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空山雨落拾舊夢
是夜,暴雨急落。
一盞孤燈長明。
藺柏風站在窗前吹着風,目盡極遠處是夜幕下漆黑的遠山密林,隐藏了無數黑暗與未知。
而此刻,他在等一個人回來。
大概半盞茶的功夫,遠處出現了油紙傘的灰黃色傘頂,緊接着是傘面,傘柄,還有傘下那一身青黛色長衣的男人。喬寅竹在雨裏跌跌撞撞跑着,發絲在風中淩亂了,擡頭望見窗前站着的他,仿佛看到了絕望中一顆救命稻草,喊了聲師兄,聲音綿長地鋪展在雨裏。
踏進屋門,抖落一身雨水。
擡頭時,藺柏風才見他眼眶通紅。
黯夜驚雷,喬寅竹支支吾吾。
目光裏仍有驚懼之色,他回憶着腦海裏那一幅幅可怕的畫面,仿佛見了地獄鬼魅般扯住藺柏風的袖子,失魂落魄地開口:“師兄,我看到那個人了。就躺在水晶棺裏,在冰室。師父坐在棺材旁邊跟他,跟他……”
“你先別急,慢慢說。”
藺柏風搬了凳子來,一手一個擺在兩人跟前,安撫喬寅竹坐下,遞了杯熱水給他暖手,定了定神才道:“師父曾與我們說過,他建這座塞上蓬萊是為了紀念一個人,履行自己的承諾。”
“才不是紀念。”
喬寅竹出聲打斷他,他的眼睛望向窗外無盡的黑暗,黑暗裏有他師父一身黑袍與那具屍體糾纏的身影,太過令人驚駭震動:“師父想複活那個人。我看清了那個人的臉,和壁畫上的白衣道長一模一樣。”
藺柏風愕然:“……樂玄清?”
喬寅竹緩慢點了點頭。
樂、曲二位道長的淵源說來話長,藺柏風只透過壁畫上所繪了解一二,兩人曾經是那麽親密無間的摯友,只可惜蓬萊天災後卻分道揚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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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師父竟将樂道長的屍體藏于長生殿冰室內,沒有人知道樂道長究竟死于誰手,他們只知道師父親手葬了自己的師兄,卻沒想到起的是這等心思。
如果師父真正想做的事是複活樂玄清,那他們煉的藥是什麽……
冷汗順着後背淌下,藺柏風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可能:“寅竹,你在丹室待了這麽久,可曾看到師父煉藥的配方?”
“沒有。”
喬寅竹垂喪了腦袋,驚覺藺柏風話裏的暗示,不由環抱了雙臂,顫聲道:“我只負責一些邊角料的選擇,那些藥材我看過,都是滋補療愈的,沒有任何問題,可最核心的藥方不在丹室。”
他有些後怕了,師父要他們煉藥時只說要繼承樂玄清救死扶傷、普渡衆生的遺志,為死去的蓬萊百姓煉就能夠抵禦普通瘟疫的藥。
而活死人的藥物,顯然與他之前所說根本不是同一類。
長生藥自古以來既是玄學也是禁術,歷代多少王宮貴族想要萬壽無疆,最終皆落得個不得善終的下場,逆天改命談何容易!
但凡頭腦清醒的都明白“人必有一死”,這是躲不過的天理命數,曲華戎若為求長生、活死人而煉藥,必然是走火入魔堕了偏門。
他們做徒弟的,豈能坐視不理。
“不能就這麽糊裏糊塗地煉下去,得先弄清楚,師父到底是要救世人還是要求長生。走,我們現在就去冰室。”
藺柏風拉住喬寅竹的衣服袖子,兩人共打一把巨大的黃色油紙傘,趁着黑魆魆的夜色行進了雨裏。
暴雨傾盆,閃電乍現。
本不長的一段路走得十分艱難,越臨近山門,心裏惴惴不安的感覺就越重。藺柏風知道喬寅竹從不與他說謊,可此時此刻,他倒真希望剛才所言皆是玩笑話,長生殿還是那個長生殿,師父還是那個師父。
他也還是那個漫山遍野打兔子、造暗器,沒心沒肺的藺柏風。
長生殿的建造工程尚未完成,踏進殿內只見灰白的碎石磚瓦堆砌在角落,牆上的壁畫只畫了一半,畫師的筆刷歸落在神龛供桌的一角。
喬寅竹收了傘,跟他比了個噓的手勢,拇指向內室一指,自覺帶路走到了最前面。穿過一道隔斷門,七拐八拐地總算進了通往冰室的甬道。
冷風瑟瑟,喬寅竹邊走邊上下搓着胳膊取暖。
冰室,室如其名。這裏存放了很多低溫冰塊,每隔幾月都會有守衛運送大量硝石入後殿,以硝石制冰來保持這裏常年不變的低溫環境。
來到冰室門前,兩人一左一右彎了腰,眼睛湊在門上,貼着門縫往裏看。冰室中央放置了一口水晶棺,曲華戎揭了棺蓋,伸了一只手進去摩挲着那具屍體如白玉般的溫潤臉龐,沉醉地出聲:“玄清,你看我為你修的長生殿再有兩個月就要建好了。我記得你說,很喜歡在蓬萊山上俯瞰大海的開闊感覺。”
曲華戎有些得意,掃視了周圍精美的壁畫和雕梁,嘴角揚起微笑:“如今我們也有屬于自己的蓬萊,雲籠山就是我們的蓬萊仙島。這裏有山,有湖,還有長生殿和一衆教徒。只是……”
他拉起棺中人已經沒有血肉幹癟的手,低頭輕輕印下一吻:“只是沒有你了,我才發現孤獨是這麽可怕的東西。”
“玄清,別怪我當初對你不留情,實在是你太過固執己見,愈頑疾和得長生本就是同一件事,你眼光太過狹窄,我只不過替你謀劃得長遠了些,你便要将我視為仇敵,實在是……令我痛心。”
藺柏風扒在門縫看得渾身冒冷汗,嗖嗖冷氣從冰室裏吹到他臉上,只覺這風似乎是吹到了骨子裏。
棺中屍體按輩分來講該是他們的師伯,樂玄清在這裏躺了很久,持續的低溫能保他屍身不腐,樣貌如舊。相比之下曲華戎反倒更顯老一些,他不讓逝者入土為安,反倒日日開棺亵渎。
胃裏翻湧起陣陣惡心,藺柏風長出一口氣繼續往下聽。
曲華戎笑得詭異且溫柔:“如今好了,你只管安心躺在這裏,待我神藥大成之時,再将你喚醒,讓你與我一同看看這乾坤盛世。到那時,我要你陪着我,每一天每一個時辰都不離開我,就像現在這樣,你會聽話的,對麽?”
“變态!”
藺柏風罵了一句,扯起喬寅竹順着原路往外走。他的火氣比密集的暴雨更大,更盛。
“師兄,師兄……”
藺柏風是個眼裏不揉沙的人,他所憧憬和熱愛的東西豈能容他人随意玷污。或者說,他們幾個人之所以能湊到一起,也都是因為心中懷了遠大抱負,想做出一番對世人有益的事業來。
曲華戎毀掉的不只是天風堂,還有他們所有人的夢。
他追了上去,道:“師兄你別氣,師父也許只是一時昏了頭……”
“我怎麽能不氣?”
藺柏風站定,垂在身側的雙手漸漸握成了拳,又驟然松開,然後又不甘心地握緊,他壓着火氣道:“你看了那麽多醫書多少也清楚,制藥人的目的不同,配方成分不同,成品效果也不會相同。是藥是毒,往往就是一念之間的事。”
喬寅竹跟着嘆了口氣。
藺柏風道:“師父偏信長生之術,煉出來的會是什麽好東西,你真的覺得丹室裏那堆垃圾能救人性命?”
“當然不能。”
知道藺柏風火氣大,喬寅竹與他交談向來都是順着他的話講,“可師兄,我們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阻止師父煉藥,若貿然打斷他,我們兩個肯定會被趕下山去。”
“你怕了?”藺柏風問。
“你都不怕,我怕什麽。”喬寅竹無奈搖了搖頭。
兩人一路說一路下雲梯,喬寅竹半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擡眸望着上一級臺階上的藺柏風,見他因自己一句不怕,神色和緩了不少,才輕聲開口:“……我不是怕被逐出師門,我怕的是即便被逐出師門也阻止不了這場災難。”
“不會的。”
藺柏風将手放在他肩上捏了一下,又繼續向下邁了一步,站到和他同級的臺階上,目光望着牆壁上飛舞炫彩的壁畫,沉了聲音:“我們會想出辦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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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孤燈,蝴蝶谷。
驚雷過後,屋裏傳來女子的驚叫。一盆盆血水從屋裏端出來,卓北衫摟着彩衣靠在床前,不讓她的手來回碰傷口,目光寸步不離喬展清創的手。
“怎麽樣了?”
喬展又往水裏丢了一塊血毛巾,取了另一塊新的,蘸了少量陳釀酒準備消毒。他目光陰沉得厲害,手卻不抖,擡眸時剛好撞上卓北衫急迫茫然的眼神。
知道他心裏急,安撫道:“放心,人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傷口撞得太厲害,需要拿酒清洗幹淨才行。”
“彩衣,”懷中人臉色不正常的泛起潮紅,應是傷口發燒了。喬展放緩了聲音耐心解釋道:“這酒接觸傷口會有一點痛,你得忍一忍。”
毛巾敷上額頭的瞬間,懷中人如垂死的魚般驟然彈了起來,劇烈的疼痛讓她整個身子都在發抖,彩衣哭得很厲害,一個勁兒地晃腦袋:“放開我,呃……”
喬展道:“抱緊她。”
卓北衫抓緊她的雙腕,又舍不得捏得太緊,整個人都貼在她後背上,收攏了她掙紮的範圍,懇求道:“彩衣,我知道你疼,你忍不住就抓着我的手,我們堅持一下好麽?”
彩衣抽氣的功夫,喬展已經給她上了金創藥,額頭用幹淨透氣的長棉布一圈一圈包好,起身叫了女郎中進門。
“詩宜,拜托了。”
秦詩宜是喬展舊友,幼時一起上山下河捕魚捉鳥的交情,後喬家破敗斷了很久的聯系,他也是最近才得知她在平遙做江湖游醫的消息。
專治女子閨中傷病的女神醫。
“你們兩個大男人出去吧,”秦詩宜将随身背的藥箱往桌上一放,擡頭對喬展笑了笑,作了個請的姿勢:“有什麽問題我會跟你們講的,別這麽一副生離死別的模樣,我還能吃了她不成?”
後一句,是對卓北衫說的。
羅彩衣傷在何處根本無需言明,卓北衫恨自己晚到了兩天,也正是這兩天幾乎毀了她一生。
雪白的雙腿下一片狼藉,秦詩宜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個地方撕裂嚴重,蘸取藥水的時候忍不住罵了句“畜生”,被彩衣聽了去,又惹得她淅淅瀝瀝地哭。
短短幾天,像是把眼淚都要流幹。
樂疏寒待在屋裏,聽着窗外的人語和小屋裏彩衣的哭音,默默嘆了口氣。這屋裏受罪的人,皆受天風堂所害,而他與天風堂堂主的淵源又理不清,不敢貿然出門惹人嫌,只好待在這昏暗的房裏,焦躁地聽窗外的動靜。
“嘶……”
腹部傷口的繃帶被他自己拆下來,上面一圈一圈都沾了血跡。連日快馬疾馳的奔波讓傷口再次開裂,一點點向外滲着血。
可千萬不能讓阿展看見了。
“你在幹什麽?”
喬展推門而入,只看到樂疏寒霎那間僵直的背影,他身體朝向窗外,肩膀的肌肉一寸一寸繃緊了,地上是他剛解開丢掉的血繃帶。
他緩緩轉了頭,眼神垂落在地面那血繃帶上,又趕忙擡起來去看喬展的反應,慌忙中帶了點抱怨的語氣:“阿展,你進來都不敲門。”
明明敲得擂鼓一樣響,樂疏寒像聾了似的,懶得與他争辯,喬展一步一步走上去垂眸瞥了眼他小腹上滲血的傷口,平靜道:“動作太大撕裂了傷口而已,不礙事,你現在可以下山了,這裏不需要你再做什麽事。”
樂疏寒啞然:“……你要趕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