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蘇小蝶地牢受刑
整整兩天,喬展滴水未進。
漆黑的地牢見不到日光,只有兩盞快要燃盡的蠟燭亮着,陰風順着回廊吹進來,吹得那瑩藍色火苗簌簌跳動,偶爾發出“哔剝”的聲響。
樂家祖上代代修行,到了樂松羽這輩成了富商,無論哪種身份都不該和這些血腥的東西沾上邊。
喬展動了動捆得發麻的雙臂,他整個人被固定在十字刑架上就這個姿勢維持了兩天,此刻心情才平靜了些,轉動眼珠環顧四周的陳設。這座地牢占地很大,牆上挂着各類長鞭、鎖鏈、鐵鈎以及沾血的長刀。
竟敢在長安城內建這樣一個動私刑的地方,樂松羽恐怕不單是個商人。
舔了舔皲裂的唇,腦中忽然想起之前羅雲镖局的指正,且不論羅清越為人如何,想必他在信中懷疑樂家并非空穴來風,只不過該小心的不是樂疏寒,而是這位赫赫有名的樂老先生。
也罷,他如今關押了自己,不過想試探千面蝴蝶的真僞。怎能這麽快就讓他的奸計得逞,樂松羽喜歡耗着,他便先陪他耗上三天,且看之後如何說。
蘇小蝶就是蘇小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變成千面蝴蝶。除非……樂松羽真的喪心病狂到要在這裏弄死他。
地牢裏浮塵多,每次呼吸的時候,他都感覺自己吸進肺裏的是幹燥的沙子。一口氣沒順過來,惹得他劇烈咳嗽。
“咳咳咳……有沒有人?”
“來人,我要喝水。”
守衛正在打盹,被他一吓支棱起來,板着個臉走過去恐吓:“叫什麽叫,還當這兒是你們戲班子,對老子吆五喝六的,信不信我弄死你!”
喬展正視他,又說了一遍:“我要喝水,你去給我倒水來。”
“喝水?”
守衛輕蔑一笑,“蘇姑娘,到了這兒還給老子整這副小姐派頭,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個臭唱戲的,就不給你喝,老子非倒了你這嗓子不可!”
“你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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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展目光變得淩厲:“樂老先生不過要我寫一個配方,他可沒說不能給我水喝。你若倒了我的嗓子,我出去後定要在你家公子面前好好告上一狀,你猜他會不會放過你?”
守衛吞了一口唾沫。
差點忘了這姑娘和他家公子暧昧不清,雖說老爺不待見她,可少爺拿她當掌上明珠似的護着。回頭若是問起來,知道是他害得翎花戲臺裏的名角兒倒了嗓子不能登臺……
幾條命都不夠他還的。
于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悻悻道:“等着吧,給你弄水去。”
守衛出門繞了一圈弄到了水,正往回走時見管家正在書房裏與老爺談事,想起适才蘇小蝶的威脅心生不快,遂在書房門前敲了門,準備進去告她一狀。
樂松羽聽後笑了笑,一雙吊梢鳳眼瞥了眼守衛手裏的水壺,嗤道:“她倒是個會享受的主兒,尋常女子經此一吓,三魂七魄早就丢了,她倒好,兩天下來學會了恐吓家丁,讓下人伺候她。”
怪不得疏寒被這女子迷得神魂颠倒,不辨是非,蘇小蝶果然有兩把刷子。
管家站在一旁簇了眉,心忖着翎花戲臺的戲子難道都如此有骨氣?人都被關進了地牢,還有閑工夫耍嘴皮子恐吓下人給她端茶倒水,莫非他們一開始就猜錯了,蘇小蝶根本不是千面蝴蝶。不然為何受得這些氣,還遲遲按兵不動?
他道:“老爺,蘇姑娘半點逃跑反抗的跡象都沒有,也許真的不會武功,我們會不會抓錯了人?”
“不急,再觀察幾天。”
若只是個戲子,蘇小蝶死不足惜。
可蝴蝶谷主是惜命的,他偏不信這人能完全豁的出去,連命都不要。樂松羽在房間裏來回踱了兩圈步,擡頭時對管家吩咐:“找幾個人讓她吃點苦頭。”
倒要看她的狐貍尾巴還能藏多久!
喬展等了半天不見守衛回來,游離的目光在空蕩蕩的房間裏亂竄,忽見不遠處的審訊桌上有幾包油紙包好的六棱方片,裏面鼓鼓囊囊的不知放了什麽。他抻直脖子正要看,從黑暗裏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叫他,“蘇姑娘,蘇姑娘……”
“你是誰?”
那人蹑手蹑腳繞到了喬展眼前,他定睛一看,赫然是樂疏寒的小跟班。
“樂纾?”
喬展眸子一亮:“你怎麽來了?”樂纾能找到地牢裏來,是不是就說明樂疏寒快回來了?
“我跟着守衛一路摸過來的。”
樂纾手裏捧着個茶碗,碗裏盛了溫水用小勺一點一點喂到他唇邊,清涼的水順着喉嚨淌進去,滋潤了如沙漠般幹癟的嗓子,身體每一寸肌膚都活了起來,喬展第一次發現,水原來是這麽好的東西。
喂了他幾口,樂纾看了眼捆着她的繩子和鎖鏈,眉宇間盡是愧色,不覺就垂了腦袋低聲道:“蘇姑娘,對不起讓你受苦了,解毒的事都怪我當時沒想周全,讓宋大夫擺了一道。”
“沒事,這不怪你。”
本以為在這地牢裏大概會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沒想到樂纾還會冒險來看他,已經很滿足了。
“蘇姑娘,你再喝點罷。”
又喂了他幾口水,才道:“這地牢裏到處都是灰塵,指望那些守衛打水,能拿回來什麽好東西。你這嗓子是用來謀生的,金貴得緊,說什麽也不能讓那群下人給傷了。
我已經給少爺飛鴿傳書,他很快就回來。”樂纾從前襟處摸出一片銀色掌中刃塞到他手裏,道:“我剛路過書房聽老爺說要給你點苦頭吃。蘇姑娘,你若是忍不了,我就……我就……”
站在一旁“我就”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救人辦法來,臉臊得通紅,眼眶裏噙了點水汽。
樂纾不會武功,卻重情重義。
想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一下,剛動了下手臂,酥麻感就順着指尖爬了上來,喬展呲牙“嘶”了聲,露出個溫和笑容:“就這麽點膽子,還好意思天天跟在你家少爺身邊。他們要對付的人是我,我都沒哭你哭什麽?”
樂纾揉揉眼睛:“蘇姑娘,你是好人,救過少爺的命,我只是擔心……”
“別擔心,他們不敢對我做什麽,弄死了我,配方可就沒有了。”
話雖這麽說,可樂纾前腳剛走,管家帶着幾個打手就大搖大擺走了進來。守衛給樂管家搬了張椅子,用袖子撣去椅子上的灰塵,又狗腿地給他端了茶,遞了瓜子和果仁,才規規矩矩退下。
“撲哧——”
這副拿腔拿調的滑稽模樣終于把喬展逗笑了,沒有當官的命還學了一身當官的病。藺柏風當年在蝴蝶谷,谷中衆人對他也是敬畏有加,可他從不迷戀這世俗做派,看了平白叫人惡心。
樂益見她如此嚣張,沉了臉:“你剛才笑什麽?”
喬展回他道:“沒什麽,我開心我就要笑,你管天管地,還管別人笑什麽,不累麽?”
好一副伶牙俐齒。
樂益也笑了,可是嘴邊的笑容很冷,銳利的眸子緊鎖在他身上,恨不得将眼前這人硬生生瞪出個洞來,他冷道:“蘇姑娘,希望你一會兒還能有跟我鬥嘴的勁頭,這虎皮鞭抽在身上可不是那麽好玩的,你若不願吃這苦,現在還有反悔的機會。不然打壞了你這身子骨,怕是很久都不能登臺了。”
喬展道:“我說過了,我不記得什麽解毒秘方,是你們自己不信。”
樂益道:“既如此,我便幫蘇姑娘你長長記性。”
“你……”
凜冽的破空之聲響起,打斷了喬展還未出口的半句話。脖頸處傳來火辣辣的痛感,像被無數根針紮了似的,片刻有濕熱的東西順着脖頸淌下,又疼又癢,腥甜的澀金屬味道彌散在嘴裏。
這一鞭,起鞭是在脖頸,鞭尾落處卻是在臉上。至少在他們眼中,他還是個女子扮相,如此狠毒的手法,只追着全身最脆弱的地方下手,當真惡劣至極。
“蝶落飛花之毒究竟如何解?”
“我不知道。”
淩空又是一鞭,抽在腰腹處最柔軟的地方。被打的皮膚開始戰栗發抖,喬展瞳孔倏地放大,攥緊了拳頭裏那冰冷的銀色刀片。
不行,現在還不是時候。
一連問了幾遍相同的問題,他給的回答都是不知道。樂益的火氣終于上來了,命手下換了狼牙鞭。額頭上薄汗跌落的瞬間,喬展看清了那鞭身上密密麻麻的鋸齒,閉上了眼睛。
樂益出聲威脅:“蘇姑娘,樂某佩服你的勇氣。但是這狼牙鞭可不一般,皮開肉綻是免不了的,你當真不說?”
喬展也被打出了脾氣,咬牙道:“我、不、知、道。”
打到最後,侍從見他已渾身是血,已找不到落鞭處了,不由心裏嘆道:“這年頭戲子竟有如此氣節,蘇姑娘執拗的個性哪裏是柔弱女子,分明像個鐵骨铮铮的硬漢了。”
樂益盯着刑架上發絲淩亂的人看了好久,心忖蘇小蝶八成是個硬骨頭,光靠打怕是問不出什麽,得準确找到她的軟肋才行。
可是戲子最怕什麽呢?
“來人,拿藥來。”
侍從端了個平盤子過來,上面放了個白玉瓶,瓶上書“鴉雀無聲”四個字。喬展睜開蘊着水汽的眼睛,看見樂益拿了瓶子笑嘻嘻朝他走來。
“鴉雀無聲。”
樂益拍了拍他的臉,笑道:“蘇姑娘,你知道這是什麽嗎?”
喬展的目光透着疲憊,擡起眼皮輕輕瞥了眼瓶身,無聲搖了搖頭。
反正不會是什麽好東西。
“鴉雀無聲傳自古方秘法,服用此藥者半個時辰內聲帶盡毀,永不可逆。”
喬展身子陡然一震,別過臉去。
說着,樂益拔開藥瓶上的小塞子,手指用力捏住喬展的下颌骨,将他整張臉掰正了,狠狠道:“說來真是慚愧,這東西本不是用作逼供,這麽一小瓶都用在你這戲子身上怪可惜的,估計到時候整個喉嚨都能燒穿了。”
他笑了笑,“你要不要嘗嘗?”
不能再等了,再等他就啞了。
掌中刃從指尖凸出,只輕輕一劃就割斷了一根繩子。喬展不動聲色地與管家周旋着:“你不是要配方麽,我若說不了話了,也就沒辦法告訴你了。”
手上逐漸加快了動作。
樂益哈哈大笑:“說不了話還可以寫下來嘛,況且我也說了,你若乖乖聽話便不會對你做什麽。蘇姑娘,你可要想好了,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看吃罰酒的是你才對。”
樂益終于惱了。
他掰開喬展的嘴,手上動作非常粗暴,不顧他的掙紮拿了藥就往他嘴裏灌,那藥水經由他動來動去的腦袋碰灑了,藥水淋濕了前襟,最後到底是一滴也沒灌進去。
而喬展的一只手已經自由了。
正待他出招,眼前寒光一閃,只聽管家樂益“啊”地一聲慘叫,手腕處已鮮血淋漓,他踉跄着退後幾步跌坐在冷冰冰的磚石地上,擡頭一看,對上樂疏寒盛怒的眼瞳。
“少爺——!!”
“狗東西,別叫我!”
冷光劍寒芒一閃,斬斷了他身上的繩索,喬展一下失了支撐,身體順着刑架往下滑,又被樂疏寒伸手一摟腰,接在了懷裏。
“呃……”
紅腫滲血的傷口被碰,他皺緊了眉頭咬着唇,一聲不吭。可腿上松了綁後,麻酥酥的感覺蔓延開來,人就站不住了,畢竟兩天了,喬展現在才發現自己的雙腿早已脫力。
樂疏寒不來,他一直憑意志強撐。看見他以後,腦子裏繃着的那根弦終于斷了,無邊無際的疼痛感才開始在身體上四處游竄。
“小蝶,你怎麽樣?”
懷中人滿身是血,樂疏寒不管往哪裏看,入眼都是刺目的猩紅,他唯恐碰疼了她,慢慢彎下身子,扶她靠在一旁的審訊桌邊,緩緩提劍站了起來。
喬展仰起頭,牽動臉上僵硬的肌肉,沖他幾不可見地笑了笑,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一句話來。
心髒揪得狠狠一痛。
他轉過身來,從地上拾起帶血的狼牙鞭,緩緩逼近衆人。冷冰冰的眸子裏聚了寒霜,瞳孔中央卻燃燒起熊熊怒火,樂疏寒陰沉出聲:“剛才誰打的她,站出來。”
其他侍從見狀都低眉順眼灰溜溜退到一旁,只留下個瑟瑟發抖的人杵在原地不敢動彈,見樂疏寒朝他走過來,膝蓋一軟直接跪在地上,拱手求饒:“少爺饒命,少爺……我也是奉命辦事,求求您高擡貴……啊——”
咻啪的揮鞭聲此起彼伏,空曠的地牢裏充斥着侍從的慘叫和樂疏寒的咒罵。
“高擡貴手?你也配?”
“啊——!!少爺我錯了!”
“你讓我饒了你,你動手時可也曾饒過小蝶,畜生!你把她打成那樣!”
“嗚嗚嗚少爺……”
“我警告過你們,她是我的人。你敢動她,你在打誰?簡直找死!”
侍從被打的抱頭鼠竄,管家自知闖了禍連忙跪地求情,他拽住樂疏寒的衣襟下擺,痛哭流涕:“少爺,別打了,會打死人的……”
樂疏寒反手一鞭抽在他臉上,指着鼻子惡狠狠罵道:“你們死不足惜!”
樂益跪在地上給他磕頭,态度已是軟到了家,可出口的話卻給正在氣頭上的樂疏寒又加了把火。
他道:“少爺,審問蘇姑娘畢竟是老爺吩咐的事,您懲罰我們這些下人也得講理不是,柿子不能只挑軟的捏啊。”
“你說什麽?”
樂疏寒一伸手鉗住他的脖子,五指驟然并攏收緊,寒聲道:“你剛剛說什麽,有膽子再給我說一遍!”
“咳咳咳……”樂益的手在空中胡亂抓撓,吐着舌頭翻了白眼,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跟我爹如何用不着你們來評斷,那是我們的私事。”樂疏寒瞪着他厲聲道:“你為他做事我也不攔着,但有一點,不管是誰動了我的人,我絕不輕饒。”
一路從天風堂回來,他心裏是有氣的。氣樂松羽這麽多年來以嚴父的面貌示人,背地裏卻做下那些龌-龊勾當。他唯一的摯友,樂松羽屠了人家滿門二十九口,喬展日後不僅會與他分道揚镳,兩人還可能兵戎相見。
他心愛的女人,被樂松羽綁回家裏肆無忌憚地鞭打虐待,僅僅因為她曾救了自己的命。
還有當年在天風堂無辜枉死的冤魂,他爹知道,他爹什麽都知道,卻一個字都沒告訴過他!
地牢裏的慘叫聲漸漸弱下去,喬展用餘光瞥了眼審訊桌上那油紙包着的鼓鼓囊囊的東西,趁人不注意,伸手抓了兩包藏進了懷裏。
真有點佩服自己了,這種時候還不忘偷東西,直覺告訴他,這裏面裝着的應該不是什麽好東西。
樂疏寒拖着血淋淋的鞭子回到他跟前,喬展仰頭時剛好對上那雙燃燒的明亮眼眸,眸子裏染了一抹瘋狂,望着他的時候深不見底,目光裏的烈火仿佛要将他整個人吞噬。
帶血的手去拉他的時候,喬展的身體下意識一抖,向後縮了縮。
恍惚間仿佛看到了一只兇悍的野獸,喬展從沒見過樂疏寒發狂的模樣,雖然心裏知道他在為自己讨公道,可是眼前人的猩紅的雙目和始終陰沉的臉色不由令人擔憂。
樂疏寒道:“你怕我?”
出口竟是這般嚴厲的語氣,真不應該。樂疏寒晃了晃腦袋,丢開手裏的鞭子,兀自沉默了一會兒才又擡眸看他,目光恢複了往日的沉靜深邃。
“疏寒,我……”
“對不起。”
怕碰到傷口,樂疏寒只虛空地用手摟住了他,像只暴怒發狂的野獸終于安靜了下來,喃喃道:“我來晚了,我剛才一時懵住了,不該對你那樣說話,小蝶,我實在是……”
“別說了,我都知道,我不怪你。”
喬展輕輕伸手掩了他的口。
樂疏寒将他輕輕抱起來,轉身踏上地牢出口的石階,外面陽光刺目,喬展不由閉了眼睛,耳邊傳來樂疏寒沉郁低啞的聲音。
他說:“我帶你走,再也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