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小樓一夜聽春雨
樂府後門停了一駕馬車。
車內細軟和金創藥都準備停當,樂纾下了車抻着脖子往府裏張望。旁邊車夫帶了個鬥篷帽遮陽,手裏舉着個長煙袋鍋子,湊在油亮煙嘴上吸了幾口,吐出一個煙圈道:“公子,咱還走不走?”
樂纾不耐煩:“人還沒來,你急什麽!”
那人咧嘴笑了聲,操着一口地道的陝西話道:“你當然是不急,可我還得做生意哩,都八時咧?!”
“做生意?”
真是個有眼無珠的家夥!
樂纾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丢進他懷裏,沒好氣地剜了他一眼道:“這是我家少爺的訂金,你把他們送到地方之後還有賞銀,一單生意夠你吃好幾年的了,給我閉上你的鳥嘴!”
“謝謝公子!诶嘿嘿!”
車夫眼睛都直了,揪起汗衫下擺蹭了蹭銀子,又放進嘴裏咬,露出一排已經熏黑了的、布滿煙油的牙。
喬展上了車傷口就開始發燒。
皮膚燙得像被蒸熟了似的,那些滲血的傷口漸漸開始紅腫外翻,一碰就疼。他閉了雙眸,纖細的睫毛顫抖着,每逢車體颠簸眉頭都會輕輕皺起,從嘴裏擠出一兩聲微弱的痛哼。
“小蝶,別怕,不疼了,很快就不疼了,我帶你離開這兒……”
樂疏寒摟緊了懷中脆弱蒼白的人,此刻的喬展就像只奄奄一息的蝴蝶,翅膀被硬生生折斷無法飛翔,随便一陣勁風吹過都能叫他粉身碎骨。
前方有一怪石嶙峋的陡坡,車夫駕馬奮力前行,車輪攆上一塊大石頭,下落時猛得一颠,紅腫的傷口又被衣物狠狠摩擦過,開始滲血。
喬展痛呼出聲:“唔呃……”
樂疏寒氣的撩簾就罵:“繞開石頭慢點走不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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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對不住,我注意我注意。”
聽到他罵人,喬展咬住下唇不出聲了。這一路上樂疏寒的氣就沒消下去過,他雖然外表清風明月,可內心裏實則住了只暴怒的小野獸,一旦受挫便會跳出來瘋狂咬人。
到底是個孩子心性。
馬車出了城一路向西邊樹林前進,從烈日當頭走到落日西遲,才在一座孤零零的村落前停下來。
這是一座無人居住的孤院,院內有兩間卧室和一個前廳,廚房橫向坐落在西邊院角,緊挨着客房。樂疏寒将人抱下馬車,一路疾行踹開了卧房的門。
“……疏寒,這是哪裏?”
屋內陳設嶄新如洗,竟不像是座廢棄的小院,他們一路風風火火闖進來,萬一是別人的屋子,那屋主豈不是……
“這屋子是我買的,”樂疏寒垂眸瞥了眼他不安的眸子,開口解釋:“很早以前就買了,一直丢在這裏沒人住,也沒人知道。”
喬展一愣,“……我們就這麽走了?”
“嗯,再也不回去了。”
樂疏寒賭氣地說道。
不知為什麽,看到蘇小蝶滿身是血的模樣,他忽然覺得憋屈。替她憋屈,也替自己憋屈。第一次發現自己面對洶湧而來的真相無能為力,他的父親從一個光鮮的富商大賈變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江湖惡魔。
而他除了選擇逃離那個家,什麽都做不了。以前總把匡扶正義挂在嘴邊,可那是他爹,是生養他的人,也是他唯一的親人,樂疏寒不知道怎麽辦了。
喬展靠在床頭,一雙星眸半開半合,眼裏有驅散不去的疲憊,他強打精神拉住樂疏寒的手,輕輕搖了搖,道:“別耍小孩子脾氣,他畢竟是你爹。”
“可他把你打成這樣。”
“你不是已經把我救出來了麽?”喬展嘴角牽出一個蒼白的微笑:“我不希望你為我愧疚,你不欠我什麽。”
一句話,說得樂疏寒低垂了眼眸。
他欠她的。
和喬展酒後那一晚,他就欠了她。可樂疏寒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他也羞于啓齒,有時候甚至連自己也搞不清楚,明明是不同的兩個人,為何給他的感覺一模一樣。
所以,他只覺得愧疚。
盡可能多為蘇小蝶做些事,才能消解他心裏無限蔓延的愧疚感。
轉身出門打了盆水,用剪刀一點一點剪開他的袖口。暗黑的血跡已經凝結,衣帛碎裂的邊緣,布料與血肉粘連在一起,黏糊糊一大片。
不敢貿然下手,樂疏寒只能用沾了水的毛巾輕敷上去,洗去凝結的血色。紅色褪了大半,傷口邊緣仿佛被野獸啃噬了般參差不齊,毫無疑問那是狼牙鞭留下的痕跡。
他的眸子裏又聚起寒霜。
在蘇小蝶心中,他爹大概還是那個樂家富商,沒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只為了追捕千面蝴蝶不小心抓錯了人。
可現實完全不是這樣。
“小蝶,你不明白。”樂疏寒神情有幾分激動,欲言又止:“……算了,我先幫你處理傷口。”
樂疏寒剜出一塊金創藥膏,輕輕塗抹他在剛剛清潔過的皮膚上,清涼的觸感在滾燙的皮膚上蔓延開來,他薄唇張了張,終究沒說什麽。
喬展試圖抽回自己的胳膊,卻被他死死攥在手裏。太陽很快就沉到了地平線下,漫天紅霞漸漸收斂了光,星月升起,大地歸于沉寂。
除了手臂和脖子,其他地方的傷喬展沒讓他碰。趁着樂疏寒去廚房做飯的功夫,他抱了一卷換洗衣服躲到了屏風後,将那件破碎的血衣脫了下來。從前襟處掉出兩塊油紙包,打開一看裏面赫然是成堆的白色粉末,俯下腦袋聞了聞,藥草味道刺鼻。
這到底是什麽東西,毒藥麽?
門外傳來“叩叩叩”的敲門聲。
“小蝶,你換好了嗎?”
青菜瘦肉粥的香氣順着門縫飄進來,喬展換了身幹淨的衣服,用清水洗了把臉,才拉開房門。
見他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樣,笑了:“堂堂樂公子,今日能為我親自下廚煮粥,有你這樣貼心,真是死也值了。”
“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他放下餐盤,端了一碗粥放在蘇小蝶面前,那粥熬得剛剛好,翠綠的青菜葉和瘦肉絲裹在白粥裏,舀起一勺來放在唇邊吹了吹,才送至她嘴邊:“嘗嘗。”
“我自己來。”
喬展要去拿勺子,手還沒伸出去就被樂疏寒壓在了膝蓋上,他目光炯炯,望着她道:“我喂你吃。”
白粥入口即化,他兩天沒吃東西了,沒聞到味道前還不覺得有什麽,直到粥液入胃,暖融融的感覺湧上五髒六腑,喬展才活過來了。
而樂疏寒那碗粥一直沒動,他只顧着一勺一勺喂他吃,直到喬展吃飽了,他才放下了勺子,垂頭緘默。
“怎麽了?”喬展輕聲問。
窗外的月亮漸隐了光芒。
烏雲密布,淅淅瀝瀝的雨就這麽下了起來。晚風裹挾了春雨倒灌進屋裏,吹得紅燭影影綽綽地跳動。
怕他着涼,樂疏寒索性轉身抱住了他,用自己的身體給他擋了風,下巴枕在他的鎖骨窩裏,想緊緊摟住懷中人卻又不敢用力,半晌咕哝了一句:“小蝶,我現在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只有你,從來沒有欺騙過我。”
喬展身形一震。
手掌輕輕撫了撫他的後背,聽着他動情的剖白,受之有愧。
他騙過他,而且還正在騙。
他,不可信。
而樂疏寒大概還是在自責,畢竟看着自己心愛的人被旁人作踐,而自己卻無能為力的感覺他再熟悉不過了。
他柔聲道:“傻子,要我說多少遍你才能懂呢?我不怪你,我也沒有怎麽樣,這件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你做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給我看,難道還要滿身是傷的人費口舌來哄你不成?”
樂疏寒吸着鼻子:“我不是那意思。”
喬展道:“那你還磨叽。”
脖子上的鞭痕清晰可辨,樂疏寒伸了手指輕輕撫上去,眸子裏的光芒漸漸淡下去,他道:“小蝶,戲臺回不去了。我爹找不到我們,肯定會把你能解毒的事傳的滿城都是,到時候保命都來不及,恐怕回城……更是不可能了。”
原來他是擔心這個。
喬展望着窗外的雨,嘆了口氣,又擡眸對他笑,目光坦然而真誠:“那就不唱了。”
反正戲子的光芒本來就短。
“你聽我這個嗓子……再強行唱下去恐怕也要廢了。”
喬展撩開他額前的碎發,聲音更加柔軟:“他們會記得我在臺上最輝煌時候的樣子,這樣也不錯。你不是之前說,要我開個郎中鋪子,懸壺濟世救死扶傷,現在機會來了。”
樂疏寒一愣:“你真的願意放棄?唱戲是你喜歡的罷,你不遺憾?”
“遺憾什麽?”
他垂眸,手指摩挲在脖頸凹凸不平的道道鞭痕上。只有喬展清楚,在樂疏寒看不見的地方,喉嚨裏是怎樣火辣辣的疼着,他道:“不行了就是不行了,戲臺裏就是這樣的,新人換舊人,誰也逃不過被換的命運,只不過是早幾年晚幾年的區別。”
話雖這麽說,可是樂疏寒分明看見他眼裏的光慢慢熄滅了。蘇小蝶為他犧牲了她最寶貴的東西。
“小蝶……”
他又擁她入懷,眼眶含淚動情道:“哪怕豁出這條命,我也會護你周全。如果……”
“什麽?”
樂疏寒捏住她的手,認真道:“如果有一天我們走散了,你要記得,回到這個院子裏等我,不管多遠多久,我都會回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