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煙火花燈心腸斷
樂疏寒越來越不明白自己了。
對喬展的關心似乎超過了他過去交往過的任何朋友,心頭那朦胧的感覺如同一張白色的網,遮住了心底翻湧起伏的情緒,看不清,割不斷,道不明,卻又無法割舍。
走在燈火輝煌的古城鎮大道上,七彩焰火在頭頂上方的黑幕炸響。夜空一瞬間亮得如同白晝,細密的金色星雨緩慢墜落下來,明亮的雨絲向下俯沖,仿佛跌落在人們的肩膀上似的。
古城鎮中是一條筆直寬闊的大道,名叫悅溪大道。一行人穿梭在人群裏,耳邊是小販們熱鬧的叫賣聲,滿眼皆是五彩琉璃燈,有蓮葉燈、荷花燈、古樸四方宮燈等,糖炒栗子的清甜與燒鹵牛肉的醇厚味道交織在一起,給整條街增添了幾分煙火氣息。
卓北衫跟羅清越勾肩搭背并排走着,他倒是樂得跟這位未來的大舅子打點好關系,高傲如羅清越,在他不拘小節的豪爽攻勢下也展露出幾點笑容。
可花燈節對于樂疏寒來說,卻沒想到竟是如此寂寞的一個夜晚。
站在一個風車攤前回頭望,喬展就在離他不遠處的位置,燃起掌中焰,明眸映出瑩藍色的火光,羅彩衣“哇”地一聲驚嘆,兩眼看得直了,白皙的手扯住他的袖子直晃,跟在喬展身旁不停地喊着師父師父。
只一個下午的功夫就能讓羅彩衣心甘情願叫師父,他還真是個男女通吃的厲害角色。
胸中有酸澀感彌漫,驀然回首,那人就站在燈火闌珊處,單手背過身後去,另一只手裏握着煙火棒,臉上的笑容清澈明朗,嘴裏講着最好笑的故事,認真地哄身旁的女孩子開心。
樂疏寒将風車還給老板,獨自一人繼續往前走。
夜風吹過,燈下斑駁的光影像喝醉了酒的壯漢般搖搖晃晃,思來想去仍是不能辜負了這夜色,于是兀自捧起一盞荷花燈,擡頭便問:“這燈多少錢?”
“三十文錢一個。”
一雙白皙的手先他掏錢動作付了六十文,喬展一手提一個燈,對老板笑了下:“我們要兩個。”
樂疏寒錯愕地看着他,手心裏被塞過來一根木制的燈杆,粉紅色的荷花燈在他手裏綻放,他提着燈,半天憋出一句:“你怎麽過來了?”
“怎麽,不喜歡我過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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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一臉着急解釋的模樣,不禁覺得好笑,于是,故意調侃道:“過來看看你這孤家寡人,我半道撇下彩衣來找你,你可得領我這情才是。”
說起彩衣更是令人納罕,這丫頭對喬展的态度與前幾天相比可以說一個低下一個天上,而喬展對杜鵑什麽樣樂疏寒是見過的,他未曾對任何一個女子說過喜歡,可她們對他,還是一片癡心。
莫非……
“想什麽呢?”
五指在他眼前胡亂地一晃,被樂疏寒一只手抓住。本就是開玩笑,他這鄭重其事地一握,倒把喬展眸子裏的笑吓了回去。見他臉上沒有半分戲耍之意,試探地問:“疏寒,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和我說?”
樂疏寒正色道:“我見羅姑娘叫你師父,你教了她些什麽,她怎麽忽然對你轉了性子似的崇拜?”
“崇拜談不上,”喬展擺擺手笑道:“不過是些哄女孩子的小把戲罷了,不值一提。北衫與羅姑娘經極樂宮一事,關系已不似從前,我這做朋友的,總不忍心看着這對璧人一拍兩散。”
“想不到你還有成人之美?”
聽到不是喬展本人對羅彩衣起了憐愛,适才還壓在心裏的陰霾忽然全都消失不見了,樂疏寒展顏一笑,拉着身邊人穿梭在熙攘的人群中,擡頭一望高懸的明月,竟是比剛才更皎潔了。
“我向來如此。”
“好,既然你有此意,那我也是你的朋友,不如你順便替我參謀參謀罷。”樂疏寒用手指撥着荷花燈的花瓣,吊線拉扯蓮心,那燈便來回打着旋,轉得人眼花缭亂。
一時玩心四起,唇角漾起漣漪。
喬展問:“參謀什麽?”
樂疏寒看他一眼,心裏的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不如你将那些哄女孩子的把戲教授我一二,我若學會了,也拿去讨我的蘇姑娘歡心。”
知道他惦記的是蘇小蝶,喬展提燈的手僵了片刻,雪白的耳朵根後又悄悄爬上了點潮紅,因着滿街紅彤彤燈火的映射才勉強掩飾住,望着樂疏寒如蜜般寵溺的眼神,赧然開口:“別開玩笑了,蘇姑娘她……她肯定不會喜歡這種世俗的小把戲。”
說完,提着燈落荒而逃。
“誰說我開玩笑了?”
樂疏寒亦步亦趨跟上他,眉峰一挑,不甘心地争辯:“你又不是她,你怎知道她就不喜歡?況且剛才你還說,不忍心看北衫與羅姑娘那樣煎熬着,可見不到小蝶,我也很煎熬。難道只有卓北衫是你朋友,我就不是了麽?”
一句“見不到小蝶,我也很煎熬”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喬展心上。他停了腳步,緩緩轉過身來,從樂疏寒那雙墨瞳中流露出來的不再是嬉笑,而是幾分悵然與無辜。
樂疏寒垂眸,語氣多了幾分黯然:“你看這荷花燈多漂亮,不知道她有沒有見過平遙的花燈節,我想把所見之景都帶着,捧到她眼前去,讓她看個夠,可是遙迢千裏,又豈是想帶就能帶的。”
如果不是今日偶然說起,喬展恐怕永遠也不會知道,在樂疏寒心裏,對他已用心至此。
這平遙的花燈,他看見了,很美,而且還是與他一同看的。
想告訴樂疏寒心裏的想法,又不知從何說起。幼嫩的情愫如同春草般剛抽出新芽,喬展就站在嫩綠的幼苗面前,不敢說話,甚至不敢喘氣,生怕驚擾了它的生長。
握着燈杆的手漸漸攥緊,裹挾着寒露的風順着袖口鑽入他衣服裏,涼意沁骨,喬展清醒了些,凄凄然道:“疏寒,你真的喜歡蘇姑娘?”
樂疏寒重重點頭:“當然。”
喬展又問:“那若她不喜歡你呢?”
只一問,問出了樂疏寒眼中幾分驚痛之色,前兩日他本已在心裏計劃了許久,待回去之後去找蘇小蝶,定要将自己埋藏的情感說與她聽。可他也确實未曾想過,如果她不答應……
“她不會不喜歡我的。”
自欺欺人的一句,說出口後竟是有些懼怕的,不敢擡眼看喬展的眼睛,生怕看到他不贊許的目光來。
空氣霎時安靜下來,兩人相對而立,各自藏着心事,喬展心中又驚又喜又痛,多重情感雜糅在一處,殘存的理智告訴他,不可因兒女情長誤了複仇大事。可心裏分明就感動得要死,手裏的荷花燈仿佛開在心上。
他望了那盞燈好一會兒,想要靠近又不能靠近的感覺撕扯着靈魂。
痛,早晚都是要痛的。
自己是半只腳踏進深淵裏的人,又何必将樂疏寒拖進來,複仇是一個人的事,本就不該有任何不相關的人參與。
于是,咬了咬唇痛定思痛地開口,澄澈的雙眸裏似有水汽:“可是你可知她是戲子,且不說出身清白與否,即便願意與你雙宿雙飛,翎花戲臺的人能容得下她麽,你們樂家又怎會允許……允許一個……”
喬展說不下去了。
他應着世俗的眼光去攻擊自己,只為給樂疏寒留下一絲回旋的餘地。可話一出口才發現,自己說的這些确實也是如今的現實。
“夠了。”樂疏寒“砰”地一聲摔了燈,怒視他道:“我不許你這麽說她!”
記憶中樂疏寒從未對喬展發過這麽大的脾氣,震驚憤怒的目光背後還掩藏了一點無措和悲痛,他站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着,像只受了傷的豹子,注視着眼前人,心中有如汪洋般的委屈。
“我可以幫她贖身,我可以跟我爹說清楚。只要是小蝶想要的,只要她願意,我什麽都可以為她做。”
喬展的心“咯噔”一下。
樂疏寒上前一步,居高臨下地凝視他,溫熱的鼻息噴薄在他臉上,“阿展,我本以為以你的性格是不會在乎這些世俗流言的。戲子又如何,如果不是生計所迫,沒有人喜歡生來做戲子。你自诩俠義心腸,為何就偏看不得一個女子獲得幸福呢?”
“我沒有……”
毫無說服力的辯駁了一句。
心髒仿佛被戳了一個窟窿,不停地往外滲血。原來,被心愛之人否定竟會這樣疼。喬展覺得自己像個沒有皮膚保護的人,此刻哪怕最輕微的風吹草動,也能令他痛不欲生。
“罷了,你不願幫忙我也不為難你,只是你這話,說得太傷人。”
樂疏寒神色冷如冰霜:“是我冒失了,看來我們兩個談不得這些兒女情長的事情。你有你的看法,我也有我的堅持,也好,明日一早我便啓程回長安。”
樂疏寒頭也不回大步往前走,那一瞬間他臉上的冷漠讓人如堕冰窖。
“疏寒!等等……”
“別走,你聽我解釋!”
喬展這才慌了,靈魂仿佛被抽走了一般,顧不得其他念想,只想拉住這個人,不讓他從眼前消失。
手指觸碰到他的胳膊,樂疏寒拂袖一甩,掙脫了喬展的手。荷花燈碎裂在腳下,遠處已不見那人的背影……