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倦鳥歸巢許芳心
喬展彎下腰去,用兩根手指撿起地上帶血的繃帶,他的動作很慢,伸手的時候頭也随着垂下去,露出一截白皙的後脖頸皮膚。
他還是信任樂疏寒。
不然蝴蝶谷主不會在外人面前如此放松警惕,拾起那團繃帶順手丢在了桌上,喬展望向他震驚愕然的瞳孔,只對視了幾秒又看向別處:“銀兩和馬匹都備好了,你收拾些細軟明早啓程吧。”
“我不走。”
樂疏寒一屁股坐在梨花凳上,憋着火氣半天沒說話,最後實在忍不住才擡眸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了目光:“你這是卸磨殺驢。”
用完了他,揮揮手就要他下山。
喬展覺得好笑,與他辯了幾句:“殺了卸磨的驢是為了吃肉,我可不圖你什麽,只念着那日在樂府你救我一命才收留你。如今你重傷已愈,該還的我都還清了,叫你下山有何不可?”
“你還清了,我還沒有。”樂疏寒忍不住嗆聲。
他想還清?怎麽可能還的清。喬家二十九條人命消逝,就算大仇得報,最好的結果也只是換來樂松羽一條命。
喬展想了想,幽幽道:“不必替你爹還什麽,你也永遠還不清,我讓你下山是不想再糾纏。樂疏寒,你我沒有緣分,還是彼此放過吧。況且你做兒子的,總不願親眼看到自己父親被殺。”
他果然還在想報仇的事。
攥緊的拳頭驟然松了,樂疏寒沉沉出了一口氣,站起身向前湊近了他,炯炯有神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決絕,頓道:“阿展,是不是只有樂家人死了,你才能真的放下?”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好。”
他取了牆上挂着的冷光劍拔了劍鞘,讓劍身對準自己,然後抓過喬展一只手握緊了劍柄,沉聲道:“血債血償,樂家欠你多少,你今日通通讨回去罷,我絕無半句怨言。”
喬展不願拿,他卻不允許他收手。樂疏寒雙手緊緊握住他的,強迫他抓着那把劍,來回推搡。
Advertisement
“放開手。”
“不放。”
“我自己會報仇,不需要你來教我。”
“當啷”一聲,劍應聲落地。
喬展衣上的扣子在推搡中扯落,前襟處一大片麥色的肌膚露出來,他低頭看了一眼,耳根子漸漸紅了起來,目光不似剛才那般柔和,淺褐色的瞳仁裏醞釀了風暴,他指着門喝道:“滾,現在就滾,別讓我再看見你。”
樂疏寒眼中驚痛:“……你就這麽容不下我?”
“我不想跟你争這些,”喬展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道:“也不想再看見你,更不想與你撕破臉,念在你我曾一同共事的份上,我讓你自己走。”
這是他第一次聽喬展說這般狠心的話,心髒像被千萬根針戳着,劇痛之後是無邊的麻木。
樂疏寒從地上拾起了劍,仿佛是撿起他跌落在地的自尊一般小心翼翼,空中抖落一個劍花,冷光劍入鞘。他負了劍,擡起眼皮看了眼喬展因盛怒而劇烈起伏的胸口,默默開了口:“……阿展,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
說完,輕輕撞開他的肩膀,迎着凄迷夜色踏出了房門。
樂疏寒踏出去的那刻,喬展一瞬間感到自己的心空了。他硬生生站在原地沒有動,仿佛自己成了個雕塑,不願再看他一眼,耳邊只有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這大概就算是告別了罷。
常濮端了一盆泔水正往牲口棚送,見樂疏寒只着單衣背了一把劍,臉色陰沉的模樣上前攔了他:“樂公子,大晚上的您這是上哪兒去?馬上又要下雨了。”
樂疏寒嘴角微微向上提了一下,那笑容剛露出半個就消失了,他實在笑不出來了,“常叔……”他伸出手來輕輕放在常濮蒼老的沒多少肉的肩膀上,想了好半天只憋出一句:“保重。”
“哎喲,這……”
常濮看了眼屋內站着的喬展,彎腰放下了泔水盆,把手胡亂地往圍裙上一抹,他嘆聲埋怨道:“小少爺,您這是幹什麽呀?!”
“讓他走。”喬展一揮袖子,對院中老仆道:“常叔,我倆的事你別管。”
“怎麽能不管?”
見樂疏寒人都快走到大院門口去了,他趕忙追上去扯住他的胳膊往回扽,像扽一個沒骨頭的人似的。
常濮道:“小少爺,趕人可不是這麽個趕法,我老頭子迂腐,不懂你們年輕人那些恩恩怨怨,但是樂公子剛跟您救了羅姑娘回來,就算沒功勞也有苦勞,再怎麽說也不該這時候趕他走。您看看這天,谷中大雨說下就下絕不含糊,他一個人出去,迷路餓死了咋辦?”
樂疏寒覺得很難堪,他長這麽大還從來沒有過要通過仆人求情,才能獲得容身之地的時候,喬展把他的自尊丢在地上踩,他是愛他沒錯,可他同時也需要愛自己:“常叔,您的好意我心領了。不必為我求情,我走就是了。”
“你給我老實兒站好。”
常濮板了臉,到底是近花甲的年紀,雖不是蝴蝶谷真正的主人,可他在這裏待了這麽多年,說話也有幾分重量。
“挺好的兩個人,有啥話不能敞開了說的,非要吵來吵去。”
他向前走了兩步,站到了臺階上,想起樂疏寒還孤零零立在院中,又返回去扯了他一同過來,與喬展對峙:“小少爺您說說,我說得可有道理?”
“有理,你們都有理。”
喬展下了臺階,怒視他道:“我是惡人行了吧,你願意留下他是你的事,我不管了。”
說罷,扭身回了自己的屋。
房門“嘭”地一聲拍上了。
“阿展……”
樂疏寒眼看着他黑着臉進了屋,屋內燭火片刻後也熄滅了,他轉頭道:“常叔,我這……”
這算什麽意思啊。
“沒事,”常濮沖他擠眉弄眼,“樂公子,你信常叔的,小少爺是想留你的,自己臉皮薄不好意思說,他回屋就算是默認了。”
樂疏寒啞然:“……真的?”
“當然是真的。”
常濮笑道:“好歹我也把小少爺拉扯成了個半大孩子,他人最是心善,只是嘴上不好說罷了。您沒走,他也許還在屋裏松了一口氣呢。”
他這話成功把樂疏寒逗樂了。
他苦笑道:“我看他,指不定琢磨着今晚抽個時候來一刀結果了我呢。”
“不怕,常叔給你撐腰。”
他摟了樂疏寒一下,樂呵呵地笑着,感慨時光飛逝,藺柏風死的時候,小少爺幾乎哭斷了氣。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看着原來的小娃娃慢慢長成了玉樹臨風的青年,只是依舊孑然一身。
樂公子來了以後,小少爺明顯多了幾分普通人的“俗氣”,會發脾氣會摔東西,會臉紅害羞還耍小性子,這些事放在以前他是想都不敢想的。
常濮長長出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樂公子,我知道你是大家大戶裏出來的孩子,從小衣食無憂。可我家小少爺不一樣,他這些年什麽苦都吃過了,只為了報仇這一件事,我心疼他,也希望平時你能多擔待點他這性子。”
顯然,常濮并不清楚他是仇人之子。
樂疏寒道:“常叔這是說哪裏話,是我給阿展添麻煩的,他不惱我,我就已經很滿足了,談不上什麽擔待不擔待。”
一場虛驚過去,兩人皆回了各自房間,誰也沒再提這回事,喬展合衣躺在床上,聽着院內熟悉的腳步聲,樂疏寒在院子裏繞了一會兒,直到驚雷再起,他才慢吞吞挪回了屋。
要他離開真的錯了麽?
天知道他有多想把這個人從心裏徹底推出去,嘴上說着手刃仇人,可若當着樂疏寒的面,他真的能不動聲色成功殺了樂松羽麽?
想到樂疏寒可能有的心碎表情,喬展就很容易想到十幾年前大火裏那個懵懂的自己驚恐萬狀的眼神。
一個悲劇之後再造就另一個悲劇……
不對,樂家是罪有應得的。
他用被子蒙住了頭,不願再面對紛亂複雜的思緒,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夢裏全是樂疏寒淚眼斑駁的臉。
----------------------------------------
破曉時分,彩衣房裏再次傳來尖叫。
卓北衫一驚,不明所以地沖進去,惹得羅彩衣叫聲更凄慘。她燒糊塗了,不辨自身所在處,可身體清晰地幫她記得前幾天每當太陽升起時發生了什麽。
她害怕太陽升起來。
于是她看到卓北衫沖進來,仿佛又看到了地獄裏那些躲不開的鬼魅,抱着身上柔軟的被子直往床角裏躲,雙手抱緊了蜷起的雙膝,恨不得蜷縮成一個很小很小的東西,消失在別人視線裏。
“別過來,求求你,放了我……”
卓北衫的心被狠狠扯住了,他往前邁了兩步又退回一步,手心向上沖她緩慢地伸出一只手臂,語氣是從未有過的溫柔耐心:“彩衣,是我。”
她不看他,只埋頭哭:“求求你,求求你放我走……”
他順着她的話道:“好,我放你走。你別哭了好不好,別害怕,沒人會傷害你了,有我在,他們也不敢傷害你。”
羅彩衣的哭聲漸漸弱下去,卻始終不肯從床角的角落裏挪出來,像個被丢棄的孩子似的坐在那裏發呆。
那是她給自己找到的,唯一安全的地方。
知道她精神受了刺激,卓北衫沒有打擾她,輕輕帶上房門出去了,給她足夠的恢複空間。
天漸漸熱起來,彩衣卻沒有好起來。
她完整的靈魂被那場祭祀生生撕裂成了兩個,一個在現實,另一個在地獄。大部分時間裏,她還認得卓北衫,會依賴他,靠在他懷裏曬太陽,任憑夏天柔軟的風撫在臉上。
卓北衫還像往常那般與她逗趣聊天,可惜她的回應卻很少,有時只是心不在焉地淺提唇角擠出幾個嗯,有時思緒紛飛會忘了聽他說話,然後仰着腦袋眨着一雙迷蒙的雙眼問他:“北衫你剛才說什麽?我沒有聽到。”
她不是沒聽到,是沒有聽。
卓北衫摟緊了她,雙手将她整個人圈在懷裏,将下巴颏放在她的鎖骨窩裏,不讓彩衣看見他眼底的悲傷失落,他還是笑着,道:“你沒聽到,那我再說一遍給你聽?”
“好。”羅彩衣輕輕點頭。
而當日暮西沉,朝陽再起。
羅彩衣又會驚叫着從噩夢中驚醒,哭着求他放了她,饒了她。她活在半個夢魇裏,無論卓北衫怎麽做,都沒辦法将她從噩夢裏拉出來。
再後來,羅彩衣出現了讓他匪夷所思的舉動,也正是那一次,卓北衫才開始了解她內心深處隐藏着的深深裂痕。
清晨時分過去,天光已大亮。
羅彩衣從驚叫中回了神,見周圍一切是那樣陌生又熟悉,窗前的水仙花盛放,不遠處桌上放着她許久未使用的鮮紅色峨眉刺,卓北衫靜靜坐在桌旁,手肘支起個腦袋,紅了眼眶,等她醒過來。
“北衫,你怎麽哭了?”
卓北衫眨了兩下眼睛,笑了:“你終于認得我了。”心裏藏着一股濃濃的絕望感,也許某一天,彩衣會永遠将他認成那些惡魔,再也不會想起曾經兩人在一起那些陽光明媚的日子。
他覺得自己正在她心裏“消失”。
羅彩衣歪了腦袋詫異道:“你這是什麽話,我當然認得你了。你到底為什麽要哭?”
“我沒哭,沙子迷眼了。”
他胡亂揉了把臉,又沒心沒肺地咧嘴沖她笑,“你快去把臉洗了來吃東西,今天常叔做了你最愛吃的醬梅肉荷葉餅,我還下山專門買了幾斤平遙牛肉。”
卓北衫自顧自将飯盒裏的菜都擺上桌,沒發現羅彩衣早就悄悄下了床,繞到屏風後洗漱幹淨了,換了件鮮紅色的長裙,裙色襯得她膚色雪白,她從屏風後緩緩走出來,推上了房門。
“你關門幹什麽?”
羅彩衣淡淡一笑:“我們兩個人說悄悄話,不想讓旁人聽見。”她拉開椅子坐進來,心情似乎不錯,給他夾了一塊肉餅,又給自己夾了一塊,用筷子一點一點挑着上面的梅肉吃。
卓北衫笑了,用筷子頂部輕輕敲了下她的腦袋,道:“這麽神秘,你要跟我說什麽悄悄話?”
“也沒什麽,”羅彩衣垂了眼簾,目光落在盤子裏片得方正的牛肉上,輕輕夾了一片放在嘴裏咬着,支吾道:“……就是想問問你,還喜不喜歡我?”
“當然喜歡!”
他挺直了腰杆,伸出三根手指趕緊表決心:“我發誓這輩子只愛你一個,不離不棄,你叫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
“傻子,誰要你發誓了。”
她擡手握住了他三根手指,強迫他收了回去,手上是卓北衫溫熱的體溫,屬于男人的特有體溫,跟那些惡魔身上一樣的溫度……
她晃了晃腦袋,想把腦袋裏的雜念和畫面晃走。在無數撕心裂肺糾纏的畫面裏,她看見了自己的不情願和無法選擇,這讓她恐慌。
她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任由那些人,一個一個的……
“彩衣,你怎麽了?”
卓北衫的手在她眼前來回晃,她突然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擡起氤氲水霧的靈動眼眸,對他道:“你剛才說,我叫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
“嗯,”他答應得爽快,擡起眼皮看她神秘兮兮的模樣又覺不安,弱弱補了一句:“前提是合情合理的要求,可不能是殺人放火。”
“好。”
她點了點頭,忽然放下筷子站了起來,伸手拔-出束發的祥雲簪,烏發如瀑布般傾瀉垂落,帶着她身上特有的清香味道。
卓北衫瞪大了眼睛:“……你這是?!”
彩衣垂了眸,白皙的手指移到腰間解開了帶子,紅色長裙墜落在地,裏面是她雪白的身軀,一-絲-不-挂。她像剝荔枝一樣把自己脫得光溜溜的,赤-裸裸站在他面前,然後上前兩步,雙臂摟了卓北衫的脖子,踮起腳尖獻上一吻。
腦海裏閃過一道驚雷,卓北衫被她突然的熱情弄懵了,手向前作出要摟她的動作,卻驟然驚覺她沒穿衣服,觸電般地彈開。
“彩衣,快把衣服穿上。”
他彎腰撿起落地的長裙捧給她。
羅彩衣沒有接,只是怔怔地望了會兒眼前的長裙,又擡頭去望他。見他耳根紅得充血,疑惑開口:“你不是說你喜歡我?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我們不能做情侶間該做的事?”
“能,但不是現在。”
“為什麽不是現在?”
羅彩衣紅了眼眶:“你嫌棄我,讨厭我了?還是心裏有其他的想法?”
她知道自己和以前不一樣了,可經歷了那樣的事,有多少人還能真正保留下往日的天真。
她只是惶恐,害怕。
卓北衫像一根救命稻草,她不知道怎麽才能真正抓住他。況且,她也想自己掌控命運,她要當主導者,而不是毫無反抗之力的玩具。與其天底下的男人最終都要和她走到這一步,倒不如她自己主動來提。
傷害永遠存在。
但如果能主導傷害,也許就不會那麽疼了,一切都會變成心甘情願。
“我哪有什麽想法,”卓北衫給她披了衣服,又被她憤然扯下來丢在地上。他斂了嬉笑的眼眸,正色道:“彩衣,你這麽問我是想驗證什麽?”
羅彩衣哭道:“我什麽都不想驗證,我要你抱我,現在就要。”
卓北衫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聽到了沒有,我要你抱我!”
寂靜的房間裏有人長嘆了口氣,原本剛聽到彩衣說喜歡他,心裏是開心的。可是這接二連三的舉動,讓卓北衫好不容易升起的點點希望又灰飛煙滅。
她不是要自己抱她。
她是默認了,默認了早晚有一天,他也會像那些男人一樣欺負她、折磨她,羞辱她,打她……
羅彩衣想自己主導這一切的發生。
可是,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要怎麽做,才能讓她真正活在這個鮮活的世界?卓北衫不想她那雙水靈靈的眼睛望着自己時,看見的卻總是那些醜惡的地獄靈魂。
他不是,他也不會那麽做。
“彩衣。”
卓北衫伸手為她撥開額前的碎發,目光從她的發絲,看到她光滑的額頭,明亮的雙眸和高挺的鼻尖,輕輕笑了下,摸着她的頭問道:“我娶你好不好?”
“什麽?”她啞然。
他又重複了一遍:“我說,我想娶你做妻子,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就在這蝴蝶谷,讓你師父作個見證,你……你願意嗎?”
她沒有回答,卻一瞬間紅了眼睛。
眼淚彙成了汩汩水流,順着臉頰緩慢淌下來,摔碎在地上。羅彩衣恍然發現,原來卓北衫一直懂她。
懂她的害怕和惶恐。
他道:“你嫁給我,我每天都陪你看日出看月亮,一日三餐,粗茶淡飯。可能比不上之前你在羅府當大小姐錦衣玉食的生活,但也不會太差,我們可以住在這裏,也可以回翎花戲臺去,那裏有很多好玩的東西,我帶你去看。”
“北衫……”
她撲進他懷裏,兩條胳膊緊緊摟住他的脖子,頭埋在他胸口處,聽着他一下一下有力的心跳聲,人漸漸安定下來。
卓北衫給她穿了衣服,又将人抱回柔軟的床上。
她才小聲呢喃了一句:“好啊,我嫁給你,你可不能反悔。”
“嗯,不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