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夢裏不知身是客
四月的春雨細無聲,淅淅瀝瀝灑向蒼茫大地。洗去冬日裏的微塵,整座城的天空都清晰明麗起來。晨起時,望見屋檐下滴水,地面濕漉漉的,春草抽了綠色新芽,一切生機盎然的模樣。
大自然四季更疊,從不會因人間的悲歡離合而停下腳步。
于是,披衣推門,執一把油紙傘走入雨中。回廊外豁然開朗,有一雪白棧橋通向湖心深處的八角飛檐觀景亭。喬展只着單衣踏了上去,斜風細雨沾濕了衣袖一角,長發拂動起來,有種說不出的淩亂美。他的目光慵懶,望向湖岸遠處點翠的群山。
山巒高聳入雲,灰暗的積雨雲缭繞在半山腰處,像條不規則的緞帶。怪不得此山得名雲籠山,遠看是錦繡壯麗之景,可誰又知道這山中竟藏了那麽大一個秘密,一個關于長生的秘密。
這世上,真有長生之術嗎?
人人妄求長生,仿佛擁有了長久不消滅的壽命,就能過好滿目瘡痍的一生。殊不知,天地間無常才是正道,若以有常的标準試圖掌控無常大道,便會堕入瘋魔之境。
正因命數有盡時,才更需珍惜。去見未見之人,做未竟之事,方能無愧于來人間走的這一遭。
喬展憑欄而立,見飛鳥振翅掠過,忽又想起了長安城的那人。人間不過百年,戲臺上的壽命更是轉瞬即逝,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微紅的掌心,若真如疏寒所說的那般,做一名懸壺濟世的醫者又該如何呢?
大仇總有一天得報,那時他總該有自己另一番人生。可不登戲臺的蘇小蝶,還是那個驚豔四座的蘇小蝶麽?唇上依稀還有那人的氣息,喬展伫立于凜冽冷風中,暗暗垂了眸。
不是沒想過樂疏寒可能與極樂宮有牽連,只是從心底裏不願相信也非常抵觸這樣的猜測。
那是他喜歡的人,是朝夕相處中漸漸愛上的人。對樂疏寒,他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很難想象若有一天兩人站在相對立場會是怎樣的光景。
樂疏寒說,“見不到小蝶,我也很煎熬”。樂疏寒還說,“我想護着你,可我沒有辦法一天十二個時辰與你形影不離……”
這場感情從開始就充滿了謊言,到如今已不知該如何收場。喬展攥緊了胸口處的前襟,心髒驀地痛了一下。他渴望,渴望能與這人同游天地,粗茶淡飯,了此一生。他也惶恐,惶恐樂疏寒有一天知道了他的身份,會是怎樣憤怒心痛的模樣。
身後傳來一人腳步聲,喬展還未回頭,一條披肩鬥篷已從後背裹在了身上,只聽羅清越的聲音響起:“阿展,大冷的天出來也不多穿件衣服。”
“謝謝。”他拽了拽披風,側目對他微笑了一下。
這一笑,真誠淡然,全然放心毫無防備的模樣讓羅清越心尖一顫。天底下的美男子他見了不少,也玩了不少,從未有哪個人能有喬展這般清俊高貴的氣質,一舉手,一擡眸都令他心花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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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生命忽然就被光照亮了一樣,在羅府的高牆大院,羅清越見得最多的是他爹嚴厲的背影,是下人們并不走心的阿谀奉承,渾渾噩噩二十多年過去了,從沒有人給過他這樣柔和的注視,輕聲細語對他說一句謝謝。
但眼前這個男人可以,跟他在一起自己能被治愈。
像是貧瘠的土地裏忽然生長出了幼嫩的芽,羅清越像個得了寶貝的孩子,小心翼翼呵護着,看着他,陪着他,每天都想擁他在懷裏。阿展這個人的一輩子,他要定了,誰都不能搶走。
羅清越望着遠山,問他:“我這裏的風景是不是很好看?”
“嗯,”喬展遠眺着湖光山色,“我本來以為你是個運籌帷幄的角色,沒想到還有如此詩情畫意的一面。”
“你沒想到的事還多着呢。”
聽他這樣講,心裏不知多開心,不覺就想多說幾句:“人嘛,要面對不同的人和情境,不會有人只有一面的。你若願意聽我的故事,等镖局安定下來,我擺一桌好酒好菜,講上三天三夜給你聽可好啊?”
“當然好。”
喬展打趣道:“有酒有菜,還有人給我講故事,這種好事求之不得,你講上三天三夜,我便聽三天三夜。”
“哈哈哈,”羅清越笑聲爽朗,右手往他肩膀上一拍道:“那一言為定。”
話題一轉,又道:“不過阿展,我如今倒是對你好奇得很,你一路跟着樂疏寒從長安城來平遙查極樂宮,究竟是為了什麽?”
這問題就有幾分刨根問底的意味了,喬展側過身來看他,羅清越沖他一挑眉,笑得一臉人畜無害。他頓了頓,沒有急着回應,反問道:“那你呢,你為什麽願意帶我們進極樂宮,真的是為了那二十九位镖師去讨公道?”
他撲哧一聲笑了。
“好,我不問了。”
羅清越避開他灼熱的視線,在亭內踱步。亭外的雨聲更密,雨絲墜入碧湖中,泛起一個個銀亮的水泡:“我只猜,你聽我說得對不對。”
“極樂宮內的幻境,能讓人看到內心最在乎的人和事。一個普通人若只是見到鬼怪之事,萬不至于到自刎的地步。何況你那時的狀态并非被迫,臉上是心甘情願的,心甘情願去死。”
羅清越轉身,打了一個響指:“究竟什麽樣的幻境能讓你自願放棄生命?我猜是愛人殒命,親眷去世這類事情。樂疏寒一路追着千面蝴蝶跑,而你追着屍體上那些标記來了平遙……”
喬展漸漸收斂了笑容。
“這我就不明白了,”羅清越湊近他,附在耳邊幽幽道:“你為什麽揪着長生藥的事情不放,你在找什麽?”
喬展擡眸看他,“你調查我們?”
羅清越似乎聽到了很好笑的事,又覺他這副戒備的模樣很是可愛,道:“了解些消息罷了,要說調查,你覺得樂疏寒會不會在背後調查我,調查你?”
“他不會的。”
“不會麽?”
羅清越追問:“那為何他身上的疑點,一個字都不向你解釋?”
他雙手掰過他的肩,目光幽深:“阿展,羅家與樂家一直不對付,你不會真以為我聽了彩衣幾句好話,就相信樂疏寒與雲籠山走镖的事情無關罷?”
他推開羅清越的手,争辯:“即便有些關系,事情也是上一代人做下的,你難道還要算在疏寒頭上麽?”
“我争不過你。”
羅清越又望着春雨潺潺,目光極盡最遠處,看蒼山點翠,烏雲蓋頂,掩下心頭點點失落的情緒,聲音飄渺:“你總是無條件信他,任我怎麽做都撼動不了分毫。不過……”
他轉過頭來,一雙眸子緊鎖住喬展,一字字頓道:“樂疏寒是什麽人,我會證明給你看的。而以上有關于你的所有猜測推論都指向一個目的:阿展,你是要為什麽人報仇才來查極樂宮的,是你的家人,對不對?”
瞳孔驟然收縮,沒想到羅清越只憑零星的線索碎片,就将他的動機分析得絲毫不差,此人心機城府深重竟至此。剛想開口否認,羅清越的手就掩了他的唇。
他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不過先別急着否認,阿展,你要知道一件事,不管你的目的是什麽,我都願意幫你完成。”
羅清越的掌心帶了點雨水的清澀。
“樂疏寒能為你做的,我都可以。”羅清越目光炯炯,欲言又止:“而且,我還能告訴你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極樂宮并不是你真正要找的地方,你進去或不進去意義不大,你該找的,是一個叫天風堂的組織。”
喬展陡然瞪大了眼睛:“天風堂?那是什麽組織?”
“想知道麽?”
見獵物上鈎,羅清越唇角的笑容越來越大。早知道憑一點信息就能勾住喬展,就該早點告訴他。反正天風堂存在與否,與羅家幹系也不大,只要阿展願意留在他身邊,他什麽都豁得出去。
“你抱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你……”
“怎麽,這可與你報仇有關。只是要你抱我一下,很難麽?”
喬展沉默了。這次再來羅府,就隐約發現羅清越對他的态度似乎有些熱情過了頭,不像是普通朋友間的交往,倒更像是……
“你不過只說了個名字給我,”喬展用眼神打量着他的表情,試圖從他臉上辨別出這人是不是在撒謊:“……就要我做這做那的,是不是太過分了?”
小東西,還學會讨價還價了。
羅清越笑容明媚,對他這番消極抵抗的說辭也不生氣,只道:“過分麽,我昨天吃飯時也摟了你,那個時候你怎麽不嫌我過分?”
喬展扭過臉去不理他。
“好了,”到底還是羅清越先退一步,微笑哄他道:“知道你臉皮薄,那我抱你一下再告訴你,這總可以了罷?”
于是,他上前一步,在清風微雨中将喬展摟了個滿懷。他的身子瘦削,摟在懷裏沒有幾兩肉,可羅清越能感受到衣襟之下蓬勃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在他胸口上似的,清晰有力。
很久都沒有過如此真實的感覺了。
這個擁抱很久,久到喬展手臂都有點發麻,他擡手推開他,正色道:“你抱夠了沒有,現在可以說了?”
突然被推開的羅清越仿佛一個玩具被搶走的孩子,目光裏閃過一絲狠戾,擡頭望見眼前人的臉,可怕的情緒才又被壓抑回心裏,依舊是那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笑對着他,指尖摩挲留戀着他殘留的溫度,沉聲開口。
“天風堂是一個追求長生的地方。”
“與你們當時在長安所查到的線索分毫不差,他們确實渴望長生。只不過一開始是本着治病救人的初衷去的,這麽多年發展下來,漸漸偏離了正軌,為了煉出長生藥不擇手段,甚至不惜犧牲活人獻祭試藥,死得人就越來越多。”
喬展嘆道:“長安城的人受此蠱惑,三年來屍體上百具,真是造孽。”
“貪欲罷了。”羅清越冷笑道:“據我所知,求藥之人一度絡繹不絕,這世間萬物皆有定數,沒有人逼你活,也沒有人逼你死,這些普通人妄圖逆天改命,不值得同情。”
“話不能這麽講。”喬展聽他這番話實在刺耳,忍不住反駁:“死得皆是市井青年男女,本就沒讀過幾年書,哪裏曉得裝神弄鬼之事不可信。”
羅清越笑了笑,沒再争辯。
只道:“所以你現在知道了,你的仇人可不是極樂宮裏的人。我們在石室的時候,牆上有幅壁畫,畫的便是天風堂創立的全過程,你怕中幻覺,應該是沒有仔細看罷。”
喬展點點頭,比了個請繼續的手勢。
羅清越道:“天風堂由一位道長創立,座下四大護法,分別是藺柏風,喬寅竹,虞蘭兒和……”
喬展追問:“和誰?”
羅清越故作神秘,“最後這位護法,我想你以後會見到的,我會讓你看清這人的真面目。”
師父和爹竟然是天風堂的人,按羅清越的說法,他的複仇對象是天風堂,也就是說殺他全家的兇手就在天風堂如今幸存的幾人之中了。
“阿展,別想了。”
風停雨住,天邊雲層中傾瀉了金光。羅清越擡頭望天,輕輕眯起了眼睛:“你看太陽出來了,我們也該回去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等等,”喬展扯住他:“你還沒有跟我說完,我的仇人究竟是誰?”
“你急什麽?都等了那麽多年。”
羅清越将人從長亭拉出來,拽着他往回走,沉聲道:“剩下的事我會一點一點告訴你,當然了,這消息不是免費提供給你,你得拿東西和我換。”
想起剛才那個綿長的擁抱,喬展眉間的郁色更重了。
羅清越笑着逗他:“或者你自己去查。但是我敢保證,你絕對查不到我這麽精細。至于杜老板的病,正如你昨日所言,那是毒,不是肺痨。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人,若想找解藥,只能先把天風堂的來龍去脈搞清楚再說。”
天邊,一道七彩長虹。
羅清越望着那耀眼的顏色,多年來心頭的陰霾,因喬展的到來,竟悄無聲息消散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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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樂府。
樂纾一路小跑進樂疏寒的書房,“少爺,半間酒樓的杜老板派人來請您過去一趟,說有重要的事跟您談。”
樂疏寒又在畫美人圖。
眼皮一掀,道:“她為何找我?”
樂纾搖頭:“不知道,杜老板尚在病中,無法前來拜訪才派人來請,據來的下人說此事與喬公子有關。”
樂疏寒放了筆,“我現在過去。”
本以為杜鵑找他可能又是與喬展鬧了矛盾,要他做個證或者圓個謊之類的,而且有了上回的前車之鑒,樂疏寒也擔心杜鵑又要找小蝶的麻煩。
一刻也沒敢耽誤就去了。
進了會客廳才見屋內只杜鵑一人,她穿了件單薄紅裙,臉上妝容不似往常那般飛揚明豔,只草草點了紅唇,眉宇間多了幾分倦意。
樂疏寒一拱手:“杜老板。”
杜鵑起身還禮道:“樂公子請坐。”
“此次請你來着實唐突,可事出突然,偌大的長安城裏,也只有你能救喬展了。”
樂疏寒眸光一黯:“阿展怎麽了?”
杜鵑展開桌上的兩封信,推到他眼前讓他看,道:“前幾日阿展來探我的病,收到了平遙一位羅公子的求救信。這信上寫了镖局的一些事,讓阿展速速趕去救援。可昨天又從呂梁寄來一封信,是翎花戲臺的卓老板所寫,內容是要他小心羅雲镖局少東家的陷阱……”
樂疏寒執信,将全部內容仔細看了一遍,目光落在羅清越信末尾那句挑撥離間的話上,不由生氣:“這人簡直颠倒黑白,阿展被他騙了去,不知道要遭怎樣的罪!”
聽他這樣講,杜鵑臉都綠了。她的預感果真沒錯,卓老板要比這個什麽羅少東家的話更可信,如今人已奔赴平遙,杜鵑心裏急得像火燒,“那怎麽辦?”
她扯住樂疏寒的袖子:“樂公子你想想辦法,救救他,我現在這個樣子幫不上什麽忙,但如果阿展死了,我也就不用活了。”
樂疏寒執劍起身,對她道:“杜老板放心養病,我這就去追他,會把他平安帶回來給你的。”
說完,扭頭轉了出門。
樓下一聲嘹亮的馬嘶,鞭子抽在馬臀上,杜鵑扶上欄杆,只見樂疏寒絕塵而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