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酒酣心暢醉夢時
是夜,燭影搖紅。
喜宴散,卓北衫與他們喝完了酒,早早就回了房看彩衣。空蕩蕩的酒桌上只剩樂疏寒與喬展兩人。
紅燭的淚一層層流下,在燭臺上堆積起奇怪的造型。喬展喝得有點多,雙頰醺紅,鮮紅祥雲服上沾了酒氣,被他揉搓得皺巴巴的,手邊的酒壺空了,他晃了晃昏沉沉的腦袋,又開始找酒。
“阿展,你醉了,別喝了。”
“別管我。”
彩衣成親他真心為她高興,可當宴席散去,有情人洞房花燭,只有他依舊孤身一人時,心裏陡升幾分悲涼。不是不想愛,而是不能愛。這份強壓在心底的感情快把他逼瘋了。
有時候喬展也問自己,經歷了這麽多次的同生共死,心裏真的還恨樂疏寒嗎?可他不敢也不能說不,不恨就意味着背叛了喬家。
所以,他開始恨自己。
恨自己的優柔寡斷,恨自己拿不起又放不下,恨自己對樂疏寒說的話毫無抵抗力,只要他稍微哀求幾句,自己幾乎就是有求必應了。
他當斷不斷,樂疏寒又怎會死心?
一雙手從他手裏奪去了酒壺,喬展目光緊鎖着那褐色扁平的酒壺,探出一只手去夠:“把酒還給我。”
“你不能再喝了。”
“不用你管。”
他的手追随着樂疏寒手裏的酒,伸開了五指,半個身子都探到了樂疏寒懷裏,仍是沒夠着那瓊漿玉液,情急之下就想站起來。誰知腳下一個不穩,剛撐起的身體又歪倒在他身上。
手掌不偏不倚,恰好按在樂疏寒那處,只聽頭頂上傳來倒抽氣的聲音,喬展一驚,慌忙收手。
渾身冷汗疊起,酒已醒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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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樂疏寒并不容許他現在偃旗息鼓,還未收回來的手被驟然鉗住,捏住他的手輕輕往下按了按。
喬展的臉“騰”地紅了。
“你還不松手!”
“阿展,你自己摸上來的,”樂疏寒委屈地垂了眼睛,耳朵根也漸漸爬上了點點粉紅,小聲道:“這也要怪我麽?”
他又使勁兒要收回手來,可樂疏寒緊緊捏着他的手腕,巋然不動。喬展轉了頭,看見他那張委委屈屈的臉恨不得直接抽他一個耳光,将這個做戲做得如此逼真的人打醒。
“樂疏寒,你什麽意思?”
樂疏寒擡了眸,近距離望着他微愠的面龐,高挺的鼻梁幾乎與他的撞上。他很久沒有這麽近的看過他了,于是緩緩啓唇道:“你答應了我的,今天我們兩個不吵架,像以前那樣過一天。”
喬展道:“我答應你不吵架,可沒答應跟你幹這個。”
說罷,他眼神垂落往樂疏寒身下一瞟,他的手還穩穩按在那處,掌心感受着上面逐漸變熱的溫度。
耳邊傳來樂疏寒一聲輕笑,他附在他耳邊壓低嗓音道:“我們倆好的時候,可不就是在幹這個。”
喬展別過臉去,耳邊是他沉重悠長的呼吸聲,樂疏寒像是故意的,将口中氣息全吹在耳朵和脖頸處的皮膚上,弄得人癢癢的,不覺心也跟着癢起來。
“這是喜堂。”
喬展的目光垂落,帶了幾分酒醉後的迷離,斥他道:“你不要臉,我還要。”
知道他這樣說就算是許了,手上壓迫的力量驟然松開,樂疏寒什麽也沒說,只微微彎了唇角,扶着喬展踉踉跄跄站起來往屋外走,又被他一把推開。
“我自己走。”
“你行嗎?”
“這點路,我還是……”
腳下一個步子沒邁開,險些絆倒在高高的門檻上。剛說了半句的話随着他身形一閃斷在喉嚨裏。
“你小心點。”
樂疏寒眼疾手快摟了他的腰,上下打量了喬展這酒鬼晃晃悠悠的醉态,索性攔腰一抱,手臂從他膝蓋彎處穿過,另一只手摟緊上半身,将他整個人淩空抱了起來。
一陣天旋地轉,喬展更頭暈了。
他道:“你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你自己?”
樂疏寒大踏步邁出了門檻,走在回房的路上又忍不住笑,“你連喜堂的門檻都邁不出去。”
只要阿展不拿刺對着他,其實兩人可以相處得很好。今天是樂疏寒來蝴蝶谷這段日子裏最快樂的一天。他抱着喬展慢悠悠走了一會兒,晚風拂在臉上,吹得人很舒服。
喬展往他懷裏縮了縮,歪着頭漸漸阖上眼眸睡了過去。
夜深了,仆人們開始收拾打掃。
迎面走來一個婢女,手裏拎着一個大掃把,見谷主在樂公子懷裏昏睡得不醒人事,一時僵在原地。
她們可從來沒見過喬展有如此醉态的時刻,于是磕磕巴巴開口打招呼:“樂公子,谷主這……這是……”
樂疏寒一臉坦然道:“谷主喝多了,我送他回房休息,你可別把今晚看見的到處說,否則他明天起來發脾氣,我也救不了你。”
“不會的不會的。我什麽也沒看見,樂公子您自便。”婢女連連擺手,一手提溜着掃把,一手捂住眼睛,邁着小步子灰溜溜地跑掉了。
喬展跌入一個夢裏。
夢裏他躺在自己床上,身上還穿着那件鮮紅色的祥雲服,樂疏寒就坐在他床邊一聲不吭地為他寬衣。
“疏寒……”
樂疏寒的手指比在唇上,沖他輕輕搖了搖頭:“別說話,讓我好好看看你。”
他們兩個很久都沒有好好看過對方了,還記得那一夜小樓春雨,那個時候的喬展是那麽坦誠而熱烈,可如今他再也沒有了那樣全然交付的勇氣。
樂疏寒的唇一寸一寸落在他炙熱的皮膚上,帶着久違的眷戀。今夜一過太陽升起時,也許兩人又将形同陌路,喬展心裏有解不開的結,他也是。
雙方都有不可觸碰的禁地。
雙方也都默契地回避了問題。
良辰美景,長夜綿長。
誰也沒有說話,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偶爾能聽到幾聲隐忍破碎的呻-吟,從唇齒間溢出來。不管是心理上還是身體上,他們都忍了太久太久。
到頭來,還是這一張床,還是與這一個人,糾纏到天荒地老。
第二天天光大亮,喬展忍着頭痛從床上爬起來,後腰處僵硬的骨節脆響和下面異樣的感覺讓他恍然,昨晚的一切都不僅僅是夢。
來到大堂就見羅彩衣挽着北衫的胳膊,手裏捧了一大堆喜糖在給衆人發。她今天第一次将頭發盤了起來,畫了明昧紅唇的妝容,看上去倒有了幾分為人妻子的莊重。
“師父,來吃糖。”
喬展應聲走上前去,路過樂疏寒身邊看了他一眼,對方也正在往他腰上瞄,彼此心照不宣卻誰也沒有說話,裝作冷淡漠然的模樣。
一顆喜糖放在嘴裏,甜膩的感覺充滿了口腔,喬展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昨晚的巫山雲雨。那些動人的聲音,沉重的喘息還有激動得發抖的身體,太多太多不堪入目的畫面湧現在腦海裏。
他是有記憶的,只不過以為那是夢。
生活似乎步入了一個新的平靜周期。
卓北衫依然在忙他的事業,偶爾下山打探打探城中的消息,長安城裏通緝蝴蝶谷主和樂疏寒的告示還貼着,畫像都開始泛黃,官府也沒找到個頭緒。
倒是天風堂和羅雲镖局雙雙沒了動靜,樂松羽不知所蹤,樂府綢緞莊的金字牌匾被人拆了下來,丢在乞丐紮堆的垃圾堆裏。那東西不能吃不能喝,就連睡覺都嫌硌得慌,好好的樂家變成了人人唾棄的對象,很是諷刺。
投毒案發以後,為了躲避官府的追查,挖出天風堂作惡的證據,所有人都在避風頭,躲在暗處韬光養晦,日子反倒莫名安靜了下來。
只有翎花戲臺的戲,夜夜不停歇。
羅彩衣沒有再提過羅家半個字,也沒跟任何人講過那三天裏她究竟經歷了什麽,成親後安分得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每天在山上陪常濮一同做飯,跟着喬展學習各種草藥、毒藥的習性,武功已是漸漸荒廢了。
她不想再動那峨眉刺,也不願再過問江湖上的任何事情。
而樂疏寒,自從那日大喜之夜嘗到了甜頭,似乎摸清了一條和喬展平靜相處的門道。白日裏,他二人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喬展忙着煉藥,他就幫忙在旁作記錄。到了晚上夜色凄迷時,便一路摸去他房裏幹柴烈火一番。
摟着喬展睡去,再待紅日初升,開始新的一天。
漸漸的,兩人對此事亦是食髓知味。喬展一副不抵抗不拒絕的态度,冷冰冰地看着他來,再冷冰冰看着他走,只在床上驚喘不絕時才肯放下面子回抱了他,流露出幾分難得的熱情。他也不戳破,有什麽話都等到兩人難舍難分的時候附在他耳畔說給他聽。
也不知道喬展聽進去多少。
可他覺得,喬展應是沒那麽恨他了。
休整了約莫一個月,卓北衫從山下帶回來一個壞消息:官府下令徹底搜查松露湖向西一帶的幾座山嶺,裏面就包括了青峰崖。
青峰崖近長安遠平遙,藺柏風當年躲在這裏本是為了遠離天風堂的追查,沒想到這地方如今竟能入了官府的眼。
喬展掀了掀眼皮,語氣不屑:“那可是搜山,別說松露湖附近有五座,即便只有青峰崖這一座,也夠他們找好幾個月的,勞民傷財興師動衆的,圖什麽?”
“還能圖什麽,圖你。”
卓北衫瞟了他一眼,笑了:“谷主不在江湖,可江湖還流傳着你的傳說啊。”
“滾,你少不正經。”
喬展踹了他一腳。
這是他們少有的議事時候,幾人都來到青峰崖山洞裏,卓北衫側身躺在那塊狼絨毯上,一手撐着下巴,笑看着他們幾個人道:“我沒跟你們開玩笑,新告示已經貼到城門口去了,點名了要樂家人和蝴蝶谷主的項上人頭。”
“理由呢?”
秦詩宜拿了個碾藥的石辘用手掌推來推去,邊推邊道:“抓樂公子應是因為投毒越獄了,這麽費勁心機抓谷主又是為了什麽?”
樂疏寒悠悠道:“那夜官府的人看到谷主在樂府現身,他們八成是覺得樂家投毒與蝴蝶谷主脫不了幹系,甚至有可能是同流合污。這件事若要有個交代,必定是兩方的人出來贖罪。而天風堂保了樂家人銷聲匿跡,他們若還想追,只能往蝴蝶谷主這條線上追。搜山只是一個恐吓的煙-霧-彈罷了。”
他說話時喬展始終盯着他,樂疏寒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晚他去報仇的事,這是兩人一直以來都回避的禁區,只說蝴蝶谷主和樂家人,而不是阿展和我爹。
秦詩宜嗤了一聲,忿然道:“到頭來還不是把我們谷主當替罪羊,這裏若真被發現了,大家誰也跑不了。”
“就你聰明!”
卓北衫翻了她一眼,直起了身子:“我們當然不能讓他們找到這裏來,你以為這群官兵想要什麽?蝴蝶谷無數的醫藥典籍,還有小蝴蝶正在配的這個藥,在外邊被傳的玄之又玄,說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官府還有那批江湖人士早就盯上這東西了!”
喬展一驚:“這移花接木的套路是誰想出來的?”
原本天風堂才是那個追求長生藥的神秘組織,可這麽多年以來他們做的卻是毒殺普通人的惡劣勾當。
普通老百姓不知天風堂的存在,卻知道蝴蝶谷的蝴蝶谷主。投毒案一出,毒殺人命的帽子讓樂家坐實了,而這煉就長生藥的惡心事竟一股腦兒全塞給了蝴蝶谷主。
結合幾年前的百棺曝屍還有近一年以來他在樂府露面的事,一切都順理成章地移花接木了,竟将天風堂的存在痕跡從這世間硬生生抹去了!
所有的事都是樂家和千面蝴蝶的錯,如此歹毒又滴水不漏的計謀,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才想得出來?
“你琢磨琢磨,能把我們底子摸得這麽清楚的人還能有誰?!”卓北衫一拍屁股站起來,狠道:“羅清越!”
羅彩衣手裏的針掉了。
她害怕聽到這個名字,垂着頭在狼絨毯上摸索着,目光落在自己手腕內側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奇怪的朱砂色圖案标記:兩筆濃墨向西為風,落點為雨。
卓北衫曾與她說過,這是山風海雨圖。三年前師父開棺調查的每個死者手腕處都有這個标記。
她的心跳得像擂鼓,想起了祭祀第二天那個黑衣男人喂給她的藥。
天風堂的藥主要有三種。
第一代煉制的确實是長生藥,可惜配方裏毒物元素太多,藥方已被喬寅竹從丹室裏偷出來盡數毀去;第二代煉制的是毒,是樂家地牢中的白色藥粉,也是戕害了無數條人命的,可浮現山風海雨圖案的毒藥。
這種毒可誘發類似肺痨的症狀,卻不具備傳染性。曲華戎一直在模拟昔年蓬萊天災時普通人身上的症狀表現。樂玄清在世時,也曾渴望找到對抗瘟疫的靈丹妙藥,幾次失敗後他放棄了這種無用的執着,轉而開始關注每一位病患身上可祛除的小痛苦。
而曲華戎偏激,試圖與天災對抗,将模拟出的病毒散播給更多的人,讓更多的人成為試驗品,來催生第三代真正的長生藥。
也就是喬展口中的解毒劑。
它只是解毒劑罷了。
世人卻當它是長生藥,曲華戎也日漸癫狂地相信,攻破了這類毒物的藥物,就好像戰勝了當年的蓬萊天災,必定可讓人得以長生。
而喬展當下尚未研制成功,羅彩衣将手腕縮回了長袖裏,低垂着頭,不讓衆人發現她此刻的惶恐害怕。
她中毒了,無解之毒。
也許過不了幾天,就也會出現發燒、咳嗽等一系列的肺痨症狀,然後……
“不對。”
樂疏寒思忖着問:“羅清越是如何知道阿展在煉藥的?”
卓北衫撓了撓頭:“也許了解他。”
樂疏寒聽了這話一陣惡心:“了解也不可能百分百斷定他會煉藥。”
羅彩衣坐在一旁臉色慘白。
她哥哥可以斷定,如果他知道自己中了毒,也知道是師父和卓北衫救走了她,那麽他肯定會想到,喬展會為了救她而煉制解藥。
然後,再将信息扭曲成虛假的長生藥,散播給官府和江湖裏那些貪得無厭的人們,給他們追捕蝴蝶谷主的理由……
秦詩宜道:“或許就是瞎猜的吧?”
羅彩衣起了身,對衆人道:“這裏好悶,我出去走走。”
“哎彩衣——”
卓北衫察覺不對追了出去。
樂疏寒和喬展的目光從羅彩衣的背影處收了回來,兩人對望了一眼,樂疏寒沉聲道:“他知道你在煉藥絕不是簡單的巧合,這裏一定有個非常确定的因素,讓你不得不煉,否則……”
喬展擡眸:“否則什麽?”
“否則,有人就會死。”
樂疏寒望着他,幽幽出聲:“就像半間客棧的杜老板一樣。”
喬展原本舒展的表情僵住了,再次聽到杜鵑這個名字,他的心狠狠一痛,顯然樂疏寒的話吓到了他。
他怔愣地望着樂疏寒的臉,一個更可怕的可能性浮出水面,喬展像受驚的鹿一樣驟然挺直了身體,二話不說起身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