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此去經年離人恨
天空下起了小雨。
杜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狹窄的長形棺材裏,手腳被麻繩緊緊捆束着,用黑布條堵了嘴。四周漆黑一片,只有棺蓋上留了個孔給她通氣。
一定是昏迷前沖進屋裏的那群人,他們綁架了她,這是要擡着她去哪裏?
豎起耳朵一聽,棺外唢吶吹吹打打奏着喪樂,身旁有人來往的腳步聲,還有街邊小販們叫賣攬客的吆喝,她還在長安街上!她還沒有死,為什麽要給她奏哀樂,是要活埋了她麽?
巨大的恐懼瞬間湧上心頭,杜鵑用盡全部力氣掙紮,卻連在棺材裏翻個身都做不到,這裏空間太小了,她身體被繩索死死固定在棺材底板上不能移動,只能直挺挺平躺,望着棺蓋上那唯一透光的小孔嗚咽,微弱的聲音被棺外嘈雜的音樂掩蓋,沒有人聽見。
棺外傳來男人粗噶的問話聲:“站住,去哪兒的?”
另一人谄媚道:“官爺,家裏染上瘟疫死了妹妹,這不就要出城下葬了。”
官兵道:“名字報上來。”
“杜鵑。”
官兵啞然:“……杜老板死了?昨兒個不還活蹦亂跳的。”
棺材旁的人擦去幾滴鱷魚眼淚,扼腕嘆惋:“別提了,這瘟疫真是害人,人說沒就沒,連聲招呼也不打。”
杜鵑又開始拼命嗚咽。
吹唢吶的聽見了動靜,刻意繞到棺材前來猛勁兒的吹,吹的官兵耳朵裏嗡嗡響,他皺緊眉頭沖着送葬隊伍揮了揮手,“趕緊走,吵得人耳朵疼。”
出了城向東北方行進三十裏地,長安城門在樹木掩映中漸漸變得模糊,這一行人擡了二十幾口棺材出城,剩下的會在幾天內分批出城“下葬”。百棺入殓之事也不是第一次了,既然衙門捕快都破不了這奇案,守城官兵也便見怪不怪了,反正人都死了,還能怎樣。
可惜這批棺材與以往有所不同,這裏面裝的都是活人。
正午陽光刺目,遠處清溪邊有座石山,這座山全有石塊堆砌而成,坐落在林溪之間顯得十分突兀。送葬隊伍就在這裏落了腳,幾個随葬吹唢吶的人不知何時已脫去了白色喪服,扯下頭上的白色綁帶将唢吶系在了腰上。
Advertisement
為首一人道:“都給我注意着點,一會兒進去了少說話趕快走,日落之前我們必須回山。”
他将掌中一枚金屬印覆在假山石壁的圓盤上,只聽轟隆隆一聲,石門應聲而開。裏面一條漆黑的甬道不知通向哪裏,一群人擡了棺材魚貫而入,最後一個人踏進去後,石門再次閉合。
竟然是機關鎖。
樹上有兩人翩然落地,喬展走過去的時候石門堪堪閉合,他沒有機關鎖的鑰匙,任他怎麽撞,石門都紋絲不動。
氣得擡腿就是一腳,“天風堂簡直喪心病狂,現在怎麽辦?”
後一句是他轉頭對羅清越說的。
羅清越上前對着那塊石壁圓盤研究了半天,手指摩挲着機關鎖的凹陷處,另一只手蹭到胸前衣襟裏硬邦邦的東西,目光變了變。
機關鎖的金屬印就在他懷裏揣着。
他轉過身無奈搖了搖頭,嘆道:“沒有鑰匙我們打不開這個,還是得從官道上繞過去。”
從官道一繞又不知要浪費多少時間,剛才送葬隊伍的人說天黑之前就可以趕回雲籠山,他們竟然為了抓人試藥專門挖了一條隐蔽捷徑,真是……喪心病狂。除了這個詞,喬展找不到什麽能形容這群瘋子的了。
他擰起眉頭,又問:“我們從官道上去怎麽找天風堂入口?”
羅清越道:“沒事,我知道入口。”
喬展兀自低頭向前走,走了兩步又折返回來,一雙漆黑的眸子定定望着他,沉沉出聲:“……你好像什麽都知道,你到底是什麽人?”
羅清越撲哧一笑,調侃他:“阿展你現在才擔心這個,會不會太晚了。我要想對你做什麽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現在。你這樣問我,是不信我?”
喬展也笑:“我覺得,你迄今為止也沒做什麽值得我信任的事。”兩人的關系自從昨晚羅清越撞破他身份之後就變得很微妙,亦敵亦友。
蝴蝶谷主就像是他性格中的另一面,冷酷淡漠,疑心病重。喬展不否認羅清越對自己有感情,可當他望向他那雙深邃無比的雙眸時,裏面除了蕩漾的濃情蜜意之外,還有些別的雜質。
喬展說不出那些雜質代表什麽,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絕不是喜愛。
羅清越沒有反駁什麽,他繞開喬展走去官道旁的驿站借了兩匹快馬,不一會兒牽着馬繩走向他,将繩子遞到他手裏,笑了下才道:“救人要緊,我們現在先不談這些。等找到天風堂,我自然會解答你所有的疑問。”
喬展翻身上馬,手臂揮動套馬繩,喊了一句“駕”,馬蹄濺起揚塵,只見他衣袂翻飛兀自跑到前面去了。
羅清越冷笑了一聲,緊随其後上了馬。山間陽光正盛,林間有兩人奔襲在官道上,像兩只離弦的箭般飛速前進,勁風在耳畔呼嘯而過,喬展幾乎沒讓馬慢下來,稍有懈怠便朝馬屁股上來一鞭子,這一路上兩人只休息了一次。
從陽光正好跑到落日西遲,又從星月漸升跑到晨光熹微,跑死了三匹馬,終于在太陽将升時到達雲籠山腳下。
羅清越下馬,微笑着朝他伸出手:“阿展,到了。”
喬展環顧了四周風景,皆是樹木掩映的怪石嶙峋,雲籠山下有一湖泊環山,活水從遠處山巅上流洩下來,又在目盡極遠處彙入清澈溪流。這湖面積之大令人咋舌,蔚藍色的水波蕩漾,竟不像是湖泊,而更像海。
這就是傳說中的“塞上蓬萊”仙島。
羅清越遞給他一條黑色蒙面巾,濃眉向上挑了挑關切道:“戴上吧。天風堂的人也在暗中找你,這麽大搖大擺上去總不太安全。”
“你想得可真周到。”
周到得讓喬展心驚,羅清越似乎早料到兩人會有上山這一趟,東西都給他準備齊全了。他将面巾往臉上一圍,只露出一對漆黑明亮的眼瞳。
羅清越笑道:“應該的,走吧。”
山門前站了兩個巡邏守衛,平日裏他們藏身于山林之間并不露面,只有陌生人靠近山門才會現身阻攔。
兩人雙雙拔刀對準他們,其中一名守衛在看清身穿紫袍持軟鞭的羅清越時,立時收刀迎了上去,殷切笑道:“原來是羅公子,您好久沒來了。”
羅清越淡淡一笑:“曲堂主可在?”
守衛搖頭:“堂主出門了,不過大護法昨晚剛回來。”
喬展站在一旁沒出聲,心忖着羅清越究竟認識天風堂多少人,那守衛已将打量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守衛道:“這位公子是……”
“他是我家的,”羅清越摟了他的肩膀,狀似親密地笑道:“新招的仆人,跟着我沒幾天,以後就幫我過來跑跑腿,所以今天帶上來認認路。”
喬展倒也配合,沖守衛們點頭一笑道了聲好,不動聲色跟着羅清越踏入了天風堂的山門。
大門從身後阖上,喬展站在石磚地面擡頭向上張望,只見盤旋往複的石梯猶如一條蟄伏的巨龍盤旋向上。這整座山體被休整打磨成了如此恢宏壯麗的宮殿,與這座宮殿比起來,極樂宮根本算不得什麽。
一層空空蕩蕩沒有人,七八層樓梯的回廊上偶爾能看到巡邏人的身影。喬展與羅清越閃身躲在石梯暗面的陰影處,掃視了周圍環境,壓低聲音道:“這麽多層石梯,我們怎麽找?”
“不急。”羅清越擺手,向上張望:“先上去找個人問問再說。”
從盤旋的石梯向上,石壁上繪有彩色浮雕壁畫。喬展定睛一看,這畫的正是那日在極樂宮內卓北衫所見到的天風堂創立的故事。
上到三層時,偶爾可以聽到零零星星的女子哭泣聲音,巡邏守衛見他二人上來主動颔首微笑着打了招呼:“羅公子,好久不見。”
羅清越點點頭,豎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上層石梯,問道:“哪裏來的女子哭聲,這上面可是又抓了什麽人?”
“嗐,”守衛擺擺手道:“又是一批試驗品,昨天剛從長安城帶回來的。本身就是命不久矣的人了,試個藥而已,橫豎都是死,有什麽區別?羅公子你有所不知,這次的配方有所改良,若是成功了,這些女孩子裏保不齊要出一個長生不老的人呢!”
聽了這話,喬展神色愈發冰冷。
羅清越挑眉:“這麽靈驗,她們現在人在幾層,我們可否上去看看?”
守衛道:“八層。”
偌大的石室裏,一群被捆了雙手的嬌弱女子們圍在牆角一處嘤嘤嘤哭着,杜鵑坐在最邊上勘察着四周的情況。她倒是聽說過長生藥之事,昔日有傳言說雲籠山有神跡,可愈頑疾得永生,衆多人慕名而去到神廟裏敬奉香火,得引路人指引上了山就再沒有回來。
後來人們去的少了,他們便将毒粉下到了長安城的平民百姓家裏。喬展最後一次見她時曾與她講過,如今身患病症皆為毒物反應,可不是什麽肺痨。聽了此話,她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
可解毒之事,想到這裏她搖了搖頭,守衛将她們關進來的時候說的很清楚,是拿她們試藥,而不是解毒。
她擡起被捆束的手腕,讓長袖向下墜在胳膊肘處,露出雪白的玉臂來。只見左手手腕內側已經長出了一幅畫,正是那山風海雨圖的标記。前些日子長安城有人去世,她曾在官府的告示上見過這副圖,這是中毒的标志。
身後一女子哭急了,忽然站起身來撲到那嚴絲合縫的石門前奮力拍打,她頂着通紅的眼睛尖聲求救:“……有人嗎,求求你們放我出去,我不想死,快放我出去嗚嗚嗚……”
杜鵑沉聲道:“你求他們有什麽用,在這兒的姐妹哪一個是想死的?”
那女子回頭:“那怎麽辦,杜姐姐,你快想想辦法,我不想被拉去試藥,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辦法一時半會兒也沒有,杜鵑繞着石室的拱形牆壁走了一圈,發現除了那扇門外根本再無其他逃生之路,眼裏原本燃燒起的小火苗又黯淡下去。
不知道昨晚店小二見她被挾持後,有沒有去報官呢?又或者,喬展知道她失蹤已經在救她的路上了?
不行,他不能來。
和他作伴這三年,喬展已經救了她太多次了,不論是從朋友還是愛人的角度,她都不該再奢望他來救她。況且這龍潭虎穴之地處處有人把守,他若是來了也出不去的話,豈不是被她連累了。
命運對她,從來就沒公平過。
杜鵑想起過往跌跌撞撞的狼狽時光,才恍然,原來自己的人生像個無根浮萍,誰都可以主宰,誰都可以随意安排她。可是憑什麽呢?
生在那樣的家庭非她所願,嫁給那樣的丈夫也并不是她所選。如今被抓來關在這小小石屋裏,連能不能活下去都要讓別人來選擇。
她不甘心,不甘心被命運擺布。就算要死,也要轟轟烈烈拼一次。想到這裏竟然有些慶幸此毒發作慢,至少她有足夠的時間來調整心态去接受自己可能命不久矣這個事實。
也許在死前,她還能為這世間貢獻點什麽價值。
杜鵑回頭道:“你們別哭了,哭也解決不了問題。我被綁架走的時候,店裏的小二應是看見了,如果我猜的不錯,他應該會去找人幫忙報官,會有人來救我們的,我們自己要堅強。”
“真的嗎杜姐姐?”
一女子眼睛亮了起來,她跪坐着擡頭,目光裏滿溢了渴望:“這麽說我們不一定會死?”
“當然。”
杜鵑猜得不錯,半間酒樓那小二也是個忠心的夥計,找到喬羅二人後還是不放心,第二天一早直接跑進衙門報了官。
可她絕想不到,謝千秋是個只拿錢不辦事的主兒,平日裏連賬都算不清楚,哪裏敢貿然帶兵去救人。
謝千秋聽夥計将情況一五一十說了,便揮了揮手讓他先回去等消息,轉頭對師爺道:“哎呀,這可難辦了。他們昨晚就把人劫走了,我們今天才去追,這怎麽能追得到人?”
況且之前跟羅少東家都說好的,長安城瘟疫之事只需等待證據齊全去樂家殺他個措手不及,這案子就算了了。誰知中途又殺出個綁架百姓的黑衣組織,這般錯綜複雜的事,他真是懶得管了。
一旁的師爺出聲提醒:“大人,您心裏有顧慮我明白。可這夥計已經将案情說明,我們不能坐視不理。”
謝千秋暼他一眼:“你有何高見?”
師爺捋了把胡子道:“……不如我們就派幾個人去城外瞧瞧,看看有什麽蛛絲馬跡可尋,能尋到人失蹤的線索最好,尋不到那也算對百姓盡了心了。”
喬展随羅清越一路踏上八層石梯,剛上去還未站穩腳跟,就被一群黑衣人圍了起來。為首一人持刀喝道:“羅公子,堂主敬你一表人才,有意培養你,想不到你今日竟帶外人來闖天風堂,你可曾把堂主放在眼裏?!”
羅清越淡淡一笑:“不過帶我家裏人來天風堂瞧瞧,就算不把堂主放在眼裏了?這罪名我可擔待不起。”
守衛冷笑,伸手指着喬展厲聲道:“羅公子,你可知他是什麽人?”
“是我家裏人。”羅清越揚起下巴,答得理直氣壯。
身旁另一守衛拿過一幅畫沖着他們展開了,那畫上畫的人正是喬展。守衛暼了眼那畫,又看了看喬展笑道:“喬公子怕是已經忘記我了,那夜在錦繡書院你偷襲我,騙我身中劇毒,害得我幾個月睡不安穩,你這張臉別說遮住,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
“是你?!”
喬展想起來了,眼前的人就是他和樂疏寒探查王韌山案時,那夜在錦繡書院偷王韌山手記的黑衣人。
喬展輕輕拽下了面紗,目光淩厲地望着他所在的方向,笑得冰冷:“上次沒毒死你,僥幸讓你逃了,今天你可就沒那麽幸運了。”
守衛喝道:“愣着幹什麽給我上!”
羅清越軟鞭一揮,噼啪之聲響徹空蕩的大殿,一排剛沖上來的黑衣守衛被鞭風一卷,盡數哀嚎倒地。空中傳來簌簌铮鳴聲,千萬根銀針刺穿空氣筆直刺向守衛們的眼睛裏,針尖淬了血紅的毒液,接觸到人皮膚的瞬間升起白煙,幾名守衛扔了刀慘叫着,眼裏淌出鮮紅色的源源不斷的血液。
羅清越瞳孔地震,他回頭望着空中輕盈靈動的人,慶幸這銀針不是落在自己身上,阿展若不是對他存了幾分情義,恐怕他撞破蝴蝶谷主身份之時,也逃不過他恐怖的暗器。
這場戰鬥肉眼可見對方戰損高居不下,羅清越有些擔憂了。他沖為首的黑衣守衛使了個繼續的眼色,長鞭一揮重新投入到戰鬥之中。
此暗器名為密雨飄窗,由機關觸發。爆發力強殺傷力大,為喬展一人獨創。此刻他翩然落地,從腰間抽出了雪白的蝶骨流風扇直指為首的黑衣守衛,出聲挑釁:“不自量力。”
一批一批的黑衣人将他二人圍得水洩不通,兩人一致對外打得不可開交。喬展漸入佳境,放心地将後背方向的敵人交付給羅清越。
喬展道:“人太多了,不要戀戰,你守好後方我帶你殺出去。”
羅清越點頭:“知道了。”
還沒等話音落,喬展忽然腰眼上一軟,密密麻麻的酥麻僵硬感像螞蟻般爬了全身,前方守衛的刀堪堪向他砍來,羅清越一手用鞭卷了那武器丢了出去,另一只手從他腰腹處探過來,将人穩穩接在懷裏,沒等喬展開口,他已以最快速度封住了他周身大穴。
喬展瞠目圓瞪:“……你?!”
“對不起阿展,”羅清越半跪在地上,摟緊已經軟在懷裏的人,柔聲道:“……你不願相信我,我只能出此下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