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杜鵑啼血聲聲泣
喬展醒來時,人在一間石室。
他半靠着冰冷的石壁坐在地上,周圍空空蕩蕩再無一人,只有羅清越陪他坐在旁邊,将他整個後背虛空地摟着,不讓他摔倒。
之前的黑衣守衛已不見了蹤影。
提氣調息只覺周身經脈運轉不暢,手足皆無法自如活動,整個人像灘爛泥一樣被身後的人摟着,羅清越的氣息就噴薄在他的頸項間,埋頭在他肩上,輕輕舔吻着他雪白的脖頸,偶爾發出幾聲陶醉的嘆息。
喬展動了動唇,低沉出聲:“滾遠點,別碰我。”
身後傳來輕笑,“阿展,真生氣了?”羅清越側過身體面對着他,望着他那雙迸射怒火的雙目,緩慢松開了環在他腰間的手:“我知道你在恨什麽,恨你自己又一次相信了我,恨我又騙了你。”
喬展道:“你處心積慮處處設計陷害旁人究竟為了什麽?”
“為了你呀。”
羅清越湊上去,拇指捏住他的下颌,輕輕吻了下他的唇角,目光幽深:“不帶你來天風堂走這一趟,你怎麽會心甘情願跟我回家。”
喬展閉了眼睛不再理他。
“阿展,你不是想知道我跟天風堂的關系麽,我現在就告訴你。”
羅清越松開捏住他的手,沉聲道:“我的确希望曲堂主能煉成長生藥,但不是為了我自己。我只是想見證并成就這世上最偉大的事業,證明給我父親看,證明給所有人看,你們選擇彩衣,你們看都不看我一眼,是多麽大的錯誤!”
說着說着,內心騰起壓抑許久的怒火,羅廣義到死都不願看他一眼,這是羅清越心底最大的痛。他從不信人能長生,可他想從天風堂這裏分一杯羹。
同時,一點一點把喬展從樂疏寒身邊搶過來。他也從不信感情,可他想要眼前這個人。也嘗試追求過,只是越追越遙遠,就像他生命裏渴望的每一份愛,都是越渴求越虛無。
所以他只能信自己,信自己運籌帷幄的能力。有些東西,只有搶來了死死抓在手心裏,才不會飛走。
喬展望着眼前瘋狂的人,目光裏再無半分憐憫的情義,他冷道:“沒有人貶低你,是你自己看不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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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清越擡眸瞪向他。
喬展聲線凜冽,又道:“你只看見別人傷害你、輕賤你,那你傷害別人的時候,可也曾看見別人的痛苦?我一次次地相信你,甚至在疏寒面前維護你,勸北衫不要與你鬧得太難看,你又是如何對我的?”
聽了他的話,羅清越眼中閃現了一絲動容,目光逡巡在喬展臉上,心裏思忖着他話語的真假:“……阿展,你不懂,對我來說相信一個人就意味着接受他的背叛,我信過太多人,被耍過太多次,我害怕了。”
說着,他握緊喬展冷冰冰的手,擡眸時只見對方眉頭輕輕皺着,臉上盡是屈辱的表情,頓時寒了心,慘笑道:“你看看,我不過碰了你的手,你就擺出這副嫌棄的樣子,如果今天碰你的是樂疏寒,你就心甘情願了是不是?還說什麽相信我維護我的話……”
羅清越的手戳上他胸膛,輕嘲道:“口不對心,不矛盾麽?”
喬展擡眸,雙眸燃起了火光:“你放開我!羅清越,別讓我恨你。”
“你恨吧。”
他固執地又将人攬入懷裏,語氣淡漠得像白開水一樣:“我寧可你恨我,也不想你就這麽忘了我。”
至少恨,還有感情在。而忘記了,便是永遠的消失。羅清越想了很久,掙紮了很久。喬展這個人作為蝴蝶谷主時雖然危險,但他性情本溫和,對人對事都容易心軟。說來也奇怪,背負着那樣的血海深仇,卻陰差陽錯地成了他們幾人之中最柔軟的存在,在羅清越眼裏,他是光,是昏暗生命裏追不上的亮色。
所以,當他極度渴望這個人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想要得到他,必須折斷他的蝴蝶翅膀,斬斷他與世間其他人的全部情感鏈接,只有不能飛的蝴蝶,才能永久陪伴在他身邊。
而杜鵑,就是喬展的第一個牽挂。
羅清越道:“我之前說過,終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你的仇人究竟是誰,而你得到這個消息,要付出相應代價。”他伸手推開了石壁上一塊嵌入的小石頭。
石頭拿開後,眼前出現一個小洞口,剛好夠他們透過這個圓洞看到隔壁石屋裏的動靜,又不會被對方發現。喬展順着洞口位置向裏張望,只見杜鵑獨自一人倒在冰冷的地上,身上沾了點血跡,她身旁站着三個男人。
兩個黑衣守衛手持長鞭,另外一人身穿墨綠色長袍,上繡有騰蛇紋樣,頭配鹿角冠,手裏握着兩顆翡翠太極球盤來盤去的,那張臉不怒自威,淩厲的目光裏迸射出寒光——
喬展失聲道:“樂松羽?!”
竟然是他抓了杜鵑。
進門時守衛說的大護法難道也是此人?如果羅清越說的都是真的,那也就是說,殺他家二十九口、逼藺柏風跳崖的人……是樂疏寒的爹!
羅清越覆在他耳邊啞聲道:“姓樂的老家夥一直就是天風堂的人,只不過近幾年他忙于生意,來往少了些罷了。殺你父母親眷還有你師父,在長安城下毒抓人,劫持杜鵑試藥……這些事加起來夠他死好幾百回的了,你覺得呢?”
喬展心恸道:“……我現在有點亂。”
“我知道,你看你都發抖了。”
羅清越收緊手臂摟得他更緊:“我們上石梯看到的壁畫上說得清清楚楚,天風堂創立之初有四大護法,分別是’松、柏、竹、蘭’,後三位你知道是誰,而這’松’,指的就是樂松羽。”
突如其來的變故打的喬展措手不及,因仇恨激發的憤怒令他的身體不自覺顫抖着,額前沁出薄汗,血液上湧,臉色由白轉紅。
羅清越又道:“你爹與你師父叛逃天風堂,将長生藥秘方盡數毀去,所以才惹來殺身之禍。說起來,你也算半個天風堂的後人,只可惜曲堂主和樂松羽都不待見你,巴不得要你的命!”
他瞥了眼洞口石屋地上躺着的女人,笑了笑:“杜鵑只不過替你受過罷了,畢竟天底下女人那麽多,想煉藥也不是非杜老板不可。阿展,你說是不是?”
洞口內傳來女人的驚呼,喬展望過去只見守衛狠狠摔了一鞭子在杜鵑身上,将人硬生生打醒。
額頭上青筋暴起,喬展身體止不住地顫抖,他想站起來,可是無法運氣沖開周身穴道,只是眼巴巴地幹着急。腦子裏有根弦崩斷了,望着杜鵑因痛苦而扭曲的臉,身體的血都瘋狂燒了起來。
他們在虐待她,他們正在虐待她!
“你幫我救杜鵑,快去救救她。”
羅清越莞爾一笑:“你是在求我?”
“我……”
“求人總該有個态度吧,蝴蝶谷主。”
喬展閉上眼睛,再睜眼時眼底的屈辱和憤怒盡數被壓了下去,只剩一點期待渴望的目光,耳畔是杜鵑痛苦地慘叫聲,他動了動唇,低聲道:“……求你,幫我救救她。”
真是愛死了他這副泫然欲泣的樣子。
羅清越吻了他的臉,往他耳朵裏輕輕吹了口氣,感受着懷中人輕微的戰栗,他笑了:“我也很想救她,可是阿展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樂松羽再不濟也是天風堂的大護法,你要我出去公然與他為敵,羅雲镖局往後的日子可就沒那麽好過了。”
“那你跟我廢什麽話!”
喬展瞬間惱了,語氣比剛才惡劣了幾倍,急道:“你放開我,我去救她,我自己……”
話還未說完,羅清越并攏兩指用力點了他脖頸下一寸的穴道,封住了他所有的聲音。喬展倏地睜大眼睛,心裏一沉,望着他的目光裏帶了怨毒。
“噓……”
羅清越比了根手指在唇間:“小聲點,我們這樣偷看會被發現的。”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對喬展來說不亞于淩遲之刑。刺耳的鞭聲延綿不絕,仿佛抽在他自己身上。杜鵑的骨氣、杜鵑的哭聲,還有她寧死都不低頭的表情深深烙印在他的心裏,這個女人開始和記憶深處姐姐的模樣重合。
那個在烈火中化為灰燼的女子。
幾十鞭下去,她渾身上下再沒有一塊好皮了。血液沁濕了衣衫,杜鵑嘔了一大口血,恍恍惚惚擡起頭來,看着樂松羽冰冷的臉,出聲嘲笑:“……樂老板,你以為随便抓幾個人煉藥,就真的能長生不老嗎?”
樂松羽道:“我如何行事,用不着你一個女子操心。況且抓你也并不是為了煉藥,你的毒早已深入肺腑,早死晚死都一樣。你現在只需要告訴我一件事,喬展人在哪裏?”
杜鵑咯咯笑道:“……他去哪裏,我怎麽會知道。”
“少給我裝蒜。”
樂松羽踢了她一腳,狠道:“這個小孽種天天跟你混在一起,他回長安照顧了你那麽久,你現在跟我說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他果然想趕盡殺絕,殺他全家二十九口還不夠,還想将他也殺了。喬展咬住下唇,從嘴唇邊沿滲出幾點血色。
杜鵑趴在地上,固執道:“我……就是不知道。”
“沒用的東西。”
樂松羽一拂袖:“連個男人都勾不過來,我留你有什麽用?”本想着抓了杜鵑,可以順利引出喬家那個小崽子殺了,想不到如今他躲得密不透風,為了逃命連自己女人的命都不顧了,真是個孬種!
杜鵑翻了個身,仰躺在地上。她望着石室裏幾盞燭光,默默流着淚。喬展沒有露面是對的,他若是真跑來了,恐怕也沒有命出去。
可是心裏還是難過,為自己短暫平淡的一生,為臨死前都沒能再見他一面。喬展臨走前,其實告訴了她自己要去哪裏。她只希望他好好躲在長安城裏不要出來,然後在樂松羽這裏用盡全力死咬一句“不知道”,護他周全。
如果不是被抓到這裏,如果不是聽樂松羽親口所言,她根本不清楚喬展身上背負着那麽大的血海深仇,難怪她每次要他留下,他都推卻拒絕,卻又始終默默守護着她。
對他來說,也許這不算是愛情。可杜鵑覺得,喬展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呵護她對她好的男人。不管他把自己當成什麽,她都願意愛他。
可是,他知不知道長安城裏的樂老板就是他要找的仇人呢?有點遺憾,這麽重要的消息沒能帶出去說給他聽。
樂松羽見她嘴硬至此,也沒了繼續問下去的興致,招呼了身旁兩個黑衣守衛一人持一鞭,緩緩圍上了她。
鞭梢觸肉的時候,杜鵑流幹了最後一滴眼淚,她沒有再謾罵也沒有掙紮,只是把自己蜷縮起來,用孱弱浴血的身體承受生命裏最後的毆打。
一開始,還是有聲音的。
她在嗚咽也在忍。
再後來,沒有了聲音。
只能看到她身體肌肉條件反射地抽搐,血流了滿地。
時間過得有些慢,不知何時開始,杜鵑躺在地上不動了。他們上去踹她罵她,都沒有了任何動靜。
一室寂靜。
羅清越觸到喬展的臉時,指尖濕濕的,溫熱的淚水滿臉都是。他想将他冰冷的身體抱緊一些,卻不知碰到了哪裏,喬展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他大駭:“阿展,你怎麽了?!”
吐掉這口血,他總算沖開了被封住的聲音,可以說話了。嘴唇開合,簡簡單單只有三個字——
“我恨你。”
羅清越忽略了他這句話,豎起眉頭出聲呵斥:“你瘋了!強行沖開穴道會導致血脈逆行,你會內傷的。”
羅清越眼滿是關切,好像剛剛發生的事情都與他無關一樣。他怎能将人命無視到這種程度!
喬展沒有說話,只給了他一個輕蔑的笑容,羅清越這張臉真是充滿了諷刺。
見他不回應,羅清越也不再自讨無趣,他緩緩将人抱起,從暗道悄悄離開了天風堂,他抱着喬展在漆黑狹長的甬道裏走了很久,再見到陽光時,出門是一個富麗堂皇的廳堂,正是平遙古城裏彙通錢莊的休息室。
喬展道:“……你要帶我去哪兒?”
羅清越道:“回家。”
他垂眸看了眼懷中人青白的臉色,補充了一句:“你放心,杜鵑的遺體我會派人偷出來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