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四月芳菲蝴蝶谷
四月,草長莺飛。
蝴蝶谷的桃花已開了滿山。
羅廣義頭七剛過,卓北衫就将羅彩衣從那個烏煙瘴氣的家裏帶了出來。羅清越如願以償成為羅雲镖局下一任镖頭,手底下不聽話的元老們也随着老镖頭去世當晚那場惡戰煙消雲散,一切障礙都被肅清。
怕他又将心思動到彩衣身上,卓北衫老早就把關系撇得幹幹淨淨。彩衣還是羅家大小姐,但絕不留在他身邊礙眼,待萬事塵埃落定,就跟他回長安去。
蝴蝶谷不是一座山谷,而是山。
這座山叫青峰山,山頂有座斷崖名為青峰崖。崖壁上千溝萬壑,崖下是一深不見底的死水潭。據說百年前上游還有活水注入深潭,潭水清澈可在旁垂釣,而歷經百年滄桑,河流改道村莊易地,便斷了源頭。
不再有活水繞峰來,潭底幹涸也只是時間問題。
入了蝴蝶谷,卓北衫牽着馬與她并肩行走在粉白相見的桃林小路上,羅彩衣剛剛喪父,情緒并不很高漲,一路沉默着望向路兩旁的風景,聽卓北衫喋喋不休地給她講蝶谷醫仙的故事。
“……傳說在蝴蝶谷有位醫術了得之人,擅長制毒也擅長解毒,平時既不出山也不給人瞧病,一心研究藥理。可若有人慕名而來,他也願意幫人渡過難關。窮人看病不受診金,富人看病要收一錠金……”
幾乎無意識地,眼淚順着腮邊淌下來,跌落在地。她已經斷斷續續哭了七天,眼睛腫得通紅。
趁着卓北衫分神,羅彩衣拭去淚水,不好意思再哭了,怕北衫哄自己哄得厭煩了。
于是很配合地出聲:“江湖上,從來沒聽說過蝶谷醫仙這號人物,千面蝴蝶我倒是知道的。”
卓北衫只笑了笑,沉默不答。
桃林盡處,一排中規中矩的方正小院落鱗次栉比地坐落在緩坡平原上。藏青色的煙囪裏升起縷縷青煙,清風中送來飯菜濃郁的香氣。
這裏是有人住的。
守院人是個中年男人,名叫常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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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藺柏風的家仆,主人去世後他替藺柏風照看過喬展一段時間,算是與喬展關系比較親近的人。卓北衫見過常濮幾次,他為人随和謙遜,從不參與天風堂的事,也不過問江湖紛争,只在這一隅之地過着最樸實平淡的日子。
剛踏進院門,就見常濮從廚房迎了出來,兩只眼睛瞪得直直的,見到來人失聲道:“卓少爺,真的是你?!”
卓北衫一笑:“不是我還有誰,常叔,你近來身體可好?”
“好好好,當然好。”
蝴蝶谷好久沒人回來過了,常濮見了他笑得合不攏嘴,上前幫他牽了馬繩,目光落在羅彩衣身上,打量了一番又問:“這位姑娘是……”
“羅雲镖局的千金,羅彩衣。”
羅彩衣笑了笑,道:“常叔好。”
“羅小姐好。”
常濮将兩人迎進前廳,一路上沒少誇彩衣,他是個識眼色的人,早就看見卓少爺與這位姑娘手拉着手走進來,心裏将兩人關系猜了個七七八八,淨撿卓北衫愛聽的話講。
給二人上了茶,又朝屋外眺望了幾眼,帶着幾分期待與悵然。卓北衫見他抻着脖子張望,适時開口:“常叔,別看了,他沒和我們一起回來。”
常濮笑了笑,問:“小少爺他最近過得還好麽?”
喬家小少爺身子骨本來就弱,也不知道這些年出門在外吃的喝的合不合口味,睡覺有沒有人給蓋被子。自從喬展離開蝴蝶谷下山學戲,常濮就再也沒見過這孩子,記憶裏他總是天氣一變就咳嗽發燒,身邊根本離不開人。
都說戲班子很苦,也不知他這些年漂泊在外有沒有被人欺負。想起喬展,常濮總是露出一副憂慮之色,他真的太想見這孩子了。
“挺好的,您甭操心他。”
卓北衫笑道:“他現在人在長安待着,有酒有肉有人陪,過得不知道多舒服,過段時間我帶他回來看你。”
常濮笑得咧開了嘴:“哎好,太好了,卓少爺,你一定帶小少爺回來。我先給你們弄點吃的。”
出了門廳,常濮感覺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氣。他家小少爺若是回來了,這蝴蝶谷就更像個家了。
羅彩衣啜了一口茶,擡頭問:“你們剛才說的’他’是誰呀?”
卓北衫意味深長地一笑:“你師父。”
彩衣若是知道自己拜在了千面蝴蝶門下,恐怕做夢也能吓醒了。不過喬展這層皮,他還不能現在扒給她看。
“我師父?”羅彩衣張大了嘴,好半天說不出話,“師父就是蝶谷醫仙麽?”
“除了他,還能有誰。”
她就說為什麽卓北衫一路都在給她講這位蝶谷醫仙懸壺濟世救人的故事,原來真正的用意在這兒。羅彩衣掃視了一圈前廳,站起身來走到屋門口。
這一排小院落就是他師父曾經住過的地方?莫名地就生出了點親切感,遠眺樹枝上的麻雀,都覺得更可愛了。
吃過午飯,兩人來到祭祀祠堂。
大殿正中央有一桃木方正供桌,桌上擺滿了水果糕點等貢品。供香燒得正旺,桌後更高的地方排列了幾排神龛,錯落有致,裏面放着喬家二十九口的靈位,中間偏右的一個神龛,是藺柏風的。
卓北衫從供桌上取了三炷香,以燭臺上的燭火引燃,舉香于頭頂,對着神龛裏的靈位三鞠躬,将香插進香爐裏。
他心道:“藺叔叔,你大概是唯一一個知道我父母身份的人了,若你在天有靈,可否給我些提示,保佑我早日找到親生母親。”
回頭一看,羅彩衣已經跪直在蒲團上,雙手合十目光直視神龛靈位,認真開口:“師公、太師父,我是彩衣。第一次上山來看你們,走得匆忙都沒有帶什麽禮物來。”
她往前跪了跪,頭擡得更高,語氣認真:“可是彩衣知道,你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師父也是很好的人,希望你們在天之靈好好保佑他,逢兇化吉,長命百歲。”
卓北衫笑得感慨,湊上前朝她伸出一只手,道:“真該讓你師父聽聽你的話,他要是聽見了,估計得感動哭了。”
踏出祠堂,卓北衫牽着她的手一路逛到了青峰崖後的一個山洞口。這裏視野開闊,極目遠眺時只見漫山遍野的爛漫山花,最适合談情說愛。
羅彩衣穿着件淺粉色的長裙,抱膝坐在草地上曬太陽,她睫毛長長的,陽光灑在臉上更映襯得她肌膚賽雪,玲珑的鼻翼輕輕鼓動着,紅唇微張,感受着天地間的清風靈氣。
蝴蝶谷果然是個世外桃源的清修地。
卓北衫拔了一根草,捏在拇指間對着天空調戲太陽。他躺在羅彩衣身邊,另一只手枕在腦後,見她心情比來時好了許多,嘴角浮起一抹笑:“彩衣,你管喬展叫師父,是不是也該叫我一聲師伯了?”
羅彩衣轉過腦袋橫他一眼,抱着膝蓋往遠挪了挪屁股,輕嗔道:“你臉皮可真厚,又想占我便宜。”
“我說的是實話。”
這些小動作全被他看在眼裏,只覺得眼前這人一舉一動都透着可愛,他就是喜歡跟彩衣膩在一處,她的小嫌棄,她的嬌嗔都甜的像糖,直甜到了卓北衫心窩裏。
于是,他又湊上去耍賴:“你叫一聲又不會怎麽樣,快叫一聲師伯聽聽。”
“倚老賣老,你休想。”
羅彩衣起身躲開他的糾纏,提着裙子低頭就往身後的山洞裏鑽,陽光斜射入洞口,地面像鋪了層流金。
她站在陽光的邊緣,手裏還攥着裙角,唇邊漾起一抹笑,望着他起身走過來。這回羅彩衣沒有跑,被他一把撈入懷裏,後背抵在濕漉漉的牆壁上,下巴被捏住,一雙唇覆了上來。
林間小鳥啁啾,羅彩衣的手抵在他溫熱結實的胸膛上,臉頰兩側是少女的緋紅。過了四月,她就滿十六歲了,正是一個女孩子最美好的年齡。
一個綿長的吻結束,洞裏鴉雀無聲。
卓北衫一手撐着洞壁,将她整個人圈在懷裏,才道:“等極樂宮的事情了了,我帶你回羅家,正式向你哥哥提親,好不好?”
畢竟是羅雲镖局的千金,他就是再不待見羅清越,想與羅家的小女兒長相厮守總是要顧及她家人的臉面。
羅彩衣一推他,臉蛋更紅:“誰說要嫁給你了,自戀鬼。”
“不嫁給我你嫁給誰?”
他将她的手一攥,放在心口,笑嘻嘻地開口:“我可是發過誓了,這輩子非你不娶,你就忍心辜負我呀?”
這話真是甜進了心裏。
“那得看你表現了。”
她像個高傲的孔雀般仰起脖子,故意收斂了唇角的笑意,推開他兀自跑到山洞更前面去了。
這山洞九曲十八彎,原本是藺柏風療傷靜修之處所,如今被兩人臨時用來談情說愛可真是不應該。
山洞每隔幾步都有燭臺楔在牆壁上,上面燭火正盛,将洞內照得燈火通明,所有陳設盡收眼底。前方有一橢圓形的平整石臺,臺上鋪了層灰白色狼絨,周圍地上散落了幾本醫書。
卓北衫彎腰撿了一本,拍去表面的塵土,上面的字跡顯露出來——《天風堂百毒毒物志》。
“這是什麽書?”
羅彩衣拿過來翻了兩頁,發現裏面插圖批注一應俱全,書裏介紹了百毒毒物相生相克的理論,有些毒物名稱用朱砂筆勾了出來,不知作何用處。
他道:“這是你太師父的書。如果我猜的不錯,他應當是從那時候起就在研究天風堂毒物的解毒秘方了。”
羅彩衣問:“研究出來了麽?”
卓北衫搖了搖頭。
上天根本沒給藺柏風留下足夠的時間去潛心鑽研。按照夜無忌的說法,喬寅竹從天風堂丹室盜走了長生秘方,這東西尚未煉成,必然毒性大于它的療愈性,所謂長生秘方,不過毒藥罷了。
他們師兄弟拿到這張秘方,自然是要研究解毒之法。喬家因這一張配方被滅了滿門,解毒的重任便落在了藺柏風一人身上,而他到死都沒有完成。
卓北衫嘆道:“這恐怕是你太師父臨終前最大的遺憾了。”
在洞裏轉了一圈他有點失望,這裏盡是些講機關暗器術法與藥理的書,卓北衫沒有發現有關于他母親的任何線索,母親應是與藺柏風熟識的,可為何除了極樂宮的壁畫,再無人談起過這個女人。
她就像是憑空蒸發了的人,無法在這個世界尋到她半點蹤跡。
“哎呀北衫,你看這是什麽?”
羅彩衣蹲在牆角地上,垂着頭正在看一幅畫。那畫卷軸已出現斷紋,畫紙上斑駁的顏料大部分也已脫落,依稀能辨認畫上畫的是位美人,落款處題了行小字——贈佳人……
再往後就看不清了。
卓北衫俯身拾起畫卷一角,手指摩挲在作畫人簽名的地方,看了一會兒,眼睛倏地瞪大,指尖顫抖着:“這……這幅畫是……”
作畫人名叫卓粟。
“他也姓卓。”
羅彩衣想了想道:“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太師父應是認識你母親的,既然他能把你帶去北華派托孤,那會不會跟你的父親也認識?”
她又追問:“你父親叫卓粟嗎?”
“我……我不知道。”
卓北衫一屁股坐在地上,怔怔望着那幅看不清樣貌的畫,心裏閃過無數種可能,但又不敢确定。
“依我看,這就是你爹畫給你娘的。”
羅彩衣微笑着從他手裏拿過畫卷,手指點在畫上指給他看:“你看你爹畫得多好,你娘一定是位美人。”
羅彩衣從小被父親和哥哥寵着長大,在她的觀念裏,不管父母是不是不在了,父親一定是愛着母親的,所以下意識給他勾勒出一幅夫妻相愛的美好畫卷。
卷軸是中空的,他們兩人來回看畫的過程中,從中空的卷軸內掉出半塊乳白色的玉墜。墜子上雕刻的是鴛鴦戲水,卓北衫拾起吊墜,仔細端詳了一番,默默揣進懷裏。
大概是他爹的信物罷。
這麽多年過去,他總算得到了一件與爹娘相關的信物,這讓他有種錯覺,似乎自己與他們的距離也拉近了些。
“這個畫年久失修,但是應該還可以複原,我們出谷之後去找個畫師,讓他幫忙重新潤色一下,也許還能看出你娘的臉到底長什麽樣……”
羅彩衣幫他把畫卷好,正埋頭卷着,忽然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卓北衫将她摟緊懷裏,下巴枕在她肩頭,沉默了許久悶聲道:“彩衣,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