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虛情假意父子情
汪志平在羅府僵持了幾天,見羅清越半點反抗的意思都沒有,天天和男人膩在一處,心裏有些遭不住了。羅雲镖局這麽大一塊肥肉誰不想要,只是貿然起兵奪權總得有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羅廣義父子不和他看在眼裏很久了,只要羅清越對病中父親有半分不敬,這謀逆弑父的帽子就給他扣定了。可他不知這小子心裏存了什麽鬼心思,遲遲沒有異動,羅府仍是往日般寧靜,這倒讓他越等越沒底。
為避免夜長夢多,最遲今晚,若姓羅的小子還沒動靜,他就先發制人。
羅清越昨夜發了噩夢,今早起床身上全是冷汗,叫了丫鬟打來一盆清水。他只着中衣,雙手撐住黃銅盆的邊緣,在水中看見了張與他爹神似的臉,那是他的臉,七分桀骜,三分陰鸷。
在夢裏,羅廣義仍是二十年前的青年模樣,端坐在羅家大院的正廳中,微笑着朝他招手:“阿越,來,爹給你買的好東西,把它吃了。”
羅清越湊近一看,他爹手裏拿的是幾枚色澤銀亮的鐵釘子。也不知為什麽,鬼使神差的,捏起一枚枚釘子放進嘴裏慢慢吞了下去。以前他就是這樣,毫無條件地接受他爹給的所有東西,稀薄的愛,和無盡的傷害。
羅廣義笑容溫和,“好吃嗎?”
羅清越眼睛睜得大大的:“爹給的,都好吃。只是……肚子有點疼。”
“無妨。”羅廣義摸着兒子的小肚皮,滿足地笑了笑,“疼是因為還沒消化,等消化了就不疼了。”
“蠢死了。”
他将毛巾丢進水裏,攪亂了盆中倒映的人像。本以為父親是最偉岸強壯的,與他在一起就會最安全,可原本的避風港不知何時已化作一柄鋒利的尖刀,刺入他胸口。期待他能遮風擋雨,到頭來卻發現,後來的大風大浪都是他給的。
于是,無條件地愛與相信如今都變成了怨恨,父親辜負了他的愛。
這是羅清越認清的現實。
敲門聲響了三下,門外傳來管家低沉的聲音,那聲音隔着門板,聽起來有點模糊不清。
“少爺,您起了嗎?”
羅清越一擡眸:“羅宿,進來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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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板開了又合。羅清越擰了兩把手裏的毛巾,讓熱騰騰的蒸汽敷在臉上,又取了盆邊凹槽裏的皂角塗抹,垂了眼眸沉沉道:“都安排好了嗎?”
羅宿一颔首,眼裏閃過精光:“少爺放心,都準備妥當了。周覃這塊老骨頭冥頑不靈不肯歸順,昨晚就已送他上路。陸威倒是個識時務的,願為您瞻前馬後萬死不辭。”
水盆裏的水嘩啦嘩啦地響,用手掬起來,又從高處潑下去。羅清越的手來來回回撫弄着水波,水流之聲模糊了房裏人說的悄悄話。
“其他人如何?”
“徐盟,孫施榮,陸威三人都已在鎮中待命,府裏還有些人手,汪志平想要強攻怕沒那麽容易。”
“我爹醒了麽?”
“今兒早上剛醒,老爺身體虛弱,躺在床上話也說不了幾句,您繼承镖局總镖頭是板上釘釘的事,老爺如今就是想幹預,恐怕也不能了。”
成功從未離他這麽近過,幾乎唾手可得。曾經那個跟在父親屁股後面誠惶誠恐的小孩子,如今終于能握住最強有力的武器去跟父親談條件了。若羅廣義願當衆宣布羅雲镖局下任繼承人是他,也許還能保住一條命。
這是他們父子間最後一次機會,羅清越要用最大的代價來博父親一句真心話,成了,他與父親并肩抗敵;敗了,他們倆之間必須死一個。
“走吧,我去看看父親。”
踏上走過無數次的回廊,腳步略顯得沉重,陽光透過石牆壁上的六棱花窗潑灑到地面,錦緞般的金色光帶被切割成了斑駁零碎的光影。最後一次以探望的心走上這段路,今日過後,也許雲開霧散,也許永堕黑暗。
在旁人眼中,似乎他才是那個手握重權站上王座頂峰的,光芒萬丈的人。可羅清越心裏清楚,父親是一座山,是一座需要他仰視的,巍峨的山,長久矗立于心尖的最高峰,如同一個巨大的,巋然不動的權威,不可撼動分毫。
而這個權威,才是決定一切的王者。
一路上他一言不發,臉繃得緊緊的,待到達靜心閣門外,眼眶中已有熱淚。不知是不是在哭,也不知為誰而哭,外界的欲望不過是表象,閃閃發光的繼承人背後承載的是期待,而這期待裏,有最純粹的愛。
羅清越想問的事,只關于父愛。
深吸一口氣,撩簾入室。
病榻之上有一人,半個身體靠着枕頭坐了起來,臉色依然蒼白,額頭與鼻翼兩側皆是歲月刻下的痕跡,而那雙鷹眼卻銳利不減,望着屋裏來人的方向,不怒自威。
羅清越行至床前,叫了一聲“爹”。雙膝咚地跪了下去,他神情肅穆,認認真真給羅廣義叩了三個響頭。
“兒子來看你了。”
每一次額頭觸碰冰冷的地板,過往記憶的片段便不停在腦海中閃現,羅廣義偶爾的憐憫,頻繁的呵斥、打罵、冷漠與濃濃的不屑,還有零星稀薄的愛。
無論他做什麽,都換不來父親任何一點點的興趣和持續的注視。明明是來談判的,可心不知為何就痛起來。
依舊是熟悉的開場白——
羅廣義掃了他一眼,冷道:“這兒沒外人,你做這假惺惺的樣子給誰看。”
多年來的“默契”,羅清越如今幾乎可以準備預判他爹會對他說什麽,聽了他這話忽然就笑了,笑得幾分酸澀,同樣冷冷回道:“爹,對你來說,我做什麽都是虛情假意的,是不是?”
有時候真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而他有沒有愛過我哪怕一秒鐘?
羅廣義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什麽東西自己心裏清楚。我戎馬一生,大風大浪見了不少人,你骨子裏是好是壞,我分得清。”
“是麽?”
那你為何對彩衣就像換了個人?當哥哥的嫉妒妹妹,說出去要遭人笑話。可是心裏總是渴望,都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手背上的肉快幹癟了,為什麽父親總不願看一眼呢?
目光望向天花板懸吊的琉璃燈,努力讓噴薄而出的眼淚流回心底。羅清越收斂了情緒,沉聲道:“汪志平的人已經守在門口了,父親還不下令的話,等他攻進來一切可就都晚了。”
“彩衣呢?”
從床上伸過來一只顫巍巍的手,攥緊了床下人的衣領,眸子裏迸射寒光:“你把你妹妹弄哪兒去了?”
“我?”羅清越用手指了指自己,嗤笑一聲:“父親你糊塗了,這個時辰彩衣自然是在外面玩,家裏出了這麽大的事,我已經給她去了書信,至于她什麽時候回來……那我就管不了了。”
“混賬!”
彩衣定是被他藏了起來,也不知現在是死是活。急血攻心,羅廣義劇烈咳嗽起來,肌肉顫動引得腹部傷口又是一陣痙攣抽痛。
他知道兒子要什麽,可镖局總镖頭之位絕不能斷送在這樣的小人手裏。原想着,走完最後一趟镖就回家頤養天年,好好培養彩衣。手邊親信尚在壯年,就算他撒手人寰,也能輔佐羅彩衣重振羅雲镖局雄風。
不成想造化弄人,汪志平妄圖奪權,自己家的混蛋兒子嫉妒成狂。虎狼前後夾攻,傷了他的元氣,弄死了手下最忠誠的幾位镖師,拼了一輩子卻落得個如此寂寥屈辱的下場。
要在兒子手裏讨一條命。
一世英雄,他怎能甘心!
“去,把彩衣給我找回來。”羅廣義捂着胸口咳嗽,太陽穴附近青筋暴起:“你給我滾出去,立刻滾!”
“爹,你這話……”
羅清越攥緊了雙拳,瞪大雙眼望着床榻上的人,他不敢相信他爹連考慮都不考慮,就果斷做了決定:羅家的繼承人是羅彩衣,永遠不會是他羅清越!
“你這話的意思,就是不願意接受我給你開出的條件了?”
羅廣義還在罵:“畜生,滾出去!”
“好,我滾。”
眼裏的水光跌落地面,只是一瞬,羅清越揩掉了那滴不甚跌落的真情,仿佛真心也在那一剎那摔了個粉碎。
一手撐着地板,緩緩站起身。最後看了眼床榻上冥頑不靈的那人,求而不得的憤怒如同烈火,從地獄裏奔襲而來,燒穿了他整個身體。
踏出門,羅清越見日光掩藏在烏雲之後。眼前最後的光明熄滅,遠方似乎有扇漆黑的大門開啓,那裏深不見底。
羅宿一路小跑來,見他負手伫立于靜心閣房門外望着遠山,湊上去問:“少爺商量出結果了嗎?老爺什麽态度,汪志平怕是傍晚就要動手了。”
蒼山疊翠,烏雲蓋頂。
凜冽的風中送來花香,那是他無數次嗅過的,童年的味道。
一滴淚,滑過臉龐墜落。
冷風裏有人輕輕出聲,決絕的句子散在風裏,随花香遠去。
他說:“傍晚前,送我爹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