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城門內冤家路窄
是夜,星疏月隐。
樂疏寒趴伏在城西一處民房屋頂上,查勘四周的動靜。天剛擦黑的時候,他從樂府出來,只半天功夫就聽說城中劫人的事,想不到天風堂的膽子越來越大,為了煉藥如此明目張膽在城中抓人。
臨走前他派樂纾盯着他爹,城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樂松羽又曾是天風堂的人,他實在不相信他爹與這事毫無幹系。
可心底又隐約期待着,希望樂松羽只是一心一意要抓蝴蝶谷主為民除害,而不是觊觎天風堂的長生藥。
若有一天,真的發現是樂松羽……
樂疏寒皺緊了眉頭,不敢往下想了。
冷風如刀,吹得人臉頰刺痛。樂疏寒抻直了身子向下張望,夜色下,一人着一襲黑衣翩然落地。那人身形瘦高,腰細腿長,黑服之上繪有銀絲線的蝴蝶翅膀,鐵灰色的蝶形面具扣在臉上看不清樣貌。
這打扮,難道是蝴蝶谷主?
本以為這一晚能等到天風堂的人現身,卻不成想等來了千面蝴蝶。
上一次見他,還是在松露湖畔。
樂疏寒暗暗心驚,蝴蝶谷主怎會出現在此地,天風堂劫人之事亦或長安城瘟疫肆虐,都與他有關?
還有……他想起了蘇小蝶。
若真是蝴蝶谷主劫走了她,勢必要與他鬥上一番。難為他自己找上門,也省去了樂疏寒到處尋找蝴蝶谷的麻煩。
只是蝶落飛花……
以樂疏寒的武功,哪怕高破天去,暗器入肉他也決計贏不了死神。都說常使暗器與常用刀劍棍棒的人有所不同,二者力量對比非常懸殊。所以抵擋遠程攻擊的最好方法便是近了這人的身,卸了他的武器,即可制敵。
如何才能近蝴蝶谷主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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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谷主的步法輕盈靈動,速度極快,松露湖一戰,谷主從那些人身邊飄過,只順手在路過他們的時候送了每人一只銀蝶,然後就……
不行,絕不能讓他使出蝶落飛花。
樂疏寒捏緊手裏的劍,将身子埋伏得更低,他蹑手蹑腳繞到屋後,從小巷子跳到了地面。
冷光劍已出鞘,蝴蝶谷主就在大道中央站着吹冷風,他左顧右盼張望着,似乎在找什麽人。
勁風中帶了絲凜冽的寒意,喬展耳朵一動,只聽得右後方傳來武器削穿空氣的嘶嘶聲,他驟然閃身向外旋轉兩圈,手已覆上腰間的蝶骨流風扇。
額前垂落的發絲被劍鋒削去了半截,幸虧他耳聰目明躲得快,經人一戲弄,喬展沉了聲線厲聲道:“來者何……”
“人”字在他擡眸的瞬間斷在喉嚨裏,眼前站着的人赫然是樂疏寒!
身體瞬間僵了僵。
眼前人手持冷光劍伫立于風中,喬展深深望了他一眼,才一日不見,樂疏寒好像瘦了挺多,臉色有點蒼白,原本飽滿紅潤的臉頰也凹下去了些,是因為蘇小蝶失蹤了難過麽?
他不能問,也不敢問。
只是腰間握住折扇的手緩緩松開了。根本無心與樂疏寒纏鬥,不想傷害他,無論哪個身份都一樣。
況且,他也不想毫無征兆地将身份暴露在他面前,至少也要給他一個好好解釋的機會,而不是像被戳穿秘密似的,太難堪了。
“蝴蝶谷主,又見面了。”
喬展不想打,顯然樂疏寒并不這樣想。得不到蘇小蝶的消息,他今天絕不放千面蝴蝶離開。
“又是你。”
“不錯。”樂疏寒執劍逼近他:“谷主好雅興,半夜三更跑到城門口,是來看月亮還是找屍體?”
喬展翻了個白眼:“我找活人。”
“巧了。”樂疏寒冷冰冰笑了聲道:“我也找活人,而且這個人的去處還要向谷主問上一問。”
“我不認識你要找的人。”
話畢,喬展飛身掠起,輕盈如蝴蝶般落在城門口一棵高大的柳樹枝上。初春的柳樹剛剛抽芽,枝條略顯稚嫩,但已生出了綠絨絨的顏色。
他手裏握着枝條,居高臨下道:“你我且去各自做事,休要糾纏。”
“慢着。”
樂疏寒飛身上了另一棵樹,以劍鋒對準他緩緩逼近,沉沉出聲:“敢問谷主,翎花戲臺的蘇小蝶你可曾見過?”
“未曾。”
“你撒謊。”
見他轉身要逃,樂疏寒腳尖在樹枝上一點借力,劍氣沖着喬展呼嘯而去。對方向後仰了腰,空中一個飛旋,墜落地面時順手撇下了一根柔韌的柳枝。
眼前這人冥頑不靈,像條纏人的癞皮狗。喬展甩不掉又不能打,氣得臉都紅了,張口就罵:“你有病是不是?說了沒見過就是沒見過,姓樂的,你到底想怎樣?!”
樂疏寒怒:“把蘇小蝶還給我!”
還,怎麽還?喬展一頭的黑線,他現在打的人可不就是蘇小蝶麽!
蝴蝶谷主腳下使的一套蝴蝶穿花步法,靈動迅速,樂疏寒幾乎跟不上他的速度,短短一個多月未見,他似乎更快了,快得讓人眼花缭亂,滿目盡是他黑衣上銀絲織就的銀蝶閃爍。
他出劍,谷主禦氣用柳枝去擋。
柔韌的柳枝斬不斷也傷不了他,本是喬展不願傷他的好意,可在樂疏寒看來,蝴蝶谷主這是故意侮辱他。
對敵時,只有對方壓根不将你放在眼裏,不把你當做敵人,才會打得這般随意且行雲流水,因為對方深知,你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樂疏寒心裏冒火,打得更起勁兒了。
另一邊——
羅清越從床上爬起來,端着支蠟燭往喬展漆黑的卧室裏去。敲了幾聲門都無人應,他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湊到床前一瞧,空空蕩蕩。
就猜到他不可能好好聽話。阿展若是哪天真能聽了他的話,他也就不用如此費勁心機去追了。
羅清越撇了撇嘴,回去穿了衣服急急忙忙往城門口去了。還未到跟前,就聽見空曠之地傳來兩人對罵的聲音,跑過去一看:嚯,打起來了!
是樂疏寒和……蝴蝶谷主?
那阿展去了哪裏?
羅清越在一小巷拐角處隐藏,仰着頭看兩人對打。這是他聽了那麽久的蝴蝶谷主的傳聞後,第一次見到本尊。
果然與說書先生所形容得分毫不差。蝶面具,黑衣銀蝶的裝扮,出神入化的身形步法和……柳枝??
他的蝶落飛花呢?雖然他看不清蝴蝶谷主出招的軌跡,可他大致能明白,谷主在放水,他不想傷害樂疏寒。
樂疏寒在谷主出招之際,劍鋒挑了個劍花,利刃幾乎湊到他手臂處,一挑,一割,将喬展手腕上戴着的那條紅繩斬斷,繩子從夜空中劃出一條抛物線,帶着平安符掉落在羅清越腳邊不遠處。
這繩子是……
羅清越倏地瞪大了眼睛,他猛然擡頭,目光緊鎖在谷主身上,一時間竟有些難以置信!怪不得他與樂疏寒對打只以柳枝抵擋,卻根本不攻擊。
原來,原來阿展就是蝴蝶谷主!
喬展這樣鬥下去根本無法脫身,樂疏寒招招直中要害而去,若無旁人相助,羅清越真的害怕他受傷,在原地思忖了片刻,決定去叫人助他脫身。
樂疏寒還在咄咄逼人:“你把蘇小蝶交出來,我要見她本人,否則今夜谷主別想出這長安城大門。”
“我要去哪裏什麽時候由你來定了?”
喬展也急了,對着樂疏寒想也不想地撂狠話:“既然我說什麽你也不信,那好我告訴你,蘇小蝶是我抓的,也是我殺的,你滿意了嗎?!”
“你說什麽?”
樂疏寒驟然頓住腳步,以劍支撐身體,整個人僵在原地如遭雷擊。他雙目圓睜,仿佛沒聽清似的又問了一遍,語氣軟了下去,聲音都開始走調:“蘇、蘇小蝶……死了?”
喬展本想圖個嘴上舒服,沒想到随口罵出來的話竟惹來他這麽大的反應。不由心生悔意,暗罵自己逞什麽嘴上功夫,讓樂疏寒這般痛苦。
傻子!不是不相信我說的話麽,我說她死了,為什麽你就信?
只見樂疏寒垂了頭,手覆在胸口處攥緊了前襟的衣服,身體幾不可見地發抖。那是人太痛苦之後會有的反應,嘴裏還反反複複念叨着:“不可能……不會的,我昨天明明還……”
一支銀簪從他袖口中掉落,是小蝶臨走前留下的那支蝶戀花。簪上鑲嵌的寶石依然閃亮,月光下镂空雕刻的蝶翅熠熠生輝,樂疏寒痛定思痛緩緩擡眸,眼裏映出蝴蝶谷主長袍之下的銀色蝴蝶,那蝴蝶太過耀眼,如烈火般灼燒着他的眼眶,目眦盡裂。
“你,你……”
樂疏寒單膝跪地如同困獸,太陽穴處青筋暴起,眼眶紅了一圈。臨走前他讓蘇小蝶等他回來,可沒想到她逃出了樂府,避開了江湖追殺,最後等來的還是死亡。
他還記得蘇小蝶第一次給他治傷後惶恐的眼神,她說:“樂公子,解毒之事可否替我保密?我不過是個普通女子,不想招惹江湖是非。倘若傳了出去,恐怕蝴蝶谷主會來殺我滅口的。”
這是小蝶最害怕的事。
他當時明明答應了她的,他答應會守口如瓶,也答應會保護她。可如今,還是讓她最害怕的事發生了。
樂疏寒泣血,瘋狂道:“她只不過救了我一命,為什麽你們容不下她,為什麽非要把她趕盡殺絕?!”
攥着那支簪花,想象着蝴蝶谷主抓她的時候她該有多害怕,多絕望。她有沒有期待過他去救她,最後從充滿希望,等到絕望……
他和小蝶的緣分太短了,一夜,只有那一夜的相擁入睡,然後就陰陽兩隔。
樂疏寒攥緊了手中劍。
遠處燃起燈火,有人聲往城門來。
喬展站在離他幾米外的距離安靜望着,眼底一抹郁色。話已至此,與其再給希望,還不如讓他徹底忘了她的好。
谷主道:“事已至此,你還是忘了她的好,免得徒生執念。她不是你生命裏的人,不必執着。”
清風拂過,吹散了蝴蝶谷主的聲音。樂疏寒再擡頭時,面前早已空蕩無人。身後巡邏的幾個官兵舉着火把,見樂家的小公子跪在地上,神情痛苦,趕忙圍了上去。
“樂公子,您怎麽在這兒?”
“哎呀,這是和誰打架了。”
聽他們叽叽喳喳了半天,樂疏寒終于擡頭,惡狠狠吐出幾個字:“蝴蝶谷主在長安城找人,你們萬事小心。”
“什麽?!蝴蝶谷主來抓人了?!”
“千面蝴蝶又來禍亂長安城了。”
隐藏在黑暗小巷裏的人撲哧一笑,笑他們這群愚蠢官兵将重要信息傳來傳去,越傳越失真。不過也無妨,阿展已經順利脫身,旁人如何與他無關。
羅清越極目遠眺,見那一抹銀蝶黑影消失在夜空中,才放了心,扭頭穿過小巷往客棧裏走。
推門進去時,喬展已在房中。
他燃起蠟燭,望着床上裝睡的人,嘴角微微一笑。
“阿展,你睡了麽?”
他湊到床邊,一抹喬展的衣服,還是冷冰冰的,他果然出去了。
“……半夜不睡覺,跑我房裏做什麽。”喬展伸着懶腰翻了個身,一副睡眼惺忪的朦胧樣子,羅清越只笑了笑,也不戳破他的小心思。
只道:“我剛才做了噩夢,有點害怕所以來找你說說。”
喬展将手臂枕于腦後,擰起了眉頭耐着性子問:“什麽噩夢?”
“我夢見阿展你變成了蝴蝶谷主,去城外查天風堂藏人的地方,然後遇到了樂疏寒,你們兩個打了一架,還把我送你的平安符弄斷了。”
說着,他的手伸進被子裏捏住喬展的手腕又伸出來,目光一冷,落在他腕上,陰戚戚笑道:“我送你的平安符呢,蝴蝶谷主?”
手腕上空無一物。
靜谧的房間霎時充滿了低氣壓,喬展眯起了眼睛,身上溫和的氣息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蝴蝶谷主的凜冽陰寒,他望着羅清越唇角刺眼的笑,目光像鎖定獵物般迸發出光芒。
他幽幽道:“你剛才看見了。”
羅清越點點頭,笑:“是啊。”
腦海裏一個念頭閃過:殺,還是不殺?
撞破他這樣一個驚天秘密,羅清越不是沒有考慮過自己的生命安全。但是他想賭,賭阿展對他的感情,也賭蝴蝶谷主想要手刃仇人的決心。
于是,面對喬展的冰冷依舊笑得坦然:“谷主怎麽不說話,不會是在想如何殺我滅口吧?”
“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這麽近的距離,喬展能直接将銀蝶楔入羅清越的心髒裏。可是他不懂,撞破了他的秘密還要來告訴他,羅清越腦子裏到底在琢磨什麽。
“我救了你。”
羅清越望着他的俊臉,将他的手直接按在自己的心髒處,認真道:“城門的官兵是我叫去的,怕你脫不了身,你若要殺我,我心甘情願。可是阿展,你實在不該激怒樂疏寒,你看他今日動手可曾對你手下留情?”
喬展收回手,垂眸:“他不知道。”
“一葉障目是會付出代價的。”羅清越站起了身,又道:“你和他,都是。”
喬展再次沉默。
天邊的啓明星已升起,羅清越吹熄了蠟燭推門出去,臨走前丢下一句:“你放心,你的身份我不會說出去,我說過的,不管對旁人如何,我與你始終是同一戰線上的人。”
他擡頭望見遠方黑暗中一點紅光,目光幽深:“再睡會兒吧阿展,睡過這一夜,等天亮了,我們上天風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