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撥開雲霧見月明
“奪取镖頭之位的到底是誰,你且看今夜一戰後,羅雲镖局那些元老們還能剩下幾個……”
樂疏寒搶了他的話道:“羅清越表面為羅家,實則在镖局內部換血。他想培植新勢力,那些不服管的勢必要被打掃幹淨,在你面前做這麽多,不過是要給你留個好印象罷了。阿展,他對你懷的不是什麽好心思,此人秘密太多心機太重……”
“誰心裏沒有秘密?”
喬展打斷他,手指點在他胸口處,神色悲傷,“樂疏寒,你敢說我們一路走下來你始終都是清清白白的麽?”
不管羅清越在他面前如何講,他都為樂疏寒擋了回去。他不願這件事有任何一點牽扯到樂疏寒身上,本來兩人就是因為查案才聚在一起,可如今越來越多的疑點堆積在樂家,喬展找不到下一個突破口,許多信息只能從朋友口中拼湊,他多想樂疏寒能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可惜他沒有。
“你懷疑我?”
“我不想。”
那也就是說,确實懷疑過他了。
喬展又問:“你呢,懷疑過我麽?”
這一回,換成了樂疏寒沉默。
一路走下來,感情有了默契有了,只是最初的托辭借口如今越來越站不住腳,信任若是沒有了,要怎麽繼續往下走。早在極樂宮的時候,樂疏寒就對喬展的種種做法百思不得其解,而喬展對他的疑慮,遠比這更早。
月光流傳,推開門,銀光洩滿地。
埋藏心底的秘密一旦解封,兩人注定要面臨抉擇。這些陳年舊事壓在心底這麽多年,除了北衫他沒有跟任何人講過,許是今晚觸景生情,忽然就想找個貼心人說說話。
喬展從他手裏奪回酒壺給兩人斟滿,舉杯對他道:“只限今晚,喝了這杯酒,我回答你三個問題,你也要回答我三個問題。”
“好。”
說罷,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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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疏寒放下酒杯,聲音有些飄渺。思緒轉回極樂宮那一夜,他還記得喬展脖頸上那道長長的血痕:“阿展,你在極樂宮幻境裏到底看見了什麽?”
似乎早知他有此一問,痛快答了:“我看見我師父,還有我爹。”
喬家本是洛陽城內普通的大戶人家,喬寅竹是個武學平庸之輩,但為人正直光明磊落,早年在江湖漂泊郁郁不得志,幸得當地官宦家的小姐垂憐,兩人一見傾心,私定了終身。可惜父母不同意這門婚事,無奈之下只好私奔。
流亡在外的日子很苦,後有追兵,前又看不到希望。就在喬寅竹将要崩潰絕望之際,兩人機緣巧合上了雲籠山,拜師于天風堂門下,做了關門弟子。
樂疏寒道:“你說的天風堂是?”
喬展道:“我們上極樂宮後,北衫的幻境裏有一副壁畫,畫的是天風堂從創立到收納弟子的全過程。這個組織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他們崇尚長生不老之術法,以活人試藥,極樂宮與長生殿不過是他們的兩個據點罷了。”
樂疏寒道:“所以,你父親誤打誤撞拜入了天風堂門下?”
“不錯。”喬展道:“天風堂藏匿于雲籠山中,而我爹當時走投無路別無它法,只能上山投奔,乞求庇護。”
再後來他出生了,過了幾年安穩日子,直到有一天災禍降臨,漫天大火席卷了整個喬家宅院,家裏上上下下二十九口全部葬身火海,只剩他一人死裏逃生。記憶裏的仇人穿着的,正是繡有山風海雨圖的長袍。為了報仇,他一路追着這個印記來到長安,到處尋找仇人的蹤跡,直到羅清越告訴他,他要找的人在天風堂。
手裏的杯被捏得吱吱作響,樂疏寒見他眼中的冰霜越聚越多,伸出手來握住了他的,輕輕晃了晃:“我之前有過猜測,你可能是因為某種目的才與我一同追查此事,想不到竟是複仇。”
“我不孝,眼睜睜看着全家人葬身火海,自己卻當了逃兵。”他擡起臉,心有愧疚神色凄凄:“你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多想和他們一起死了,至少不會如此像現在一樣孤單。活得像個孤魂野鬼,不管走多遠的路,走到哪裏,都找不到家。”
“阿展,你不孤單。”
樂疏寒道:“你還有我。”他掰過他的雙肩,正色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沒什麽不能說的。你爹若還在世,看到你如此盡心盡力為了他們讨回公道,也會欣慰的。”
“真的?”
“嗯。”
喬展笑了,笑容裏透着孩子氣的滿足。壓在心裏的大石頭卸下了點重量,第一次感受到與人坦誠相見是如此令人歡喜的事,若是最初跟樂疏寒見面時沒有欺騙,或許他也可以如現在這般,接受自己的脆弱與不堪。
師父的事情他沒有提,畢竟是上一代的蝴蝶谷主,樂疏寒若知道自己與藺柏風的師徒緣分,不知又要惹出多少亂子。他對蝴蝶谷主的态度向來不待見,喬展不想過早破壞了兩人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
藺柏風早年在蝴蝶谷招攬了一批能人志士為己所用,他雖未見過,多多少少也有耳聞。待到他墜崖之前,蝴蝶谷慘遭圍剿,無一生還。至此,世人漸漸将蝴蝶谷淡忘,除了他和北衫以外,再無人能尋到這個地方。
樂疏寒伸了個懶腰,伏在桌上笑盈盈地望着眼前人:“我想了解的都問完了,阿展,現在換你來問我。”
喬展思忖片刻,開口:“你真的不知道天風堂麽,在極樂宮裏我們幾人都中了招,為何只有你安然無恙直接找去了丹室?”
樂疏寒撓頭:“我真的不知道。地震以後就跟你們走散了,眼前只有一條路可走,我當時只想盡快找到你們,唯恐在迷宮裏待久了生出不必要的變故,可一路上再沒有任何機關,很順利就去到了丹室。”
極樂宮的主人似乎有意想要他了解內部的事,丹室裏浩如煙海的長生術法典籍書簡扔得到處都是,他就站在那裏看,看了很久很久。
“阿展,其實我有一種感覺……”
“什麽?”
“他們,好像認識我。”
他們指的當然是極樂宮裏的人。和喬展第一次去錦繡書院時,那個刺客就叫出了他的姓名,樂疏寒只以為他在長安城裏的名號人盡皆知,所以并未往另一個方向考慮。可若他們對他的了解并不來源于樂家綢緞莊呢?
“和虞夫人過招時這種感覺最強烈,她若不想讓我們離開,拼死攔住就是了。根本沒有必要搞什麽賭局,況且出招時又防禦多進攻少……”樂疏寒手指點着桌面,擡眸問他:“你說,這算什麽意思呢?”
喬展心一沉,幽幽出聲:“若此事你當真不知,恐怕要問問你父親了。”
“你以為我沒有麽?”
樂疏寒嘆氣,“回長安後我與父親對談了一次,我爹一口咬死當年送綢緞只到平遙,合作是與宣威镖局,而不是什麽羅雲镖局,長生藥之事更是一問三不知,他忙于追捕千面蝴蝶與綢緞莊之事,根本無暇顧及其他。”
喬展聽得頭都大了,忍不住怼了一句:“百棺曝屍案已經過去那麽久了,怎麽還有人盯着蝴蝶谷主不放?”
樂松羽做大俠有瘾麽?非得将他趕盡殺絕才算完,喬展自認為這些年也沒做過得罪樂家的事,郁悶了好半天,又開始找酒喝。
樂疏寒撲哧一笑,“想不到堂堂一個蝴蝶谷主,如今倒淪為冤大頭了。世人追捕唾棄他,自然是因為開棺掘屍觸了衆怒,可我爹一開始不贊成我參與此事,現在自己卻查得火熱。”
喬展一杯酒仰頭而盡,不着痕跡地為自己說好話:“依我看,蝴蝶谷主引我們徹查此事,恐怕也是聽到了長生藥的風聲,且不論他之前所為,就憑這一點,是敵是友恐怕不好妄斷了。”
樂疏寒點點頭:“不管我爹與此事是否有關,我現在都缺證據。”
月上中天,窗外寂靜非常。
打更人的梆子聲響了三下,酒過三巡兩人醉意更濃,勾肩搭背地起身走了兩步,喬展腳下一個不穩跌在床上,連拽着樂疏寒也直挺挺倒在他旁邊,腦袋在門柱上撞了一下,疼得他直咧嘴。
喬展迷迷糊糊伸了手在他頭頂上摸了幾下,剛要收回去卻被人攥住,掌心滾燙的溫度燒得他皮膚熱熱的,他擡起眼睛望着樂疏寒,輕聲細語:“疼不疼?”
樂疏寒又把腦袋湊上去,笑道:“有一點疼,你再摸摸腫了沒有?”
“別鬧。”
喬展推開他要翻身,卻被樂疏寒直接摟了腰轉回來,兩人挨得很近,能聽到彼此沉重的呼吸聲。
從未體會過和一個男人如此親近,可樂疏寒并不排斥他的靠近,說不出是為什麽,他心裏惦念着蘇小蝶,手臂卻摟着喬展的腰固執地不肯撒手。那是一種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熟悉感,喬展給他的安定感與蘇小蝶竟然一模一樣。視線落在他殷紅色的唇上,目之所見的一切都讓他歡喜不已。
莫非自己真是個男女通吃的角色?
前段時間還在義正言辭地呵斥吳麓私下生活不檢點,而如今他這般肖想一個男人又該如何說?怪不得小蝶罵他與吳麓無異,現在想想也沒罵錯。
喬展在他懷裏動來動去,酒醉後內髒燒得厲害,怎麽睡都不舒服。可他這麽折騰,卻把樂疏寒的心攪和得夠嗆。
“別動了。”
手臂又收緊了些,兩人貼得更緊,樂疏寒呼吸逐漸變重,嘴裏還在呵斥:“你不要動了行不行,好好睡覺。”
“疏寒……”
迷迷糊糊中聽見他幾聲呓語,叫得人心裏直癢癢。于是壯着膽子,伸出一根手指覆在他唇上輕輕摸了摸,軟綿綿的觸感,讓人離不開手。
“阿展……你睡了麽?”
推了推他的肩膀,沒有反應。意識到自己想對他做什麽,樂疏寒的心跳得像在打鼓。
月亮偷偷躲到了雲層之後,只剩星光挂在天幕上閃爍不停。燭臺上結了滿滿一層紅色的蠟油,最後一截燭芯燃盡後,房屋陷入了黑暗。
睡夢中有一雙溫熱的唇輕吻他的嘴角,清甜的氣息順着齒間流淌入喉,喬展記得這個味道,是解酒湯。
“別……”
冷風從敞開的衣襟裏灌入,他打了個哆嗦,無意識地伸出手想捏緊領口,卻被黑暗裏另一只手制止住了。
“……疏寒,是你嗎?”
“是我,”手掌輕掩他的唇,樂疏寒啞着嗓子出聲道:“別說話,噓。”
抖開一床錦被擋住了四月的寒風,兩人窩在一個漆黑密閉的小空間裏,用體溫迅速加熱了周遭的空氣。
喬展仰躺在床上,臉頰兩側是樂疏寒撐着的胳膊。他望着眼前人的眼眸,目光裏是坦然與全然的信任,沉默了好半天撲哧一聲笑了。
而樂疏寒沒有他這份悠然淡定,他心裏的愧疚快要滿溢出來,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怎麽了,這一步若踏出去了,日後要怎麽見小蝶?
他還許諾了會娶她為妻。可是……
“別想了。”
喬展修長的手指覆上他的臉,“你想不明白的,何必折磨自己。”
樂疏寒舉棋不定:“可是我……”
“人生在世,哪能求仁得仁。”
以蘇小蝶這個身份是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的,永遠都不可能。身份總有被拆穿的一天,千面蝴蝶也好,蘇小蝶也罷,這些都不是樂疏寒命裏的人,只有他才是,只有喬展這個人,這個身份,這顆心,才是真正愛他的。
忽然就不糾結了,心裏順暢不少。許多感情就像飛蛾撲火,喬展覺得自己就是那只飛蛾,注定會在撲向樂疏寒的那刻,被燒得化為灰燼。
可那又如何?
來這塵世走一遭,愛他的人全都不在了,只剩下這一個他愛的,為了這點可憐的溫存,哪怕片刻,也好過心底長久的冰冷和孤獨。
喬展垂下了手,直視他熾熱的眼眸,聲音溫柔而篤定,動情道:“疏寒,只今天一晚,你想要,我就給你。”
腦子裏有根弦“啪”得崩斷了。
樂疏寒沒有言語,在冗長的沉默中低頭吻住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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