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真如幻境掌中沙
青峰崖洞外,羅彩衣用手揩掉大顆大顆淌下的淚,邁着步子獨自往山下走。人生中最後的歸宿霎時化為泡影,羅清越連條活命的機會都沒給她留。
她才剛成親不久,還沒有好好跟北衫住上一段時間,就要離開他了。
眼淚像擦不完似的往下掉,有時候羅彩衣也想,是不是前半生太過順風順水,把所有的好運氣都用完了?那時候她脾氣差,嚣張跋扈,欺負弱小,浪費糧食,在旁人眼裏是個特別讨厭的人,所以現在才糟了報應。
手腕上的朱砂标記像索命符一般烙印在身上,怎麽搓都搓不掉。
“彩衣,等等我。”
卓北衫從山上一路追下來,在身後叫她:“你到底怎麽了?”
“我沒事,你別跟過來。”
他追得越快,她走得也越快。
“彩衣——”
喬展從山坡上追下來,擦過卓北衫身旁直接将羅彩衣扯了回來。掰過她的手腕一看,朱砂色的山風海雨圖标記赫然出現在眼前。
“這、這是!!”
卓北衫大驚,上前兩步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腕,指腹在那圖案上反反複複搓了又搓,搓得周圍皮膚發熱發燙也沒能把圖案搓掉,他急道:“這怎麽回事,你怎麽會有這個标記,說話啊?!”
第一次見到卓北衫這樣失态地高聲說話,他雙目充血,眼睛瞪得像頭牛一樣又大又圓,胸口劇烈起伏着,将她的手腕越捏越緊。
羅彩衣慌忙抽手:“你放開我!”
兩個男人都板着臉,像閻羅一樣站在她面前,喬展擰着眉頭,目光在她手腕上一落又擡眸看她,正色道:“彩衣,你好好跟我講,什麽時候中毒的?”
山風海雨圖不會在中毒時立刻顯現,非要等毒素蔓延至五髒六腑溶于血液以後才會在皮膚表面凝結成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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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只憑圖案,無法推算中毒時間。
她戰戰兢兢啓了唇:“……就在天風堂祭壇的第一天。”
從祭壇回來約莫過了一個半月,她竟然一個字都沒有講。也怪他這當師父的,當時只記得讓秦詩宜檢查她身體上的傷口,沒有留意其他的。
真是太大意了。
幾人下山回了屋,喬展取了針灸袋裏的銀針給彩衣刺了手臂上幾處大穴,延緩毒素的蔓延,在他還未配成解毒秘方之前,他們只能先施此權宜之計。
樂疏寒背靠在門框上,一言未發。目光始終跟随着喬展下針的手,那只手穩如泰山,找穴下針又快又準,顯然是長期訓練出的結果。
藺柏風應是沒少教他本事。
卓北衫道:“這能頂多久?”
喬展道:“只能減慢毒素蔓延的速度,暫時沒有辦法根除。”見秦詩宜抱臂站在一旁,他又開口:“這事以後交給你來做,我不在的時候你記得每日三次給她施針,能緩一點是一點。”
秦詩宜點了點頭,“放心。”
“這、這就完了?”
人命關天的事情,為何他們處理得如此草率,尤其是喬展,他一副風輕雲淡的模樣,就好像、好像彩衣的命與他毫無關系似的。
卓北衫瞪他道:“你什麽意思,什麽叫做你不在的時候?”
喬展答:“我得去山洞煉藥。”
“那就快去啊。”
他拉扯着喬展的前襟,将他整個人從凳子上扽了起來。
卓北衫的恐懼在這一刻放到了最大,他清楚要醫好彩衣少不了喬展的藥,可喬展平日裏那副平淡的語氣讓他心慌。也不是不相信朋友,只是他不懂藥理,他渴望蝴蝶谷這兩位醫術高超之人能像他一樣,上心一點,再努力一點。
越急,語氣就越不好:“你師父不是藺柏風嗎,他教了你那麽多本事,現在彩衣有需要了,她是你徒弟,人命關天,你上心一點認真一點行不行?!”
喬展道:“我沒有不……”
樂疏寒喝道:“把手松開。”
他上前兩步伸手攥住了卓北衫的手腕,手掌狠狠發力逼迫他松手,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樂疏寒反唇相譏:“你哪只眼睛看見阿展沒有上心,從出事到現在他一刻都沒休息過,你想把人都逼死是不是?沒道理又要治病,又要挨你的罵,使喚人也不是這麽使喚的。還有,你有事說事,別動手動腳的。”
“滾,這裏沒你說話的份兒!”
“你動他,我就要說。”
“夠了。”
從卓北衫手裏扯回自己的衣服,喬展望了兩眼像獅子般炸毛的兩個男人,聲音不由高了幾分:“彩衣還沒怎樣,你們倆先掐起來了。”
卓北衫長出一口氣,問道:“小蝴蝶,你給我交個底,彩衣還剩多少時間?”
問出這種話,喬展向後望了一眼,他就沒想過在彩衣面前說這些是否合适。
喬展啓唇道:“你覺得除了你大家都不急是嗎?可急有什麽用,藥要一點一點煉,我們已經很快了,看看你這副六神無主的樣子,你讓彩衣怎麽辦。”
卓北衫回頭一望,羅彩衣還端坐在凳上垂着眸,擡起頭來沖他們幾人勉強擠了一個笑出來,臉上的梨渦淺淺的,眼眸裏卻仍有水光。
“你們別争了,我不會馬上就死的。誰也不用急,北衫,尤其是你。”
到頭來,反倒要一個小姑娘來安慰他們幾個心情煩躁的健康人。喬展嘆了口氣,簇起的眉頭自始至終未舒展過,他理好前襟發皺的衣服,推門往外走。
“師父……”
喬展回身,從她驚魂未定的眼神裏讀出了些許愧疚和擔憂,他輕提了提唇角,安慰道:“早點休息,不必太擔心,萬事有我們。”
樂疏寒跟在他身後掩上了門。
夕陽早已落了山,月亮靜悄悄地挂在天上,銀霜鋪地,照亮了前方的路。林間有嘲哳的蟲鳴,偶爾一陣山風吹來,吹得衣袍獵獵作響。
喬展剛上半山腰,聽聞身後腳步聲還未斷駐了足,回身道:“你回去吧,我今晚要整理些卷宗資料,沒空陪你。”
身後人愣了一秒。
臉上平靜的表情多了幾分尴尬,他以為自己跟上來是為了做床-笫間那事……
樂疏寒紅了臉忙解釋:“我沒那麽不知分寸。阿展,你把我想成什麽人了?跟你上來只是怕你太累,想幫幫你。”
樂疏寒站在原地,月光灑在肩上。仍是一副被誤會了的委屈模樣,眨巴着水汪汪地眼睛看他,手指向前伸出來抓住了他的袖子,卻沒有用力,像是在等他的首肯。
“嗯。”
喬展只點點頭,轉身繼續向上走。
這應該是允許了的意思。
和他待久了,喬展平時裏一些小動作小習慣的深意,樂疏寒基本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兩人在一起越來越熟悉,他很喜歡喬展不生氣時的平淡樣子,讓人舒服且安心。
他三步并做兩步追上喬展,大膽牽了他的手往山上爬。他的手還是那麽冷,好像永遠捂不熱似的。
一連幾天,兩人都窩在山洞裏。
作廢的配方丢的滿地都是,喬展心裏的焦急雖不表現在臉上,可從他絲毫不懈怠的行動上也看得出來。為了能盡快制出解毒藥物,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過眼了。
樂疏寒看得心疼,下山熬了粥端上來給他喝,他道:“阿展,休息一會兒吧,你這樣下去身體會垮的。”
喬展眼皮也不擡:“我沒事。”
起身取藥的時候,他動作太急,久坐後的血液尚未沖上大腦,喬展一陣頭暈,踏下狼絨毯的腳步一個趔趄,“小心。”
身旁那人眼疾手快摟了他的腰。
樂疏寒扶他在一旁坐了,見他面色蒼白無半分血色,板了臉道:“你再這麽逞強,身體垮了可就沒人煉藥了。”
他端起粥碗剛要喂,喬展自己先搶了過去,一口一口舀了粥喝。上一次吃到他熬的粥,還是扮作蘇小蝶那時。暖融融的湯粥入肚,填補了胃的空虛作痛。他們喬家人一代一代都是如此,看起來威風凜凜,實際是紙糊的老虎,一吹就倒的身體。
大概真的是遺傳。
從樂家帶出來的白色藥粉還剩兩包,樂疏寒望着石桌上那毒物,目光變了變。他想替喬展分攤一些壓力,再這樣通宵熬下去,他身體會垮的。
吃完了粥,喬展擡頭問道:“彩衣最近怎麽樣?”
“開始咳嗽了。”樂疏寒答:“身體還可以,只是情緒不太好。”
出了這樣的事,誰的心情能好。在喬展看來,羅彩衣這樣的女孩子已經算是很堅強了。
“北衫呢?”他又問。
樂疏寒道:“下山去了。”
接過他手裏的碗放回餐盤裏,道:“聽說是回北華派求解毒之法。”
喬展頓了頓道:“……畢竟他師父也在煉藥解毒方面頗有見地,多問問總是好的。”
樂疏寒不以為然,他最近心神不寧,總覺得卓北衫這般病急亂投醫,恐在半路又生出什麽事端來。
果不其然讓他猜中了。
卓北衫下山後,回北華派求藥未果,頭腦一熱便孤身一人闖入平遙古城找羅清越的麻煩。
羅府門被撞開的時候,羅清越就站在大院幾米外沖他微笑。他早算到這人定會為了彩衣殺回來。
羅清越笑道:“我今早算了算時辰,自你那日在天風堂劫走彩衣,我們該有将近兩個月沒見了,她還活着麽?”
卓北衫捏緊了拳頭:“畜生。”
“先別急着罵,”羅清越擡手制止了他,笑了:“你不就是想要解藥麽,天風堂一直煉的就是這個,好說好說。”
連藺柏風、喬展都煉不出的東西,羅清越有?卓北衫松了拳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張陰戚戚笑着的臉上辯不出真假,可是又不想白白錯過救人的機會,他動心了。
不動聲色道:“你有解藥?”
“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
“讓蝴蝶谷主下山來陪我。”
他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不急不躁地擡頭觀察卓北衫的表情,繼續出聲鼓動他:“怎麽樣,是不是很簡單?你知道我喜歡他,不會對他動手的。對你來說,我跟樂疏寒沒什麽差別吧,不管阿展跟誰在一起,都還是繼續當他的蝴蝶谷主,何況姓樂的還是他仇人呢。”
卓北衫咬緊了唇,一言不發。
小蝴蝶如今對樂疏寒也總是一副冷淡态度,他拿不準喬展心裏究竟喜歡誰,是真的對樂家人沒感情了,還是壓抑着自己的心呢?
倘若羅清越所言不虛,彩衣的命就還是有救的。可他當真有解藥麽?
卓北衫道:“你把解藥拿出來,空口無憑我沒法相信你。”
羅清越聽了這話朗聲大笑,他望着眼前雙目猩紅的男人搖了搖頭,“北衫,你也算我半個妹夫了,你這是在跟我談條件嗎?彩衣病成那樣,除了相信我,還有別的選擇嗎?”
先不論解藥真假,只要他此刻拿東西出來,毫不懷疑卓北衫立刻就會搶走。可他想要的是喬展,偷雞不成蝕把米這種事向來不做。
羅清越上前兩步正色道:“阿展的醫術承襲自藺柏風,而藺柏風當年是天風堂的人,你覺得我們堂主的醫術會比藺柏風差不成?既然解藥阿展拿不出來,你總該懂得靈活變通。
彩衣是我妹妹,我還指望着你們兩個好好生活,給我們羅家還有你們卓家綿延子嗣,又豈會真的讓她死于非命。”說着,伸手就要拍他的肩膀。
“少碰我,你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卓北衫以劍柄抵了他的胸口,手上使力狠狠一推,将人推遠了些。
嘴上說着不信,可他已不似剛才那般來勢洶洶的模樣,劍柄傷不了人,羅清越篤定,自己的話他是聽進去了。
“不信也無妨,我不逼你。你盡管回去想想,想好了再來。羅宿,送客。”
“是,少爺。”
羅宿上前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卓老板,您請回吧。”
待人踏出羅府大門,羅清越給回來的羅宿使了個眼色。落日餘晖中,從羅府中出來一人,一身普通百姓的布衣打扮,靜悄悄跟在卓北衫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