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輾轉反側思美人
清靈苑天樞閣與幾年前并無分別,不過房前多了兩株桃花木,棕褐色的枯枝結出粉嫩的花苞,甚是可愛。
桌上的熏香燒了一半,陽光透過窗格灑落進來,斑駁光影中缭繞着淡灰色的煙霧。香是北華派獨門秘制的鎮靜安神之物,名曰琥珀茯神香。
夜無忌盤腿坐于榻上,手撫長須,望着卓北衫,他眼中的迷茫無措,與幾年前剛入山門時竟是分毫不差。
卓北衫一拱手,跪在地上:“師父,弟子慚愧。”
夜無忌問道:“你因何有愧?”
他道:“棄劍下山這幾年,弟子游戲人間。本以為世間之事不過鏡花水月,只要我不動情,便可潇灑游離在喧嚣浮華之外。從小到大,弟子沒有什麽志向,無法像師兄弟們那般立志匡扶正道,愧對師父的教養之恩。”
夜無忌傾身向上托了托他的手臂,長聲嘆道:“北衫,起來說話吧。”
他這個弟子,在衆師兄弟中劍術最為出衆,卻活得像個空心人。心中沒有想守護的人,沒有拼盡全力想要追随達成的信仰。空有一身武藝,救過幾個萍水相逢的人,棄劍下山後,有了名,有了利,可仍找不到生存下去的意義。
卓北衫的茫然無措只他一人看在眼裏,知他內心并非如面上那般輕松淡然,潇灑超脫。
他找不到支點,一個名為愛的支點。
卓北衫又道:“此次前來,只因弟子有一事不明,望師父指點一二。”
夜無忌撫平褶皺的長袍,下了榻。伸出手拍了拍卓北衫的肩膀,幾年光景他的骨架已從少年的孱弱長成了青年的堅實有力,他道:“你口中所言不明之事,可與你的身世有關?”
卓北衫詫異擡眸,随後點了點頭:“我想知道我爹娘究竟是誰。”
他又道:“幾日前我與幾個朋友上了雲籠山極樂宮。在石室裏看到一幅壁畫,畫的是兩位不知名的道長懸壺濟世拯救蒼生的故事,那畫中有一女子,拜在黑衣道人座下成了關門弟子……”卓北衫緊攥衣角,踟蹰說道:“不知為何,我覺得她很像我娘。”
爹娘這個詞,對普通人的一生來說重于泰山,可在卓北衫僅有的記憶裏,他沒見過爹,娘也只是個虛無的輪廓。和喬展在一起時,偶爾提起往事,喬展總會将小時候與爹娘共度的美好時光講給他聽,爾後堅定自己的複仇信念。
說實話,心裏是有幾分羨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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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喬展清楚記得爹娘的模樣,記得那些歲月靜好的時光。卓北衫兒時沒有記憶,來北華派的第一個月,他爬到翠山山頂等日出,想象自己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人,獨自舞劍。
卓北衫問道:“師父,你還記不記得,那日送我來北華派的男人,穿一身黑衣鐵甲,袖口繡着一只銀蝶,那個人究竟是誰?”
滿腹疑問湧上心頭,抓不住頭腦裏紛亂的思緒,只下意識抓到一絲線索,卓北衫以為,這該是故事的開端。
夜無忌長身玉立,目光遠眺窗外的群山飛鳥,仿佛已回到那日夕陽映照下的北華山門——
身着黑衣鐵甲的男人牽着一個小男孩,手臂上的鮮紅血液染紅了袖口那只銀色蝴蝶,他目光所及至最遠處的百級石階上,見夜無忌從山門出來,一手掀袍,單膝跪了下去。
沉痛出聲:“藺柏風拜見夜掌門。”
夜無忌站定,負手道:“藺護法,我北華派乃名門正派,你師父所求的長生之術與我并無幹系。江湖之中各為其主,我懂你的難處,但結盟之事斷是不能應的,你請回罷。”
“夜掌門,”藺柏風見他轉身要走,忙扯住他的袖子,依舊跪着,身子卻挺得筆直:“夜掌門誤會了,我此次前來是為托孤,并非結盟。”
“托孤?”夜無忌往身旁那孩子身上掃了一眼,道:“這是誰的孩子?”
藺柏風将那孩子推到夜無忌跟前,正色說道:“此子名叫卓北衫,父親如今已慘死,母親下落不明。恐仇家日後暗算上門,恕柏風不能言明其身世。天風堂現已如風雨飄搖中的危樓,搖搖欲墜,哪裏還有結盟的實力。”
夜無忌并未可憐他,只冷冷道:“多行不義必自斃。”
藺柏風頭垂得更低了:“夜掌門教訓得是,家師糊塗,造下這滔天罪孽,害得普通人家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着實不該。可我人在天風堂一日,便要盡一日做徒弟的本分,勸他改邪歸正走回正道。所以不能照顧這孩子,望掌門顧念他年歲尚小又無依無靠,收他做關門弟子,了卻我一樁心願。”
“藺護法起來說話吧。”
見他一番話說得誠懇,夜無忌将人從地上扶了起來,思忖片刻,語氣柔和了許多:“北華派雖不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門派,但也不至于不通人情。收一個孩子做關門弟子不是難事,只是……”
他看了眼藺柏風的傷,“你将這孩子托付于我,可是要孤注一擲與你師父拼上一拼?”
藺柏風點了點頭,一字字道:“盡人事,聽天命。
師弟寅竹已将長生秘方從天風堂丹室中盜出,這事瞞不了多久,師父知道了定會派人追捕他,我做師哥的,必然要助他一臂之力……”
卓北衫跌坐在桃木凳上,擡眼望着夜無忌雲淡風輕的面孔,顫聲開口:“所以送我來的人,是藺柏風。”
“正是他。”夜無忌沉沉點了點頭。
依師父所言,藺柏風當年送他上山後就去找喬展的父親,看來阿展全家二十九口全滅應該就是在這之後。藺柏風救回了喬展,并傳授他武藝絕學,再以後此人銷聲匿跡,直到喬展以新一代蝴蝶谷主的身份出世,他才曉得藺柏風許是死了。
石室壁畫上并未提到他父親,而他母親下落不明……卓北衫的後背瞬間垮了下去,繞了這一大圈,還是不知道父母究竟是誰。不過能令藺柏風來托孤的人,恐怕也是他相識之人。
出了清靈苑,羅彩衣正蹲在鏡湖旁撿石頭,圓滾滾的鵝卵石攥在掌心裏霎時一片冰涼,她抛了一顆出去,漸起碧波中陣陣水花,頭下意識偏過去,恰好望見卓北衫提着劍走來。
“和你師父談完了?”
“嗯。”
“知道你父母的下落了麽?”
“沒有。”卓北衫搖了搖頭,雙手叉在腰間看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苦笑了一聲:“沒想到這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想要追根究底竟然這麽難。”
“俗話說好事多磨。”
羅彩衣手裏攥着一根柳條,胡亂舞着,笑嘻嘻看他道:“過去十幾年你提都不提你父母,現在倒是忽然急着找他們,哪有那麽快呀!有句話叫欲速則不達,你懂不懂?”
卓北衫咧嘴一笑,“怎麽不懂,就像咱倆的關系,不也是慢慢來的嘛。”
“誰跟你扯這個了!”
柳條在他小腿處掃過,羅彩衣對他這副動不動就不正經的模樣實在沒轍,這還是在北華派清靈閣外,于是,開口斥他道:“你就沒個正經時候,我跟你說正事呢!”
卓北衫攤手:“我說得也是正事啊。”
羅彩衣道:“下午我家裏人來捎了信,六天後爹爹會回來,你準備在師門待多久,如果要和你師父敘舊的話,那我可就先回去了。”
“你不能走。”卓北衫脫口而出。
“為什麽?”
“因為……”他一時語塞,這次帶她出來原本就是躲避家族內部争鬥,這個時候回羅雲镖局,豈不是前功盡棄。
羅彩衣又道:“爹爹常年在外奔波,回來一趟本就不容易,不管你怎麽說,我是無論如何都要回去的。”
卓北衫張口咬住半個手指,來回踱了幾趟步。畢竟是彩衣的父親,若羅清越真的逼宮成功,老爺子還不一定能不能活着,總不能不讓這對父女見面,大不了出了事他幫她扛着就是。
“好吧,”他答:“那你答應我,回去後凡事不可沖動莽撞。”
“我回我自己家,這還用你說?”
羅彩衣睨了他一眼,晃着手裏的柳條兀自走到前面去了。
卓北衫回到房裏,左思右想來到書案前提筆落字,将那日在羅清越房門外聽到的事情逐一交代了。把信紙一折,從書櫃裏尋了個信封塞進去,開門時正巧顧非從門前經過,他招招手,道:“小顧。”
顧非回頭:“卓師兄,怎麽了?”
卓北衫将信塞到他懷裏,“幫我送封信,十萬火急,送去長安城半間酒樓的喬展公子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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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樂府。
自那日翎花戲臺與蘇小蝶一吻,樂疏寒這幾天總是魂不守舍的,做事的時候唇角莫名其妙就帶了微笑,看得下人們個個摸不着頭腦,無事便在後花園紮堆議論:少爺這是怎麽了?
就算沒有得到吳麓公子的幫助,綢緞莊一時半會兒也不至于關門大吉。況且樂家人脈廣博,總能尋到新的合作夥伴,竟為此事焦慮到如此地步?
樂纾見他家少爺正在藏書閣伏案用功,與賬房的趙雲南對賬,忙了一上午連口水都不喝,“唉……”
嘆了口氣,從廚房取來溫好的湯羹,又配了碟紅豆糕,端着盤子悄悄踏進了藏書閣的門。
“少爺,少爺!”樂纾推了推他,低頭往紙上一看:嚯!滿桌子的美人圖,畫圖的毛筆還捏在樂疏寒手裏,筆尖點着朱砂,“少爺,您喝點東西吧。”
樂疏寒回了神,将手裏的圖盡數扣在桌案上,擡頭問道:“我爹呢?”
“老爺在前廳。”樂纾轉頭瞅了眼離間做賬的趙雲南,附在他耳邊道:“今早起來心情就不太好,讓管家吩咐過來讓您看完這些就過去,他有話講。”
“正好,”樂疏寒舀了兩口羹放下勺子,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我也正有事要和他講,這羹味道不錯,端我房裏去,等我回來再喝。”
前廳裏,樂松羽板着鐵青的臉端坐在古銅色太師椅上,見他進來哼了一聲,一言未發,臉色卻更難看了。
“爹,你找我。”
“你這幾日去哪裏混了?”
樂疏寒一颔首:“孩兒這幾日忙着幫父親聯系綢緞莊那筆救急款項,目前已跟錦繡閣的王老板打了招呼,借入半數以上的銀子,可以先将夥計們的銀錢發下去了。”
“誰問你這個了?”樂松羽摔了杯子。幾日不見,這孩子颠倒黑白的能力倒是愈發熟練,他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你跟翎花戲臺那個蘇什麽蝶的戲子不清不楚的,到底怎麽回事?”一句話問出去,樂松羽臉都憋紅了:“外面的人都傳開了,說你為了一個戲子,當衆對吳家小公子拔劍,有沒有這事?!”
長安城地方不大,流言蜚語傳得比什麽都快。樂疏寒本不想這麽早就跟家裏攤牌,畢竟他和小蝶還沒有許諾終身,只說了願意幫她贖身,她若不願,一時半會兒樂疏寒也沒什麽好辦法。
他擡起頭,目光坦蕩蕩:“确實有這檔事。不過我并不是光為了蘇小蝶,吳麓在戲臺污言穢語,當衆要輕薄他人,我看不下眼,替人出頭罷了。”
“胡說八道。”
樂松羽一拂袖,罵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那個戲子幹了什麽,吳麓意圖不軌,那你三番五次跑到人家姑娘後臺的閨房裏去,又意欲何為?!”
“我是喜歡她不錯,”樂疏寒直視樂松羽暴怒的目光,沒有一絲退卻之意:“小蝶人美心腸好,比普通人家的姑娘好千萬倍,我若有幸,當娶她為妻。”
倒也不是非得現在與他争論婚姻大事,只是經平遙一趟,受錢瑞豐欺騙、羅清越排擠,再加上極樂宮丹室所見,所有的證據都指向他爹。
樂疏寒氣父親瞞着他,不僅如此,他也越來越懷疑表面一團和氣的樂府,背後是否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樂松羽向後一個踉跄,扶住了座椅的扶手,顫巍巍擡手指着他道:“你……混賬東西,你剛才……說什麽,你再給我說一遍?!”
“爹,我喜歡她。”
樂疏寒上前一步,攙扶他坐到椅子上,垂眸道:“我今天所言句句屬實,男女情愛之事不是你想管,就能管得了的。況且我也不會因為你的阻撓,就輕易放棄對她的感情。”說着,向後退了半步,又道:“兒子今天來,有一事想請教您。”
樂松羽怒視眼前人,胸膛劇烈起伏着,額頭處青筋暴起,顯然氣極了。
“我們家曾與羅雲镖局簽過一份走镖合同,訂的是繡有山風海雨圖的綢緞,送貨地是雲籠山。不知爹可還有印象?”
樂松羽臉色一變:“糊塗!我們與宣威镖局簽了一份合同,送貨地是平遙彙通錢莊。”
“這麽說,爹是不知道這第二份合同的事了?”他早該知道會是這種結果,沒有第二份合同在手,他爹是不會承認與羅雲镖局的合作的,樂疏寒不死心又問:“那爹可曉得,長安城內流傳的長生殿得長生的傳聞?”
“不知。”
冷冰冰的回答,他爹對這個話題分明是拒絕交流的。樂疏寒笑了笑,沒再問下去,轉身後眼角的笑意斂了去,化成了對父親無聲的失望。
他知道樂松羽沒說實話。
卻沒看到身後的男人,在他離開後臉上久久不褪的驚愕慌張。管家在側廳聽了全過程,嘆着氣繞到樂松羽面前,給他行了個禮,還未開口安慰,樂松羽沉郁的聲音先響了起來——
“去給我查查翎花戲臺那個叫蘇小蝶的戲子到底什麽來頭,此事不可宣揚,即刻去辦。”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