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小樓夜酌解心結
“到了客棧就放開你。”
“現在就放。”
“……”
“樂疏寒,你聽到我說話沒有?”
抱着他的人置若罔聞,大步流星踏出了羅府,在大道上攔了輛馬車,前往古鎮中央的雲楓客棧。
客棧大堂的夥計見有客上門,把手裏的毛巾往肩膀上一搭,熱情地迎上去,招呼客人的話脫口而出:“二位客官裏面請,咱打尖兒還是住店?”
湊近一看,這位相貌俊朗的公子懷裏抱着的竟是個血人。可把小二駭得退了好幾步,嘴張得大大的,兩只手扶着身後的桌子打顫道:“客官您……您這是……要不要幫您請大夫?”
經過靜心閣一番惡戰,雪青色衣服上盡是鮮紅血跡,怪不得旁人會害怕。喬展這回沒臉見人了,索性将臉一埋,閉了眼假裝暈在他懷裏裝死。
“不必。”
樂疏寒道:“給我們開一間上房。”
說完,抱着懷中人轉身上樓。
看眼前這位穿着就知是個有錢的主兒,小二一對兒吊梢眼瞪得大大的,連連點頭:“好嘞,天字一號房有客到——”
踏進房間,樂疏寒用腳踢上了門。
這是客棧最豪華的套間,入眼是陳設古樸的外廳,裏面兩層珠簾門隔斷出兩間獨立卧室,四扇折疊的刺繡屏風做工十分考究,上繪“春花秋月圖”,屏風後是一桐油木浴盆。
喬展一副軟腳蝦的模樣,坐也坐不住,索性一路被他抱上了床。樂疏寒拽了兩個枕頭墊在他後腰處做支撐,讓他身體靠在床上,上身直立,下肢舒展。
才幾天不見,他就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身上沾了那些惡心人的血,衣服也是破的,渾身上下只有臉還可以看,纖長的睫毛像個小刷子,在眼下刷出一片陰影。鼻梁高而挺,唇色淺而淡。本是北方人,卻生得一副江南水鄉的清俊貴公子模樣,叫人心生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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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用了點見不得光的手段,可是當他把喬展從羅清越手裏帶出來,心裏憋着的那鼓氣忽然就松了,唇角不由自主漾起笑意,樂疏寒坐在床邊,手指戳了戳他的腿。
“別裝了,這裏沒人。”
喬展依舊閉着眼,眉峰輕輕皺起,跟人賭氣似的不肯出聲,安靜得有些過分,淡色的唇緊抿成一條線,這個動作代表了拒絕。
“你還生我氣?”
“我給你道歉好不好?”
“阿展……”
樂疏寒從胸口摸出一封信,展平了四角舉到他眼前:“你看,這是北衫寫給你的信,信上說他回北華派前一晚,在羅清越門前聽到一些事,考慮到你的安全才匆忙發了信。”
舉了半天他也沒有睜眼,樂疏寒頹喪地放下了手,嘆道:“我沒騙你,你就算不信我,北衫的話總該信罷。”
“……先放開我。”
自始至終喬展對他就只有這一句話,鐵了心的拒絕溝通,不放他自由,他便任何話都聽不進去。樂疏寒有些不放心,人現在還在氣頭上,解了他的穴道又逃跑怎麽辦?
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投降,語氣裏三分寵溺:“好好好放開你,喬公子,喬大爺,只要你不跑,我什麽都聽你的還不行麽?”
手指在他周身大穴上一催,氣血再次運轉順暢。喬展捂着胸口咳嗽了兩聲,手裏拿了信慢慢讀,餘光瞥到床邊的樂疏寒時,皺了皺眉:“別坐在這裏礙事,去給我買件新衣服,順便把小二叫上來,我餓了。”
樂疏寒苦笑不得:“大晚上的,你讓我到哪裏去給你買衣服?”
喬展冷了臉:“你去不去?”
如小獸般兇惡的目光瞪得他坐立不安,這股邪火若不讓他發出來,恐怕今晚也談不出什麽。樂疏寒起了身,笑嘻嘻地望着他:“當然去,我現在就去買。你喜歡什麽款式什麽顏色,或者我都買回來,你換着穿?”
喬展手指着門的方向——
“樂公子走好,不送。”
房門開了又合,然後又開了。
店小二端了茶盤進來,點頭哈腰地微笑:“公子,樓下那位公子吩咐了,您想吃什麽随便點,不用考慮銀子。這是剛沏的頂級大紅袍,您嘗嘗。”
心口莫名煩躁,他就只會這套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把戲,從來不考慮別人心裏的想法,表面看起來溫文爾雅,骨子裏裝的全是強盜邏輯,霸道無禮,活脫脫一個偏執狂!
喬展獨自生了會兒悶氣,對身旁夥計道:“去把你們這兒的好酒好菜都端上來,再去燒點熱水,我要洗澡。”
“好嘞,公子稍等。”
罷了,樂疏寒願意擺這副伏低做小的姿态來伺候,便讓他伺候,何必跟好酒好菜過不去,置這份閑氣傷肝傷肺,人家也看不見。
他下了地,脫掉身上的血衣。
月上高樓,屏風後蒙了白色霧氣。
樂疏寒頂着一身寒霜推門而入,撲面而來是濕漉漉的水汽和花香,他側了頭,從屏風後隐約見一人光裸的背影,房間裏的燭火仿佛在他皮膚上覆了柔光。
樂疏寒穿過珠簾門,聽見汩汩水聲,幹咳了幾下:“阿展,衣服我放這裏。”
一只手臂從屏風裏伸出來,抓起凳上那疊衣服又迅速收了回去。不知該說樂疏寒貼心還是細致得過分,喬展抖開袍子一看,這本是一套包括了外衣、中衣、內衣的全款,前襟處繡了錦繡軒特有的圖案。
錦繡軒的衣服料子柔軟輕薄,衣上點綴的花紋皆為最頂尖繡工的繡娘精心所制,中原地區總共八十一家分號,平遙鎮只此一家,自然價格不菲。
“真是個暴發戶……”
随口吐槽了一句,喬展穿戴整齊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店小二已将精致飯菜擺了滿桌,地上擱了兩壇陳釀酒,樂疏寒就坐在飯桌旁等他。
“洗好了?”
“嗯。”
擡眸只見來人一身銀灰色長袍,明眸善睐煞是喜人。除了初見的幾次,樂疏寒很少見他穿這類淺淡的顏色,中性色上身更襯得他輪廓柔和,光彩照人。
自己眼光果然不錯,于是笑道:“怎麽樣,我選的衣服可還合你心意?至少比你之前那件血衣要好上幾倍,不委屈你這張臉。”
“無恥。”
喬展罵了一句,拉開椅子在他對面落座,故意臊他:“現在跑來裝好人了,怕委屈了我的臉?動手的時候不見你有半分恻隐之心。”
周身大穴不是說點就點的,他那內力狠勁一催,喬展幾乎麻了半邊身子,如同萬蟻啃噬的酥麻感,想碰又碰不得,那種糟糕的感覺他再也不想體會。
樂疏寒給他斟酒,笑道:“你不是也打回來了嘛,不虧。”
“可別,”喬展手一推,一副“兄弟你誰,咱倆不熟”的語氣,道:“樂公子武藝高強,我可打不過你。”
一點穴,把喬展的脾氣全勾了出來。
一口一個樂公子,叫得樂疏寒心裏亂糟糟的,早知道就對他溫和些,他這性格妥妥的吃軟不吃硬,羅清越使得一出好手段,将人騙得團團轉。他若再厲聲厲色,豈不讓姓羅的白撿一個大便宜。
“告訴我哪兒疼,我給你揉揉。”
樂疏寒伸了手給他捏肩,聲音愈發柔和溫順:“阿展,我錯了。這一桌酒席,還有這一身衣服,權當給你賠罪,原諒我這次行不行?實在是事出突然,聽杜鵑說你可能出事,我一刻都沒敢耽擱就過來了,咱們兩個好久不見,有什麽話好好說。”
自那日賞燈會一別直到今日,對樂疏寒來說是再也沒見過他了。而他在這期間,幾次以蘇小蝶的身份與樂疏寒見了面,倒是未曾有久違的感慨。
想到這一層,喬展端起酒,将他斟得那一杯仰頭喝了個幹淨。
然後轉過頭來望着他,眼中已沒有了适才咄咄逼人的氣勢。樂疏寒人還算精神,可眼底爬上了紅血絲,眼眶下也有一小圈發暗。畢竟是血肉之軀,平遙和長安距離不算近,他長途跋涉這麽久,應是沒休息好,一直硬撐着。
錦繡軒和雲楓客棧一個在大南,一個在大北,大黑的夜,他還讓樂疏寒頂着冷風去給他買衣服,心裏頓時又有點過意不去了。
見他拿起酒杯要幹,喬展的手往杯口一蓋,淡淡道:“先吃點東西再喝,空腹喝酒小心傷了胃。”
兩人動了筷,幾輪推杯換盞,喝得兩只眼睛直愣愣地看人。今晚的月色凄迷,喬展一杯一杯接着喝,心思還在混亂的羅府裏,也不知道他們現在怎樣了。
即便看了信,他仍是不能接受自己半路被樂疏寒硬拽出來,像個逃兵一樣。他當過逃兵,十幾年前就當過,還不止一次。所有人都希望他活着,只有他自己希望自己死了。
一念之間,世界上只剩下他一個人的那種孤獨、迷茫和恐懼,這麽多年來始終萦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阿展……別喝了,”樂疏寒搶了他的酒,“你今晚喝得夠多了。”
“還給我。”
他又伸手去搶,撈了個空。擡起頭來的時候,整個房間好像在旋轉,轉得他看不清樂疏寒的臉。
“別喝了,”樂疏寒扶他坐好,伸手探了他紅撲撲的面頰,道:“早知道你酒品這麽差,我就不給你點酒。阿展,你今天到底怎麽了?”
“我……沒事。”
喬展的眸子濕漉漉的,直勾勾地盯着他,盯得他頭皮發麻。如果只是因為點了穴,他已經道過歉了。難道因為将他從羅府帶了出來,就這樣傷心?
他對羅清越,比對他感情更深?
樂疏寒不信,又問——
“你今天為什麽拼了命去幫羅清越,真的只是因為朋友情誼?”
“你吃醋了?”
喬展慘淡一笑,單手撐在太陽穴的位置,歪着腦袋看他:“我幫他,是因為我不想眼睜睜看着羅雲镖局就這樣覆滅了,彩衣是我徒弟,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得護她周全。”
“撒謊。”
樂疏寒道:“你不是因為彩衣才去的,是羅清越叫走了你,他跟你說了什麽?”
“沒說什麽。”
喬展閉了眼,兩指捏緊鼻梁上下揉着,幽幽出聲:“汪志平劫殺羅廣義,他父親重傷,镖局這些不安分的老家夥想趁機搶奪镖頭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