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孤墳無處話凄涼
春日末,百花含苞待放。
又是一場大雨,驚雷在頭頂炸響,厚厚的黑雲密布了滿城,陰抑郁悶的感覺壓得人喘不過氣,喬展又回到了羅宅的那個小院子,他半靠在床邊,任憑冷風從窗外洶湧灌入,耳邊是呼嘯的雨聲,如泣如訴。
這雨就像心裏憋久了的淚,流得洶湧磅礴,肆無忌憚地沖跨了一切。在天風堂時他為杜鵑落淚,可那個時候,心裏還有微弱的希望火苗,他覺得只要自己不放棄,事情就還有救。
可惜他想錯了。
當一切塵埃落定,心底最後的希冀和渴望已被羅清越摔得粉碎,他忽然就哭不出來了。只是身體很累,心裏很累,仿佛靈魂已抽離軀殼,随着杜鵑聲聲泣血的悲鳴一起撕裂了,消散了。
喬展不懂自己追了這麽久的真相究竟為了什麽,大仇未報,反倒連累更多的人遭殃。羅清越有一句話說得沒錯,杜鵑是替他死的,如果沒有他,樂松羽不會将所有的憤怒和怨恨發洩在她身上,可她到死都還在維護自己。
杜鵑總喜歡說,他教會了她何為女人的自尊,教會了她如何勇敢争取自己想要的人生和幸福。可喬展覺得,自己才是被她救贖了,那渾渾噩噩的三年,如果沒有杜鵑陪伴,他大概會覺得自己被所有人抛棄了。
他們之間不是愛情,卻相互扶持着走過了很遠很遠的路。
半間客棧就像他第二個家。
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在他熟睡後突然撞開門叫他起床;再也不會有人一邊罵他一邊給他遞上碗熱乎乎的荷葉雞絲面,再也不會有人像杜鵑一樣,真心實意待他這麽久,杜鵑給了他一個疲憊後的去處,那份溫暖……叫做回家。
望着窗外的雨,喬展才恍然,他失去了心底一處柔軟的歸宿。佳人已去,人間再無歸處。此後經年,一片冰心,流離漂泊無可依。
羅清越推門進來,擡眼望見的就是他這副生無可戀的模樣。身後傳來管家羅宿低沉的聲音:“少爺,杜鵑姑娘的遺體已經移至側殿停屍房。”
“擡進來。”羅清越道:“給喬公子看上一眼。”
“是。”
杜鵑的遺體被兩個下人擡進來,喬展只看了一眼眼眶就紅了,羅清越見他滿心滿眼都是地上那女人,唯恐他又将怒氣發洩在自己身上,背對着門揮了揮手:“好了,擡出去吧,先放在停屍房,過兩天再入殓。”
下人擡着人出去了,房裏只剩羅清越和喬展兩人。後者咬着後槽牙怒瞪了他一眼,惡聲警告:“你若敢動她的遺體,我絕不會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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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得等你有那個能耐才行。”
沒有立刻去床邊看他,羅清越從前襟口袋裏掏出之前準備好的酥香軟玉散,當着喬展的面盡數倒進茶碗裏,用溫水化開,手裏捏了只瓷勺輕輕攪着,陰戚戚出聲:“……你只要乖乖聽話,我自然不動她,還會給你一個好好安葬她的機會。可如果你忤逆我,阿展——”
他轉過頭,冷道:“別讓我對你失了耐心,是人都有底線,你既然來了這兒,就得遵守羅府的規矩,我不可能縱容你一輩子。”
“垃圾。”
“你有力氣就繼續罵。”
這般冥頑不靈,罵什麽也沒用。喬展罵了一句就閉了嘴,拳頭攥得死緊,閉上眼睛暗自運氣調息試圖沖開穴道。這一路上他默不作聲始終在做這件事,還差最後一點便可重獲自由。
他要帶杜鵑走,帶回去好好安葬。
羅清越端着那碗沁了藥的水,緩緩向床前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望着他滿身戾氣和怨恨的目光,忽然笑了:“人還真是可笑的生物。阿展,你只記得我不讓你去救杜鵑,卻忘記了若不是我,你連她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到頭來她還是會被樂松羽活活打死。”
“若不是你,杜鵑根本不會死!”喬展忍不住嗆聲:“你還想讓我感謝你的恩德和仁慈,簡直無恥至……”
一只手狠掐上他的脖子,羅清越五指微微用力,眼裏迸射寒光:“我說過了,不準忤逆我,不準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
喬展的胸膛劇烈起伏,他收了聲,渾身上下的血都燒了起來,不斷提息運氣撞向經脈不暢的位置,一下一下又一下,撞得自己又咳嗽起來。
羅清越深深望了他一眼,松開了手。
“把這個喝了。”
“……這是什麽?”
“好東西,”羅清越瞥了他一眼,舀了一勺清澈的藥液,又補充道:“讓你徹底聽話的好東西。”
“你休想。”
千鈞一發之時,氣血沖開了經脈纏繞的最後一道阻隔,內力猶如決堤的洪水般泛濫流淌遍全身,僵硬酥麻的感覺逐漸消失,他又恢複了自由。
下巴被他強行捏住擡起來,羅清越正準備往他嘴裏灌藥,只聽“咻咻”兩下暗器入肉的聲音,手裏的藥碗驟然墜落,碎片散了一地。
兩枚銀蝶楔入羅清越腹中。
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羅清越忘了出聲,直到喬展翻身下床,他才意識到疼,低頭一看小腹處血流不止,血液經脈翻攪在一起,萬蟻噬心的麻木感竄遍全身。羅清越跌坐在地,擡頭只見他袖口繡着的銀蝶展翅翻飛,熠熠生輝。
他道:“阿展你——”
喬展凜冽了目光,居高臨下垂眸望着腳邊人,仿佛在看一團垃圾,他沉沉出聲:“蝴蝶谷的人也是你想欺負就能欺負的,這次是你自己先找死。”
“阿展……”
羅清越拉住他的袖子,手臂止不住地顫抖,舍不得他走,又奈何不得他。與江湖人一樣,他畏懼蝴蝶谷主的暗器。這一路上只當喬展是個無法行動的廢人,卻忘了他另一重身份。
喬展歪了頭瞪他:“你叫我什麽?”
“……谷主,”羅清越額頭上沁出薄汗,腹部疼得開始痙攣,手裏還緊緊攥着喬展的袖子,道:“你給我下了什麽毒,把解藥給我。”
“沒有解藥。”
喬展拂袖揮開他的手,沉聲道:“你也好好體驗一番萬蟻噬心的感覺,這是我賞你的,最後一點仁慈。”
說罷,他轉身出門去了停屍房。抱出杜鵑遺體的時候,天空還在下雨。喬展小心翼翼抱緊懷中渾身是血,臉色早已蒼白的女人,用長袖為她遮風擋雨。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踏在雨裏,身後是羅清越瘋狂的吼叫。
“喬展,你敢走。”
“你不許走,我不許你走,你回來,你給我立刻回來!”
羅清越爬在地上,望着雨中人挺拔的背影,原本清澈的雙眸已被瘋狂的陰影吞噬,吼出來的聲音沙啞,顫抖且慌亂,像個丢了玩具的孩子,不知是在哭,還是疼得厲害,厲聲威脅道:“阿展,你今天踏出這個門,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身份告訴樂疏寒,告訴天風堂,告訴這江湖上想殺你的和全天下的人!”
羅清越爬到了雨裏,大雨沖刷着他身下的血跡。他在雨裏瘋狂地哭,也在雨裏瘋狂地笑。
“我看你敢走,你走了,就再也沒人護着你了。”也再沒有人願意認認真真看我一眼了,我就什麽都沒了。
喬展在雨裏嘆了一聲,目光又落到杜鵑蒼白的臉上,眼眶裏似有淚未落下,他唏噓笑道:“……不勞你費心,這世上,早就沒人護着我了。”
他愛的,和愛他的。
都被殺了個幹幹淨淨。
還有什麽可牽挂的。
喬展轉過身,望了羅清越最後一眼,看他在大雨裏嗚咽哭泣,在雨裏疼得打滾,像看一個陌生人。
“至于公開我的身份,你有膽子的話,也可以試一試。”
話畢,他的背影消失在風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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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樂府。
樂疏寒在城中尋了半上午才回府,未再見到蝴蝶谷主的蹤跡,那晚一戰飄渺得像是夢境。
近兩日陸陸續續有棺材出城,若是蝴蝶谷主搞出的名堂,他應該走不遠。回想那夜他口中透露的蘇小蝶的信息,樂疏寒仍覺得不真實,畢竟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只要一天找不到蘇小蝶,他就一天不放棄。
前廳門前叽叽喳喳有十幾人在說話,樂疏寒擱下手裏的筆,正待出門查看,就見樂纾一路冒失地跑來,駭道:“少爺不好了,官府的人上門巡查了。”
樂疏寒皺眉:“官府?”
好好的官府為何會上門,他道:“他們有沒有說是來查什麽?”
樂纾嘆道:“應該是老爺的事。”
樂疏寒二話沒說朝前廳方向走去,遠遠就看見院中站了個穿官服的男人,頤指氣使地擡手一指,喝道:“給我仔仔細細地搜,任何角落都不能放過。”
師爺見樂疏寒走上來,挺直了脊背負手笑道:“樂公子,你終于舍得出來了。這位就是我們謝千秋,謝大人。”
樂疏寒行禮:“疏寒拜見謝大人。”
謝千秋很受用地擡了擡手,瞥了他一眼悠悠出聲:“起來說話吧。”
“大人,今日為何突然派人搜查樂府,可是我們做了什麽不周到的事得罪了你,疏寒愚鈍,還請您明示。”
謝千秋最是讨厭他這副惺惺作态的正人君子模樣,笑了一下,調侃道:“你這話……倒像是我故意來找茬似的。”
樂疏寒垂眸:“疏寒不敢。”
“不敢?”
謝千秋嗤笑一聲,“你們家的綢緞莊幾乎壟斷了長安城所有的絲綢生意,又賊心不死地給長安城百姓下毒,還有什麽事是你不敢的?”
“下毒?下什麽毒?”
樂疏寒懵了,他完全不知道謝千秋在講什麽,若只是生意上的事尚有回旋的餘地,可毒害長安城百姓這個大帽子扣下來,那可不得了。
後院一官兵捧着手裏幾袋油紙包着的東西跑了過來,在謝千秋面前一跪,雙手将那東西呈了過去:“大人,搜出來了,就是這些。”
謝千秋拆開一包油紙,将裏面的白色粉末盡數抖落在地,沖樂疏寒吼道:“樂公子,你還給我裝蒜,現在人贓俱獲還有什麽可說的?!”
師爺附和:“長安城裏的瘟疫根本不是病症,而是有人刻意下毒。我們幾天前就開始徹查此事,沒想到真的是樂府做下這傷天害理之事,真是……唉。”
“不是我,”樂疏寒瞳孔地震:“這根本就是有人陷害,我不知道。”
謝千秋不聽他的辯解:“來人,把他給我帶回去關起來,繼續追捕在逃人犯樂松羽,長安城投毒案擇日聽審。”
兩名士兵上前繳了樂疏寒的劍,壓着他往樂府門外走,樂纾從後院跑出來追上他們,攥着樂疏寒的袖子急道:“少爺,你不能去。”
又轉過頭,沖兩個士兵喊:“你們憑什麽抓我家少爺,你們放開……”
“滾開。”
士兵一腳将他踹倒在地。
長安城裏太多人恨不得樂家垮掉,生意上的競争對手若知道了這個消息,還不知會如何整他,如今能相信還能救他的人,就只剩下一個。
樂疏寒擡眸,對樂纾道:“去找喬展,他一定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