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多情總被無情傷
銀蝶呼嘯,樂疏寒望着空中簌簌而落的銀蝶和那人冰冷的面容,一時間傻了眼僵在原地。
這是……蝶落飛花!
阿展用的是蝴蝶谷主的絕技,他衣襟袖口上還有那閃爍的銀蝶。松露湖畔那一夜的人、長安城大街那晚的偶遇,曾經他們相遇對峙的畫面排山倒海般湧入腦中,原來一切的偶遇都絕非偶然。
那蘇小蝶呢?
不是蝴蝶谷主抓了她,她又會解蝶落飛花之毒,莫不會也是阿展喬裝假扮?
一顆心直墜了下去。
本以為經歷了親生父親多年的欺騙,已經再沒有其他事能讓他如此震驚,沒想到這顆心疼到極致還可以更疼。
樂疏寒望着半空中那人,心裏有太多話想要問他,問他是不是一直都在騙自己,是不是從未對他有過半分的青睐與愛慕?
他雙睫顫動,一雙眼睛通紅通紅的,沒有眼淚淌下,只有熒熒水光在眼眶裏轉動。樂疏寒覺得喬展很陌生,他似乎從未見過他如此淩厲凜冽的冰冷氣質,記憶裏的他是溫柔的,是柔軟的,會躺在床上歪着腦袋對自己笑。
喬展會,可蝴蝶谷主并不會。
他攥緊手中的冷光劍,踏步走入銀蝶陣中,耳邊是暗器呼嘯的聲音。一枚銀色蝴蝶穿過人陣向他襲來,樂疏寒反應不及站在原地沒有動。
“少爺,小心!”
樂纾不顧危險撲了出去,将樂疏寒推開的瞬間,銀蝶洞穿了他的喉嚨,只留下一個黑漆漆的血洞。
“少爺……快……”
樂纾忽然瞪大雙眼,渾身抽搐如将死的魚一般抖動了兩下,黑白分明的眼眸剎那間凝滞了。
這次的蝶落飛花一招斃命,喬展根本無心将中毒之人折磨三天三夜,以最快的速度取了他們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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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纾,樂……你醒醒。”
樂疏寒跪在血泊裏,掌中沾染了樂纾還溫熱的鮮血,從喉間爆發出一陣痛哭。那是他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孩子,是他即便帶蘇小蝶出逃後,都不忘好生安頓的人,是他在樂府這片已經黑漆漆的地方唯一一個值得信任的人。
為了保護他,樂纾死了。
聽聞一聲熟悉的哀哭,喬展從半空中向下望,只見樂疏寒跪在樂纾的屍體邊,滿身血色,目光裏的驚痛和震駭尚未褪去。幾日不見,他的臉更蒼白了些,握劍的手能夠清晰看到青筋暴起,整個人瘦得不成樣子。
喬展飛身緩緩降落,落在了樂疏寒身後不遠處的空地上。
踩着滿地血色,走了上去。
伸出一只手覆在他肩上,沉沉道:“我沒看清是他,節哀順變吧。”
輕飄飄的一句話,算是交代。
這是屬于蝴蝶谷主難得的溫柔,卻不是喬展的。
他道:“所以蘇小蝶也是你,對麽?”
喬展沒出聲,只默默點了點頭。
心髒好像裂開了一樣。
“樂家欠你的債本該由我們自己來還,可樂纾救過你,你為什麽能……為什麽就能……”
“能無動于衷?”
喬展望了一眼廊柱,樂松羽正靠在旁邊運功調息着,他指着那人,又看着樂疏寒眼中的絕望,笑容有些恍惚:“你爹殺我滿門,我的家人、我的母親、我的姐姐……當時也有很多人是無辜的,甚至有些人還對樂家有恩,他又為何能下得去手?”
樂疏寒聽了這話,只覺肝膽俱裂,他緩緩擡起頭,望着眼前人,一滴淚順着面頰淌下。
不知道是不是該笑自己傻,樂疏寒已經分不清這一路走來的感情到底何為真何為假,他感覺不到痛,只有胸口處傳來的麻木感,該怪他麽?
可喬展是為父報仇,自己又有什麽立場怪他呢?
渾身的力氣仿佛一瞬間被抽空了,樂疏寒怔了幾秒,做了個連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的動作。
他仰着頭,對喬展輕輕笑了笑,臉上有還未幹涸的淚痕,他問了一句:“阿展,你有沒有真心喜歡過我?”
心髒仿佛被什麽東西揪住了,喬展不敢看樂疏寒虔誠的眼睛,那裏有對自己的失望和渴望,他害怕自己會沉溺在樂疏寒的真情裏,只那麽一句話,就已經将他的心攪亂了。
和仇人的兒子在一起?
他如何對得起死去的父母親眷!
于是攥緊了拳頭,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冷冷道:“……沒有。”
樂疏寒垂了頭,仿佛自己不是跪在地上,而是正從萬丈高空向下墜落,喬展一句話,将他的心扔進了深淵。
下面就是刀山火海,那種下墜感讓人恐慌,周圍沒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就只是一直墜落。
為掩飾尴尬樂疏寒輕輕笑了下,笑容在唇角轉瞬即逝,将心裏的失落和碎了一地的心一片一片好好地撿起來拼好,才道:“……我覺得也是。”
畢竟自己一路上沒少跟喬展發脾氣,哪會有人真的喜歡他這樣的人。
可是——
樂疏寒小聲道:“可是我喜歡你。”
小心翼翼的一句告白被夜風吹散了,他不知道喬展聽見沒有,只看見他握緊流風扇的手在顫抖,指節都被他捏出了白色,大概是真的恨極了罷。
樂疏寒嘆了口氣。
胸口上的傷還沒有好,他咳嗽了幾下就看見樂松羽緩緩站了起來,提着一柄利劍再次走向喬展。
“爹,收手吧!”他大喊。
“你閉嘴,沒出息的東西!”
樂松羽呵斥了兒子,提劍又沖上去與喬展對砍,流風扇一展,他以扇面為盾堪堪擋下了這次的攻擊。
喬展嘔出一口血來。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樂疏寒根本來不及傷心,眼前最愛的兩個人打得不可開交,命運似乎同他開了個天大的玩笑,要他在這兩人之中做出抉擇。
保護其中一個,另一個就會死。
他急得額頭冒汗,哪個都割舍不了,只好硬着頭皮提劍沖了上去。舊傷未愈的身體削弱了他的戰鬥力,喬展一扇揮出,在空中劃出一道白色弧光,扇刃的速度奇快,眼看就要觸到樂松羽的腹部,身前突然擠進一個人來,奮力推開他父親,自己卻來不及轉身格擋。
雪白的扇骨上終于染了血,卻全部都是樂疏寒的。
喬展大駭:“樂疏寒,你瘋了?!”
樂疏寒悶哼一聲咬着牙沒說話,額頭上的冷汗順着臉頰淌下來,他一只手按住還在汩汩流血的腹部,踉踉跄跄地站了起來。
喬展要報仇,他不能勸,也沒資格勸。
只一聲不吭硬生生受着。
“疏寒——”
樂松羽回身喊了一句,看見兒子衣服上鮮紅的血跡,終于暴怒了。倒不是為了樂疏寒而氣,他只覺得這般狼狽樣子實在太過丢人。
經蝶落飛花一襲,身中百裏香,讓他的反應速度與功力都折損了大半,樂松羽此刻還能站起來就已經是強弩之末,硬撐着一口氣,想把喬家最後的血脈趕盡殺絕。
于是,他運功提氣使出樂家獨門絕學“翌日寒光掌”,飛身向喬展擊去。扇面擋了他兩掌,喬展腳下挪着步子極速後退。他吃過這套掌法的虧,樂疏寒曾用此掌對付他,打得他胸口一個多月都青紫一片。
“小崽子,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那要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
樂松羽運了十成十的功力向他擊去,喬展退到了院牆邊緣,眼見退無可退,忽然身旁一個人伸開雙臂擋在他前面,仿佛仙人降臨般,雙手擊出同樣的掌法與樂松羽對峙。
樂松羽被氣力反噬,嘴裏的血順着唇角緩緩淌下,目光卻變得更加狠厲。
曾經也有許多次,樂疏寒就像今天一樣擋在喬展身前巋然不動。為他擋住了許許多多的狂風驟雨。
一口鮮血從嘴裏噴出。
樂疏寒還是沒吭聲,自始至終他沒有勸過喬展放棄複仇,所有的話都只對樂松羽說。
樂疏寒不敢放松,望着他爹鬓邊花白的頭發,勸道:“爹,收手。”
“不可能。”
樂松羽後撤兩步,又拔劍沖上來。一劍入肉,疼得人卻不是喬展,樂疏寒半跪在地上,用沾血的手堪堪握住了劍刃。
他目光有些渙散,嘴裏反反複複念叨着一句話:“不許你……傷害阿展。”
喬展就站在他身後,望着眼前堅實的背影,瞳孔裏滿是驚駭。他握緊流風扇,卻在出招時猶豫了一下。
藺柏風在世時,曾有一次将喬展叫到了身旁,語重心長對他道:“阿展,你此生命裏本無緣江湖的打打殺殺,師父将濟世救人之道傳授于你,日後可做個妙手回春的郎中,既不會餓死,也能遠離江湖紛争,你覺得可好?”
“不好。”喬展搖頭:“師父,我想替爹娘報仇,我不想當郎中。”
“唉……”
藺柏風嘆了口氣:“你若執意報仇,恐怕命裏會有一大劫。我早就說過,提不起刀劍斧鞭之人,若遇到高手近距離的生死博弈,你恐難活命。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你能遇到一人,”藺柏風道:“這人願意替你擋下命裏的劫數,方能使你平安脫困。”
喬展又問:“我到哪裏去找這人?”
藺柏風:“……有緣自會相見。”
樂疏寒倒下去的那刻,他伸出雙臂從身後接住了他,摟了他在懷裏。那柄劍還插在他胸口下方幾寸的位置,喬展速度極快點了他傷口周圍的穴道,感受着懷中人生命正緩緩流逝……
府外又是一陣腳步聲,官府支援的官兵已經到了。樂松羽顧不得看自己的兒子一眼,連滾帶爬沖進祠堂裏抱了他母親的牌位從後門消失了。
“阿展……”
“胸口有傷,先別說話。”
聽見他這樣說,胸口的傷疼得輕了些,他看不清喬展眼裏的情緒,可是他能感覺到,适才連肌肉線條都緊繃的人,此刻漸漸舒展放松下來。
極速失血的眩暈感讓他視物不清,樂疏寒望着天空的明月,像起了他們那日在平遙露宿的客棧,喬展曾問過他,若有一天得知最好的朋友騙了他會怎樣。
他是怎麽說的來着……?
緩緩擡起千斤重的手臂,他輕輕觸上了喬展的臉,熟悉的觸感讓他眼眶一熱,樂疏寒深深望着他,仿佛要把這張臉刻近腦海深處,他道:“阿展,是我們家對不起你,告訴我,你這些年,是怎麽過來的?”
一滴淚濺在他指尖。
喬展本以為,當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時候,會惹來樂疏寒憤怒的指責,指責他這一路的欺騙,指責他讓他付出也承擔了那麽多額外的擔心,對他不同的身份,樂疏寒有不同的感情。
可自始至終,他愛的,都只有他。
所以樂疏寒接受了他的欺騙。
以一種最令人心痛的方式。
樂松羽逃了,他的仇未了結。
可是此時此刻,喬展最害怕的是懷中人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看他,他握緊了樂疏寒冰冷的手,想給他傳遞一些熱度,又愛又恨的感情交織在一起,将他與眼前人緊緊捆綁,樂疏寒不能死。
樂疏寒的聲音漸漸無力:“……不怪你阿展,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