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陰差陽錯階下囚
淪為階下囚的第一天,樂疏寒徹夜未眠。
牢房裏狹窄密閉的空間和腌臜的空氣令人窒息,身上還穿着臨走前那件柳綠色的鮮豔長袍,腰間一塊白玉雕琢的螺紋環佩,随便拿出一樣都夠再買幾間像樣的屋子。怪不得會有人憎恨樂家,憎恨樂家富足的財富,他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這裏,與灰牆稻草格格不入。
就連獄卒見他這一身裝扮,給他盛水時都将磕了沿的碗邊用袖子擦了又擦。樂疏寒沒有喝水,他不習慣用這麽髒的碗喝水,但想了想還是給了獄卒幾塊散碎銀兩,看着他樂呵呵捧着銀子走了。
不到半天功夫,牢房裏的幾位看管和獄卒都知道西南角的獨間裏關了個出手敞亮的大人物,不論是誰給他跑腿,都能讨個賞回來。
于是,第二天開飯時樂疏寒整套餐具都被換成了嶄新的白瓷碟瓷碗,這已經是牢房裏能拿出的最寶貴的東西了。
樂疏寒開始吃飯了。
這幾日應該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光,從小錦衣玉食長大的孩子,哪裏遭過這樣的罪。
他不知道樂纾找到喬展沒有,也不清楚他爹究竟去了哪裏。一時間像個被抛棄的孩子,手足無措站在這小小的牢房裏面對灰牆胡思亂想。
樂家會有地牢這回事,管家樂益給他的解釋是說這房子當年買下來的時候,地底下就已經有這麽一間牢房了,他爹懶得改建就一直空着沒用。
若真如此,又怎會在這裏搜出毒粉。他們綁架小蝶之後,不也是把人關到了地底下。
自始至終,這個家裏除了樂纾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對他講過實話。管賬的趙雲南一開始就騙他,樂益更是常年與父親一個鼻孔出氣,他們一邊在他眼皮底下做着傷天害理的事,一邊教導他仁義禮智信,想起這些就直犯惡心。
樂疏寒心中也曾長燃一團烈火,自以為可以在大好年華建功立業,見不平事拔刀相助,為衆人請命,除大奸大惡之徒,還世間一片清明祥和。
而如今在百姓眼裏,他們樂家才是真正該被除掉的惡徒。投毒的通緝令一貼出去,樂疏寒能夠想到人們背後會把他和父親罵成什麽樣,一個披着仁義道德皮相的,背地裏做着最龌龊的殺人煉藥勾當的陰險小人。
他以為的那些,曾在父親身上看到的美好光環,一夜之間失去了光彩。曾經他是那樣敬重父親,并以父親為榜樣,把樂松羽說的話當聖旨一樣聽,從沒有哪個時候懷疑過他的正确性。
樂松羽說:“疏寒,人活一世活得就是個真誠的态度,我們做生意的人尤其如此。一個人若是失了誠信,也就相當于自斷生路。”
樂松羽也說:“我教出來的兒子肯定不會錯,熱心熱情,一心為匡扶正義而努力。江湖雖亂,可我們的心不能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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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字句句猶在耳,可說話的人變了。如今身在牢籠中,落得個家不是家,人不像人的地步。
他憤怒,可是他不知道該向誰發;
他委屈,他也不知道該向誰訴說。
對樂松羽的厭惡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樂疏寒恨父親長久以來的欺騙,恨自己空有一腔熱情而遭人陷害。他本想脫離這個充滿謊言的家,到頭來卻成了這個家裏最大的替罪羊。
官府的人應該會殺了他吧?
投毒不是小事,何況引發了長安城這麽大範圍的瘟疫。
那堆白色粉末的威力他并不清楚,但是城外百棺下葬的盛景,早在三年前蝴蝶谷主出世時他就見過,這藥若來自天風堂,那便有兩種可能:第一,他父親暗地裏還在為天風堂做事;第二,有人将毒粉帶進了樂家設計陷害他們。
無論哪種可能,都和天風堂脫不了幹系。
樂疏寒不甘心就這麽死了。
若還有機會出去,他想查清楚這件事。他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蘇小蝶下落不明,天風堂上一代的恩怨也沒有解決,所以他渴望喬展來救他,阿展那麽聰明那麽溫柔,若知道他淪落到此地,一定會來救的。
眼巴巴地等了兩天,沒有任何消息。
臉上的胡子又開始冒頭生長,連夜來的失眠讓樂疏寒多了兩個黑眼圈,他靜靜靠在灰白牆壁上,想着那一夜與喬展的溫存,幹裂的唇角露出點笑容,指尖摩挲着腰間環佩上的螺紋。
阿展現在應該在路上了。
又等了兩天,依然毫無音訊。
樂疏寒望着天窗裏滲漏下來的日光,将手伸到陽光下。金黃色的光芒落在手背上暖洋洋的。
他開始幻想喬展來的時候看見他這副落魄模樣會不會震驚,他那雙亮得澄澈的眸子裏總有水光流動,望進去的時候,不自覺就讓人深陷。
喬展來時,手裏定是一把折扇,穿着他最喜歡那件靛藍色菱格長袍,頭發用玲珑冠束起,額角垂落兩绺清揚的發絲。他摸過那柔順的發,質感非常好,又黑又亮。
他會柔聲說:“疏寒,我來晚了。”
他還會用那雙漂亮的眼睛望着他,目光裏帶着幾分愧疚和心疼,仔細檢查他有沒有受傷。
想到這裏,樂疏寒又笑了。
又過了一天,還是沒有人來。
清晨的光芒重現,樂疏寒從睡夢中睜開眼睛,長睫扇動了幾下,才看清身處之地,不由悵然。
樂纾究竟有沒有找到喬展,如果找到了,為什麽遲遲沒有音信。就算……就算一時半刻救不了他,也該來看看他不是麽?
畢竟他們有過那樣一夜。
樂疏寒踩在雜草上來回踱步,琢磨是不是自己之前哪裏得罪了喬展,難道他還在生氣?
不,不會的。
阿展不是那麽小氣的人,應該是有其他的事絆住了他、耽擱了他。否則他絕對不會坐視不理,對他的這一點點信任,樂疏寒還是有的。
日升又日落,黯夜降臨。
情緒徹底跌落谷底。
心裏反複回響着一句“為什麽”,樂疏寒找不到答案,也沒有人給他答案。直到曙光再現,他終于等來了樂纾。
“找到喬公子了麽?”樂疏寒抓着牢房冰冷的鐵柱,向外探頭焦急地問。
樂纾張嘴就帶了哭腔:“少爺,喬公子是……喬公子他就是……”
“他是什麽?你慢慢說。”
樂纾擦了眼淚道:“謝大人來家裏搜查前幾天,旌旗酒樓的小二說看見他與吳麓、羅雲镖局的少東家一同在包間裏談事情,後來喬公子也過去了,之後跟羅公子一起離開的。”
這是什麽意思?
樂疏寒向後踉跄了兩步。羅清越,謝千秋,吳麓這三個人湊在一起能談什麽重要事情?
自從那次翎花戲臺跟他鬧翻以後,吳麓就一直跟他不對付,羅清越更不用說,有上一輩羅雲镖局的積怨,見面第一眼就已互相嫌棄,何況他對阿展存的那份心思決定了兩人無法做朋友。
他心一沉,眸子裏期待的光芒黯淡了下去,卻又不死心地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阿展跟羅清越一起走了,他們去哪裏了?”
“守城的人說,他們倆前幾天跟随出城下葬的棺材一道走的,看出城的方向是……”樂纾望了眼他家少爺皺緊的濃眉,刻意放低了聲音:“出城的方向應該是往……平遙古城去的。”
平遙古城,羅雲镖局。
喬展跟羅清越去了他家,樂疏寒目光變了變,他沉默了好半天,眼睛直勾勾盯着牆壁上大片灰白的牆粉,半晌才逐漸找回自己的聲音:“阿展肯定是被他們三個騙了才會一路跟着羅清越回……”
“少爺!”
樂纾抓着欄杆,一雙明亮的眸子望着牢房裏滿臉倦容的人,希望用自己一點堅定的聲音喊醒他:“這事情已經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喬公子是心甘情願跟着羅少東家回去的,您想想吳麓老板跟我們綢緞莊是什麽關系,羅雲镖局跟老爺又是什麽關系?
這次家裏被嚴密控制必定是這三人聯合設計陷害,喬公子那天就在旌旗酒樓樓下,你說他完全不知情,這、這說不過去的呀!”
樂疏寒緩緩坐在了那堆稻草上。
嘴裏念叨着:“不可能……阿展他……為什麽?”樂疏寒的手指緊緊攥住身下幹枯的草葉,好半天都沒從這巨大的打擊裏回過神來,他最好的朋友,最信任的人背叛了他?
怎麽可能?!
樂疏寒倏地瞪大眼睛。
他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喬展對他會是這般冷淡的态度。心口處驟然抽痛,說不清是委屈還是憤怒。
到底誰在撒謊,到底誰才是真正值得信任的人?如今這般殘局,究竟還能去找誰來救。
樂纾臨走前說會去找樂松羽,樂疏寒只揮了揮手沒再說什麽,默默靠着冰冷的牆壁,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牢門外傳來人聲。
樂疏寒眼睛睜了一條縫,只見牢門口站着個身材颀長的女子,一襲玫瑰色裙身包裹着她窈窕的曲線,長發垂落在腰間,她手持雙劍沖他笑了下,然後對着牢鎖狠狠一個劈斬,鎖鏈“崩”地冒出幾點火星,應聲折斷。
虞蘭兒推門進去,見他灰塵滿身滿臉,頭發也淩亂不堪,不由笑道:“弄成這副狼狽樣子,還不跟我走?”
樂疏寒怔住:“是你?!”
“不然還有誰。”
她扯住樂疏寒的胳膊,将他從稻草堆上徑直拉起來,捂着鼻子嫌棄道:“趕緊跟我走,這裏臭死了,姑奶奶幾百年都沒來過這種地方了。”
樂疏寒道:“你為什麽救我?”
虞蘭兒轉頭斥他道:“小小的孩子廢話真多,堂主要見你,我只管完成我的任務,其他的事少問我。”
出了牢門,走廊上橫七豎八躺了一片獄卒官兵,虞蘭兒踢開他們擋路的身體,不管不顧扯着樂疏寒就往外沖,此時正是夜黑風高的晚上,冷風徹骨。他們兩人向城門方向奔襲,出了城有駕馬車等在寒風裏。
樂疏寒上了車,又探出頭:“我就這麽走了,剩下的人怎麽辦?”
虞蘭兒駕車狂奔,回頭瞥了他一眼,自己都自身難保了,還惦記樂府裏剩下的幾個小喽啰,她出聲:“官府要抓的人是你,為首的人都跑了,他們抓那些家丁又有什麽用。”
樂疏寒頓了頓道:“我爹呢?”
“你爹好着呢,用不着你操心。”
樂松羽在投毒案發前回到了天風堂,卻把兒子獨自留在家裏等着官兵抓。俗話說“虎毒不食子”,他這做父親的對親生兒子倒是真下得去手。
虞蘭兒望着前方黑魆魆的道路輕嗤了一聲,可轉念一想,自己當初不也為了活命對一個小孩子下手,哪裏有臉來嘲笑別人?也不知那孩子現在在哪裏,還有沒有活着。
“駕——”
她放空腦子裏紛亂的思緒,雙眸直視筆直寬闊的大道,又加快了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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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展回到長安城已是深夜。
他手裏拎了一壺酒,步履緩慢地走在長安大道上。半間酒樓門外挂了兩盞白紙糊的燈籠,屋內一盞孤燈。店裏的夥計聽聞杜老板去世紛紛領了工錢遣散回家去了,只留下個賬房先生在善後。
他嘆了口氣,推門進去。
賬房先生姓張,三十多歲的年紀,為人溫和穩重。見他走進來,丢下手裏的賬簿迎了上去:“喬公子,您回來了?”
喬展跌坐在長凳上,緩緩擡起頭,沖他露出個勉強的笑容。至少現在半間客棧還有一個人在,若連賬房先生都腳底抹油走得幹幹淨淨,那他今夜恐怕真的會感受到那份致命的孤獨。
他道:“您還沒睡?”
“唉,哪裏睡得着。”
賬房先生在他身旁落座,從茶盤裏擺出兩個茶杯,往裏面斟了熱茶,遞了一杯給他:“喬公子,你對我們老板也真是有情有義了,只可惜她命薄,沒機會享清福了。”
“杜鵑是個好姑娘,是我對不起她。”
喬展仰頭将茶飲盡。
賬房先生又給他斟了一杯,嘆道:“喬公子你也別這麽想,杜老板若是泉下有知,也肯定不願看你這樣自責。要怪,就要怪着長安城裏下毒的人。幸好蒼天有眼,讓真兇落網。”
“真兇落網了?”喬展轉頭問。
“是啊,前幾天抓的,就是長安城最大的富商大戶樂家的人幹的。”
喬展“哦”了一聲,他在樂府地牢搜出那幾包白色藥粉時,就猜到樂家手腳不幹淨,樂松羽背地裏戕害人命,杜鵑這條命,他早晚會讓他還回來。
這麽想着,一時又心頭火起,将手裏的茶杯捏得吱吱作響。
賬房先生又道:“你說樂家放着這麽大的家業不好好做,偏要沾那些旁門左道的邪術,樂公子在長安城也曾是不少人豔羨的對象,如今淪為階下囚……”
“等等,”喬展眸色一變,打斷他,“你剛才說他們抓的是誰?”
賬房一愣,道:“樂疏寒啊。”
“怎麽抓他?樂松羽呢?”
這話想也不想脫口而出,說完他才驚覺自己眼睜睜看着樂松羽虐殺杜鵑,這老東西自然是躲在天風堂不敢出來。
賬房先生撓了撓頭,斟酌道:“這……聽說是沒抓到,官府還在查。不過樂家小公子已經入獄很多天了。”
喬展仰頭灌了一口酒,冷冽的酒液入喉立刻燒起來,燒得他五髒六腑都開始發脹發痛,可依然驅散不了心頭那點陰霾和憤怒。
換了往日,他應是想也不想的,跑去牢裏把樂疏寒救出來。因為他知道,疏寒給樂松羽做了替罪羊。可從羅雲镖局出來以後,他也同時認清了一個事實:樂疏寒是他仇人的兒子。
兩人勢必水火不容。
樂松羽必須死,倘若樂疏寒從中阻攔,喬展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一怒之下殺了他。畢竟他家二十九口人的命,如今再加上杜鵑的命,樂家父子是無論如何都還不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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