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解鈴還須系鈴人
從半間客棧回來,喬展把自己關在房裏,捧了本《藥理雜經錄》窩在床上一頁一頁翻讀。
杜鵑這病比他想象中更複雜,只針對症狀下藥無法根除病根,除非知道毒物的配方,否則很難配藥解毒,大夫開的那些調理身體的草藥,不過是強行拖着不讓病情惡化罷了。
可人畢竟不是鐵打的。血肉之軀的能量就如同銅爐裏的燃料,燃料耗盡的那一天,火焰終會熄滅。
留給他解毒的時間不多了。
翎花戲臺今日沒有戲唱,樓下鬧哄哄的,據說是請了長安城有名的說書人講故事,從清晨講到晌午還不結束,烏煙瘴氣的喧嘩大笑聲吵得他心癢癢。
“吵死了。”
喬展支棱起身子來,沖着門口叫:“小京巴,小京巴……”
走廊裏有人“哎”了一聲,噠噠噠跑進了房間。小京巴推開半扇門,看見他在床上半躺着,咧嘴笑了:“蘇姑娘,您有什麽吩咐?”
“樓下吵什麽呢?”
小京巴捂了嘴道:“說書先生今兒講的是新段子,千面蝴蝶的江湖傳說。”
“哦?”喬展一擡眸,“說的哪一段?”
“長安城最近的瘟疫。”
推開房門,只聽得樓下一片喧嘩。喬展倚在二樓欄杆上向下望,戲臺上擺了一長桌,說書人驚堂木一響,洪亮的聲音模仿還原了幾個月前江湖志士們夜至松露湖,圍剿蝴蝶谷主的盛況。
“呔!大膽狂徒,你可知無辜奪人性命該當何罪?”
只見那蝴蝶谷主眼睛一瞪,手上暗器一催,說話人倒地,血流成河。谷主仰天大笑:“我殺人放火天經地義,這世上的人都是蝼蟻,本谷主想殺便殺,你們能奈我何?”
講到此處,臺下頓時罵聲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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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展翻了個白眼,江湖上的流言一傳十十傳百,他什麽時候說過“我殺人放火天經地義”這種話了?
怪不得蝴蝶谷主臭名遠揚,都是這群說書先生添油加醋傳出去的。說書人講的天花亂墜,一開始故事編的還有點譜,可是後面越說越誇張——
“那些屍體上可都有劇毒,你們可知為何最近蝴蝶谷主不露面了?他也怕感染了瘟疫啊。”
臺下人問:“這毒是他下的?”
說書人道:“可不是嘛。蝴蝶谷主最擅長制毒解毒,這是衆所周知的事,長安城裏人心惶惶,大家為了躲瘟疫連大門都不敢出,必然是蝴蝶谷主的陰謀。他這是……這是回來報複了呀!”
臺下人又道:“那怎麽辦,我們這一大群人總不能坐以待斃。”
說書人道:“蝴蝶谷主的确是個禍害,縱容他行兇,必将禍亂人世。”
“胡說什麽呢?!”
他就算不是什麽高風亮節的人物,可也實在不想當個冤大頭,不能什麽髒水都往他身上潑。
喬展從樓梯上慢慢往下走,居高臨下對說書先生道:“說書為的是博大家一笑,可不是胡編亂造,你哪只眼睛看到蝴蝶谷主給長安城百姓下毒了?”
“蘇姑娘吶,你一介女流之輩當真是不懂江湖險惡。”
說書人一攤手:“千面蝴蝶是什麽人,若問世上誰有這制毒下毒的本事,這必然非他莫屬啊。根本就是明擺着的事,還用得着我來編麽?”
戲臺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還未見有人踏進大門,低沉有力的聲音已經順着門外傳進屋裏——
“非也非也,世間可制奇毒之人雖有蝴蝶谷主,可擅長解毒的,卻并非只有他一人。”
一名中年男子持劍闖了進來,身後跟着四五個仆從。男人的目光環視了全場,最後落在樓梯上站着的喬展身上。上前幾步,雙手一作揖,嘴角帶了幾分笑意道:“蘇姑娘,您說是不是?”
喬展眸光一閃,出聲問:“閣下是?”
“鄙人是樂家總管,樂益。”
樂家的人為何會突然造訪翎花戲臺?
喬展掃了眼樂益身後的仆從,雖個個着裝樸素,但隐約可見衣袍下覆蓋的壯碩肌肉,這些分明是打手。
他眼睛一眯,道:“樂管家突然造訪,可是有什麽事?”
樂益對他笑道:“我奉樂老先生之命,特地來請蘇姑娘回府一敘。”
樂松羽找他,恐怕不是什麽好事。樂疏寒三天兩頭往翎花戲臺跑,他父親知道了必然是不高興的。喬展緩步下了樓梯,思忖片刻問道:“你家公子可是已經回來了?”
“蘇姑娘對我家公子真是關心得緊。”
樂益笑了笑道:“少爺公務繁忙,人還在外地,沒有回來。”
樂疏寒不在,他去幹什麽。
喬展給他還了個禮,柔聲回絕:“對不住了樂管家,我最近身體不适不宜出門,煩勞你替我謝過樂先生盛邀。待我身體好些,必親自登門道歉。”
樂益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蘇姑娘,”他嘆了口氣又道:“樂老先生在長安城可是響當當的大人物,以前從未招過戲子上門,如今他肯放下身份邀請你,是欣賞你的才華。他惜才,你卻拒絕得如此堅決,将他的顏面棄之于不顧,實在不是明智之舉。況且……”
身後幾位仆從悄悄圍了上來,樂益掃了眼身旁幾人,眼裏笑意漸冷:“我們做下人的,說話做事全憑主子吩咐,大老遠登門拜訪,請不到姑娘是斷然不能回府複命的。還望蘇姑娘體恤,別讓我們幾個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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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府,前廳。
蘇小蝶換了身湖藍色襲地長裙,跟在衆人身後踏進了樂府大門。這是她第一次來樂府。
入眼是氣派的雕廊畫壁,名貴的古木青松種在庭院裏,郁郁蔥蔥相互掩映。院內一棵樹上挂了個金絲鳥籠,籠中兩只名貴的金絲雀正叽叽喳喳鬧個不停。
樹下站了一人。
穿墨綠色錦緞長袍,手裏一支逗鳥棒,負了一只手,正擡頭微笑着跟那金絲雀逗趣,嘴裏發出“咂咂咂”的聲音。樂益兩步快走至他身後,鞠了一躬道:“老爺,蘇小蝶姑娘到。”
樂松羽轉了身,打量了眼不遠處站着的蘇小蝶,嘴角一提,沖樂益道:“去搬幾個凳子出來,今天如此好的天氣,我與蘇姑娘就在這樹下乘乘涼。”
“是。”
蘇小蝶上前兩步,至他身前行禮:“小蝶見過樂老先生。”
“蘇姑娘不必多禮。”
樂松羽托了下她的手臂将人扶起來,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好半天,待桌椅準備齊全才落了坐,手裏捧了杯熱茶,笑道:“都說翎花戲臺蘇小蝶有風華絕代之氣質,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他平生最怕突如其來的高帽子,戲臺裏多少人就是這麽被捧殺的,蘇小蝶笑了笑忙道:“樂先生言重了,我不過是一戲子,幸得父母給了副好皮囊,談不上什麽風華絕代的風姿,不過在這濁世裏求個安穩營生罷了。”
“蘇姑娘謙遜了。”
樂松羽垂了眸,端起茶盞,用茶蓋輕輕撇去茶湯裏的綠色嫩芽,啜了一口茶才道:“犬子在家裏可沒少提起你,我本有意給他安排一樁門當戶對的婚事,可他性子執拗,說早與你訂下終身……”
說到這裏他忽然笑了,笑容裏有幾分并不和善的嘲諷:“我這做父親的說又說不聽,打也打不得,只好今日請你來與我說說這事,你和疏寒在一起,究竟是他一人的決斷,還是你也……”
他就知道,因着這戲子的身份,樂家的人早晚會找上門來。樂疏寒再厲害也不可能一手遮天,婚姻大事樂松羽豈會容他一人決斷?
蘇小蝶起了身道:“樂公子武藝出衆着實令人傾慕,他對我也确實存了幾分憐惜之意。但我們兩人并非樂老先生所想那般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婚姻大事不是兒戲,小蝶自知身份低微,不敢高攀。”
“你們是如何認識的?”
“這……”
不知樂疏寒是怎麽跟他父親說的,他着實不想将松露湖那晚的事抖出來。樂松羽經商這麽多年,骨子裏早就是個精明的老狐貍了,他若說偶遇,免不了又是一番盤問。
正糾結時,樂松羽說話了。
“據我所知,蘇姑娘家傳一手解毒的好本事。幾個月前在松露湖,犬子帶人上山圍剿千面蝴蝶,中了那蝶落飛花的絕技,是蘇姑娘妙手回春救他一命……”
蘇小蝶倏地瞪大了眼睛。
他是怎麽知道的?!難道樂疏寒已經将他救人之事與父親說了?他分明答應過自己會保守秘密的!
蘇小蝶支吾開口:“樂先生,恐怕你誤會了,家父的确是郎中不假,可我只習得他一點皮毛,你說的蝶落飛花……我怎麽可能會解這麽厲害的毒。”
心髒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蹦出來似的。
樂松羽眸子裏精光一閃,聲音低沉了幾分,湊近她問道:“你當真不會解?”
“不會。”她答得斬釘截鐵。
“那真是奇怪了,”他一拍腦門,給旁邊站着伺候的樂益遞了個眼色,慢悠悠沖她道:“我這裏有位郎中,前幾日來府上為我調理身體,說曾在那夜見過蘇姑娘為犬子療傷,你們兩個說法截然相反,不如我請他來親自跟你說說。”
糟了!是宋大夫。
那夜樂疏寒重傷,他的貼身侍從樂纾不遠萬裏請來了城中最有名的宋大夫。可宋大夫在他決定解毒前分明已經先行離開了,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管家樂益拉着位白須長者來到二人面前,宋大夫給樂老爺行了禮,一雙眯縫眼緊鎖在他身上來回打量,琢磨了片刻伸手指認道:“是這姑娘沒錯。”
蘇小蝶道:“宋大夫你眼拙了,那日我送樂公子去客棧,只聽得你說那毒根本無法解就逃走了,你走的時候,我人還在客棧裏,你是如何認定毒是我解的?”
宋大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姑娘,不瞞你說,蝶落飛花确實無解,我當時走了以後又有點擔心,就又折了回來,你在客棧裏與樂公子說的話,我都聽見了,他臨走前還三番五次地謝你,這毒肯定是你解的呀!”
見她一臉陰郁,只以為是秘密被人道破後的尴尬,宋大夫勸道:“蘇姑娘,這是好事。那千面蝴蝶惡貫滿盈,我們之前奈何不得他,就是害怕受蝶落飛花之毒的戕害。可現在好了,你能解毒,我們還怕什麽,即日就可以全城通緝捉拿此人歸案。”
樂松羽命人将這多話的老頭兒帶了下去,見蘇小蝶雙手攥拳一言不發的模樣忽然笑了笑,道:“怎麽樣蘇姑娘,你現在還有什麽可說的?”
他能解蝶落飛花之毒,又是戲子。這雙重信息若暴露出去,恐怕千面蝴蝶的身份也會被連根刨出來。
蝶落飛花除蝴蝶谷主外,無人可解。
于是把心一橫,轉身就往門外走。
“給我攔住她!”
門口幾個黑衣仆從圍了上來,雪白的劍峰距他的脖子不過咫尺。樂松羽臉上再無嬉笑表情,他聲音沉了幾分,繞到他身邊來厲聲道:“蘇姑娘,你是千面蝴蝶麽?”
他身形劇震,心裏恐懼身份暴露,精神還在負隅頑抗,咬了嘴唇硬生生擠出兩個字:“……不是。”
樂松羽冷笑道:“好,我姑且信你。不過若要證明你不是,還希望蘇姑娘能将蝶落飛花的解毒秘方書寫下來予我,樂某人雖不是什麽英雄豪傑,但也有一腔熱血想為長安城百姓除掉這大奸大惡之人,望姑娘相助。”
蘇小蝶也冷了臉,道:“很久以前的事了,解毒方法我早就忘光了。”
“這麽說你是不願了?”
“愛莫能助。”
天邊飄過一抹流雲,金絲籠裏的金絲雀還在叽叽喳喳叫個不停。蘇小蝶只是一介女流之輩,若強行動武身份必然暴露,長安城恐怕就待不下去了。
可若按兵不動……
清風吹起長裙的裙擺,身後有一人摔碎了茶盞,吼聲震耳。
“來人,把她給我關到地牢裏去。什麽時候願意寫了,什麽時候放出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