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落月離情殇杜鵑
杜鵑做了一個夢。
夢回小時候,身上依然穿着洗得發白的灰袍子。這本不是女兒家的衣服,只因她頭上還有兩個哥哥,買來的衣服便都是男裝,大哥穿完二哥穿,二哥穿過不要了才會給她穿。
那時候,杜鵑很想要一件屬于自己的漂亮裙子。
鄰居的女兒笑她像個傻小子,她不氣也不惱,躲得這群小姐們遠遠的,獨自在假山山洞裏捧了書讀。
杜鵑有個夢想,長大以後能嫁給自己的如意郎君,兩人過安穩平淡的日子,一起體驗歲月靜好。
可惜事與願違,大哥成親那年,父親為了給兒子置辦昂貴的聘禮,想了個好法子。先将杜鵑許給一個生重病的男人,這男人家底還算殷實,給她下了豐厚聘禮。可杜鵑沒有見到錢,她連嫁妝也沒有,所有的銀子盡數被父親收入腰包,嫁過去的第二天,丈夫就死了。
別人罵她是寡婦,故意欺負她。
一開始杜鵑會哭,後來她不哭了。離開了婆家也沒有回娘家,靠着自己微弱的力量在長安城裏做生意,從擺地攤賣包子一點一點有了積蓄,盤了店面,才有了如今的半間酒樓。
遇到喬展的時候,他落魄的模樣和過去的自己如出一轍,可喬展見她受欺負總會幫她打回去,這個男人就像甘霖般澆灌了她內心長久的荒蕪。
杜鵑動了情,想與他長相厮守。
入夜,房門開了又合。
喬展端着剛熬好的湯藥走進來,視線往床上一望,杜鵑還昏睡着。旁邊的夥計見他進來趕忙起身鞠了一躬,道:“喬公子您來了。”
“她燒還沒退?”喬展問。
“沒有。”夥計答:“您快看看罷,已經兩個時辰了,老板娘再這麽燒下去恐怕會燒壞了腦子呀。”
喬展放下湯藥碗,側身坐到床邊去,五指并攏探上杜鵑的額頭。她的皮膚很白,因為高燒的緣故泛着紅暈,掌心摸上去濕濕的,薄汗不斷從她鼻尖和額頭滲出來。喬展從枕頭旁拿過一只手帕,一遍遍為她擦臉。
夥計一早就替喬展準備了盥洗盆和雪白毛巾,遞到他跟前又道:“喬公子您不在這幾天,我們也給老板娘請了很多郎中來看,開了的藥吃了不少,可就是不見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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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展問:“郎中怎麽說?”
夥計垂着頭,“說是……肺痨。”
聽到這兩個字,心髒猛地抽了一下。再轉回頭去看床榻上虛弱的人,喬展三指并攏按在她雪白的手腕上,感受脈搏怦然跳動的節奏,杜鵑喘息間偶然可聽到胸腔中低沉的鳴音。
“我才出門一月,她怎會忽然得了肺痨?”喬展擡頭質問:“明明走之前人還好好的。你們出來進去招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進門?”
夥計一聽連忙擺手:“喬公子,哎呀您這話可真是冤枉我們了。酒樓天天開張做生意,哪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都是咱城裏熟悉的老顧客,我們也正奇怪,怎麽老板娘突然就染了病。”
杜鵑的身體向來很健康,從沒有出過問題。即便真的重病,也不會這麽短時間裏病到爬不起床的程度。
看症狀表現,的确是肺痨沒錯,可這事太過蹊跷。自從他和樂疏寒檢查過新入殓的那八具屍體,長安城內患肺痨的人越來越多,大多不像是家族性傳染,病者先前也未接觸過不幹淨的東西,更多是杜鵑這般,毫無征兆突然病倒。
若不是有人有意為之?
喬展将她的手重新掖回被子裏,對夥計吩咐道:“去把這一月的賓客記錄單整理一份給我拿來。”
“小的這就去拿。”夥計哈着腰,低眉悄悄暼了他一眼,嘴唇張了張,道:“喬公子,這肺痨據說是傳染的,您在屋子裏待這麽久……”
“與你無關,做你的事去。”
喬展甩了他一記眼刀,只這一眼,夥計就從他身上嗅到了陌生的戾氣,像刀尖一樣紮得人疼,吓得一哆嗦,閉上嘴退了出去。
實在是打心底裏心疼杜鵑,活了快二十五年的女人,爹不疼娘不愛,得了這麽重的病還要被夥計們嚼舌根。喬展有個堂姐,與杜鵑年紀相仿,性子也是外剛內柔,小時候常和他一起玩耍,喬展很崇拜他這個姐姐,可幼時那場大火吞噬了她的命。
這麽多年始終忘不了姐姐臨死前,滿含熱淚望着他的那一眼,有不甘、痛苦也有期待,她說:阿展,活下去。
于是,見到杜鵑,他第一次萌生了保護這個可憐女人的願望,就像曾經想保護姐姐那樣。
窗外星月漸隐,遠處天幕上倏地一亮,沉悶的雷聲由遠及近。喬展起身去關窗戶,清風裹挾着泥土味道撲面而來,雨已經淅淅瀝瀝下了。
“喬展……”
“我在。”
聽到杜鵑的聲音,喬展快步走了過去,端起桌上冒着熱氣的湯藥,将她整個身子扶起來,圈在自己懷裏,然後一手執碗,一手捏勺,舀了一小口褐色的藥湯喂到她唇邊,道:“把藥喝了。”
杜鵑咽了一小口,擡眸去看他瘦削的臉部輪廓,清俊的眉眼,英挺的鼻梁……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你走之前不是說不回來了麽?”
喬展又喂了她一口藥湯。
垂了眸:“那是氣話。”
杜鵑笑容更大,“是,氣話做不得數。我在床上躺了好幾天,一直想着你,想你什麽時候能回來…看看我……”
這一生的颠沛流離沒有白受,老天爺總算在她病榻前稍微給了她些許安慰。喬展不願與她厮守終生,她是知道的。求不來,也強迫不來。罷了,以寡婦的身份能換來這麽溫柔的一個男人對她不離不棄幾年光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有什麽可遺憾的呢?
她劇烈咳嗽了兩聲,連忙用手掩唇,咳着咳着眼眶一陣發熱,淚光上湧:“喬展,我閉眼前……還能見到你已經很滿足了,真的。”
喬展的心一痛,給她遞了帕子道:“別聽外面的人胡說,這病未必會死。”
杜鵑擦了淚:“你才是胡說,我的身體我自己清楚,大夫說是肺痨。”
提到這兩個字,杜鵑刷地驚出一身冷汗。她瞪大了眼睛,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和喬展靠得這麽近,這個傻男人怎麽一點反應也沒有,這病可是會傳染的!
也顧不得喝藥,伸手就去推搡他,嘴裏急迫道:“你快走,快走罷,別待在這兒,我會傳染你的。”
一邊說,一邊落淚。淚水像斷了線的金豆子,噼裏啪啦往下掉,再後來漸漸連成一線,模糊了視線。
藥碗被她一推,灑了大半。喬展“嘶”了一聲,伸出手鉗住了她胡亂推搡的手腕,厲聲道:“什麽時候了你還鬧,好好喝藥不行麽?!”
“我會傳染你的。”
“我不怕。”
喬展是真的不怕。
且不說肺痨并不是誰都傳染的,就算是也輪不到喬展。他抵抗力比常人更強,多年來藺柏風用靈芝草藥喂出來的好底子,身體早就對毒物産生了惰性,哪就那麽容易感染。
何況他根本就不相信好好的一個人,會忽然得了肺痨。如果有人投毒,恐怕與極樂宮的長生殿脫不了幹系。
房間裏傳來壓抑的嗚咽,杜鵑撲進他懷裏,将整張臉都埋入他胸口,再也忍不住噴薄的情緒,嗚嗚地哭出聲,像是要把這些年來的委屈都哭出來似的。
手掌不自覺的撫上她的頭,狀似安撫地摸了摸,喬展眼眸裏閃出決絕:“別哭了杜鵑,我會治好你,相信我。”
杜鵑泣不成聲,“最好的郎中都治不好的病,你要怎麽治?”
雨聲如泣如訴,喬展扯過被子蓋住她上半身,沉默了半晌,忽然道:“你有沒有聽說過蝶谷醫仙的傳說?”
“蝶谷…醫仙……”杜鵑搖搖頭,“沒聽過,我只知道千面蝴蝶。”
喬展撲哧一笑,娓娓道來——
傳說在蝴蝶谷有位醫術了得的人,擅長制毒也擅長解毒,平時既不出山也不給人瞧病,一心研究藥理。可若有人慕名而來,他也願意幫人渡過難關。窮人看病不受診金,富人看病要收一錠金。
杜鵑道:“醫仙倒是熱心腸。可是,蝴蝶谷在哪裏呢?”
喬展只是諱莫如深地一笑,“你就說你信不信我?我将這位仙人請了來,給你治病,好不好?”
“那自然好。”
杜鵑見他一副認真模樣,不像在诓她。若真有這樣一位仙人,別說一錠金,就是三錠金她也願意出。驀地,荒蕪的心底升起一絲微弱的希望,她相信喬展,相信他說可以就一定可以。
“你應了就好。”喬展托住她的肩膀讓她平躺回床上,垂眸注視她的眼睛,沉聲道:“我幫你去尋醫仙,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按時吃藥等我回來。”
“現在就走?”
杜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門外傳來清脆的叩門聲。夥計的身影映在窗戶上,斑駁如鬼魅。
“喬公子,羅雲镖局的少東家派人捎了信來,說是急事。”
羅清越為何突然給他寫信?喬展起身開了門,屋外的冷風魚貫而入,吹得燭火亂顫。他拿了信趕忙推緊了門。
杜鵑從床上探出頭,問道:“是誰給你寫信?”抿了抿唇,又來了精神:“不會又是哪家的姑娘看上你了罷?”
“你想哪兒去了?”
喬展哭笑不得坐回床邊,撕開了漿糊粘合的信封,抖出一張紙:“是我在羅雲镖局的朋友。”見她疑神疑鬼的模樣無奈補了後半句:“他是個男人,不是什麽姑娘,你別操心了。”
信中所言是羅家家事,羅清越談到父親歸期将近,卻在回程途中遭人暗算,身負重傷,連連幾日高燒不省人事,情況一天不如一天。
镖局內有好事者将镖頭重傷的消息散播出去,引得幾位觊觎镖局總镖頭之位的元老蠢蠢欲動,他如今勢單力薄,恐過幾日父親再不見好會陡生變故,遂求他前來相助。
信末尾零星幾句關于那日在極樂宮不尋常的所見所聞,寫得含糊其辭,只有一句忠告,筆力铿锵:
“小心樂疏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