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淩霜破陣血雨中
卓北衫帶回一個壞消息。
從山下一路策馬狂奔趕回蝴蝶谷,他陰沉着臉推門進屋,将陽臺上放置的劍匣抱到木桌上,取了裏面的軟布仔仔細細擦拭着劍身。
淩霜許久不見日光,開匣時還有幾分冷鈍。随着劍主人反複地擦拭,劍刃重新煥發了寒光。劍長二十四寸,劍柄處篆刻淩霜二字,下鑲有剛玉配飾,劍格細長呈藏青色。卓北衫還記得當年一劍揮出,劍影中淺淡的熒熒藍光。
喬展推門而入正好撞見他在擦劍,愣了一下問道:“上哪兒去?”
他頭也不擡:“下山。”
下趟山用得着如此興師動衆地拿出淩霜劍來擦麽?卓北衫很久沒有過這麽低氣壓的時候了。上一次他這副尊容,還是剛從北華派棄劍下山的時候。
“看你臉色不太好,出什麽事了?”
“沒事,我閑得慌下山遛一圈。”
喬展走上前仔細端詳了他老半天,暗暗思忖了一會兒。這兩天回蝴蝶谷後,好像已經好幾天都沒看到羅彩衣了。
他被樂疏寒重傷還有配解毒劑的事急昏了頭,想起那日在長安街角碰到過羅彩衣,她還說當晚就會趕回來的。
“你說實話,是不是彩衣?”
喬展按住他擦劍的手,忍不住聲音高了幾分:“別擺這副英勇就義的樣子給我看,她好歹是我徒弟,真出了什麽事,有你一份,當然也有我一份。”
擦劍的手頓住了。
他這才緩慢擡起頭,喬展能透過那雙眼睛看到卓北衫心裏的慌亂和焦急,卓北衫的右臉上青紫一片,像是跟什麽人打了一架。
安撫他在桌旁坐下,喬展從屋裏找出用了半瓶的跌打損傷藥膏,用拇指推到他面前,揚了揚下巴:“自己抹。”
“我跟羅清越打了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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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北衫蘸了一小塊藥膏按在臉上輕輕塗開,清涼的藥油裏又似帶着幾分滾燙,他疼得半邊臉的肌肉抽搐着,眼神卻又發狠道:“呸!這個畜生,我就該直接打死他,你知道嗎,他親手把彩衣送去天風堂祭壇了。”
喬展驚愕:“是他送去的?”
“除了他還能有誰!”
那種地方一旦進去了,哪裏還有命出得來。卓北衫不敢往下想,他沉了聲接着道:“早知道這樣,她下山取畫我就該跟着去。長安城的小乞丐說,封城那天傍晚看見彩衣抱着畫往城門方向走,路過一條小巷被人拖進去就沒出來。”
喬展道:“那你怎麽找上羅清越的?”
卓北衫答:“綁架的人掉了東西,是羅雲镖局的玉佩,我從乞丐手裏拿回來以後就去了羅府。”
“羅清越怎麽說?”
“他承認了。”
果然是羅清越的風格。他敢做,就不怕別人說。這次恐怕是真的和他們幾個人撕破臉了。
喬展無奈搖了搖頭。
彩衣是他妹妹,又是卓北衫的女朋友。他這麽做,擺明了要拿北衫開刀。
卓北衫張了張嘴想罵一句,一時竟想不出什麽惡毒的詞來形容他,只惡狠狠地“呸”了一聲,道:“狗雜種,連自己親妹妹都害,現在人就在天風堂祭壇,多拖一秒就多一分危險。”
“我得趕緊走。”
擦好的劍重新入鞘,卓北衫負了劍轉身對他道:“等不了了,一想到彩衣在天風堂受罪我就……”
“你一個人怎麽行?”
喬展按住他,望着漸落的夕陽沉思。這根本就是羅清越設下的陷阱,北衫單槍匹馬闖入天風堂,不知道會有什麽可怕的事等着他。
他想了想篤定道:“我跟你一起去,兩個人怎麽也比一個人強。”
“阿展你不能去。”
門外踏進來一人。
聽到熟悉的聲音,喬展斂了好臉色,回頭一看樂疏寒手裏提着那柄冷光劍,大步邁進了門。
哪裏都少不了他。
似乎知道喬展在琢磨什麽,樂疏寒刻意挺直了腰背,作出一副傷已痊愈的模樣,湊到他倆跟前,對喬展道:“天風堂堂主恨不得将你殺之而後快,你現在下山豈不是送死?”
喬展睨了他一眼,冷道:“我能不能去不用你來操心。”
“阿展……”
樂疏寒說着就要上手抓他的胳膊。
喬展眉頭一皺,不耐煩地揮開他的手,冷冰冰道:“說事就說事,別動手動腳的。”
他還是這麽冷冰冰的。
樂疏寒洩了氣,整個人像個皮球一樣癟了下去。
勸不動喬展,他又緩緩轉過身對卓北衫道:“北衫,還是我跟你一道去天風堂吧。你們倆一個淩霜劍客,一個蝴蝶谷主,都是天風堂想除掉的人,但我不一樣。他們不敢對我如何,我幫你拖延時間,你只管救彩衣,絕對會比你跟阿展去更安全。”
卓北衫冷冷一笑,“樂公子,事到如今,你要我怎麽相信你?”
他對樂疏寒的懷疑,也只比羅清越少了一些些而已。若不是喬展執意收留,早就被官府抓走了。
“那你挾持我,去跟天風堂換人。”
樂疏寒無視他的冷笑,誠懇說道:“拿我去換彩衣,天風堂的人絕不會無動于衷的。”
“你也知道你是天風堂的人。”
卓北衫幹笑了一聲。
“我……”
樂疏寒一時語塞,他擡起眼眸小心翼翼地往喬展臉上瞟,喬展的目光裏千思萬緒都是他看不懂的情緒,他沒有動,只回望了他一眼。
兩人目光在空中交彙,喬展看出了他的窘迫與委屈。
清了清嗓子道:“都別勸了,既然商量不出好辦法那便一起去。山下人多眼雜,我們易容成普通百姓會安全許多,你們倆都跟我來。”
回到房裏,喬展取了兩張□□開始為兩人化妝。
這是樂疏寒第一次近距離感受到蝴蝶谷主可怕的易容術,也難怪他當初根本分辨不出喬展的不同身份。無論是男化女,女化男,青年化老人,他都拿捏得恰到好處。
半個時辰的功夫,鏡中原本清俊的臉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年過半百的中年富商模樣。
卓北衫僞裝成了樵夫。
而喬展,又換上了一身清麗女裝。
樂疏寒直勾勾盯着他瞧,他現在終于能在腦海裏将蘇小蝶和喬展整合成同一個人了,自始至終在他身邊的,都只有這一個人。
三人下了山一路快馬加鞭奔襲,樂疏寒知道上山的路,到了雲籠山門前,他們卸了僞裝,守衛一看是樂公子回來,問都沒有問直接放行。
八成又是曲華戎的命令。
祭祀第三天,羅彩衣爬不起來了。
從大腿根向下全都是血。
她躺在雲臺上發抖,雙手抱緊了自己的膝蓋,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姿勢迎接又一輪的殘暴懲罰。
“乖,寶貝兒,最後一天你忍忍。”
一個黑衣男人搓着雙手走上雲臺,衣服都沒有脫,只把袍子一掀,露出一個可怕的兇器,他抓着她的頭發,拼命地往下按。
“不,我不——”
羅彩衣驚叫着推搡他,那聲音如地獄裏鬼厲絕望地嘶吼,甚至不像是一個女人能發出的聲音。
不僅要玷污她,還要如此折辱她。
哥哥将她送上祭壇,虞夫人為了自保也沒有救她,她等了三天,卓北衫沒有來,師父也沒有來。
他們……都不愛她了。
羅彩衣心裏最後一絲期待幻滅了。
她突然直起身體,抱住身旁男人的胳膊死命一咬,空曠的祭壇裏響起男人殺豬般地慘叫:“啊——”
“給我放開!”他扯住她的頭發使勁兒向後拽。
羅彩衣不得不松了口,火辣辣的耳光緊接着打下來,她栽倒在雲臺上,耳邊充斥着男人的怒罵。
“不想活了是不是?敢咬老子,老子今天就讓你知道什麽叫生不如死。”
自尊像玻璃般碎了一地。
她曾經是羅雲镖局高傲的大小姐,是走在平遙古城裏耀武揚威的小公主。爹爹拿她當掌上明珠,哥哥也用人前人後維護她,還有卓北衫,她去哪裏他就會跟到哪裏。
羅彩衣從未想過會有一天,曾經擁有的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
不想再受這般侮辱,不想再提心吊膽忍受別人的毆打。不過是一個支離破碎的身體罷了,沒什麽值得留戀的。
既然不能有尊嚴地活……
擦幹嘴角淌出的鮮血,她看了眼身旁像頭獅子一樣瘋狂暴怒的男人,頂着通紅的眼睛無聲地彎了嘴角。
他們的樣子可真難看。
頭頂上有陽光傾斜下來。
落在祭壇正中央,落在她身上,羅彩衣長發垂落,像緞子般覆在雪白的身軀上,為她護住胸前乍現的春光,也護住了她最後一點為人的尊嚴。
她輕輕擡起手,鐐铐鎖扣傳來輕微的脆響,用手托住一片暖融融的光,一滴滾燙的淚跌落在這光裏,撞碎了她逃出生天的希望。
她吻了這片光,緩緩合上雙眸。
身子像飛蛾撲火般決絕,一頭撞向堅如磐石的雪白雲臺!
“咚”地一聲,聲如雷震,狠狠砸進人心裏去。
鮮血從她身下向四周蔓延開來,像綻開的蝴蝶翅膀,終于能帶她的靈魂飛出這片陰霾地獄。
“彩衣——!!”
撕心裂肺地叫喊伴随着疾步逼近,卓北衫來到祭祀殿前時,目睹了羅彩衣那奮不顧身地一撞,她撞碎的除了自己的生命,還有卓北衫的心。
那是心頭上最寶貴的肉,硬生生被剜了以後的綿延不絕的痛。
淩霜劍出鞘即見血,眼前是無數的猩紅血雨,只有遠處雲臺之上那一片無助栽倒的雪白身軀。
握劍的手從未如此堅定過,卓北衫殺紅了眼,他瘋狂地往前追,想要抓住那即将消逝的脆弱生命。
天空忽有銀光乍現。
喬展飛身而起,簌簌銀光如雨點墜入地面,雲臺周圍黑壓壓的人群已經倒了一大片。
卓北衫踉踉跄跄地爬上去,斬斷了她四肢的鎖鏈。他輕輕抱起血泊裏的人,目光從她蒼白的臉一路向下看。
火紅的巴掌印,青紫的上半身,手腕上已經看不清多少刀痕的血痂,還有……下半身血紅的……
“彩衣,彩衣你看看我。”
他用披風蓋住了她大半個身體。
卓北衫抱緊了她,自己的身體在抖,聲音也抖得走了調子,像是破舊的拉風匣裏傳出的噪音。
“彩衣,你看我一眼,求求你,我求求你……”恐懼如同一只巨手瞬間揪住了卓北衫的心,他無措地擡頭看着不遠處的喬展大聲叫:“小蝴蝶,你快過來救救她,彩衣不行了!”
喬展一個飛身穩穩落在他們身邊。
他半跪着,封了她身上幾處穴道。目光落在羅彩衣額頭上還在汩汩流血的傷口上,神色一暗。
從袍子上扯下一塊布敷住了那傷口。懷中人嘤咛一聲,痛得清醒過來。喬展将一粒保命護心丹塞進她嘴裏。
“北衫……”
“我在。”他握緊她的手。
羅彩衣緩緩将眼睛睜開了一條縫,艱難地沖他們扯出個蒼白的微笑,氣若游絲地道:“你們……來救我……真好。”
說完,便又昏了過去。
喬展道:“先帶她回蝴蝶谷,我跟疏寒料理了這群人就去追你。”
祭祀殿外,一個紫色人影目送卓北衫遠去。羅清越負了手,臉上的笑容愈發猙獰,他望着殿內那抹高挑挺拔的俊影,眼裏的光像利刃般,恨不得割到那人身上去。
阿展,我就知道你會來。
救了彩衣又如何,失而複得得而複失,你也早該嘗嘗我這般愁苦滋味了。
身旁一人拱手道:“羅護法,要不要再調派人手增援?”
“不必。”羅清越如今頂替了藺柏風,也坐上了天風堂護法的位置,他冷笑了一下道:“盡管放他們下山,我倒要看看藺柏風教出來的徒弟,是不是真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
黑衣守衛道:“難道昨日給羅小姐喂的藥就是……”
羅清越點點頭:“正是。”
黑衣守衛也笑了:“護法真是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