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千面蝴蝶再現世
沒想到在長安城也能碰到羅清越,喬展擡眸看見他時,臉上的笑容一滞,一股陰郁的低氣壓随着羅清越的步子,逐漸向他逼近。
并不是很想見這個人。
喬展沖他笑了下,沒有說話。
三人之中只有羅彩衣率先跟哥哥打了招呼,卓北衫略顯尴尬沖他點頭笑了下,算是回應。幾人各懷心思,羅清越沒有點破,嘴角仍挂着笑,目光緊鎖在喬展身上,問道:“好巧,你們三個怎麽在大街上亂逛?”
“不是亂逛啦!”
羅彩衣道:“我找畫師幫我修複一幅畫,北衫和師父是來找我的。”
“那你的畫修好了麽?”羅清越道:“我來長安見幾個朋友,剛散席就碰到了你們。”
羅彩衣搖頭:“還沒有,我們還要去畫坊看看。”
他簡單叮囑了彩衣幾句,說着最近家裏發生的事,也說奶媽非常想她,想讓她有時間的時候回家看看。羅清越笑容很淺,眼神略過妹妹又落回喬展身上。兩人在空中對視了幾秒,喬展率先移開了目光,果然還是那副有所防備若即若離的模樣。
果然彩衣前腳一走,喬展後腳就想跟。
與他擦身而過時,嘴皮子上下一碰吐出兩個字:“……告辭。”
還沒邁出兩步,就被羅清越一把扯住了胳膊。他手上的力氣很大,開口卻柔聲柔氣的,附在耳邊笑眯眯道:“哎呀阿展,人家小兩口去畫坊看畫,你跟去幹什麽,不嫌尴尬麽?”
本來是不尴尬的,可讓羅清越這麽一說,他臉皮薄,反倒不好再跟着了。喬展推開他的手,站在原地收了扇子,硬邦邦開口:“……你有事要和我說?”
“聽聽你這語氣,”羅清越捂着胸口抱怨:“才幾天不見,對我又是這麽冷冰冰的态度。”
果然一秒鐘都不該讓他跟樂疏寒見面,只要見到姓樂的,喬展瞬間就能将兩人之前辛苦培養出來的感情忘得幹幹淨淨,當真是薄情寡淡之人。
“不是你想得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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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展搖着頭認真解釋:“我現在真的有事,半間酒樓的杜老板病了,我得去藥房買些藥材回去。”
想配制出長安城瘟疫的解藥,幾味必不可少的藥材蝴蝶谷沒有了,這次和卓北衫下山來,一則為了找彩衣回去,二則就是處理解藥的事。谷中之事,喬展不願讓不相幹的人知道。
羅清越道:“我陪你。”
喬展道:“不用了。”
“……阿展,別這麽快拒絕我。”
羅清越的熱情被他一句話堵在胸口,原本明亮熱烈的眼神黯淡了幾分,眼巴巴望着他,像個讨不到糖吃的孩子,站在一旁手垂在身側,有些無措:“……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事讓你不開心,你告訴我,我改。”
“你想多了。”
喬展嘆了口氣,兀自向前走去。
“是我想多了麽?”
羅清越亦步亦趨地跟着,道:“你不說我也知道,镖局生變那晚,樂疏寒中途将你劫走,之後他有沒有挑撥離間,跟你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
又是這般讓人壓抑的質問,喬展雙目直視前方,不覺加快了步子。
“沒說什麽是說了什麽?”
羅清越逼問:“阿展,你不信我?”
在羅清越這裏,他連秘密都不能有。患得患失的不安感迫使他凡事都要追根究底,不把別人心裏所有的情感挖出來審查一遍就不罷休。
喬展不喜歡這種審訊的感覺。
他站定,回頭怼他:“你有完沒完?”
羅清越臉色陰沉,不說話了。
喬展道:“事情已經過去那麽久了,再追根究底怪誰有意義嗎?況且你自己做下的事,跟疏寒有什麽關系?他沒有劫走我,是我心甘情願跟他走的。”
樂疏寒輕輕松松就可以獲得他的心甘情願。而他,費盡心機也換不來喬展好好瞧上他一眼。
就像羅彩衣,天之驕女。而他,被羅廣義棄之如敝履。
一切都在輪回中重演。
垂在身側的手漸握成拳,羅清越眼底翻湧着恨意。有時候他也很害怕,害怕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瘋狂的惡魔,他怕自己會恨喬展的薄情,怕終有一天會毀了眼前這個人!
“既如此,我沒什麽可說的。”
羅清越平複了洶湧的情緒才擡眸看他,聲音愈發柔和也愈發疲憊:“你信誰都好,我不問就是了。”
他拉住喬展的胳膊輕輕晃了晃,收斂戾氣後整個人柔軟了幾分:“……別生氣了,我們兩個好不容易見一面,這些天我真的很想你。你還當我是朋友的話,讓我陪你去抓藥好不好?”
喬展無奈抽回了胳膊,沉聲嘆道:“抓藥是很枯燥繁瑣的事,你……願意跟着就跟着吧。”
總算是答應了。
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酸澀的味道浸滿了胸口空蕩蕩的地方。那是一種難以啓齒的卑微,在喬展面前,他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做錯了事惹他不開心。對羅清越來說,為了求得他一個肯定的眼神,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于是,當喬展的态度有所軟化,他終于笑了。
費勁千辛萬苦總算讨到了一塊糖,羅清越人生中得到過的愛與甜美過于匮乏,心靈貧瘠得像塊皲裂土地。可他依然執着尋找一塊糖。喬展給他的,雖然不怎麽甜,可不甜的糖也還是糖。他點頭道:“好,我保證不打擾你。”
一下午轉了幾家藥鋪,待到落日西遲才買完了全部藥材。喬展和羅清越一人拎了幾包往客棧走,眼見着天要黑了,可彩衣與北衫均不見蹤影,喬展有點着急了。
路過街邊一個手作小攤,幾串紅繩串起來的平安符手環亮晶晶的,霎是惹眼。羅清越買了兩條,一條給自己綁了,另一條攥在手裏,擡頭望見喬展站在不遠處一塊石頭旁等他,心裏一暖快步追了上去。
像獻寶似的攤開手掌,裏面一條墜了平安符的紅繩靜靜躺着,“阿展,看我給你買了這個。”
喬展一愣:“什麽?”
不等他同意,羅清越已将紅繩綁到了他細白的手腕上,撥弄了幾下笑道:“這是平安符,每年清明節前後家裏人都會綁這東西,辟邪的。”
“你還迷信這個?”喬展失笑。
雖是笑他,到底沒有取下那條紅繩。羅清越跟他一前一後踏進客棧大門,也笑道:“祈求平安嘛,你好好戴着,它會保佑你的。”
待到飯菜上桌,卓北衫與羅彩衣才姍姍來遲。只見羅彩衣兩手空空走進來,身後卓北衫手裏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有新款胭脂水粉、甜品糕點還有各類首飾珠寶……
她還嫌他不夠快,一個勁兒地催:“北衫你走快點,我要餓死了。”
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淩霜劍客也有如此狼狽的時候,喬展給兩人讓了個座,故意打趣道:“彩衣長本事了,大白天的打家劫舍辛苦了,快來喝口水。”
“撲哧。”羅清越忍不住笑出聲,招呼小二又加了兩副碗筷。
“師父!”羅彩衣惱他,“你又笑我,這是我們花錢買的,誰打家劫舍了!”
卓北衫從衆多東西堆裏爬出來,端起桌上的茶杯仰頭幹了,還覺得不解渴又給自己斟滿,忿忿道:“累死我了小祖宗,以後再也不跟你逛街了。”
羅彩衣撇了嘴,推了他一把:“你怪誰,我說我自己拿的。再說了,我們可以雇車啊。”
“還嫌自己不夠張揚是嗎?”
卓北衫一句話堵了她,見羅彩衣垂了腦袋遲遲不說話,他心裏一軟,又放緩了語氣。所謂冤家就是這麽回事,他命裏就欠她的:“我這不是怕你累着嘛,沒有我幫你,你買那麽多,一個人怎麽往客棧裏搬?!”
“幸好有北衫在,”喬展笑着插話,他伸手拍了拍彩衣的肩,感慨道:“否則按你這個買東西的勁頭,師父那一畝三分地怕是養不起你了。”
知道他們幾個開她玩笑,羅彩衣臉上一紅,站起了身:“知道了,我下次少買點還不行嘛。上樓換衣服了,師父、哥哥你們先吃。”
羅彩衣提裙噔噔噔跑上樓。
夕陽斂了最後一抹餘晖的光,喧嚣的街道漸漸轉為靜寂。月上中天,這頓飯他們吃了很久。
酒壺空了,喬展正準備吆喝小二,門外傳來急急忙忙的腳步聲。身着布衣的小厮連滾帶爬進了門,見到喬展時眼珠子瞪得更大,他一開口,就是哭腔:“喬公子不好了,你快救救我們杜老板,她被一夥黑衣人劫走了。”
這小厮,正是半間酒樓的人。
“杜鵑被劫走了?”
卓北衫端杯的動作一滞,扭頭看向喬展才發現他的酒也剎那間醒了大半,目光裏的模糊褪去,眸子亮得發光。
“什麽時候的事?”喬展問。
“就今兒個下午。”
小厮哭道:“杜老板說今天身體困倦,要在房裏多睡會兒,我們也就沒去打擾。天剛擦黑那會兒,二樓有乒乒乓乓摔東西的聲音,我走上去一瞧,就看見幾個蒙面黑衣人捆了老板從房頂另一邊溜走了。”
“他們劫人可說了什麽?”羅清越問。
“好像也沒說什麽……”小厮撓頭,忽然眼前一亮道:“我想起來了,為首的那個黑衣大漢說’魚已成熟,撒網捕撈’之類的話。”
魚?魚是什麽?
三個男人思忖了半天,目光在空中一交彙,心中已有了答案。
“是天風堂。”
喬展問道:“這次長安城感染瘟疫的有多少人?”
羅清越道:“據我所知,男的有五十,女也有五十,不多不少剛好一百個。”
果然是要抓他們去試藥。
喬展執扇起身,卓北衫扯住他:“你去哪兒,一起去。”
“你留下照顧彩衣。”喬展道:“……還有我那些藥材,你一并帶回去。這邊事情一結束,我去找你。”
礙于羅清越在場,喬展只說要卓羅二人回去,卓北衫自然明白,他說的“回去”指的是回蝴蝶谷。
卓北衫遲疑:“你一個人行麽?”
“當然沒……”
“行什麽行,阿展你瘋了。”
羅清越起身一把将人重新按回座位上,居高臨下地看着他,斥道:“你沒聽小厮說是一群人麽,他們敢公然在長安城裏劫人,又怎會毫無準備,你現在去不僅救不回杜鵑,反而是送死。”
不會有人比羅清越更清楚,天風堂有多想弄死喬家這最後的漏網之魚。
喬展甩開他的手,呵斥道:“放開!我不能眼睜睜看他們把杜鵑帶走。”
羅清越屈膝俯下了身,他與喬展平視着,深不見底的黑眸裏迸射出堅毅篤定的光芒,沉聲道:“聽我說,現在城門已經關了,他們今晚絕對帶不出那麽多人,等明天天一亮,必然會有一批人僞裝出城。如今瘟疫肆虐,城門進出守衛森嚴,想找到這群人的蹤跡不是難事,官府那邊已有感染人員的詳細名冊,他們想順利出城總要費上一番功夫,我們莫要打草驚蛇,只靜觀其變,一路跟着他們上天風堂老巢去。”
喬展怔住:“……你是想連鍋端?”
“也許這次還不行。”
羅清越微微一笑,道:“但可以伺機而動先救人。記得我在羅府跟你說過的話麽,我會讓你親眼看到殺人全家的仇人的真面目。”
喬展糾結了一會兒,出聲:“……我還能相信你麽?”
聽他這樣說,羅清越眼中噙了水光。他的阿展終究還是對他動搖了,心軟了。于是,羅清越重重點了點頭:“不管以前我種種做法是為何,但是阿展,我沒害過你,也永遠不會害你。”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
喬展收起雪白折扇,第一次認真注視着他,緩緩出聲:“清越,別再讓我對你失望。”
濃夜将盡,打更梆子敲了三下。
月亮将銀白色的冷霜鋪了滿地,四周寂靜非常,偶有昆蟲窸窣的低鳴。
喬展換了身玄色長袍,袖上有幾只展翅高飛的銀色蝴蝶,鐵灰色的蝶形面具遮住了半張俊臉,他推開房門,趁着夜色溜了出去。
信任這種東西太奢侈,蝴蝶谷主從未擁有過。若他報仇還要仰仗旁人,恐怕早已死了千萬次了。
上一次長安城有屍體橫陳,蝴蝶谷主現身在松露湖。時隔一個多月,天風堂異動,他又出現在溶溶月色中。
世人只道“蝴蝶谷主降臨之處,總有無數冤魂”,可他們并不曉得,若沒有谷主的一路追尋,還會有更多的冤魂死于長生藥的毒害之下。
夜色中,喬展飛身幾個起落,往城西盡頭的城門方向去了。
客棧裏一陣勁風刮過,燭臺上的蠟燭熄滅,“啪”地一聲掉在地上。羅清越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