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羅雲镖局最近不太-安寧。
從極樂宮下來沒幾天,虞夫人便托人給羅家捎了封信,痛斥羅清越在極樂宮裏的種種做法。管家羅宿一路小跑進門,顧不得喝上口水,徑直走向羅清越的書房,站在簾外焦急地喊:“少爺,天風堂派人遞了消息,大事不好了。”
“冒失鬼!家裏有客在,你進來連個門都不會關嗎?”羅清越正拎着個花壺澆花,聞言擡眸瞪了他一眼,嘴唇向着門的方向一努。
羅宿關了門,撩簾入室。
“少爺,天風堂那邊給您遞了封信。”
羅清越展信掃了幾眼,通篇都在痛斥他在極樂宮內回護喬展的行為。從喬展在錢瑞豐那裏看畫時,他們就已确定此人是喬寅竹遺孤,曲老堂主對喬寅竹恨到了骨髓裏,發誓要将喬家最後一點血脈趕盡殺絕。
而他,在喬展自刎時救下他,至此打亂了全部計劃。“呿,就因為這麽點事情發那麽大的火,我看老堂主如今真是越活越固執。”
行至桌前掀開燈罩,羅清越将手中信放在火上一點,藍黃色的火焰蹿起來,帶着一縷黑煙,吞噬了雪白的信紙。
羅宿道:“少爺,這事您若是不能給堂主一個合理的解釋,恐怕天風堂的人不會善罷甘休啊。”
“解釋什麽?”
羅清越睨了他一眼,拍掉手裏的灰,轉過身來正色道:“阿展是我看上的人,上一代的恩怨我不想管也懶得管,他們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就要斬草除根,我難道眼睜睜看他死麽?”
別的事情都可以商量,唯獨這件事羅清越斷然不會讓步。喬展是他心尖上的寶貝,自那日在酒樓一見,他英俊的眉眼,挺拔的身姿,一颦一笑都像是刻在了心上似的。在極樂宮找到他的時候,喬展猩紅的眸子染上絕望,銀灰色劍光貼上雪白脖頸的一剎那,羅清越的心被揪得生疼。
哪裏還顧得上什麽計劃,只慶幸自己平生積攢下的那點運氣派上了用場。
羅清越知道自己喜歡男人,可他不知道自己竟然會如此癡迷于一個人。本以為愛情不過是床笫間那點私密事,可從喬展跟他說第一句話開始,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他喜歡這個人,想得到這個人。
聽着他家少爺驚世駭俗的言論,羅宿掏出帕子擦擦額頭的汗,勸道:“少爺,話也不是這麽說。古語雲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您的地位尚且不穩固,需要曲老堂主幫忙之處還很多,這樣明目張膽得罪他,豈不是白白斷送了自己的後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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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清越嗤笑了一聲,“你以為我要幹什麽,跟天風堂對抗?”
“這……”羅宿撓撓頭。
羅清越道:“我沒那麽傻。喬展上極樂宮無非是為了替他爹報仇,曲堂主的顧慮也正在此。阿展若願臣服于我,我會想辦法讓他放棄複仇。沒了這個威脅,他們也就不需要殺人了。”
“只怕……”
羅宿擔憂:“以喬公子的個性不是那麽容易放棄。前幾日他在府裏作客,我觀察了許久,表面看上去是很好說話的,可骨子裏卻有股韌勁。”
羅家公子愛男人這事在羅府早已不是秘密,前些年羅廣義在外地走镖,他家少爺擅自領了兩個男人回家。
半夜聽見房中傳來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叫,他推門進屋時,一股鮮血噴濺在臉上,其中一個男人“咚”地一聲倒在他腳下,擡頭再看床上那個,不着寸縷,眼白上翻,早已斷了氣。
羅宿湊到羅清越跟前,話裏帶了點敲打的意思:“公子可知有個詞叫做過剛易折?尋常男子尚不能受此侮辱,何況是您心尖上那位。花朵雖美,強行采摘恐會惹出亂子。喬公子是在鬼門關走了一圈的人,您可別逼他逼的太緊。”
“瞧你說的,我還能吃了他不成?”
羅清越推了他一把,唇角漾着幾分笑意,笑容卻不達眼底。羅宿着實管得寬了些,這種事他爹向來不過問,他想如何折騰自己的人,與外人無關。
“阿展是我喜歡的人,我還能不心疼他故意折磨他麽?”
羅宿賠笑道:“您說的是。”
走到書案前,羅清越将親筆寫好的書信折疊放入信封裏封好,遞給羅宿:“你派人走一趟長安城,去一家叫半間酒樓的地方給阿展送個信,就說羅家有難,請他速來幫忙。”
羅宿雙手接信:“是。”
只要喬展願意入羅府,他必然好吃好喝伺候着,不讓他出門到處惹事。可若他不願意,羅清越眸色黯了黯,恐怕就不得不用些手段了。
羅清越道:“對了,上次說的那個藥,府裏還有沒有?”
羅宿眼珠一轉:“酥香軟玉散?”
羅清越一點頭,笑了:“給我弄幾包來,以防萬一。”
“還有,你要記得,我們不與任何一派同仇敵忾。天風堂不可得罪,便先虛與委蛇着,我與樂公子卓公子都是朋友,曲老堂主想要樂疏寒歸服,少不了要找羅家幫忙。但樂家是我們的心腹大患,必然要除,我可不想到時候還有另一個男人天天惦記着我的人……”
羅宿豎起大拇指:“少爺是想借天風堂的勢力掃蕩樂家?這一招實在是妙!”
“先別急着誇,”羅清越擺手叫停,眼裏蒙上一層狠戾,惡聲道:“我也是走一步看一步罷了。怪只怪樂松羽那只老狐貍當年騙了我們,差點讓羅雲镖局的全部精銳镖師消失在雲籠山,幸虧爹只帶上去二十七人,才留下了火種。如今他兒子又來跟我搶男人,樂家雞鳴狗盜之事做盡,早該絕了後。”
“誰說不是呢。”
羅清越頓了頓,又問:“我爹什麽時候回來?”
羅宿道:“七天後。”
羅清越的眸子黯了一黯。
外面的人都說羅廣義生了個能擔大任的好兒子,多少次镖局有難都能看見羅清越四處奔波的影子。可他父親太過頑固且偏心,如今年愈五十,對于家業的安排只字不提,只在茶餘飯後常與彩衣探讨用人之道。
一介女流之輩,難道羅家的镖局生意還要讓給不谙世事的妹妹不成?那他做哥哥的顏面往哪裏擱!有時也懷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父親所生,為何同樣兩個孩子,本該手心手背都是肉,父親卻偏偏更喜歡另一個?
“少爺,您要動手麽?”
羅清越常夢見自己在後花園勤修苦練,幾天不吃不睡只為了有個好成績拿給父親看。可哪怕是在夢裏,羅廣義也從未給過他任何一個肯定的眼神。不被愛的憤怒猶如黯夜裏生長的枯藤,漸漸扭結成一棵巨大的古木盤亘在心底,日日以憤怒仇恨為食,郁郁寡歡的日子熬了二十年。
如今他想反,也必須要反。
“吩咐下去,我爹回來那天一定要大擺接風宴,等兄弟們都吃好喝足了,再送他們上路。”羅清越嘆了口氣,眼眶裏似有淚光:“與其毫無希望地等待,不如我主動出擊,做給他們看,羅雲镖局早晚都會是我的。”
“是,少爺英明。”
卓北衫端着盤茯苓膏在門外站了好久,本打算給彩衣送夜宵去,路過羅清越的廂房時,恰巧聽到他問下人羅廣義什麽時候回來,便湊在牆根聽了會兒牆角。
羅家父子的關系聽起來并沒有那麽好,至少在羅清越心裏,對父親始終懷有恨意。如今這小子終于等不了了,也想學古代臣子玩一套“逼宮”的把戲,篡他老子的位,看來這地方不能多待了。
七天後,羅家會變天。
那彩衣怎麽辦?他皺了皺眉。
卓北衫捏了塊茯苓膏放進嘴裏,貓着腰離開了廂房,向羅彩衣的院子走去。剛推開門,就聽到屋裏人說:“你怎麽這麽慢,要餓死我?”
眼前人換了件淺粉色長裙,長發沒有編辮子而是全部披散開來,遠看去像個精致的瓷娃娃似的。在桌上擺好茯苓膏,卓北衫嘿嘿一笑:“我就不懂你,明明是個大小姐,晚上吃夜宵不叫下人做,反倒要我去廚房給你偷來,吃點東西這麽複雜是為什麽?”
羅彩衣一屁股坐到桌前,拿起勺子剜了一小塊茯苓膏放進嘴裏:“偷的和吩咐人做的怎麽能一樣,讓人伺候最沒有意思,偷回來的東西我才覺得好吃。”
“尤其是我幫你偷回來的。”
卓北衫一手撐着下巴,側過身來欣賞她姣好的容顏。羅彩衣吃東西的樣子很好看,一小口一小口細嚼慢咽,腮幫子鼓起來像小兔子似的,非常可愛。
他笑道:“彩衣,你覺得你哥哥……是個什麽樣的人?”
羅家這麽大的事,總該先探探彩衣的态度。如果羅清越連父子情分都可以不顧,那這個妹妹在他心裏又能有多重的份量?彩衣若是順了他,也許還能繼續做她的羅家大小姐。但以她的脾氣如果不順,他擔心羅清越會下手對付她。
“嗯?”羅彩衣看他一眼,疑惑:“怎麽忽然問起他?”
“沒什麽,就随便問問。”
羅彩衣邊吃邊道:“哥哥這個人還是很好的,對我很好,對下人們也很好。只是爹爹對他要求太苛刻了,所以他們倆的關系一直不怎麽樣,我勸過幾次,也沒有什麽效果。”
所以羅清越并未當她是個威脅。
燭火惺忪,窗外月影斑駁。
卓北衫望着溶溶月,緘默。
想來想去,還是不能讓彩衣冒險。
半晌,忽然開腔:“我想明天回北華派一趟,你要不要與我同去?”
羅彩衣吃掉最後一口茯苓膏,放下了銀勺子,盯着他道:“怎麽忽然想起要回山門,你想你師父了?”
“嗯,”卓北衫道:“去看看他老人家,順便詢問些關于我母親的事。”他是真的很想讓彩衣與他一同去的,于是放軟了語氣,又将舊事重提:“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極樂宮的石窟裏見到了一幅壁畫,那畫上有我娘。”
又聽他提這事,羅彩衣厭厭地斂了眸子裏的光。那天的事如今想起來仍心有餘悸,她是很好奇卓北衫的身世,可怕他又因為母親來攻擊她,陪他上了山,若他再發瘋,自己要怎麽辦呢?
垂了眸,嘴裏喃喃道:“當然記得。我聽阿展師父說過你的一些事,你母親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可是我有點怕你回了山又……”
“你怕我欺負你?”
卓北衫握住她的手,誠懇道:“別怕,我不會再那樣對你了。之前是幻覺,可這次我要回的是北華派,不是極樂宮。況且我師父和師兄弟們都在,真出了什麽事,他們不會坐視不管的。”
羅彩衣還是猶豫。
“彩衣,我向你發誓,”豎起三根手指,卓北衫鄭重其事地對她道:“卓北衫若是日後再有任何欺負羅彩衣的舉動,就讓我天打雷……”
“好了,我信你。”
羅彩衣将他三根手指又按回拳頭裏,無奈嘆了口氣,“我陪你去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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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華派坐落在山西呂梁境內,雇最快的車馬走上一天,大概傍晚時分就可到達山門。
“彩衣,到了。”
卓北衫跳下馬車,伸手将車裏的人扶了下來。正值落日時分,百步外的山門雄渾氣派。
暗灰色青石板澆鑄的大門牌坊矗立在石階最上方,立瓦飛檐,四根雪白廊柱将門樓切分為西中東三個小門,最中央的牌坊門頂最高,上鑲嵌一金黃牌匾,書’北華派’三個大字,左右以行楷篆一幅對聯,道:門對青山千古看,人生綠柳萬家聽。
兩人一前一後走上石階,踏過百級後前方零零星星出現負劍弟子活動的身影,山中偶爾傳來幾聲呼呼喝喝,那是北華派弟子在後山練劍。入了北華派的人,統一穿着青灰色長袍,踩飛雲履,佩紫玉青松腰帶,負長劍。
北華派歷代以弘揚俠義之道為己任,除天下大奸大惡之徒,平世間不平事。第一代掌門人夜無忌已退位讓賢,如今常在後山清靈苑靜修。
卓北衫要見的,正是此人。
“卓師兄。”
遠處松樹下有一人向他揮手,雀躍地出聲:“卓師兄,我是顧非啊。”
“小顧。”
卓北衫迎了上去。
山門之上逐漸熱鬧起來。
“卓師兄回來了。”
“還帶了一位姑娘,快去禀告師尊。”
“卓師兄,師尊常提起你呢,你快去見見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