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屍橫遍地血成河
喬展一天都沒看到羅清越。
傍晚時分,落日最後一點餘晖穿過回廊肆意揮灑,光幕漸漸暗淡,像個行将就木的老人拖着年邁的步伐逐漸消失在地平線以下,萬物沉寂。
星月降臨,燈火通明。凄迷寂靜的夜色中炸響一聲凄厲的哀哭,聽聲音是靜心閣裏的丫頭,喬展心頭一緊,快步穿過曲折長廊,踏入靜心閣。
迎面而來的是管家羅宿,他身形恍惚,跌跌撞撞從屋裏爬出來,腳下一個踉跄,重重摔在雪白石階上,對着天空哀嚎,聲聲泣血:“老爺……歸西了!”
此言一出,院內仆衆盡數跪了下去,婉轉低泣之聲不斷。原本鎮守在外的守衛們一股腦兒朝東廂房洶湧而來。
喬展兩步并作一步跨上石階,邁入金紅門檻。屋內床前直挺挺跪着一人,周圍的丫鬟蹲在他身旁哭哭啼啼不停地勸他起來,可那人依舊巋然不動。
眼眶一痛,出聲道:“清越。”
羅清越回過頭,臉上兩行還未幹涸的淚痕,又一串淚水淌下,他無措地擡頭望着眼前人,怔然吐出幾個字:“阿展,我爹好像……死了。”
不是好像死了,是已經死了。
他胸口一痛,親人離世的舊傷再次以排山倒海的氣勢洶湧而來,心上仿佛裂開一道口子,口子裏裝着的是十幾年前那夜灼熱沖天的大火,還有無盡的哭嚎。與此時的場景,何其相似。
再多的語言都顯蒼白。喬展沒有說話,只向羅清越伸出了手,攙他起來。
院內兵荒馬亂的兵器碰撞聲不絕于耳,有一男子扯着粗砺的嗓子喊道:“羅清越,你給老子滾出來,羅總镖頭昨天還好好的,為何今天突然死了?!”
喬展捏了捏他的手,目光堅定:“你在這裏好好待着,我出去會會他。”
“阿展,等等。”
羅清越拉着他的手站起來,一旁的丫鬟遞來擦臉的帕子。他斂了悲傷情緒,頂着通紅眼眶梳理束發銀簪,道:“我同你一道出去,汪志平這人不好對付,你能關心我,我已經很開心了。”
兩人并肩踏出房門,就見汪志平率一群精銳镖師将靜心閣圍了個水洩不通,手裏一把長-槍直指羅清越,“臭小子,你對你爹做了什麽?!人救回來的時候分明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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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服衆的人,名聲非常重要。這盆髒水潑到誰身上誰栽,汪志平竭力要給自己樹立一個忠心護主的光輝形象,而襯托他的,必然是羅清越這弑父奪權的小人嘴臉。
“喲,我當是誰這麽急吼吼闖進內院,老汪啊,羅總镖頭前腳剛走,後腳你就聲讨他的兒子,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是不是有點過分了?”
說話人是孫施榮,他手裏未拿兵刃,只有一個小小的挫刀,用來磨剛修好的指甲。這人平日裏矜貴得很,是個會享受的主兒,最是看不上一群糙老爺們兒不修邊幅的腌臜模樣。
身後一群手執利刃的镖師們站在屋前排成一個包圍圈,冷冽的眸子中迸射出寒光。還真是個火拼的架勢。
汪志平撲哧一笑,上前道:“我就知道這孩子獨自成不了事,背後總有人推波助瀾,想不到是你。施爺剛才的話說得不錯,羅镖頭戎馬一生,清清白白,看不得那些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手段,就這樣死得不明不白可不行。”
羅清越淡淡一笑:“汪叔叔這話我就不太懂了,不明不白可意有所指?”
隊伍裏一壯漢将刀往地上一插,啐了口唾沫道:“這話別人不懂,羅少東家若是還裝聾作啞就沒勁了。”
“清越确實不知。”
“那好,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們現在讓條路出來,汪爺帶我們進屋檢查老镖頭的屍體,我劉三柱倒要看看,羅老镖頭究竟是陽壽數盡,還是遭人陷害生生奪了性命!”
“放肆!豎子敢爾!”
徐盟羽扇一折,劍眉冷對怒罵道:“你們口口聲聲為了羅老镖頭着想,卻在他屍骨未寒之際要亵渎他的遺體,如此卑鄙下流的手段,該當何罪?”
徐盟此人武功不行,嘴皮子功夫厲害得很。凡是他跟下來的镖,無一不以取巧而平安脫困。一副書生模樣,卻長了個百曉生的靈光腦袋,平日裏愛研究些機關暗器,熟識百家武學典藏,是個軍師般的精明角色。
雖說為人和善,可性格是個軟骨頭,受不得苦受不得氣,哪裏有好處利益就往哪裏鑽。
汪志平眼睛一眯:“你們不願,便是心裏有鬼了。”
周圍的人又開始附和,此起彼伏的聲讨之音不絕于耳。仿佛只要嗓門大,就有理了一樣。
“汪叔叔可聽過一句話?”
依然是雲淡風輕的語調,下人搬來兩張檀木镂花椅讓羅清越端坐上去,見汪志平面色鐵青,趕忙拱手:“對不住汪叔叔,我剛失了父親,心情悲恸不宜久站,容我坐下與你說。”
又對身旁喬展微微一笑,手拍了拍另一張椅子的扶手,殷勤道:“阿展,累了就坐會兒,別總站着。”
喬展道:“我不累。”
羅清越道:“不累也坐會兒。”
當着這麽多人,喬展不好拂了羅少東家的面子,羅清越日後畢竟要在人前立威的,他站在人堆裏,以羅家心腹的形象示人,若不給當家人臺階下,豈不是砸自己人的氣勢。
于是默默坐在他身旁。
汪志平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當着他的面調戲男人,真不要臉。他活了将近四十年,受傳統文化熏陶,只知女人要嫁漢穿衣吃飯,哪裏見過兩個男人蜜裏調油的模樣,胃裏一陣惡寒,差點就吐在當場。
這一坐,一站,一門前,一臺下,氣勢在不覺間悄悄逆轉。
“人們都說,做下惡事之人往往急于毀屍滅跡,你如此着急要看父親遺體,可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沒有同在場諸位講明?”
“你血口噴人!”汪志平一拂袖。
“是不是血口噴人,你且回答我幾個問題便知。”扭頭給徐盟使了個眼色。
徐盟上前一步,辯道:“羅總镖頭之所以重傷不治,皆因回程中遭遇山匪埋伏,而這群亡命之徒不劫財,卻将一行十二位镖師殺了個幹幹淨淨,只留镖頭一人死裏逃生。據我所知,此次随行的十二人都是老镖頭的心腹。”
“哼,”汪志平揚起下巴:“那又如何?”
“如何?”徐盟冷笑,“羅老镖頭遇襲地離郊外一家小茶館不遠,店裏的夥計描述說,這群山匪中曾有一兩張面孔非常熟悉,以前常在這條山道上走,走累了就去他店裏喝茶,應當也是镖師。”
汪志平的臉僵住了。
徐盟繼續道:“況且镖頭遇襲前一日他們在茶館打牙祭,點了三盤平遙醬牛肉,兩斤燒刀子,吃得昏天黑地,嘴裏念叨着幹完這一票,給汪爺賣命比跟着羅镖頭油水大多了……”
一時全場嘩然。沒想到汪志平跟了羅廣義這麽多年,存得竟然是如此歹毒的心思,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胡說八道!”
汪志平指着鼻子罵:“你們幾個颠倒是非黑白,誣陷中傷,我豈能容你們茍活于世,今天就替羅老镖頭廢了你們這群畜生!”
說完,舉刀就要砍。身後一排弓箭手半跪在地上,已将箭頭瞄準了他們,蓄勢待發。
“慢着。”羅清越做了個禁止的手勢,緩緩起身:“汪叔叔,你真要與我兵戎相見?刀劍無眼,一旦動了手可就沒辦法收場了。”
汪志平臭罵道:“別他媽給老子廢話,小兔崽子,要麽讓路,要麽我踩着你的屍體過去。”
“咻”地破空之聲,筆直箭矢瞄準喬展的眉心飛了過去,沒等他躲避,墨綠色軟鞭一出,如毒舌吐芯般卷了那只箭向反方向射回去,一個弓箭手猝然倒地。
羅清越眼中一片冰霜。
汪志平敢他眼皮底下傷害喬展,這舉動終于觸了他的逆鱗,“既然如此,就休怪侄兒不客氣了。”
燈火在勁風中搖曳,哀哭與铿锵的武器碰撞之音響徹天際。城外馬蹄急,陸威率一衆镖師在古城大道上奔襲,羅府外的守衛們不肯放人進去,雙方在大宅門口對峙起來。
無數生魂隕落,血流成河。
夜幕下有一銀袍青年,跨青骢馬,佩銀藍色冷光劍,行至羅府大院前,雙手緊勒缰繩,一聲高亢的馬嘶,馬蹄抖落一地煙塵,滿目狼藉。
另一處,一男一女同騎一匹棗紅馬行至大門前,紅衣藍影雙雙下馬,紅衣女子沖他招手:“樂大哥,我是彩衣。”
樂疏寒長腿一擡翻下馬身,執劍上前,眉目中透着焦急。
“阿展呢?”
“你怎麽來了?”
竟是與卓北衫同時問出了聲,他頓了頓道:“我收到了你那封信,就立刻趕過來了。杜老板說羅清越于你之前就給阿展發了邀請,他早就走了。”
卓北衫心一沉,“壞了,姓羅的叫他過來準沒好事,我們快進去。”
一兩句寒暄的功夫,羅彩衣早已不見了蹤影。只聽內院裏有仆人在喊:“都別打了,小姐回來了。”
羅清越擦掉嘴角的血,斂了目光裏幾分冰霜,又換上那副悲恸面容,呆呆傻傻地杵在靜心閣門前,見妹妹沖進來,一行清淚剛滑落腮邊。
“哥哥,這是怎麽了?”
羅彩衣清澈的眸子裏透着震驚還有許多沒有翻湧起來的恐懼,緊緊抓着他的袖子使勁晃:“哥,你說話呀,你不是說爹已經回來了,他人呢?”
為什麽家裏忽然打起來了?打架的這些人她每個都認識,汪叔叔、徐伯伯、孫伯伯還有陸威師父,她原本是想高高興興回來慶祝父親凱旋,可是為什麽……
“汪志平……謀反,”羅清越聲音抖似篩糠,一字字泣血道:“爹他……他已經去了……”
羅彩衣霎時如遭雷擊。在原地站了好半天,終于聽懂了哥哥的意思,突然腳下生風,不管不顧地沖撞開人群,連滾帶爬奔向靜心閣那間寂靜的屋子。
卓北衫穿過回廊時,忽聽東廂房一聲嘹亮凄厲的恸哭,正是彩衣的聲音。眼眶一熱,腳下的步子更快。
說好會保護她一輩子,沒想到還是讓她經歷了人間地獄般的場面,他還真是個不稱職的護花使者。于是,入了靜心閣,根本無心與外人纏鬥,權力欲望的争奪無窮無盡,他毫無興趣,更不想見羅清越那張鱷魚嘴臉,一路埋頭穿過人群,踏進了內室。
屋外,一柄利刃寒光乍現。
劍氣所指正是喬展後心處,樂疏寒于人群中見到那人,發絲淩亂,雪青色長袍上沾染了血紅,那樣猩紅刺目。
“阿展小心!”
他飛身上前,一手揮劍相向擋住了呼嘯而來的劍氣,另一只手臂環上喬展的腰肢,腳下用力一個回旋,将人護在懷裏躲開了劍氣的傷害範圍。
喬展一擡眸,入眼是他高挺的鼻梁和英俊眉眼,只不過這雙眼睛裏此刻都是擔憂之色,他啞然:“疏寒,你什麽時候來的?!”
近戰功夫不行,還要替別人逞能,弄得自己渾身是傷,滿衣服的血,他若是不來,喬展今天有個三長兩短,非得把羅清越活剮了不可。
樂疏寒拉着他的手一聲不吭就往反方向走,行至東進院回廊處才冷冰冰硬邦邦地道:“你別動,讓我看看傷。”
說着,伸手就扒他衣服。
喬展手一擋,臉色不悅:“你幹什麽,這不是我的血,我沒事。”
如此粗魯的舉動實在不該是樂疏寒所為,他不喜歡眼前這個男人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他的目光裏分明有責備,可喬展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也無需受他冷遇,兩個人在一起總是他一味容忍退讓,着實把樂家少爺慣壞了。
喬展起身寒聲道:“靜心閣戰況焦灼,沒什麽事我先回去了,你自便。”
“站住!”
樂疏寒終于繃不住了,手掌緊緊箍住喬展的手腕怒道:“你還回去?別人家的事你回去幹什麽,就那麽喜歡救苦救難是不是?!”
“你生氣了?”
喬展被他勒疼了,手腕處想甩開卻被鉗得更死,他能感覺到樂疏寒掌中在逐漸發力,那力道不會讓他受傷,卻也決計讓他無法逃脫,與其說是牽制,不如說更像懲罰。
一時也來了脾氣:“你為什麽生氣,我知道羅樂兩家關系不好,可他畢竟是我們的朋友,上極樂宮那次也是出了大力的,如今羅家出了這麽大的事,你現在要我走?”
“他是騙你的,從山匪劫殺到老镖頭身死全部都是陰謀……”
“樂疏寒!”喬展瞳孔地震:“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麽嗎?!”
“我當然清楚。”
樂疏寒聽着他口口聲聲都是為羅清越辯護,氣就不打一處來。真想把眼前這人腦子撬開,看看姓羅的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才幾天不見,簡直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
“阿展,你現在跟我走,我去客棧跟你解釋清楚。”
“我不走。”
十幾年前喬家滅門他當了逃兵,這一次羅家大難,他絕不會坐視不理。誰也不能阻止他,包括樂疏寒。
“那就對不起了。”
樂疏寒捏着他的手腕向後一折,喬展順勢彎腰以巧勁脫出。雪白折扇一開,直抵樂疏寒的咽喉。
“樂疏寒,別糾纏我!”
“你今天必須跟我走。”
喬展這套功夫他看了無數遍,遠攻未必能逮得住他,但近戰就明顯落了下風。樂疏寒拔劍對上他的蝶骨流風扇,武器相撞傳來铮然之音,他緊追在喬展身後,不進攻,只格擋,卻也絕不再讓他接近東進院半步。
他輕功快,樂疏寒卻以慢制快,兩人周旋了幾招,喬展被他追得沒了脾氣,這人纏起人來不依不饒,他又想起兩人第一次見面那晚,自己被這麽個人追到無路可退的窘境。
當真是個狗皮膏藥,粘在身上撕都撕不下來。只一分神的瞬間,樂疏寒突然出手,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在他周身大穴上狠勁一催,将人死死制住。
“樂疏寒你……混蛋。”
樂疏寒笑出聲:“你但凡乖一些,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周身大穴一旦被制住,人就沒有了行動能力,仿佛刀上的肉般任人捏扁揉圓,喬展睜大了眼睛,感覺到身體正從空中向下墜落,而樂疏寒比他下落地更快,雙腳着地後雙臂平舉,将墜落之人穩穩接在懷裏。
落入他懷裏,剎那間臉色爆紅。
喬展不甘心,憤然:“你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