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仙人結發受長生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雲籠山內機關重重,樂疏寒跟随虞蘭兒從一螺旋石梯盤旋而上,頭頂四五百丈外是山體內部凹凸不平的石塊,沿途的石壁上是能人巧匠繪制的壁畫,畫的是兩位道長在人世救死扶傷、懸壺濟世的傳奇故事。
“看出什麽名堂了麽?”
虞蘭兒站在上一層螺旋梯上,垂眸掃了眼牆上壁畫,畫面上一黑一白兩位道長所在之處正是蓬萊仙島。
樂疏寒的指腹點在畫中那抹持劍的白色身影上,反複摩挲了幾下,濃眉皺了起來,眼眸裏的光逐漸黯淡。
“這位白衣道長是……”
“眼熟麽?”
虞蘭兒笑他:“與你家祠堂裏挂着的那幅先人畫像相比,可有幾分相似?”
樂疏寒倏地睜大了眼睛。
那一年蓬萊天災,百姓流離失所,長期的流亡與饑餓引發了嚴重瘟疫。樂玄清率師弟曲華戎奔赴蓬萊,為當地災民診治傷病,可那瘟疫傳染性極強,僅三天內全城已有半數的人感染發病……
樂家祖母尚在人世時,“樂玄清”這三個字,除她本人外幾乎很少有人提起。樂疏寒沒有見過祖父,只留藏了他一本翌日寒光掌掌譜,那是除冷光劍外,祖父留在家裏的唯一一件東西。
他知道祖父遠游,如今已百年。家裏給樂玄清修了衣冠冢,卻不知他本人竟客死蓬萊,且去死時還那麽年輕。
“天風堂為何會知道我家的事?”
“這有什麽稀奇的。”
虞蘭兒纖細的手指卷着發絲,見這孩子滿臉的驚恐茫然,不覺好笑:“樂家知道的事不過冰山一角,而我們知道的,遠不止那一點。你再仔細瞧瞧,畫上的人你當真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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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二十年過去了,她一直在等,等着江湖裏能有人讓天風堂曾經做下的事重見天日,可遲遲未見來人。
三年前千面蝴蝶百棺曝屍,她以為藺柏風真的沒有死,可最後卻等了一場空。那人不是藺柏風,不然絕不會這麽久都不曾來見她。如今終于盼來了樂玄清的後人,她隐約感覺到,這個孩子是能肅清一切污濁惡臭之人。
沿着臺階繼續走了幾步,畫中只見黑白兩位道長衣袂翻飛,在蓬萊一座山巅打得不可開交,白衣道長手中所持的冷光劍出鞘,在空中劃出一道長虹。
樂疏寒神色一凜,握着冷光劍的手一抖,眼眶一痛,畫中的白衣道人的确是他祖父。
“你們究竟是什麽人?”
“別急,你馬上就會知道了。”
畫壁延伸到長生殿門前戛然而止,樂疏寒擡頭見一暗紅色漆門,門聯書:人間萬象皆虛妄,不如殿前受長生。
這句詞正是王韌山那本《閑情記事》中所寫的兩句,沒想到他竟然到過這裏。推開沉重的殿門,空曠的大殿內燈火通明,與殿外的石子路不同,樂疏寒腳下踩着的是天然石材鋪就的地磚,上面的雲紋栩栩如生,仿佛在流動似的。
殿中央有白色欄杆,三層石階直通上方的太師椅。身着黑袍的耄耋老人端坐于大殿之上,見他二人進來,眸子裏的亮光更盛。
虞蘭兒上前兩步,屈膝行禮:“堂主,樂公子帶到。”
這是曲華戎第一次近距離見到樂玄清的後人,這孩子一言不出伫立在殿前,清澈的眼瞳打量着他,臉上有着防備。即便如此,依然擋不住那熟悉的眉眼,與樂玄清如出一轍的身材骨相和疏朗氣質,一瞬間恍若時光倒流。
曲華戎的手都有幾分顫抖,心裏卻是開心的。早知見到樂疏寒會讓他如此心情愉悅,就該一早将他養在身邊,也不必等現在費工夫調-教了。
“疏寒,坐。”
他伸手比了個請的姿勢,身旁有識的眼色仆從搬了桌椅過來,熱茶點心一個都沒落下,又将茶盞恭敬地端到他面前,笑着道:“樂公子,請。”
“客套就不必了。”
樂疏寒伸手擋了回去,他擡頭直視殿上的黑袍老人,冷聲道:“我不是來喝茶的,你們找我來究竟想幹什麽?”
“年輕人,要學會沉得住氣。”
曲華戎撫了撫長須,慢悠悠道:“适才蘭兒已帶你看過了壁畫,想必對我的身份也該有所了解了。我姓曲,曾是你祖父的師弟。你若是願意,喊我一聲曲堂主便罷了。”
竟是如此溫和的語氣。
虞蘭兒站在一旁垂了眸,不由心酸。
喬師兄也是他救回來的孩子,對他們幾個人,曲華戎是真下得去狠手,樂疏寒如此沖撞不明禮,他依然端的一副好脾氣,果然是對樂家偏愛到了骨子裏。
“曲華戎?”
樂疏寒從壁畫上看來這個名字,反複在嘴裏念叨了幾遍,人正懵着,殿旁忽然殺出一個黑衣男子,沖他大吼:“大膽刁民,竟敢直呼堂主名……”
破空之聲響起,還未看清殿上人是如何出手的,黑衣男子半句話已斷在喉嚨裏,他“咚”地倒地,髒血洇濕了潔白光滑的地面。
當真是殺人不眨眼,樂疏寒默默向後退了兩步。
曲華戎道:“別怕,這裏沒人敢傷害你。願意叫我什麽便叫什麽,不願意我也不在乎。”
樂疏寒不解:“你為什麽請我來?”
一個殺人組織的頭子對他畢恭畢敬,甚至當場為他殺掉自己人,樂疏寒自問自己可沒有這麽大的面子。
他一路将壁畫上的故事看了個七七八八,估摸着這位曲堂主也許因師兄身死會生出幾分忏悔之意,于是道:“因為我祖父對不對?你後悔了,所以想彌補。”
“哈哈哈哈。”
曲華戎很久沒有聽人問過他後不後悔這種話了,煉藥之事沒什麽可後悔的,他唯一悔的,便是沒能讓樂玄清親眼看見如今的成就。
他啜了口茶,笑道:“疏寒吶,你可真是深得樂道長的真傳,和那家夥一樣是個死心眼,一根筋。都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若是我予人長生不老,又該如何記這功德?”
“你們讓人長生了麽?”
想起長安城裏無辜枉死的冤魂,他胸口就堵得厲害,開口質問道:“先下毒,再以救人的名義,欺騙普通人為你們試藥,這就是你說的長生?”
這一字一句,竟與當年樂玄清同他所講的話,分毫不差。
畢竟年歲大了,在樂疏寒這裏碰了一鼻子灰,曲華戎臉上有點挂不住,不由語氣就重了些,斥他道:“你個小娃娃懂什麽,行醫救人自古以來便有犧牲,沒有神農嘗百草,後人哪會有如此詳實的藥學典籍?”
“你拿自己跟神農比?”
怪不得他爺爺要和此人鬥法,曲華戎根本就是執念到瘋狂。樂疏寒輕嗤一聲,望着他微怒的臉道:“神農嘗百草以已身試藥,而你卻是草菅他人無辜性命。敢問曲堂主,你可為煉制這長生藥盡過一點綿薄之力?”
“我有為天下蒼生謀長生的決心,已是盡了最大的力。除了我,這世上還有誰願做如此大的犧牲!”
曲華戎很矛盾。
樂疏寒的話字字紮心,他本不屑與這小娃娃辯駁,可說話的時候又有壓抑不住的欣喜從心底湧上來。樂玄清死後,再無人與他這般平等酣暢地交談過,他真的孤獨太久了。
“為什麽非得長生不老?”
這根本就是狂妄的執念。
樂疏寒又道:“人活一世,不過圖個潇灑快活,若是不能依自己意願而活,即便擁有長久的壽命也不會開心。”
曲華戎自嘲地提了提嘴角。
樂疏寒嘆道:“來求你救命的那些人,本意不過是治好疾病罷了,你能治則治,治不了便該教人接受……”
“接受?”
曲華戎瞠目怒視他,“若将死之人是你至親至愛,你也能接受嗎?!”
喬展的臉從他腦海裏一閃而過。
怎麽忽然想起他?臨出門前,喬展那張似怒非怒的表情又浮現出來,樂疏寒心裏打鼓,經過昨晚混亂不堪的一夜,他算是将他哄好了,還是沒哄好?
眨了幾次眼,像是要将那張臉從腦海裏甩掉似的,回了神繼續聽他講。
“你從小錦衣玉食,可曾真正見過人間地獄是何模樣?當年的蓬萊,多少人家流離失所,為了救自己的親人甚至連命都能豁出去,區區試藥算什麽!只要一朝長生藥煉成,想救多少人就能救多少人,到那時你就會知道,我現在的決定是多麽正确。”
曲華戎有種感覺,這些年光陰似箭,可他仿佛仍活在那一年的蓬萊與樂玄清論道江湖,沒有走出來。這種感覺在樂疏寒活生生站在他眼前時最為強烈。
為何一定要求長生?
他也曾千萬次地問過自己,心底埋藏的秘密從未向外人提過,他想救一個人,而且必須要救這個人,長生藥是他唯一的希望。
“好罷,我不懂人間疾苦。”
樂疏寒還不想三言兩語就惹翻這個瘋子,語氣軟了幾分。一個作惡行兇十幾年的人,僅靠他幾句勸解的話不可能改邪歸正。
曲華戎瞥了樂疏寒一眼,搖了搖頭。這小娃娃還是防着他。熱茶糕點擺在桌上一口沒動,進來站了這麽久,他也未曾往那張椅子上坐片刻。
真是與樂玄清一樣的固執。
“疏寒,”曲華戎開口,“你第一次上門,和我争論這些事也沒有意義。不管怎麽說,能長生終究不是壞事,我可以在這裏許諾你,若有朝一日長生神藥功成,你可同我共享這份榮耀。”
樂疏寒眼皮一擡:“我若不願呢?”
“不願?”
曲華戎半天沒說話。
他越是不想與他沖突,就越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氣。樂疏寒說的每句話都将他剛燃起來的熱情摔個粉碎,這感覺丢失了幾十年,如今又回來了,他道:“你是真不願,還是覺得心裏有愧?
據我所知,你與喬家的小兒子交往甚篤,那小畜生應該同你說了他父親與我的淵源罷,你想替他報仇嗎?”
樂疏寒捏緊了拳頭,一聲不吭。
曲華戎繼續道:“可他是否也跟你提過他父親當年做過的龌龊事?我好心好意收留他,他卻潛入丹室盜走我的長生秘方,将天風堂衆人幾年來的努力毀于一旦,将萬千衆生的性命希望毀于一旦,如此喪心病狂之人,我清理門戶何錯之有?倒值得這小畜生心心念念追查天風堂這麽久。報仇?癡心妄想。”
喬寅竹毀掉的不光是長生秘法,他毀掉的是曲華戎全部的希望。
秘法失竊後,無法救活那人的恐慌瞬間吞噬了他,他幾近崩潰的邊緣,發誓要将喬家人碎屍萬段。
“他沒做錯。”
樂疏寒擡頭,朗聲道:“你殺他全家二十九口,他尋你報仇天經地義。”
“呵。”
曲華戎望着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勸他道:“疏寒,我勸你還是不要随便對人掏心掏肺得好。人心最是不可測的東西,若有一天你發現,自己最在乎的人欺騙你最深,那時候想抽身可都來不及了。”
“這就不勞曲堂主費心了。”樂疏寒笑了笑,撥開額前的碎發:“比起你,我當然信他。他若要取你性命,我便助他一臂之力。”
“也包括殺了你父親麽?”
“也包括殺了我……”
樂疏寒一句話斷在這裏戛然而止,他臉色變了變,深吸一口氣道:“你說我父親……是什麽意思?”
問這話時,他攥緊了拳頭,胸腔內心髒跳得極快,兩只眼睛看着曲華戎,生怕他下一句說出什麽不得了的話來。其實早該想到的,天風堂與樂玄清有如此淵源,虞蘭兒又能親自上門來請他,他爹真的會不知情嗎?
曲華戎調笑道:“疏寒,你不會真的以為你爹是個多麽高風亮節的角色罷?”
“喬家滅門……”樂疏寒聲音帶了幾分顫抖,雙目猩紅:“……是我爹幹的?”
他害怕了,他終于害怕了。
曲華戎起身走下石階,踱步至樂疏寒跟前,擡起蒼老的手來輕撫他的頭,沉聲嘆道:“孩子,你可聽過一句話,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樂疏寒身形不穩,向後踉跄了幾步。他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眸子裏的光黯淡了許多,想不到這一圈兜兜轉轉,竟然查到了自己身上來。
這滿門二十九口被滅的血債,他要如何給阿展償還,他若是知道了真相,又該如何面對他?
曲華戎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地開口道:“傻孩子,你心疼喬家那小畜生,你猜他以後知道了真相,會不會一刀結果了你,替他爹報仇?”
“不,不會的。”
樂疏寒搖頭:“他不是那樣的人。”
“不是那樣的人?”
曲華戎笑了:“你了解他麽,你了解他多少?你知道他對家人的感情就一定比不過你們兄弟情義麽,還是說你篤定他會因為你的一點仁義就放過你爹?”
“不會的,他不會的。”
樂疏寒一口咬死喬展不會傷他,像個木偶般反複念叨着這句話。他不能相信,也不願相信,明明臨走前還說好一起查案一起闖江湖的人,為何轉眼就變成了敵人。
“承認現實吧,你們兩個,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曲華戎步步緊逼,鷹隼般的目光望着他,厲聲道:“擺在你面前的有兩條路,要麽替我殺了喬家這個孽種,要麽你等着被他血洗滿門。他如今對你有信任,此時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不,不你胡說!”
樂疏寒用力甩開他的手,冷光劍出鞘抵在他的脖子上。見狀,虞蘭兒雙劍也已出鞘,周圍黑壓壓的人群圍了一個包圍圈,将樂疏寒困住。
“都退下,我讓你們動手了嗎!”
樂疏寒從嘴裏擠出幾個字,狠道:“你說的全都是假話,我一個字都不相信。你想挑撥離間,你一定是想挑撥離間……”
“哈哈哈哈……”
曲華戎仰天長笑,飛身一個起落,人已回到了高臺之上。他一拂袖,冷了臉道:“回去問你爹吧,問問他可還記得我這堂主,可還記得當年苦苦哀求他的師弟喬寅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