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吹落銀光簌簌血
樂松羽兩天前得到了長安城的消息。
沒想到投毒案發酵了幾天,不僅沒有消沉下去反倒愈演愈烈。謝千秋根本沒有找到樂家殺人的直接證據,卻愚昧地聽從江湖人與富商大賈的讒言,擺出一副抄家關店的架勢。
這麽大的陣勢,背後若無人推波助瀾他是絕對不信的。而策劃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除了江湖人士,就是那群滿身銅臭味的商人了。畢竟,以他的威名和樂疏寒幾年來樹立起的正義形象,江湖人與他們結仇的寥寥無幾,那麽背後的主要推手便是生意場上的競争者。
官商聯合上演一出攜手并肩剿滅長安城禍亂賊子的大義凜然戲碼,雙方都獲利皆大歡喜,真是惡臭至極。
樂松羽并不覺得将天風堂藥粉投放長安城有何不妥,此般做法雖波及範圍廣,可也實在有效。有了大量的試驗品,長生藥煉成指日可待,他如今尚缺一味藥引,需以特定女子的處子血入藥。
這類血液實屬稀有,惰性極強,會對其他人的血發生強烈排斥反應,即便是親眷之血也無法與之相容。有了它,可大大提升長生藥的穩定性,實在是不可多得的聖品。
所以未尋到此血之前,他實在分身乏術,日日待在丹室裏翻遍古書,像是跟什麽人較勁似的。
藺柏風是個藥理毒物奇才,他雖比不得師弟,但好歹也在天風堂內耳濡目染了那麽些年,樂松羽不相信自己會敗在這最後的臨門一腳上。
而抄家這事觸到了他的逆鱗。
父親可以不要,兒子可以不管。可母親的牌位不能留在祠堂任由官府的人進門亵渎,他是傳統的人,對于母親的熱愛甚至超過了當年為他生下樂疏寒的結發妻子。
必須親自回去一趟。
樂疏寒得到消息之時,正是他父親快馬加鞭趕回長安城那夜。父子倆壯着膽子不約而同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月色凄迷,高牆之上有一人,一扇,一壺酒。獨酌對月,吹着冷風。喬展新換的登雲靴是杜鵑去世前買給他的,蝶骨流風扇下墜了她送了翡翠扇墜,一身玄色長袍加深,袖口有銀色蝴蝶。
月光灑上去,熠熠生輝。
黯夜裏樂府搖曳的孤燈将他眉眼輪廓映照的更加深邃,漆黑纖長的睫毛隐隐顫動着,遮擋了下面一雙澄澈透亮的淺褐色眼瞳,鼻梁高挺,嘴唇微抿,只有額前幾縷碎發在風中淩亂。
打更聲剛過,喬展的酒壺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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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了眼向下一瞧,不遠處一群列隊官兵緩緩向樂府走來。柳樹枝在風中随意飄舞着,牆壁上一個黑影一閃而過。
樂松羽回來了!
喬展收起折扇輕盈落地,站在牆角下靜默張望了一會兒,蹑手蹑腳地跟在那黑衣人身後朝祠堂方向走去。
祠堂神龛前有兩盞默默燃燒的紅蠟燭,偶爾火焰跳動,發出哔剝的聲響,樂松羽在蒲團前跪直了身體,面對神龛上樂林氏梓欣的靈位三叩首。
喬展在黑暗中暗笑了一聲,擡袖擲出兩枚銀色蝴蝶,銀蝶飛出後精準地楔在兩根蠟燭的燭身上,以肥胖的蟲體部分攪碎了火苗,剎那間,漆黑一片。
樂松羽回頭:“什麽人裝神弄鬼?!”
“取你命的人。”
折扇在黑暗中刷地一展,扇面鋒利如刀的邊緣直指樂松羽的喉嚨,後者順勢向後閃了幾步,就着月色瞧見了喬展那張覆滿冰霜的臉。
仿佛喬寅竹複活一般。
他失聲道:“……師弟?!”
叫完這一句只見喬展的面色更冷,樂松羽才知不妥,這小崽子八成就是當年從火場裏僥幸逃生的喬家遺孤!
喬展罵道:“你還有臉叫我爹,你把我們全家殺的一個不剩,你有什麽資格叫他一句師弟!”
流風扇的機關開啓,扇面二十四根扇骨分解開來,“樂松羽,我今天要你給死去的喬家人償命!”說罷,喬展禦氣手腕一抖,将那扇骨做兵刃朝對面的樂松羽擊出。
祠堂供桌上放了一柄龍吟劍,樂松羽抽出撩了個劍花出來,擋住了雪白暗器的襲擊。黑暗中傳來陣陣武器铮然之聲,畢竟是曾經大敗無影手“霍海”的人,樂松羽的步法并不遜色,他腳尖在地上一踩一點,身體騰空而起,手中的臉筆直向喬展刺去——
口中道:“你想要我償命,那要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我最後悔的,就是當年沒把你跟你爹一起燒死,留你這個禍害在人間,今天便送你一程。”
喬展眼神變得淩厲:“你找死!”
巨大的響動在安靜的夜裏格外清晰,吵醒了樂府正在酣夢中的家丁侍從。這些人自從樂府被控制,就沒再踏出過外面半步。
夜空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句:老爺回來了,有刺客快抓刺客。
原本靜寂的庭院一時間躁動起來。樂纾頂着滿頭淩亂的發,披了件薄衫踏出房門看熱鬧,他摟着回廊上冰冷的廊柱,看着黑暗中兩人從祠堂一路打到了庭院中央。
院內燈籠亮起,在淺淡的黃色光芒裏他看見了兩人的臉,一個是老爺,另一個赫然是——喬公子?!
樂纾掩住了自己的唇。
喬公子果然背叛了他家少爺,到底是因為什麽事值得他明目張膽殺上門來,瞧那進攻的架勢,是想要樂松羽的命!
管家樂益召了幾個打手過來,個個手持利刃兇悍非常,他們将兩人圍在圈裏,漸漸收緊包圍圈,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幹擾喬展的進攻,讓樂松羽脫身。
樂松羽揮劍斬下他一截發絲,飛身退了幾步,站在石階上狂笑:“你想不想知道,當年我與你爹比劍,他在我面前輸的有多慘?”
喬展喘道:“少廢話,有種你別躲。”
樂松羽自顧自道:“你爹跟你一樣體力不好。可惜他沒你聰明,不懂得使暗器變通,非要與那刀劍之術死磕,最後落得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地步,真是可憐可笑。”
樂松羽殘忍笑道:“我收拾他的時候,他人就趴在地上,嘴裏叫着師兄,拿不起劍來,卻一直求我不要殺你娘。”
夜風冰冷刺骨,喬展的血卻是這些年來從未有過的熱。
聽着樂松羽放蕩的笑聲,耳邊盡是對他父母當年慘死之态的嘲諷,怎能不氣又如何能不恨!
喬展的手握緊折扇,将機關捏得咔咔作響,深吸了一口冰冷沁骨的空氣,将眼底的驚痛盡數壓回心裏,他知道樂松羽在刺激他,那一晚的滔天大火是他無數午夜夢回時最可怕的記憶。
喬展的心是冷的,身體是冷的,握緊流風扇的手也是冷的。
誰都不能永遠沉溺在回憶裏。
他必須走出來,而從傷痛中走出來最快的辦法,就是手刃當年殺害父母親族的仇人。
扇骨金屬與冷風碰撞出嗚咽,像是喬家慘死的冤魂附着在上面,以最沉痛的調子唱出祭奠的悲歌。
蝶骨流風扇很少沾血。
藺柏風曾與他說過,這扇子用來抵禦敵人的近身攻擊,所以并非殺人利器,真正的殺人武器,喬展還未放出來。
包圍圈逐漸縮小,只見圈裏的人擡頭望了眼皎皎夜空,雙臂展平,腳下輕盈地一點,身體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喬展看到了樂府打手們的頭頂,又看見了廊柱上破敗的鳥窩,接着是屋頂鋪就的紅沿磚瓦。
千萬根銀針像雨絲般簌簌墜落,刺進人身體的瞬間觸發了麻痹感,緊接着是如萬蟻噬心般的疼痛,地上的人丢了武器開始哀嚎,血色彌漫了整個樂府。
又是密雨飄窗!
樂松羽閃身至一廊柱後,黑暗中細小的武器最是難分辨,就連他剛才都差點中了招,想不到這小子竟把藺柏風的暗器之術學到了如此爐火純青的地步。
現在這個場面,不能打只能躲。
劇毒的銀針只消皮膚沾上一點,便會死無葬身之地。樂松羽垂眸望見地面上一片銀針,心道不妙。
到處都是暗器的攻擊範圍,喬展将他活生生困死在了這一小塊地方。
樂府大門從外推開,官府聽到這裏的響動闖了進來,入目是屍橫滿地,嚴捕頭看到了廊柱後躲着的樂松羽,擡頭又望見半空中仍在攻擊的人,大喊:“你是什麽人!本捕頭在此,莫要嚣張快快束手就擒。”
喬展在空中冷笑:“官府派你們來抓樂老板,不過也是想帶回去問罪,不如我替你們直接殺了,豈不省事?”
“呸,”嚴捕頭啐了一口罵道:“你是哪裏來的東西,也敢跟官府搶人!”
喬展沒有回答,唇角的肌肉輕輕提了一下,擠出一個輕哼。斂去一開始的沖動和激昂,他周身散發的氣質不知何時已經變了,變得更凜冽,更冰冷,也更狠厲絕情。
袖口銀蝶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身旁一個捕快看見了,陡然瞪大了眼,似乎想到了一個更可怕的存在,他扯了扯嚴捕頭的袖子,戰戰兢兢道:“嚴頭兒,這好像是……好像是千面蝴蝶!”
四個字一出,全場鴉雀無聲。
空氣中飄來遠山木葉的清香,香氣漸漸變得濃郁,樂纾揉了揉眼睛,再看院中兩盞孤燈,重重疊疊的,一個燈籠忽然就變成了兩個,然後又變成了三個,眼前霎時燈火大盛。
“蝶落飛花!”
樂松羽驚嘆之餘,腦中忽然跳出一個可怕的想法:蝶落飛花乃藺柏風絕技,若非這三年來,在長安城中鬧得沸沸揚揚的蝴蝶谷主就是喬家遺孤?!
所以,翎花戲臺的蘇小蝶可解奇毒;蝴蝶谷主的蹤跡一直無人發現;喬展化身幾個不同身份潛伏在疏寒身邊這麽久,就只是為了找自己報仇!
樂松羽越想越氣,卻不得不趕忙封了自己胸口處的穴道,閉氣凝神來抵禦這無孔不入的迷香。
一股腦兒沖進來的捕快與樂府家丁已軟到了大半,還在做無畏掙紮。嚴捕頭叫來一批弓箭手準備,沖着天空奮力叫嚣道:“愣着幹什麽,今晚能抓住千面蝴蝶的人賞銀百兩,還不快把人給我射下來!”
“是。”
今晚可真是大豐收。
逮到個樂松羽不說,還能碰見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千面蝴蝶行兇作惡,若逮住了他,三年前的百棺曝屍案便可一同告破。
嚴捕頭嘴角笑容越來越大。
他在捕頭這個位置上混了半輩子,也早該飛黃騰達一回了,這次真是上天給他的絕佳機會,斷不能輕易放過。
寂靜的長安街大道上有一人奔襲的聲音由遠及近。
喬展凝神,睥睨腳下無數慘痛哀嚎的聲音,一排弓箭手箭在弦上,一觸即發。他笑了聲,冷道:“我本來只想報仇,既然你們執意如此,那就別怪我手下不留情面。”
弓箭手松了弦,萬箭齊發。
一時間銀光乍現,無數銀蝶亦像箭矢般追着弓箭的軌跡相對而去,金屬箭頭與銀蝶翅身撞出火花,阻擋了弓箭前行飛馳的軌跡,斷箭從空中墜落,地上傳來噼裏啪啦的響聲。
嚴捕頭不死心:“再射!”
這次還沒等弓箭手搭弦上弓,喬展已提前開始動作。大門毫無征兆地從外被推開,一人捂着胸口擡頭,見空中熟悉的背影,張口大喊:
“阿展,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