手裏的方子。與他并肩出了洞:“還是我煎吧,你不懂藥材藥理,沒毒的方子也被你煎出毒來了,那我罪過更大了。”
一晃兩個時辰過去了,喬展磨磨蹭蹭總算給他端來了那碗藥。院前有塊平整的草坪,草地中一棵參天大樹下擺了套石桌石凳,專供人納涼休息。
遠處的守衛不緊不慢邁着步子走回來,路過喬展身旁時沖他點了點頭,暗示盯梢的人已經上了山。
卓北衫摟着彩衣站在一旁,神色有些凝重,這一試能不能成幾乎決定了彩衣的命運,他緊張得手心都出汗了,一只手覆在胸口上長出一口氣。
能不能成是一回事,樂疏寒演好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便不成功,他們也需要演得像是成功了,最不濟也要留個盼頭,讓外界的人知道,蝴蝶谷主就是有這個本事,可以活死人,愈頑疾。
樂疏寒端了那碗藥低頭要喝,又被喬展擋了下去。他擡眸,第二次見到喬展這般六神無主的惶恐模樣,上一次他出現這種表情還是在自己服毒的時候。
“疏寒,我……”
喬展不知道樂疏寒喝了這碗藥若真的氣絕當場,他的世界會不會瞬間崩潰。這麽猶疑着,就想着能拖一秒是一秒,哪怕時間就只停在這一刻,讓他永遠看着眼前鮮活的人,也是幸福的。
直到,樂疏寒掰開他的手。
“阿展,我們要往前走。”
樂疏寒目光灼灼,攥緊了他一只手,漆黑的雙瞳凝視着他認真道:“我不想停在這一刻,這個坎跨不過去是不會有未來的,對你、對我,對大家都是。我想有一天結束所有的恩恩怨怨,就只你我兩個人,我們回長安城郊外那個小木屋去,或者你喜歡蝴蝶谷,我們就待在這裏……”
兩人交握的雙手十指相扣:“一起種花種草,你繼續研究你的藥材,我來幫你打點其他的事,就這麽長長久久地過下去,好不好?”
喬展閉上了眼睛,沉默了片刻又緩緩睜開,目光裏的擔憂執着變為了澄澈和釋然,他嘆了口氣,輕聲細語:“你說的對,我們不能停在這一刻。你喝吧,我不會再攔你了。”
一碗濃烈的藥湯被他一飲而盡。
空碗當啷一聲放在桌上,樂疏寒抹了抹嘴,望着周圍人像看鬼魅般看着他的眼神微微一笑,“你們怎麽都用這種眼神看着我,別緊張。”
“感覺怎麽樣,哪裏難受?”
喬展掰過他的手腕,三指覆在脈間去探他的脈搏,一雙明眸望着他微微泛起潮紅的臉,一刻也沒有移開。
樂疏寒也詫異,身體竟然沒有什麽奇怪的感覺。他嘗試着站起身,放開了喬展的手,沿着那棵參天大樹繞了好幾圈,又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笑了:“你們看,根本沒有事。我早就說過這藥……!”
變故發生在一瞬間,快得讓樂疏寒來不及說完整句話。他向前邁步的瞬間,心髒咯噔咯噔重重跳了兩下,胸腔裏仿佛鈎進了一根長長的鐵鈎,骨肉撕裂般疼起來,那鈎子向後拉扯着他,這一步終究是沒能邁出去。
整個人像石雕般僵硬在原地。
胃中翻湧起滔天駭浪,一口血沖上喉嚨噴了出去,樂疏寒疼得彎了腰,一只手捂在胸口處,嘴裏咳出暗黑色的血。
喬展大驚:“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