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羅府門外多了些新面孔。
喬展勒緊缰繩翻身下馬,缰繩在掌中繞了兩圈,牽着黑棕馬慢慢踏上臺階。原本只有兩人看守的大門外站了六人,個個手持兵刃,神情肅穆,竟無一個是他見過的熟面孔。
“你幹什麽的?!”
雪白劍尖直抵他的喉嚨,喬展見門衛兇神惡煞的模樣,往後退了兩步站好,才恭恭敬敬道:“喬展受羅公子邀約,特來府上拜會。”
門衛收了劍,沖身旁人一努嘴,眼睛瞟向棗紅色的雙開門內,身旁人接了指示一路小跑進院報信去了。
門衛語氣不善:“你就在這裏等罷,通報完了自然放你進去。”
喬展無奈笑了笑。
果然是與上次截然不同的待遇,看來羅清越信中所言不虛,镖局內部變了天,也不知這些喽啰都是哪位元老派來的人手,好好的府院給圍了個水洩不通,規矩比進宮還繁瑣。
一眨眼的功夫,院前傳來幾人腳步聲。棗紅色的漆門大開,一雙筆直的腿從門檻內踏了出來,來人正是羅清越。
“阿展,你來了。”
他一身紫袍,頭發束了魚尾冠。依舊是清朗貴公子的模樣,只是兩頰上的肉瘦了下去,眉目飽含笑意卻也比之前多了些疲憊倦怠。家裏的主心骨猝然倒下,外面又有豺狼虎視眈眈,大事小事都由他一人撐着,鐵打的人也會累。
羅清越命人給他牽了馬,道:“剛來的家仆不認得你,行為乖張跋扈到處沖撞客人,阿展別生我的氣,回頭我幫你教訓他們去。”
“何必為我如此興師動衆。”他這樣熱情倒讓喬展十分不好意思,臉上挂了笑随他進了院,邊走邊道:“我剛來,你就要罰下人,倒像是我告狀了似的。”
“你是我的朋友,不遠萬裏來了羅府自然不能虧待了你。”轉過前廳的白玉屏風,羅清越才往他身上掃了兩眼,天青色的長衫柔和了腰身輪廓,幾日不見竟覺他更俊俏了。
陽光灑落他的鼻尖,映得一雙眸子亮晶晶的,有潋滟的光影流淌。羅清越不自覺舔了下幹裂的唇,喉結上下滾動了一次,嗓音更溫柔:“你一路風塵仆仆,想必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夠。我吩咐廚房做一頓好菜端你屋裏去,你先洗個澡,然後我再……”
“清越,你先別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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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清越眼裏光芒大盛,動容道:“你終于肯叫我名字了。”
喬展扯住他的袖子,臉頰悄悄爬上兩朵緋紅。本來是幫主人排憂解難而來,結果進門就叫人家忙着張羅個不停,實在受之有愧,他正色道:“我既不餓也不困,其他事先放一放。你給我的那封信寫得真駭人,怕你這邊出了什麽事,我一刻都不敢耽誤就過來了。羅總镖頭到底出了什麽事,重傷他的人……”
“噓……”
趕忙在唇上比了根手指讓他收聲,羅清越扭頭四處看了看,見周圍無人,遂将他拉到一處回廊內,低聲道:“這件事說來複雜,我先帶你去見父親,你看看他當下的情況,然後我們再談。”
“好。”
镖局形勢竟已嚴峻到如此地步,羅清越在自己家說話還要防着隔牆有耳。沉默着穿過曲折的回廊,兩人來到一座獨立小院,院內守衛森嚴,十幾位婢女端着雪白的瓷盤從東廂房出來。門一開,濃烈的草藥味道随風飄了出來。
這便是羅廣義療傷的靜心閣。
羅宿見羅清越帶了客人前來,扔下手頭的活計上來行了個禮,對人問好:“少爺,您來了。”
羅清越道:“我爹怎麽樣了?”
羅宿道:“大夫還在清創,插入腹部那只箭毒得很,令人四肢麻痹不說,還一陣陣鑽心的疼。老爺是個硬漢,咬了毛巾一聲不吭,可那毛巾上這會兒都滲出血了呀,這可真是……”
沒等他說完,羅清越已沖入房中。
“爹——”
見他跪在榻前,喬展也快步跟了上去。只見榻上那人形容枯槁,頭發已有半數花白,羅镖頭雙目禁閉,臉色白得像張紙一樣,嘴裏還咬着滲血的毛巾,腹部的傷口已經包紮了一層又一層,可還是能看到棉布之下那點點猩紅,從猙獰的傷口中淌出來。
婢女端了溫水進來,将他嘴裏的毛巾輕輕取出來放在水盆裏展開,血腥氣浸染了清澈的水面。
“別給我爹咬這個了,這麽堵着他氣喘得不順。”
“少爺,這恐怕不行。”婢女道:“老爺傷口毒素未完全清除,大夫跟着下人去寫方子前專門囑咐的,這東西必須得咬着,不然疼起來會傷了舌頭的。”
羅清越跪得近了些,握住羅廣義布滿老繭的手,貼在自己的心口上,眼巴巴地望着床榻上的人,紅了眼眶:“爹,我是清越,我來看你了,你睜開眼睛看我一眼好不好?”
床上依舊一片死寂。
羅清越動了情,聲音不似剛才那般堅毅果決,說着說着就走了調:“爹,我好累。外面都是汪志平的人,他見你重傷躺在這裏,不管不顧帶人來把家裏圍得連只鳥都飛不出去,你能不能告訴我該怎麽做?我要怎麽做才能治好你,才能…才能……”
話到喉頭,他哽咽着收了聲。
一只手落在他肩膀上,沒有用力只輕輕捏了幾下,清淡的嗓音從他頭頂傳下來:“別灰心。事情沒你想得那麽糟,我們出去罷,讓羅镖頭好好休養,他吉人自有天相,總能熬過來的。”
“真的?”
羅清越擡頭,凄凄艾艾的眸子裏閃出水光,喬展的臉和他這樣近,他甚至能看清他根根細長濃密的睫毛,撲閃着像一只蝴蝶,睫毛之下有雙淺褐色的眼瞳,裏面藏着一汪深潭,叫人忍不住想跳進去探個究竟。
“當然。”喬展拉起他,臉上的笑容依舊淡淡的:“你不是說要做一桌好菜給我吃?操心了半個上午也該餓了,我們先回去。”
“我不餓,你去吃罷。”
羅清越又轉回頭,望着床上的父親,手足無措地樣子像個做了壞事的孩子。
“聽聽你說的這是什麽話。”
喬展苦笑,拉他出了門:“你不吃,難道讓我這個外人自己去廚房生火做飯不成?就當是陪我吃頓飯罷,你這樣糟踐自己的身體,真病倒了怎麽辦,到時候內憂外患一團亂,豈不是更對不起你父親了。”
“好,我陪你吃。”
沒想到羅清越是個孝子,寧可守在父親床前也不願離開他半步。這份父子之情着實令人動容,喬展想起自己的父親還在世時,兩人的關系也甚為親密,他整天像個跟屁蟲似的粘着父親帶他上山捉鳥,下河捕魚,過了一段好日子。
越是想起這些,越是看不得人間父子相離的揪心場面,不覺就對羅清越生出幾分憐憫和耐心。
兩人去的還是喬展第一次來時住的那間房,踏進廳中見圓桌上已擺好了菜肴,羅清越将他讓進裏面坐,起身輕輕關了房門。
“新來的廚子做浙菜是一把好手,蝦仁豆腐是他最拿手的,你嘗嘗看。”
拿起鑲金的勺子舀了塊蝦仁豆腐放進喬展碗中,豆腐做的水潤透亮,紅白相間的蝦仁上點綴了碧綠的蔥花,旁邊小碟中是濃黑鮮鹹的醬汁,汁水裏盤踞了座青綠色的芥末山,乍一看,活生生一幅江山點翠圖。
喬展舀起一勺軟嫩的豆腐放進嘴裏,豆腐內的熱氣在口中翻騰,蝦肉燒得十分有嚼勁,咬破表皮時能聽到“崩”地皮肉撕裂聲,醬汁浸入肉裏,當真令人回味無窮。
喬展道:“怎麽半天都不見彩衣?”
羅清越道:“那丫頭跟着北衫去了北華派,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況且我也不想讓她這時候回來,爹要是沒事,盡管放她玩去,真熬不住了……”
他頓了頓,道:“……熬不住了就叫她回來見爹最後一面。”
知道這話題總引得他感懷傷心,喬展便不再提,只嘆道:“她有你這樣的哥哥真是好福氣了。”
“女孩子嘛,”羅清越扒了口米飯,又給兩人盛了兩碗清亮的排骨玉米湯,低着頭邊喝邊道:“這麽大的事,總不能指望讓她一個小姑娘去扛。況且镖局事出突然,我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回過神來以後再籌備許多計劃,不覺就已經落了下風。”
“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阿展,你可知羅雲镖局之所以能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創立之初本就全靠我爹和幾位元老操持。”
又往他碗裏夾了塊糖醋裏脊,他很享受兩個人不受人打擾安靜吃飯的感覺,喬展用着他家的碗碟,坐在他的房子裏吃着他精心準備的食物,這一切都讓他滿足感爆棚,羅清越道:“我們敢接最危險的镖,是因為镖局裏有他們幾位逢兇化吉的高手。論輩分,我也該稱這幾位作叔叔。
只是再好的合作夥伴,一旦涉及利益分配總免不了心生間隙。汪志平是個急功近利的人,喜歡在隊伍裏凸顯自己的絕對領導權,幾年下來立了幾次功,便越來越不把我爹放在眼裏。剩下的幾位,要麽不表态當瞎子,要麽直接倒戈跟了汪叔叔。”
喬展放了筷:“這麽說你父親回程途中負傷也是此人所為?”
“只是猜測。”
羅清越答:“他們只道半路遇了蒙面匪,可你看這宅院上上下下都安插了汪志平的人進來,想他應該在等時機動手,暫時沒戳破那層窗戶紙罷了。”
喬展又道:“他們有多少人?”
羅清越眼珠一轉,心裏默數了人數報出來:“幾十人該有了。你可不要小看了這群镖師,個個都是刀尖舔血的精銳,爹這邊能用的三十人左右,加上我這兩日拉攏過來的另一位,徐盟叔叔,滿打滿算四十人,恐怕不出三日這裏就會有一場惡戰。”
說到此處,羅清越垂了眸,眼中顯現幾分愧色:“說到底,這是羅家家事,本不該叫你來的。只是我擔心若我和爹在這場惡戰中都沒活下來的話……”
他的手握住喬展的胳膊,用力捏了捏,目光篤定地望着他,決然道:“阿展,我絕非讓你來送死。只求你一件事,若我沒能僥幸茍活,你幫我照顧彩衣。她向你拜了師的,就是你徒弟了。汪志平這群人窮兇極惡,一朝得逞必定會将羅家趕盡殺絕,我就這麽一個妹妹,說什麽也要保住她。”
他起身一掀袍子,單膝跪了下去。
“你這是幹什麽?快起來。”
喬展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去扶他。
“阿展,你現在就答應我這件事。”
羅清越雙手抱拳向他行了個大禮,不論他怎麽扯就是不起身,非要聽他親口應承了不可。
“好好好,我應你,應你就是了。”
聽到他答應,羅清越唇角勾了一抹淡笑,起了身面向他而站。展開雙臂從他腰間穿過,将人抱了個滿懷。
喬展身上有皂角的清香,他将下巴墊在他鎖骨凹進去的地方,目光在他看不到的暗處變得淩厲而充滿攻擊性,小心翼翼的,附在他耳畔沉沉道:“如今這個家裏,我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阿展你可千萬不要辜負我。”
“不會的。”
突然被一個男人這樣擁抱,喬展有點不自在。可摟着他的人家裏陡生變故,他實在不好意思狠心推開他,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撫了下羅清越的後背,算是安撫他。在戲臺的時候,樂疏寒也這樣摟過他,動作比羅清越更霸道,卻沒怎麽感受到不舒服,究竟是人的原因還是因為那天他穿了女……
羅清越抱了一會兒就松開了他。
喬展見他平靜了許多,才又道:“其實我此次前來還有一事。”
“什麽事?”
“我想再進極樂宮。”
羅清越眼皮一跳:“你瘋了,我們好不容易才逃出來,你又進去做什麽。”
知道他就會是這種反應,喬展在凳上坐下來,一只手伏在桌案上,擡頭看着他淡淡道:“半間酒樓的老板娘病了,她年紀長我幾個月,以前幫我很多。我一直拿她當姐姐看,而且這次的病表面上看都是肺痨的症狀,卻是不傳染的。”
羅清越道:“所以,你的猜測是?”
“我猜測這病與極樂宮煉長生藥有關。長安城內之前幾具下葬的屍體也曾出現過肺病症狀,正因為知道這是絕症,才會想盡辦法去拜那往生佛,求長生,愈頑疾,登極樂。”
喬展敲了敲桌面:“你仔細想想,這頑疾不就指的是肺痨麽?先下毒,再以解毒的幌子逼人試藥,最後毒發身亡,看起來就像是病死了一樣。”
這番推理倒是說得在理,可是獨自一人進極樂宮實在太過兇險,羅清越負手在房間裏踱步,走了兩圈後突然站定,回過頭對他道:“還是不行,你一個人去極樂宮根本就是送死。難道你忘了,那日在石室裏的幻覺差點要了你的命。我不能看着你葬送在那種地方。”
曲老堂主巴不得取喬展性命,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天風堂安撫住,這時候上門,非得被那群惡鬼生吞活剝了不可。喬展只能屬于他,誰都別想搶走。
“這我當然知道,”喬展駁他:“可杜老板性命不等人,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她就這麽死了。”
那你就能眼睜睜讓我看着你死麽?
羅清越腹诽了一句,開口:“別急,真要像你說得那般,恐怕他們已經盯上了杜老板,你貿然前去必會中計,反倒耽誤了杜老板的救治。不如我派人先去打探一番,最遲明晚給你消息,大不了我再陪你走一趟便是。”
“不過……”
“不過什麽?”喬展問。
羅清越張了張口,笑容裏帶了幾分涼薄:“這話原本不該我說。阿展,你就從來沒想過,可以從你身邊朝夕相處的朋友入手去查麽?”
喬展想起了他信上最後那句話。
“你是指……疏寒?”
“不錯。”
見他垂下了眸,羅清越頓道:“不是我嚼舌根,實在是我們進極樂宮之後的事太過蹊跷,樂疏寒太順了。他幾乎沒遇到什麽陷阱就去了丹室,發現了長生藥的秘密,而我們幾個……”
說着無奈搖了搖頭:“我一直找不到石室的位置,在甬道裏摸黑轉了很久,直到走進一間房,看到你自刎,又走進另一間房,看到卓北衫正要掐死我妹妹,所有人都在極樂宮裏遭遇了不測,唯獨樂疏寒,安然無恙,你難道不奇怪麽,你有問過他麽?”
喬展搖了搖頭,沉默。
“那好,你還記不記得你我在客棧初見時,彩衣拿出镖局與樂家綢緞莊簽訂的第二份走镖合同,”羅清越越說越帶了脾氣,狠道:“是樂疏寒自己承認這是陰陽镖的,他回長安以後,沒有再跟你解釋過這件事?”
喬展黯然:“回去之前我們有點小矛盾,後來一直沒有見面。他沒有刻意說,我也就沒有問……”
這麽一分析,樂疏寒身上的疑點确實也不少。可他會是極樂宮那邊的人麽,想起他那晚吻上自己的唇,想起他在戲臺說的那些話,喬展實在無法将他與長生藥這件事聯系在一起。
不可能,絕不可能是他。
“阿展……”
羅清越将這兩字咬得暧昧,像看小孩子般寵溺的眼神看着他,“你就是太心軟了,從不願懷疑朋友。我知道你與他向來交好,所以這件事不讓你為難,我去查,我去找證據,你只要注意些,別太一廂情願紮進去就好。畢竟……”
羅清越笑了:“人皮之下包裹着的,并不一定都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